小壕仔当年读语言学校,莫名其妙地上了女校。
那是一所私立女子高中的语言国际部,学校校服是绿色系,白衬衫灰裤子黑皮鞋,以及一顶绿色的校帽。留学中介不承认这是个乌龙,吃准了他啥都不懂好糊弄,他倒也确实和乌龙有缘,刚出国那会儿脑子一热,给自己起的外文名叫兰博基尼,所以后来曾一度被人喊作铁牛。
笑话他的都是他的留学生同学,那时他在南半球,澳洲。
小壕仔是山西人,家境还不错,但没矿,出国的时候十六岁。据他描述,那时顽劣得厉害,屡屡被学校劝退,被家里从山西送去了河北辛集育才中学,又送到了布里斯班,总之国内是没人能收拾他了,干脆放任他去祸害南洋的众生。
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玩儿心重,他走得兴冲冲的,很没良心的样子,满脑子袋鼠和考拉,过安检时没回头。
和很多他走西口的祖辈一样,大瓶的陈醋装在他行李箱里头,想让他想家的时候抿上两口。
装箱的时候他不屑,表示怎么带走还会怎么带回来,绝不会喝上半口!
喝了算他(上尸下从)!
到澳洲后的第二个月,他可怜巴巴地打电话回家,说喝完了,满世界买也买不到,这边的超市没有中国醋,只有日本酱油……
出国前说好了寄宿家庭会是个亲切热情的靠谱家庭,到了后他那时被分到了一个印度和斐济混血的Homestay,单亲家庭。他蜗居在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虽说并非楼梯下面的储物间,但也颇有哈利·波特姨妈家的感觉——那户人家待他很不好,基本不搭理他,更谈不上什么照顾,只当他是只无足轻重的小狗。
饭菜完全不合口,人家不肯为他而迁就。他饥肠辘辘了几天后自己跑去超市买饼干,英语水平太初级很多单词读不懂,转悠了半天,在一个奇怪的货架上买到了很特殊的一种饼干,分量倒是足,好大一袋,造型也和国内的不同,不是一片一片的,而是一粒一粒的饼干豆儿,很硬,不甜,嚼起来嘎嘣脆的很痛快。
他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抿一口老陈醋,塞一把饼干豆儿,后来醋喝完了,也不好意思从冰箱里随便取牛奶,于是用自来水送。
快两个月后才知道吃的是狗粮。
那时他已经吃了好多袋,吃得发色锃亮,目光敏锐动作机警。
却也不怪他不识狗粮,家境虽不错,但年龄小见识少,太多事物在他的知识结构之外。他后来有两次找我倾诉失恋后的难受,自己总结说,可能是当年狗粮吃得太多,活该当单身狗。
当年点醒他那是狗粮的,是个短发小姐姐,眉清目秀很帅气的那种,超市里遇见好几次,好几次排队都恰好排在他身后。
那天他走出超市门口,边走边把袋子撕开小口,抓一把塞进嘴里嚼得咯嘣嘣,身后忽然传来一串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那个小姐姐张牙舞爪地追了上来,二话不说捏住了他的脸掰开了他的嘴……眼泪汪汪地皱起了眉头。
眼泪汪汪的小姐姐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谁让你这么小就出来留学的?!
第二句话是边推搡边说的:少废话,跟我走。
他那时稚气满脸,虽未成年,但已比她高出一个头。但不知怎的,她一张嘴,他马上变成了个真正的小朋友,需要牵着过马路的那种。
她带他去吃了Nando's,那家店有好吃的烤鸡肉。她不让他多说话,只让他埋头赶紧吃,自己托着下巴看着他,欲言又止,轻声叹息。
饭后她非要送他回家,正遇上寄宿家庭的主人刚抽完大麻,白痴一样地坐在客厅里笑着。她皱着眉头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临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第二天带他吃的佳佳三杯鸡,第三天是重庆酒家的麻辣烤鱼,第四天是汉记的招牌菜。
第五天他冒着迷路的危险找了很久,乖乖地等在她学校门口,没等到,第六天也没有。
第七天她哒哒哒地跑过来,踮起脚尖摸他的头。
她说:今天没有好吃的了,姐姐刚交了房租,钱不太多了……
很快又哄他说:姐姐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了,等挣到钱了,接着带你吃肉。
小姐姐挥手告别,走了一会儿后扭头问:都说了没钱了啊,你怎么还跟着我啊?
他就笑,远远地喊:不用吃肉啊,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饭……吃什么都行。
那天他们吃的黑胡椒拌白米饭,就着白水和老干妈,小姐姐把大坨的米饭分给他,自己吃小坨的,边吃边说她以前有个哥哥,是她老大,老凶她,骂她工作不努力,但每次骂完了以后都会带她去吃各种肉,还有皮皮虾,还有梭子蟹,还有烤大腰子……都是她爱吃的。
他说:姐,你流口水了呢。
他翻兜,厚厚一沓钞票:姐,你现在也是我老大了,我学会怎么去银行取钱了,咱们想吃什么都行!
搞了半天才搞明白吃狗粮是个乌龙,不是因为穷,他并不是家里节衣缩食送出国当小留学生。
小姐姐却并不肯吃他的请,后来她常带他吃饭,但从不让他请客,一直到现在。她对小壕仔说:你既然喊我姐姐,那只要咱俩吃饭,那必须我来埋单。
她说:这是个习惯……我的那个老大,从认识他那天起,只要和他吃饭,从来不许我埋单。
说这话那会儿,她和小壕仔一起吃饺子,正是南半球的夏天,热气腾腾的饺子吃得俩人满头大汗。小壕仔诧异她一个湖南妹子咋吃饺子时也像北方人一样咔咔嚼大蒜,她笑,说曾在山东住过好多年,习惯了。
她拿出手机,说要给她老大发条信息拜个年,因为这会儿国内的除夕快结束了,要赶在北京时间夜里十二点之前。
她说,这也是一个习惯,她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
复述这些话时,小壕仔和我坐在北京CBD的一家饭店里,面前几大盘饺子。我帮他剥蒜,让他慢点吃别烫死了,他吸溜吸溜地翻白眼,含着饺子冲我笑:姐姐以前常和我念叨,你这人特轴,一过节就习惯吃饺子,而且只吃素三鲜馅儿。
他端起醋碟儿敬我:哥,圣诞快乐!
……是喽,你姐姐说的没错,有些习惯一旦养成总是懒得改,比如吃饺子只吃素三鲜,比如但凡吃面,总爱吃西红柿鸡蛋面。
滚烫滚烫的西红柿鸡蛋面。
小壕仔的姐姐是我妹妹,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十几年来我一直喊她敏敏。
杂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