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这三个字,不只是说给妮可听的。
我笔下的拉萨,岂止是地理上的那个拉萨。
拉萨啊拉萨……
酒和酒杯,鱼和洋流,我和我的拉萨。
不废话。
交代一下关于他们的后来。
会尽量克制,少些感慨。
妮可后来远渡东瀛,先在东京做日式婚庆工作,也做过代购,后定居京都,从事旅游及地产工作,一直单身。
我于2016年夏去东京看过她,她领着我逛原宿逛秋叶原逛美术馆逛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料理,在歌舞伎町一番街吃饭时遇到了传说中的李小牧,妮可帮我们拍了合影(见微博2016年6月13日)。
她送机时掉眼泪,说太远了,不知道下次见到哥哥是什么时间。
……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怜巴巴的像个小孩。
我说我会常来的,她说别,机票太贵,哥你别浪费钱。
一别又是两年,定期通电话,偶尔她给我发发照片,有时候忽然会收到她给我邮来的保健药品,有防脱发的,有助睡眠的,还有给小明的治头痛的药片。
2018年我闭关写书期间,曾小住过清迈,妮可请了假来看过我,见面第一句话是:到这个月,正好十年了……
我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所谓的十年,都快忘了,已经十年。
在清迈期间,妮可几乎没怎么出门玩,洗衣做饭忙忙叨叨了一个多星期,临走时用各种食物把我的冰箱塞满。
我写书时会关闭部分感官,她走之前应该在我身后坐了很久,后来悄悄走的,没打扰我。
也不知道掉眼泪了没,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再过多少年。
我在我大理的家中给妮可留了个房间,粉蓝粉蓝色的,蓝墙蓝床蓝拖鞋,我和她通视频:妮可妮可,嫁不出去不要怕哈,将来落叶归根回国了来找我住,你看你看,这是你的房间,这是你专属的小阳台,升降晒衣杆已经安好,等你来了,可以像当年在拉萨一样,天天晒大白床单……
她就笑,边笑边抹眼泪,说:好嘞!
文中当年欺负过妮可的那人后来给我发过两次微博私信,第一次的措辞有对当年的所作所为忏悔的意味,第二次是谩骂,大意是说我没有资格写拉漂故事。
我没回复他,所有的此类黑或喷都不回应,除了觉得好玩,只有一点儿可怜。
算算年纪,应也已是不惑之年。
文中的安子再没见过,十几年了总是缘悭一面,是为一憾。安子安子,我多想你啊。
文中的当年大昭寺广场上喝甜茶的旧友,尚有交际的不过寥寥几人,二宝、成子、彬子、璇子、丁二、老范、阿刁……
成子无须多提,好几本书写过他,这些年不曾远离。
二宝失而复得,多年的音信全无后我们重逢在呼和浩特。
我一直想帮老范出版他的学术专著,几十万字的,关于夏尔巴人的田野调查。
我2016年8月30日的微博,照片是和一个小姑娘互相用力搓对方的脸,那个手劲巨大把我彻底搓肿的小姑娘,是老范的女儿。
当年我们被迫告别拉萨时,她尚且是胚胎。
彬子、璇子常见,只要去拉萨肯定待在一块儿,每次去都帮他们干点活儿,画画壁画、当当鼓手什么的。他们生了俩儿子,一个比一个皮,张嘴闭嘴喊我大爷,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大爷每年要给双份的压岁钱。
曾经的浮游吧几度重开。我后来把最新的浮游吧地址、电话写进了书里,希望能给彬子和璇子带来些生意吧。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我没再入股过新浮游吧,彬子提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拒绝。
过去的已经过去,告别了就是告别。
就让它永留我心,别再继续。
……我在很多场签售会上见到过一些依稀熟悉的面孔,默默地走到我面前,默默地握手,默默地离开,有的带着妻子,有的领着小孩,有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懂的,只是来看看我,不是相认,只是见一见,然后转身离开。
我懂的,人到中年,都已再也回不去也没必要再回去了,算是告别吧——和风马藏地的那些往昔。
我在2017年的成都街头和一个很眼熟很眼熟的人擦肩。
彼此回了好几次头,互相看了好几眼,随即彼此没入人海,不再回头。
走出一整条街后才想起她应该是小二胡吧,当年的那个摆摊卖艺勤工俭学的小女孩。
岁月PS了人的体貌容颜,她长高了,我长胖了,她应也是没有马上认出我来。
也不知她是否还在拉二胡,过得好不好。
上次见二彬子,是在2015年的济南,变化很大,胖了,已完全是中年人的模样,蓄了须,坟起的肚腩,不复少年。
他还是喊我哥,醉醺醺地和我开玩笑,羊肉串硬喂到我嘴边。
逢年过节都会发发微信语音,常也是醉醺醺的,东扯西扯的京片子……他结婚早,貌似工作一直不太如意,生活压力不小,已有小孩。
我说我羡慕他有小孩,他说那你丫领走养去,我说滚,扯淡。
雷子后来写过一首歌,叫《阿刁》,旁白里念了很多人的名字,都是大昭寺广场上曾经的少年。
雷子也不常见,一年至多一两面,我忙他比我更忙,各自有各自的世界。
其实心下明白,这么多年没有了共同生活的经历,维系这份情谊的只是那些回忆而已,不过真的挺高兴的,高兴他过得比以前好了……
如果每个朋友后来都过得很好,那该多好。
很多年前曾戏言过一句话“赵雷不红,天理难容”,后来却是应验,搞得我擅预言似的,但实话实说,当年动笔写《不许哭》时,并未料到他会有那么出色的后来,所谓厚积薄发、天道酬勤,都是他该得的。
曾有个什么文艺杂志做文章,说他在采访中否认了我在《不许哭》中对我们拉萨的生活的描述,说都是我编的。有一次小聚时笑谈起这个事,他气坏了,说怎么瞎搞,以后再也不接受这种采访了,净会曲解。他后来很少再接受采访,各种的,以及所有不必要的曝光,日子依旧过得普通而简单。
其实对于“红”这件事,他和其他大部分人有不一样的理解。
我后来没再专门写过雷子,当初没红的时候写他,后来还被人说成蹭流量呢,况且当下呢,快别给朋友添乱了……
当年的朋友,当下还没走散的,也就剩这么几个了。
……当下啊当下,已不是那个百无禁忌的风马少年。
很多人说读不懂《不许哭》一文中,关于2008年的转折,奇怪是什么变故什么遭遇让一群人离析四散,不再团圆。
很多人问:到底是场什么变故呢?为什么文中不详细写一写?
嗯,我当年可以写,但写了估计也就无法付印。见谅。
我现在也可以写,但应该依旧无法付印。
自行了解吧,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
《不许哭》是我早期的一篇文章,很早,完稿于2012年,迄今七年。
也就是说,今时今日,距离我告别我的拉萨,已近十二年。
自当年的《乖,摸摸头》初版上市起,因这篇文字,许多人给我留过言,有说触动的,有说向往的,有说因这篇文字而想去拉萨看一看的。
这着实让人汗颜,我只是在描述我曾经历的拉萨,若你感动,我很感谢。
若你想去看看,那就去看看,若你非说是因为我写了拉萨所以你才想去膜拜那座城,进而抱着洗涤灵魂净化心灵的愿景而去……你真的读完了我的书了吗亲爱的?
如果你真爱拉萨,请先——去神圣化。
如果你真的爱拉萨,平视它。
我未曾美化过笔下的拉萨,请你也不要去神化我笔下的它。
它不需要任何的仰视或预设,若你非要在想象里给它附上金光灿灿,那我能说的只有——抱歉,我的拉萨,和你的拉萨无关,希望你能抵达你想象中的那个吧。
《不许哭》不过是一篇追忆往昔的文字,描述的是曾经的那些少年,通篇不过两个字——思念。
却不知怎的,这样的文字,若干年来总被人解读成一篇旅行文学。
不知何时起,在大众认知里,提起西藏总会和旅行沾边,我因有曾经的西藏生活背景,亦总被人误认为写的是什么“在路上”的故事,或旅行文学。
可这篇描述拉萨日常生活的文章和旅行哪有半毛钱关系呢?
可我写了六本书,何曾写过什么旅行文学呢?
写西藏就一定是写旅行?啥情况啊?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欲辩难言。
按这个逻辑说来——
那些异乡人写北漂岁月故事的,也是旅行文学?
没有贬低旅行文学的意思,只是窘于被张冠李戴。
路过一个地方,住过十天半个月,即可长篇累牍或归纳总结,这种敏锐的感知力和创作力非我所有,十分抱歉。
如果别人有,我表示羡慕,但自知斤两,原谅我学不来。
我这半生,奉行多元生活平行世界,故而驻足过许多地方,平行着不同的世界。短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生活过,扎根过,有过爱恨情仇聚散离别,有过一定时间空间的跨度后,方敢动笔去写。
其实想说,就像很多人会在一生中的某一个时期,选择北京、上海、杭州、成都……中国任何一个城市去生活一样,我当年机缘巧合选择了拉萨,在那里工作和居住过几年而已。若干年后因思念而动笔,记叙一些往昔的碎片,不就是这么简单吗?
文章中团聚着的人们,难道在其他地方没有吗?
难道只有在拉萨才有那些故事发生吗?那些故事真的传奇真的特殊吗?故事中的那一个人,不曾出现过在你身边?
若你认真读完《不许哭》,望你发现,我笔下的拉萨一点儿也不特殊,和什么洗涤灵魂净化心灵毫不相干。
就是普普通通一座城,个中人间烟火,与其他城池无二。
爱的,就是这份烟火,这份无二……忘不了,也回不去。
若你也曾爱过一座城,也在忆着一座城。
若你也曾拥有过一些人,也曾失去过一些人。
若你也有过不舍也有过不甘,也有过酣畅淋漓也有过肝肠寸断。
若人近中年的你也想徒劳地伸出双手去最后抓住几缕关于年轻时代的光芒、霓彩、云烟……
若你也有过那乡愁般的思念。
那么,你也能写。
不许哭,这三个字,不只是说给妮可听的。
我笔下的拉萨,岂止是地理上的那个拉萨。
拉萨啊拉萨……
酒和酒杯,鱼和洋流,我和我的拉萨。
妮可的声音
《画》赵雷
《阿刁》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