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通释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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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老子要把道德学说推到更高、更始源层面上去了。陈鼓应说,这一章是老子哲学中的“宇宙生成论”。好像说得有点大,其实并不错。

因为溯及了根本,虽然字数很少,却成了全书的支点之一。这个“支点”由二十五个字组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句中的“一”、“二”、“三”,不是数字游戏,而都牵涉到很深的学理。

“一”,我们在解析第三十九章的时候曾经专门说过,是老子对道的代称,以此表达世界本是一体,起于一,归于一。但是,浑然安静的“一”还需要寻常启动的生机,于是出现了“二”,也就是阴阳两气。有了阴阳两气,大道也就动起来了,因为刚刚说过,“反者,道之动”。

有了阴阳两气也就出现了滋生能力,因而就生出了第三者。当这样的滋生开始,当然就会源源不断,于是就形成了“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荣景。

阴阳两气不管在方位上还是性质上都是不同的,因此会产生对冲和激**。万物正是在这种对冲和激**中,背靠着阴,面朝着阳,产生一种协和状态。

在协和过程中,阴阳两方对冲和激**的力量依然保持,也就是一直蕴含着一种“冲气”而走向协和。

——我在说以上这段话的时候,觉得当代读者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种幻想。但是我要告诉大家,一切有关“宇宙生成论”的设想,即使有了现代太空观察的帮助,也总是带有极大的幻想成分。由于无法进入科学实证,因此在理论上也一定以“形而上先验主义”为主。这种思维特点,后来在中国思想史上逐步减弱,幸好老子早早地呈现了一个圣哲冥想者的高度,使中国哲学免除了一种先天缺失。

其实,直到老子之后两百多年的汉代,很多思想家还保留着这样的思维高度,尤其是当时的淮南王刘安和门人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人,就产生过不少有关“宇宙生成论”的学说。他们合作写成的《淮南子·天文训》在解释老子的这一段文字时说:“道曰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直到现代,就连熟悉西方思维的哲学史家冯友兰也做了这样一番论述,见之于《老子哲学讨论集》。我引用一下,供大家参考。

《老子》书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里说的有三种气:冲气、阴气、阳气。我认为所谓冲气就是一,阴阳是二,三在先秦是多数的意思。二生三就是说,有了阴阳,很多的东西就生出来了。那么冲气究竟是那一种气呢?照后来《淮南子》所讲的宇宙发生的程序说,在还没有天地的时候,有一种混沌未分的气,后来这种气起了分化,轻清的气上浮为天,重浊的气下沉为地,这就是天地之始。轻清的气就是阳气,重浊的气就是阴气。在阴阳二气开始分化而还没有完全分化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中的气就叫做冲气。“冲”是道的一种性质,“道冲而用之或不盈”。这种尚未完全分化的气,与道还差不多,所以叫冲气,也叫做一。

冯友兰的这番论述让我高兴,证明即使在中国现代哲学思维中,也还保留着形而上先验主义对“宇宙生成论”进行构想的地位。但是,我不赞成“冲气就是一”的观点。因为这在老子的行文中很难看出来,而且我相信老子也不愿意由“冲气”来等同道的地位。我觉得冯先生的论述更是在解释《淮南子》而不是《老子》。在“宇宙生成论”方面,那批淮南学子比老子想得更多更细,与老子的方向也不完全相同。老子具有一种粗线条的宏观气概,为淮南学子所不及。当然淮南学子也是当时世界上罕见的智能大聚集,他们后来全因政治斗争而死于非命,使我每次去八公山都心情沉重。

这一章的后面还有这样一段——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毂,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从内容看,与前面的“宇宙生成论”有点连接不上,研究者们多数认为是第三十九章的衍文,我也同意。但是,既然出现在这里,也不能随手移除,因此我还是一起翻译了。既然已做了上面那些详尽解释,翻译时只需尽量保留原文。译文如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抱负着阴阳,阴阳两气对冲而和合。

人们厌恶的“孤”、“寡”、“不榖”,王公却用来自称。可见,一切事物,减损反有增益,增益反有减损。这是人之所教,我也拿来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此为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