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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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你儿子了,一眼就能认出来,像你,不像他父亲。”

“嗯。”

“个性似乎像他父亲,不怎么爱说话,但看上去很有些主意呢,下午,我见他跟几个孩子打架……”

“我的冬儿不会打架。”

“是别人打他。有几个男孩围着他,似乎是把他推倒了。那几个小家伙跑了,我问他打人的是谁,他只说是自己跌倒的。”

我起身想回去,被他按住了。“别担心,孩子没事,我看过了,没有受伤。”可我还是想回去,心里突然不安不定的。不由自主的,手向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有我的另一个孩子,也是他的……该不该告诉他呢?

战争又快波及这个城市了,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包括一贯从容的他。在我们的地下爱巢时,他也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我身上冲撞,节律混乱,肉身与我合为一体,心,却仿佛在某个渺远的地方。

“你说,是国赢呢还是共赢?”

“我猜呀,不是国赢就是共赢。”

我故作轻松地说着,试图缓解他的忧心忡忡。其实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胜者永远轮不着卑微的人,谁胜,享受胜利果实的人也绝不会是芸芸众生。

“别想了,”我说,“天下的事,我们说了也不算,谁赢了还不是一样的活着?还不是一样教书?”

他翻了个身,把腿放在我肚子上,我轻轻推了推,让他的腿压在我的髋上。

“多半不会一样。凡有鼎革,革掉一些人的脑袋肯定是难免的,说不定,被革掉脑袋的人里就有我……”

“别胡说了——”我翻过身去,吻他,堵住了他的嘴。

可我知道,一个吻并不能平复什么。

回到家,刘七正置身于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中,冬儿坐在堂屋的门口,托着腮发呆。刘七正翻检着东西。我绕过那堆东西,捧着冬儿的脸蛋,“谁欺负你了冬儿,伤着哪儿了让妈看看。”冬儿看了看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忙把他搂在怀里,问他究竟怎么了,已然哭得说不出个连缀的句子。

“龙伯死了。”刘七说。

蓦地,觉着肚子一阵绞痛,我扶着门框坐下,冬儿见我脸色变了,抹了眼泪,抱住我,“妈你怎么了?”刘七也丢下东西跳过来,“咋了?”

刘七把我抱起来,放到里屋**,“应该是怀上了。”我说。

“啊?真的?”

“嗯。刚才那一疼,像是有个小脚丫在踢我。”

刘七猫下腰,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还真是,听见了,动呢!”

“冬儿,你要当哥哥了。”刘七架着胳膊把冬儿举起。

“说,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

“妹妹。”冬儿总算是停住了哭。

“爹,龙伯的命,会活在妹妹身上吗?”

刘七答了什么,我没听见。我歪过头去,眼泪滑落在枕上,我利用了那个老人的死,掩盖了自己的不忠。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地狱呢?伯格雷?”

秋天正在挑染这个城市,叶子由绿转黄,落在地上,风卷走了落叶,把它们移放在山石上、街上和海里。路人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秋色,暗黄而无光泽。街上、桥洞和屋檐下,不知从何处逃来的饥民越来越多,不时会看到穿着军装的人,拿草席把饿殍卷了抬走。整个城市越来越失去生机。枪炮声虽在数百里之外,却仿佛已清晰可闻。末世的味道愈来愈浓重,连地上的蚂蚁也不再从容了,恓惶地爬来爬去,疯狂寻觅着遁往来世的储粮。

只有我的肚子生机勃勃,大得已无可掩饰。我不再去他的爱巢,他似乎也已习以为常。偶尔无旁人时,他还会亲亲我的脸,捋捋我的头发,一种例行公事的亲昵。其余时间,我越来越多地看到他的不安,甚至狂躁,某次不知何故,他训斥了秦老师,我的办公室敌人,秦老师的哭相凄惨又丑陋,可我却殊无快感。

他眼中的雾正在迅速散去,变得越来越干燥,恬淡已少见,内心的凌乱越来越多的在那双美目中凸显。

这个乱离的世界正在炙烤着一切美好的东西。就连他的眼睛也逃不脱。

似乎那双眼的湿润正在慢慢转移到刘七眼里,他学会了体贴,学会了文雅地说话,他还终于学会了用牙刷蘸了盐刷牙,学会了在饥馑时期尽可能地烹制一顿美食,甚至在驻军已下了海禁令后还能弄到一尾活鱼。鱼汤鲜美极了。那差不多是他用命换来的。

冬儿正在迅速长成少年。他很争气,赞扬他成了周老师每天必备的功课。连他都喜欢冬儿,某次他忍不住说,“假如你的冬儿是我儿子就好了,哪怕这个世道烂到家,有子如此,箕裘不坠,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你哪知道,我肚子里就有你的孩子。快了,就快了,等孩子落地,我会告诉你,听到这个消息,你一定会欣喜若狂的。我相信,他(她)也一定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漂亮,不会比冬儿差的。怎么可能不聪明不漂亮呢?那可是你的骨血。”

冬天和战火相约而至。天气和我越来越蠢笨的身体已不容我再去上班,刘七辞了工回到家里照看我。

告假那天,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走进我们地下的爱巢。扶着我躺在**,站在床头望着我。那一刻,水雾回到了他的眼里,他沉默地望着我,用那种我熟悉的眼神把我罩住,仿佛置身清晨海边的薄雾中,清凉、舒爽,但却迷漫着哀伤。他跪下,把头埋在我胸口,又抬起来,吻着我的唇,手伸进去,抚摸着我越来越肿胀的**。他把**含在嘴里,留着泪,吸吮,先于我尚未降生的宝宝吮吸了它。

“等孩子降生,我会去看你,看你们。”

“这孩子,不会是我的吧。”

那一瞬我快忍不住了,那个秘密在我口腔里翻滚,冲顶着我的嘴唇,可我还是把它挡回去,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我摇了头。他点了点头,鼻子**了一下,那个动作和眼神配合之后的内容,我看不懂,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我拿不准。

我回吻着他。一个吻的确平复不了什么,可是一个跟他有直系血亲的小生命会。

医院已被伤兵填满。刘七跑遍了半个城,找到一个稳婆。还算顺利,这是个懂事的孩子,并没有让母亲受多少罪,就咕呱坠地,冬儿猜对了,是他想要的小妹妹。我硬撑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我想看看她像不像她,可这个小东西紧闭着眼睛,皱皱巴巴的,脸上都是胎脂,实在看不出应有的面目。冬儿笑了,他总想抱妹妹,被刘七拦住了。一个月的时间缓慢得像炼狱中的一生。我急切着等着那一天,在煎熬中等。值得欣慰的是女儿的变化,她在生长,在舒展,眉眼渐渐清晰,第一次睁开眼时,我看到了一双在睫毛覆盖下的雾眼,正在向父亲的特征无限接近。

满月的那天,我把刘七和冬儿支走,抱着孩子走向学校。内心揣着整个大海般浩瀚的狂喜,就快崩裂了,我的喜悦一旦飞溅,整个世界都会被沾染,每个角落都会喜气洋洋。连满脸菜色的饥民,和缺臂断腿的伤兵都会被我的喜悦激发出绚烂的笑。

学校冷冷清清。因为战争的缘故,已停课许久,这我知道。可学校里会留人的,他是校长,他会在这儿的。我径直去了他的办公室,这时候我已经不怕什么不怀好意的目光了,我甚至可以把我的喜悦与那些目光的主人分享。门开着,我进去,房间的陈设依旧,他的桌子还在那儿,只是,桌上的镜框不见了,和里面的女人一起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不祥升起,向咽喉处顶。女儿沉沉睡着,我抱紧她,另一只手推开那道门,走进去,再推开书架和暗门,抹黑走下暗道。下到最底,我摸到灯绳一拉,我熟悉无匹的爱巢呈现在我眼前,一如既往,却空空****。我把襁褓轻轻放在**,开始疯狂地寻找,哪怕一个纸片儿,几句只言片语。

什么都没找到。我抱起孩子冲出去,暗门开着,我不管了,开着就开着吧,他不在了,也就不再有保密的必要。

在另一间办公室,我找到了教务主任,那个秃顶男人。他对我的到来有些惊诧,“冯老师?你怎么来了?”我告诉他,我要找何校长。我脸上的表情相信已经把一切暴露了,那时我虽然看不到自己,可我也知道那张脸上写满了“急寻情人”四个字。

“你找……何校长?”

“对,何期霖。”

“他……已经走了。”

“走?去哪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看见有人把他接走了,开着辆军车,来人是个军官模样。”

“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有半个多月了吧。”

“冯老师你……没大碍吧,要不,你先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去。”

“不必了周主任,谢谢你。”

一切都不必说了。

那天的“地下爱巢”,那天突然恢复的、那双叆叇的眼睛,那天的吻,那天的抚摸和吮吸。分明一场诀别。

女儿醒了,咿咿呀呀地哭。“不哭不哭,”我摇着臂弯,说,“我们回家。”

街上静谧无比。我像鬼魅一样漂浮,回到了似乎已阔别一世的家。

两个穿着灰色军装、荷枪实弹的人正在跟刘七说话。冬儿坐在门口,托着腮,目光阴郁地望着陌生人。见我进了院,刘七跳过来拉住我,回头冲灰军装说,“你看,这是我老婆,怀里抱着的是我女儿,我老婆是教书的先生,我们怎么可能是反动派呢?”

一个灰军装伸出手朝我走过来,“你好,我是三连政委,姓洪。”

我微微晃了晃怀里的孩子,证明给他看,我没法跟他握手。姓洪的灰军装缩回了手,说,“既然你是教书的先生,当然不会是坏人,我们最尊重学堂的老师。别害怕,赤城已经解放了,你们自由了。”

我们自由了?我们原来不自由吗?

“连队需要暂时征用你们的房子,好让战士们休息休息,为了解放事业,他们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睡觉了,你是先生,知书达理的人,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有意见。”刘七说,“赤城大房子多了去了,为啥偏占我家的房呢?”

“这态度就不对了,战士们为了解放你们,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难道就不能住住你们的屋?就这么定了,你们一家四口住小屋,战士们住大屋。放心吧,我们又不是土豪劣绅,不会霸占你们的房子的。”

一个年轻的灰军装急火火跑出来,在姓洪的人身前站定、敬礼,“报告政委,在大屋发现一个地洞,请指示!”

“地洞?”姓洪的人说,“派人下去搜查,看看有没有逃兵和潜伏的特务。”

噼里啪啦,枪栓拉起的声音,十几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们。

“哪有什么特务,”枪管中间的刘七笔直地站着,只有嘴在动,“那是我挖的洞,躲小日本炸弹用的,怎么会有特务。”

“去搜查,所有屋子都仔细搜查。那个洞里要是没什么,就挖土填上,不能留下隐患,更不能给坏人留任何藏身之处!”

“是!”

姓洪的抬起右手,那些枪收了起来。“说说吧,你这个洞到底是干嘛的?”

这时雪花飘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手上,先前的融了,后来的又至。

上天毫不吝惜地向下界抛洒碎琼乱玉,用不了几个时辰,整个世界就会被白雪覆盖,万物都屏住了呼吸。

冬儿跑过来,我腾出一只手搂住他。怀里的女儿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