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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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砖墙,碧绿的操场,红土垫成的平坦跑道。

“你可以先在那儿撒个欢儿,跑上两圈。”

我上学了,我还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可是这次她没说。她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经过那个地方时她也没有停下来,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可我还记得我被炸飞的那个地方,那个挑着扁担的女人被炸飞的地方,我还能闻到火药的味。现在我确信她已经死了,她飞得比她的玉米更远。

我有点儿知道什么是死了。龙伯就快要死了,爹每天都去看龙伯,给他抓药、熬药,那些药的热气飘出去很远,我在学校里都能闻到。那味道很苦,不是快死的人是没法喝下去的。我也想陪着龙伯,喂他吃药,我肯定比爹强,我觉得要是我喂龙伯吃药的话他肯定能好起来,虽说药是一样的,可我就是觉着,要是换成我就不一样。

可母亲非要我去上学。她说我会认识好多小伙伴,会认识更多的字,会写更多的字。

“认识字有什么用呢?妈。”

“认得字多了,将来你长大后就不会像你爹一样什么也不会了。”

“可是爹什么都会呀,他会挖洞、会帮龙伯修房子,还会挖蚯蚓喂鸡,还……”

“还会逼着你把糖吐出来——”

我只好把耳朵关上,嘴也闭上了。

母亲把我领到一个屋子里,一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叽叽喳喳,我有些害怕,我没见过这么多小孩。我躲在母亲身后,那些孩子们冲我吐舌头做鬼脸。母亲把我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让我喊“周老师”,还让我鞠躬,我照做了,周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跟母亲说了几句让她放心的话,把我领到座位上,我坐第一排。

原来不是母亲教我呀,我竟有点儿高兴。

以后我就每天来上学了。上学没什么难的,周老师教的字我早就认识了,算术我也会。她总是夸我聪明,校长和督学来听课的时候,她老是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背诗什么的。周老师挺喜欢我的。同学们有的喜欢我,有的不喜欢我。喜欢我的是因为周老师喜欢我,不喜欢我的也是因为周老师喜欢我,我猜就是这样。

每天到学校我都先去门口的传达室看爹。爹不知从哪儿找了本国文课本,让我教他认字。我就教给爹怎么念怎么写,等铃铛一响,我再跑回教室去。爹也就下班了,回去看龙伯,给他熬药。

后来我打架了。放学后,一个叫崔牧阳的家伙在校门口截住我,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孩。

“刘忍冬,”他叫我。“你看看我像谁?”

崔牧阳抬起左腿,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身子矮下去又高起来,围着我转圈。另外两个男孩咧着嘴笑,随着他的节奏拍巴掌。

“你学的是我爹。”我说,“可你学得不像,我爹走路不像你那样。”

“瞧,我爹这样走——”我把手抄在裤兜里,挺起胸脯,托着左腿,横起左脚向崔牧阳走去,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线。我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地变了,笑在他们三人脸上定住,我还在向崔牧阳走——

他的脸色还在变,好像血红的晚霞钻进了他的脸皮,他抬起了腿,这回不是学我爹,是踹我,揣在我肚子上,我倒下去,躺在地上,我注意到我的左脚还往外掰着,那是爹的姿势。

三个人无声无息地走了,崔牧阳垂着头,另外两个也学他的样,耷拉着脑袋,倒好像他们是这场小规模战争中的失败者。我在地上躺了会儿,云在天上燃烧,飞鸟在奔逃。

他们不会再学我爹走路了。我想。

一个穿长衫的、先生模样的人把我扶起来,他的眼睛湿乎乎的,好像随时会笑出眼泪,或者哭出来。

“你叫刘忍冬?”

“嗯。”我点点头。

“有人打你了是吗?告诉我是谁。”

“没人打我,”我弯下腰,摆脱了他搁在我肩膀上的手,拍屁股上的土。“我自己摔倒的。”

“我是校长,”他撩起衣襟,蹲在地上,“别害怕,跟我说,是谁打的你?”

“是我自己摔倒的。”我又拍了拍书包上的土,然后起身鞠躬,“谢谢先生,我得回家了。”

我后背跟我说,那个先生还在看着你。我跑起来。

母亲最近总是很晚回家,我已经习惯自己回了。我知道爹在龙伯家。

快到龙伯家时,我又闻到了药味。似乎变了,跟往日不同,淡了,轻了,像是一灶炉火将熄时的味道。

龙伯躺在**,爹坐在床边。“龙伯龙伯——”我叫他。龙伯睁开眼,眼睛很亮,奇怪,就好像不是他原来的眼睛,而是有人从天上摘了两颗星星给他换上了。

“冬儿回来啦!”龙伯坐起来,爹起身想去扶他时,他已经坐得像把折尺了。

“进了学堂就是不一样,”龙伯把我的手拉过去,握在他手里,“你瞧,像个小先生呢!”他手劲很大,握得我生疼,可我还是让他握着。

龙伯的嗓音也清亮了,不像往常带着咝咝的痰音。“饿了吧,”爹说,“外头桌上有我给你龙伯煮的鸡蛋,去拿个吃吧。就在外头玩,我跟你龙伯唠会儿嗑。”

桌上的碗里有三个鸡蛋,我拿了一个,在碗边上磕开,慢慢剥。爹和龙伯的声音低了下去,海潮声渐渐大起来,把人声、树叶的窸窣和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都卷入了大海。天色暗下来,黑在加深。爹说,海里有个大乌贼,太阳一落山,它就钻出海面,把肚子里的墨汁吐出来,就把天染黑了。第二天,它又把墨汁吸回去,天就变亮了,太阳才能升起来,把被乌贼弄湿的天烤干,天就变得瓦蓝瓦蓝的了。

“大乌贼不死吗?它要是死了怎么办?”

“不死。太阳也不死。”爹说。

“那人呢?人为什么会死?”

“其实人也不死,比如说吧,百年之后爹是要死的,可我有了你,我的命就活在了你身上了,就等于没死。”

“那我妈呢?”

“她的命也活在了你身上,所以你妈也不死。”

那,龙伯的命活在谁身上呢?

爹出来了。“龙伯呢?”我问。爹脸上的皮好像刚被松过的土。

“走了。”

“他去哪儿了?”

爹指了指天。

我跑进屋去,床空着,龙伯已经不见了。 我猜出来了,龙伯就睡在床下的棺材洞里,以后我再也不能躺在里面了。再也见不到龙伯了。

爹跟了进来,我问他,“爹,龙伯的命活在谁身上呢?”爹在屋里转圈,四下踅摸,“没儿没女,死了就是死了。”他说。

“来吧,帮爹收拾东西,有用的都拿家去。

“你看我干嘛,你龙伯嘱咐的,这屋里的东西都归咱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