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和今晨都在下雨。现在雨停了,学校里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了他们的考试(1)。英没有来上课,那张空置的课桌令我心神不宁,在沙沙的写字声中我频频向窗外张望,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焦灼的脸,那是英的父亲。”
那时我正蜷缩在郊外一个残破的关帝庙里避雨。我记得我给你讲过关羽的故事,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他是忠诚、勇敢、信守诺言的象征。人们把他当成神膜拜,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这个国的男人最缺少的东西。
“英的父亲站在窗外,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透过玻璃窗向里张望。他的目光是灼烫的,如同炭火,那种从未有过的焦灼被教室里的我感知到了,我丢下我的学生,走出教室。“英还没有回家,”英的父亲抓住我的胳膊,几乎要把我的肱骨捏碎,‘英子没来上课吗?伯格雷?’”
后来你从来都不叫我英子,你只叫我英。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你叫我英子,你总是那么听话,我让你叫你就叫。可你长着个洋人的大舌头,你叫我“英子”,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英几”,于是我每次都被你逗得咯咯笑。见我笑了,你就跟小孩子得到鼓励似的,更起劲儿地叫我——“英几英几”——然后我就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开始剧烈地咳嗽,奶妈怕我死掉,就颠着小脚过来把我抱走,临走还瞪你一眼。我趴在她肩头继续笑,把眼泪和鼻涕蹭到奶妈的肩膀上。
你只是在我因为什么要哭的时候才叫我“英几”,才逗我笑。当独自一人的时候,你都是闷闷不乐的。我是最早发现你其实并不快乐的人。那时我还很小,我坐在你的膝头,一只手扯住你的大胡子,另一只手去抓你胸前的十字架,我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去抓、去扯,你不敢掰开我的手把十字架夺过来,所以你只好不断往下低头,直到你的鼻子贴在我汗津津的小脑门上。
你的鼻尖冰凉,你深深的眼窝里有水在**啊**的。那时我早就会说话了,“你哭了吗?”我问,然后不等回答我就松开十字架,去刮你那又高又直的大鼻子。“没羞没羞。”我不停地说。刮一下就说一句。
你笑了笑,其实你只是把嘴角弯了一下。你没说话,你轻轻握住我的手,抬起头望着某个方向,那一定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卷曲的长睫毛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所以我才从你的膝头站起来,捧着你的脸死命扳过来。其实不用使那么大劲的,你顺着我手的力量,轻轻转过头,望着我,眼神绒绒的,那两小泓水消失了,你的眼睛干燥、蔚蓝,像是仰着头看了足足十辈子最纯净的天空才有的那种蓝。
你说你没哭,只是有些想家。我就问你家在哪儿,“很远,”你说。
“有多远呢?远到英子走到那就会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
那天你教了我一个单词,“Homesickness”,你用树枝在地上写,好长啊,我记不住,再说那时候我连字母都认不全呢。如今我记住了,再也不会忘了,它的意思是——“乡愁”。
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多少年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是哪年来中国的,可我总也不会算,我算术太差了,不过这不怪你,我的同学都说你的算术讲得最好,比孟老师都好,所以真的不怪你,是我笨,看见那些数字和方程式我就头疼。
我不是个好学生,伯格雷。我总是让你失望。
父亲说很多年前你就来了,那时候我祖父还活着。父亲讲你的故事时眼睛里像点了两小盏灯,眉毛几乎要脑门上跳出去,那样子,就像是在讲他自己做过的一件特别值得炫耀的事。
“你不知道伯格雷这家伙有多么聪明。”父亲把这个故事讲了很多遍,跟我讲,跟奶妈讲,跟佣人们讲,跟朋友们讲,跟县府里的下属讲,每次都是以这句开头。我敢说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这个故事我听了好多遍,所以要是父亲偶然有一次没用这句话开头,我就会打断他,纠正他,“‘你不知道伯格雷这家伙有多么聪明’,爸爸,这才是第一句。”父亲就赞许地冲我点点头,摸摸我脑袋瓜,然后重新开始他的讲述——“你不知道伯格雷这家伙有多么聪明……”
祖父是前清的举人,同时也是地主,他有好大的一片地,至少有上百个佃农种着属于他的地。有一天,一个长着蓝眼睛的青年洋人站在我祖父面前,操着一口笨拙的中国话,坎坷地说着他的来意。他说他是来传教的,是上帝的使者。祖父问他什么是上帝,青年洋人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指了指天。
“天道?”祖父问。
“嗯,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诚是自然之本,没有诚,一切都不成立,而我们的宗教就倡导诚,追求诚。”
“你读过孟子?”祖父从椅子上欠起身子。
“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年轻洋人微微俯身,把足够的恭敬加入这一段诵读,“回大人,我很喜欢《孟子》,他的人和文字我同样喜欢,不,确切地说,是景仰。孟子的思想与我们的教义不谋而合,你看,他甚至都提到了上帝,因此可以说,上帝并不仅仅是我们的神,而是普天下所有人的神,是洋人的,也是华人的神。”
“普天下所有人?那么为恶者也有资格皈依你们的上帝?”
“有,只要他真心皈依,真心忏悔,就不再是恶人。”
“若是十恶不赦之罪呢?贵教亦可宥之?”
“上帝的归上帝,法律的归法律。世人所犯的罪行,由人间的律法来审判,上帝管辖的,是灵魂的事。假如十恶不赦之人在被律法处死前忏悔了自己的罪行,依然会得到上帝的原谅。”
“看来你们的教义,核心就是忏悔与反省,倒是与曾子暗合了。”
“吾日三省吾身——信奉主者,其行为会得到匡正,避免坠入不端的渊薮。皈依主者,每天都会得到上帝的警示,非止一日三省,是时时刻刻让他保持惕醒。”
“好吧,年轻人,你的主叫什么、做过什么,说来听听。”
……
父亲讲过的祖父与伯格雷的对话,我只记得这些。通常他复述完这段对话后,才肯讲最精彩的部分,也就是“你不知道伯格雷这家伙有多么聪明”的答案。总之那时还非常年轻的你,以你的学识、唇舌,还有一点点小狡猾征服了我的祖父,你们像古人那样做彻夜之谈。谈话结束时,你终于提出了请求,你向祖父索要一片土地来实现你的梦想。祖父问你需要多大面积的土地,你说,“一整张牛皮大小的土地即可。”祖父听完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说:
“来人,先给这洋人一张牛皮!”
“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通常到这儿父亲还得卖个关子,“这个伯格雷拿了那张牛皮就走了,再回来已是半个月后,进屋时肩上斜背着一捆黑乎乎的绳子。”
半个月前,那捆绳子还是一整张牛皮的模样。那个长着蓝眼睛的年轻洋人,回到下处后找来了他能在中国找到的化学药品,用硫酸钠和面粉以及其他什么东西按照比例混合,将牛皮硝制、软化,然后再割成细条,细条再割成更细的细条,直到成为绳子。
洋人从肩上把绳子取下,“大人,这就是那张牛皮,假如您允许,我将用它来圈一块地。”
祖父狐疑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就发现年轻洋人手上黑紫色的血泡,和细密的创痕,还闻到了来自他身上浓烈的芒硝和鞣制皮革的味道。
祖父上了小轿跟在他身后。目睹这个来自遥远异国的年轻人,用自家的牛皮,在自家的土地上,圈了足足有十亩大小的一块地。
年轻洋人的绳子没有用完,他收起剩下的绳子,跟祖父说,“足够了。”
那时你的脸上一定带着得意之色,汗水都冲刷不走的得意之色。是吗,伯格雷?我还记得,你曾经提起过我的祖父,你说出他的名字时,脸像石头一样庄严,“英,你的祖父是个上帝都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祖父被你脸上的表情刺痛了,我想当时肯定是这样。否则他不会说,“年轻人,你大可不必把你的智慧用在这上头。”说完,祖父就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片已属于你的土地上孤独孑立。这时旷野上刮起一阵干燥的风,你的汗瞬间就被吹干了。父亲说,你望着祖父的背影渐渐远去,面白如纸。
那天傍晚,祖父派他的仆人送来了地契,上面的数字比你圈的地多出了五亩。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瓷瓶。瓶里是上好的云南白药,“老爷特意嘱咐的,让我给您敷上,有个三五天,您这贵手就痊可了。”临走,仆人又说,“老爷还说,明天您就可以在那块地上盖房子了,假如还差什么,或者需要跟官府打点了,您尽管言语。”
后来祖父过世了,到死他也没有皈依你的宗教,他终生礼佛。不过他临死前告诉父亲,不要请什么和尚道士了,“去把伯格雷喊来,我想听他诵一段他们的经。”
“伯格雷来了。”父亲说,那天你的步子从未有过的慌乱,你单膝跪在祖父的床边,握住他正在迅速枯萎的手,你用潮湿的声音诵经、祷告,**的祖父始终微笑着,在你的诵读声中,像入睡一样死去。
等我长大,父亲跟我讲述祖父的死时,我闭上眼睛,看到扑闪着翅膀的小天使在云端嬉戏,成群的云雀在云间鸣啭,耳边琴声悠扬。
你在这块地上建起了学校、教堂,还有一个小型的医院。我和我的同学们就在这个学校上学,我们穿着你设计的校服,上学、放学,每天回到家里脱下衣服,都能抖落一地羡慕、嫉妒的眼睛。有些刻毒的女人说,哼,一个不正经的洋鬼子,把好好的孩子打扮成了小洋鬼子,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她们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知道自己穿上白衬衣,再套上那件湖蓝色的吊带长裙有多漂亮。
你还给好动的男生们弄了个足球场,每天放学,我都来到球场上,一群野小子在草地上追着一只皮球疯跑,男生们都爱踢球,我的两个哥哥也是,他们暑假回家的时候,见了皮球就像那些野孩子一样疯。你们可是大学生啊。
我和别的女孩坐在草地上朗诵《新约》中那些像音符一样跳跃的句子,用英语傻乎乎地互道再见,然后在夕阳把教堂的尖顶染成金黄之前蹦蹦跳跳地回家。
父亲和你成了朋友,那种三天不见就会想念的朋友。母亲皈依了你的宗教,然后是父亲,他们每周都去教堂,每次回来时的步履都比去的时候轻快。有时候他们也带我去,我安静地坐在父母之间,不哭不闹,看着、听着比我大的孩子在台上唱歌,羡慕得恨不得把她们中的一个揪下来自己站在那里。真的,我想有一天也像他们一样。
于是我又爬上你那平坦的膝头——它们越来越硌人——哭了一场。很快,我就和他们一样了,我成了唱诗班的孩子,我在台上看到你的蓝眼睛睁得很大,我都担心那两个蓝色小球要蹦出眼眶,等我唱完,你把我抱起来抛到天上,你夸我也能唱出天籁般的歌声,你说——“我的英是个长着黑眼睛的小天使,你的小嗓子里藏着金子做的簧片。”
再后来,你教我拉梵阿玲。学这个太苦了,手指上都是口子,伤口愈合了,又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好了,露出粉红的肉。好几次我都不想学了,后来我趁你和父亲都不在,砸碎了琴,劈断了琴弓,把琴的残肢扔到火盆里。等你和父亲回来,母亲替我承担了一切,她说是她把梵阿玲扔进了火里,她说她再也不忍心看女儿受那么大的苦。为此,父亲跟母亲急了,他打了母亲一耳光,就在这声让我心疼不已的耳光响过之后,全新的你出现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哭,你——
一贯温和沉静如一块暖玉的你,怒了,暴怒。你把父亲推倒在地,你弯着腰冲躺在地上的父亲狂吼,“是男人就站起来,跟我打,我不允许你对女人动手,决不。”
父亲傻了。肯定让你弄傻了呀,平时你可是总叫他Brother的。再说了,虽然他不是那种天天打老婆的男人,可也不是第一次打我母亲耳光。甚至连我都觉得这很正常,哪个母亲不挨打呢?反正我知道好多小孩的母亲都挨她们的父亲的打,真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教训内子……与你何干……”
父亲捂着脸在地上小声说,说实话他那模样一丁点儿底气也没有。
你没回答。你瞪着父亲,你的蓝眼睛变成了赤红色,你的胡子都炸起来了,你那样让我想起了狮子。
我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三个大人,母亲同样傻了,不是跑回屋去,而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像棵树那样一动不动,眼球也不动了,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父亲身上。父亲半天也没有爬起来,而是躺在地上神志恍惚地看着你,仿佛突然不认识你了似的。
我看着你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看着你被胡须包围的白皙皮肤下血色渐渐消褪,心里有些东西升起来了,暖乎乎的,然后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有种力量驱使我小小的身体走向你们——莫名其妙的大人们,我拉住父亲的手,父亲坐了起来,我又拉住你的手,向下拉,你立刻配合着我,单腿跪下,你的手就轻而易举地落入我的掌握,然后,我把你的手和父亲的手使劲拉到一起,就像是要把一个断裂的东西重新接起来。
真好,你和父亲的手握在一起了。这时候我总算哭了出来。
真好,父亲后来再也没打过母亲。不过吵架是有的。
那天晚上,你和父亲居然喝起了酒,你本来是不喝酒的,你们说了很久的话,我睡梦中你们还在说话,只是我一句也没听清。
大约三个月后,我又收到一把梵阿玲。这把琴比上一把更新更漂亮,琴面更光滑,比我的脸蛋还滑,摆在桌上,散发出一种我说不出来的香味,像是我从来没吃过的某种味道鲜美的水果。
琴真美,阳光在琴弦上拂过,似乎自己要奏响。
送我琴的时候你脸红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失去一件东西,英,真的,我发誓不是要逼你拉琴。”说完这些话,你还冲我做了个鬼脸,可能你觉出那个鬼脸并不能遮掩你的尴尬,就耸了耸肩走了。你知道吗,伯格雷,那一刻的你比我还像小孩呢。
其实我还是不想拉琴。不过我不喊疼了不叫苦了,我学会了。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我发现自己已能拉出最悦耳的曲子,当我站在教堂里拉响它的时候,我看到圣母眼里有光芒在流转。放学后,我坐在草坪上拉琴,琴声使得远处追着皮球疯跑的野小子们停了下来,他们向我这边张望着,任皮球在草地上孤零零地滚动。琴声像水一样流入我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可我还不知道那其实是附着在音符中的忧伤。
我在琴声和教堂的钟声中长大了,我发现了我身体的变化,我的胸前冒出了两个小鼓包。还有就是,你抱我的时候有所顾忌了,你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死死把我搂在怀里,用胡子扎我,用鼻尖在我的鼻尖和脑门上蹭来蹭去。还有,在你的膝头爬来爬去也已无可能。
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我早知道长大了会忧伤,就下决心不长大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不想长大就不长大的人,如果有,我一定拜他为师。
野小子们喜欢孙悟空,他们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我知道孙悟空根本就不存在,否则我岂不是要傻乎乎地去问他们孙悟空在哪儿——假如你知道那只法力无边的猴子在哪儿就告诉我,我要跟他学一个本事,一个能回到小时候,再也不用长大的本事。
接着我就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小时候我是个小猪一样的小姑娘,我能睡到日上三竿,母亲叫也不起,非得她轻轻咬我的耳朵才不得不起来。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梦,我的梦多了,我发现梦的内容跟小时候也不一样了,你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梦中。每次你出现我都高兴得不得了,可是醒了我就忘了梦中的情节,所以醒来就难过,很多次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枕头上是湿的,那是泪,我在梦中哭过的证据。
只有两个最离奇的梦我至今记得。第一个是我躺在草地上,我仰望上空,在我头顶之上,一群野小子在踢球,那只皮球是一朵云,圆滚滚的云。云球在男孩们的脚下滚动着、滚动着,突然就展开了,拉长了,然后就站了起来,变成了你的模样。可是野小子们还在踢,仿佛你在他们眼里仍然是只球,每一脚都踢在你身上,梦里的我急了,我扯着你的长胳膊跑,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再然后我也被野小子们踢了,我和你就从云端掉下来。于是就醒了,枕头又是湿的。
在另一个梦里,我变小了,像儿时一样,我爬到你膝上,伸手抓你的胡子,你的胡子一扯就掉,轻松得像拔起刚种下去的草。于是我咯咯笑着,更努力地去拔,一把又一把,你微笑不语,眼神里还有嘉许之意。当你脸上的胡子被我拔的一根不剩后,我看到了你年轻时的样子,你用那双幽深的蓝眼睛望着我,随后我就像棉花糖一样融化了,我从你的膝头飘了下来。这时你从地上把我丢弃的胡子收起,捧在手里,那些胡子聚成一团蠕动着,像一只打着呼噜的猫,你打开一只盒子,把猫轻轻放进去,当你合上盒子之,我看到盒子上有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着,那居然是我的眼睛,我变成了一只盒子,一只被你打开又盖上的盒子……
从梦境回到现实的我,把藏在枕头下的张恨水秦瘦鸥(2)扔到了窗外,我希望有个女孩能捡到那些书,然后读它们,或许那些令我烦恼让我忧伤的东西能以书为媒介,传染到她们身上。那样,烦心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后来,我又迁怒于胸前那两个小鼓包,我剪了一条白洋布带子,关上门,脱去上衣,一圈一圈地缠绕,试图把这一对惹祸的家伙勒得没入骨头后面去。可是它们还是不可遏止地生长。
我读不下书,总是走神。只是在你亲自讲课的时候我才会聚精会神,但我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只是听得见你的声音,看得见你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段时间我从你那学会的只有一个本事,就是在黑板上画中国地图。还记得吗,那天你宣布下课前,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抽出一根粉笔,把手放在黑板上的任意一点,然后一笔,只用一笔,就画出了一个中国地图,手在黑板上游走,中间绝不间断。我不敢看你,但我的余光看到了你睁大眼睛,肩膀高耸,把嘴巴张成“O”型的样子,你喜欢用这种方式赞美你的学生,随后你鼓起掌,全班同学都鼓起了掌,我的脸开始发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其实他们的掌声不是我要的,你的才是。
放学后,我在花市上捧回了一盆秋海棠。第二天你看到了这盆花,花的美把你吸引了,叶子的正面是绿色的,背面却是绛红,像是一个内心火热的人,极力压抑着,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波澜不惊。花是粉中带一点点红,像是女孩子因为含羞而显得娇俏的脸。你问我这是什么花,我告诉你这是秋海棠。我说你看它的叶子,就像你画的中国地图,我们的国土,就是一片美丽的秋海棠叶子的形状。你说果然像。
我又告诉你,它还有个名字叫“相思草”,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名相思草。”
“你们中国的传说真美。”你说。
“是凄美,”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吐血,血渗入泥土里,幻化成生命,其实,是思念的力量赋予了这种小花生命。”
“你想念过某个人吗?像这样?”我歪着头问你。
“当然。”你躲开了我的眼睛,“上帝,每天我都在思念上帝,我期望有一天能有幸聆听他的训示。”说完你就走开了,你的话像冰。
我再也没给这盆花浇过水,不久,它就枯死了。
“英长大了,她不再是孩子了,她正在试图寻找自己的爱,在她的年龄,爱是盲目的,我将给她适当的引导,并保持距离。中国人讲男女大防、授受不亲,这是一个不得不尊重的传统,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中国布道的传教士而言。”
从此你再不抱我,连那种礼节性的、有所顾忌的拥抱也没了。除了在学校,我甚至很少见到你。你从我家搬了出去,你跟父亲说,教堂、学校和医院的事情太多,住在医院比较方便,能更及时地救治病人。
那年,在这个国家某处发生了零星的战争,部分伤员被送到教会医院。护士的人手开始紧张。暑假,我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到医院学做护士,你痛快地答应了。“学点医学知识没坏处,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哪天就打起了大仗,救不了别人,至少能救自己。”父亲说。
我承认,我来医院是为了接近你,可我也真的好好学了。为此,我克服了晕血,原来我可是见血就晕的。你一定还记得,在我十岁的那年,你教我骑单车。你在后面抓着车后座扶着我,我战战兢兢地骑,可我把握不好平衡,结果摔倒了。你本可以放开手的,可你没放,在我摔倒的一刹那,你搂住了我,另一只手却被车后座上翘起的铁丝划了一道口子,看到血从你手上流下来,我就晕过去了,反倒把受伤的你吓得不轻。到了医院后,我居然发现自己不晕血了,给一个士兵包扎断肢的时候我都没晕,可惜那时你已经去给下一个伤兵缝合去了,我多想让你看到我麻利地包扎,多想看到你夸张地、把嘴巴张成一个 “O”形。
暑假过得飞快,这个假期的即将结束令我恐惧。秘密终于要在我的体内爆炸了,就在爆炸之前,我把它吐露出来,那几乎就像一次艰难无比的分娩,有辗转,有在心里的翻滚,还有连绵不绝的阵痛,最终,我跟林护士说了。她待我像姐姐对妹妹一样,不仅手把手地教了我好多急救技能,还对我关怀有加,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想。
可我随即就后悔了,我没想到她是那么决绝地打击了我,我想得到的哪怕一点点鼓励都没有从她那得到。
“死了这条心吧,英子。”她说。
“伯格雷是神的人,不是你的。即便他肯放弃上帝而选择你,你也过不了家庭这一关,你父亲还没大度到那种程度。而且,那样你会被世俗的声音淹死。”
她的话让我提前结束了这个假期。我脱下护士服,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里捂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哭完,反倒有了决心。林护士的话像是死神对一个活人的宣喻,死神用那种带着冰碴的语气说,非常抱歉,遗憾地通知阁下,你的死期到了。
好吧,既然死期到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伯格雷,我要找你。我要跟上帝争夺你。
“英,有事吗?”
“是的,有事,很重要的事。重要到我不顾廉耻,你知道的,中国人的廉耻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你,伯格雷,但不是孩子对大人的那种喜欢,而是一个成人喜欢另一个成人。或者说是爱,对,就是爱。”
“可你还是个孩子,你这么说,除了证明了你还是个孩子证明不了什么。”
“我十五岁了,下个月我就十六岁了,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虚岁十七。母亲在这个年龄就嫁给了我父亲,第二年就生下了我。所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即使在你们西方,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我的身体发育已经成熟,我有权利追求爱情,婚姻也不过分。”
“听我说,英,按照你们中国传统,我是你父亲的兄弟,也就是你的伯父……”
“你不是我伯父,你和我父亲也不是亲兄弟,我是中国人,你是英国人,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我当然可以爱你。”
“……我一直把你当成女儿……”
“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父亲!”我居然对你吼起来,但立即放低了声音,我的话像细雨一样湿润,“我只想让你当我的爱人,你瞧你的胡子都变得花白了,你正在变老,你需要爱情,需要家庭,需要有人来照顾,我想……”
“闭嘴!”你打断了我,你的粗暴超过了对我父亲那次,“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喜欢一个人生活,我是上帝的仆人,除了上帝我不会皈依任何人、任何宗教,婚姻就是宗教的一种,在我眼里,婚姻就等于异教,而结婚就是叛教,听着,我是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的,绝不。”
“你胡说,婚姻怎么会是宗教,我又不会反对你信仰上帝……”
“不要再说了,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父亲。你说得对,你有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权利,可我也有回绝的权利。命运之奇妙让你我——一个东方人,和一个西方人的人生有了交集,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交集。你的爱情和幸福或许就在不远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等待,我相信主会赐福于你。英,终其一生,我都会为你祈祷,阿门。”
就这样,我被你拒绝了。你快步离去,你的法袍卷起一阵尘烟,你回到了你的上帝的怀抱。
我很想躺在地上,或者干脆钻进土里,来年,这个地方会长出一株植物吗?像相思草那样的植物?
然后,我像一株植物在街上行走,回到了家。
晚饭后,我出了门。母亲问我出去干嘛,我不记得我回答了她什么。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来得及跟英进行一次深入到灵魂的谈话,她就表达了她的情感,这几乎不像一个中国女孩了,上帝啊,今天的她简直成了中国传统中所谓含蓄美德的背叛者。她并没有过错,可是她的样子让我难过。我知道,在这个封闭陈旧的社会,她做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是牺牲。
“可是孩子,作为上帝的使者,我只能,也必须选择做一个残忍的旁观者,英,我希望你能尽快从这个错误的感情的泥沼中挣脱出来,你的人生还很漫长,而我正在步入暮年,你还有学业和事业,林护士时常跟我夸奖你的聪明,假以时日,毫无疑问你会是一个好的护士,好的医生,你将来要做的事,比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无疑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我会为你祈祷,愿上帝保佑你,一个纯洁到令人心碎的孩子。”
沿着祖父留下的土地边缘走,炊烟袅袅,吸引着人们回家。一群鸽子飞向教堂的尖顶,栖下,转动着小脑袋交谈着,等着落日在它们的羽翼上镀金。而我,还不如鸽子,我不会飞,即使我会飞,也无法飞抵一个人的内心。
我成了没有颜色没有形体的人。
不会再有落日了,天空拉上了乌云的帷幔。云层中倏忽钻出一道闪电,如同一个狰狞的鬼怪试探着呲出白森森的獠牙。接着,沉闷的滚雷在我头顶响起,云愈发低垂,一声炸雷之后就下起了雨。我的视线之内再也看不到人,好像这偌大的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在暴雨中、泥泞中、电闪雷鸣中,走啊走,没有尽头。
“……你的爱情和幸福或许就在不远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的等待,我相信主会赐福于你……”
我在关帝庙里抖成了一团,我抬头望着关羽,卧蚕眉、丹凤眼,左手捋着美髯,右手捧一卷春秋。憨厚的周仓在一边为他的主人扛着青龙偃月刀。那个年轻的,该是他的儿子关平吧。一千多年过去了,他还守候着自己的父亲。我哭了,此时我也想守在父亲身边,躲进母亲的怀里。
“英的父亲来找我,他说英晚饭后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我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俩跑出去到处找,到处打听,学校、医院、教堂,和所有的小旅店都找过了,英的同学也都问了一个遍,没人知道英在哪,也没有人说曾经看到过她。上帝,求求你,看在我,伯格雷,虔诚地笃信你的份上,显灵吧,赐我一道神谕吧,让我找到她,否则在我余下的岁月里,我将倍受折磨,假如英出了什么意外,我的归宿将只有地狱一途……”
庙里越来越黑,我把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我摸着自己冰凉的身体,就像抚摸一个陌生人。风把庙门推开,又重重撞上,像是娜拉出走时愤怒地离开。
“娜拉出走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3)
这是我在报上读到的,我会就此堕落吗?假如我真的堕落了,伯格雷,你会有负罪感吗?不不不,我不想让你有负罪感,你的职业已经替他人承担了太多的罪恶,每一次有人告解,我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我觉得他们的罪恶会转移到你身上,我怕你会像个垃圾桶那样,因为承受不了太多的污秽而碎裂。
我蜷缩在供桌上睡着了,做着芜杂的梦。
天快亮的时候,庙门开了,这次不是风。三个人走了进来,我已没有穿上衣服的时间。
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听不懂我的语言,可是他们能看出我在求饶。
没用,伯格雷,没用。
我像一块地那样被他们一遍遍犁过。
那时你在为我祈祷吗?你的上帝又在哪儿呢?
刘七壁虎一样从墙上游下,坐在墙根。凉丝丝的水滴自屋檐上坠落,没入他茅草一样的头发里。
一头体型硕大的猪钻出灌木,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呲出獠牙,充满敌意地望着刘七,喉咙里发出闷雷滚动的声音。刘七抬起头,与猪对视。他想自己大概是占据了猪蹭痒痒的地方,可他不想挪开。
猪坚持了一会儿,最终垂下了头,哼唧了几声,调转屁股钻入灌木丛。
约一盏茶的功夫,刘七听到庙门“咣当”响了一声,他溜到墙角,探出少半个头,见那三个人晃晃悠悠往南去了。走在最后的男人,边走边低头系着腰带,又把肩上的黄土色外套扯下来,边伸袖子边追着前面的两个人,嘴里嘟囔着什么,那声音里有释放后的舒坦。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刘七绕到庙门前,四下张望,不见有人,转身进了庙。
女人躺在蒲团上,四肢伸得极开,双目紧闭,仿佛在熟睡。那是一个人在极度放松状态下的睡姿。
女人其实还不能算是个女人,假如刘七吃过那种小巧的白面豆包的话,他会认为女人胸前的那两个小东西就是涂着粉红圆点的豆包。
女人的脐窝亮晶晶的,盛着一汪水,那该是三个人汗的混合。
刘七蹲下身,女人没动,全身的皮肉却遽然绷紧,一层细密的丘疹冒出,睫毛微颤,眼睛闭得更紧了。这时刘七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到正中那尊塑像,那双丹凤眼离开了《春秋》,似乎正盯着他。刘七打了个激灵,改蹲为跪,两手按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后刘七似乎坦然了许多,他找到了女人的衣服,一件抖抖索索的、像是绉绸面料的白衬衣搭在周仓手里的刀柄上,还有件湖蓝色长裙,挂在关平蜷曲的胳膊上。
摸上去已经半干了,刘七收了衣服,蹲在女人身前,把裙子平铺了,盖在女人脐下,又把衬衣搭在女人胸上。
刘七推了推女人的胳膊,“醒醒。”女人依然紧闭着眼,睫毛如蝴蝶翅膀般抖动。
“我可不是来祸害你的,”刘七蹲着往后挪了挪,“起来吧,你家在啥地方,我送你回去。”
女人睁开眼,泪涌了出来,那泪噙了很久,流出来的时候有些粘稠有些浑浊。刘七觉得,这样的泪应该出自老人的眼窝。
女人眼神古怪地看着刘七,刘七咧了咧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转身出庙,带上了门。
刘七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一只速度奇快、却也极其莽撞的蚂蚁刹不住脚,掉进了一个对它来说深不见底的坑。这个底部尚未干透的泥坑可见清晰的纹路,应该是那三个人之一的鞋跟踩出来的。蚂蚁在坑底乱撞,几次爬上又因地势陡峭掉了去。刘七顺个草叶到坑底,蚂蚁在草叶末端触碰了几下,觉得是个希望,就攀援而上。蚂蚁爬上来,左右试探了下,急匆匆走掉了,对恩人置若罔闻。
刘七**了下喉咙,冲那坑射出一口浓痰,脚尖把坑的边缘踩踏,又碾了几碾。
女人衣着整齐地走出庙门,径直前行,裙下,小腿上苍白的肉不停抽搐。
刘七在后面端详着女人,她走路的样子,像个从头到脚被锯成两半又黏在一起的人。
刘七摇了摇脑袋,转过身,毫无必要地关上庙门,小跑两步,跟在女人身后。
前面是个缓坡,两人走到坡的顶点,又慢慢下行。起伏的道路一直通向远方,两人一前一后,如同在抖动的波浪上行走。
路的两边是水稻田,有农人正弯腰莳弄着什么,刘七没见过水稻,也没见过田里会有这么多水,一路歪着头看。一条黄鳝从农人腰间的竹篓中跃出,在阳光下如金链般抖动,又没入水田。“啥玩意?”刘七忍不住出了声。他离农人尚远,后者自然不会听见,女人倒是能听得真切,但刘七也并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他知道,女人肯定不想说话。
“黄鳝。”女人停下脚步,望着浩淼的水田说。
“我看像泥鳅。”
“不是,是黄鳝,鳝鱼。”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女人继续前行,刘七赶上几步,错着一个肩膀。
“你是从北方来的吧。”
“嗯,是吧,北边。”
“北方没有鳝鱼,我们南方才有,稻田里、水塘里都有,很多。”
“能吃吗?”
“能吃,切成鳝段,和香芹、豉椒一起炒,可香了。假如刀工好,还可以切成细细的鳝丝,再加上干丝和笋丝,煮出来的汤很鲜。”
“你会炒菜?”
“我不会,我母亲会。她烧的菜,每次都能把我父亲撑死,他也特别爱吃。”
“他是谁?”
“‘他’是伯格雷。”
“伯什么?”
“伯——格——雷,他是上帝的儿子。”
“上帝是谁,也是你家人吗?”
“不是,我们都是他家的人。连你也是。”
“我?你也……是个疯子吗?”
“对,我是个疯子。”
“不对,你不是疯子,疯子才不会说自己个儿是疯子。”
“我认得回家的路,你可以走了。”
“我走……你让我去哪儿啊?”
“我没有让你去哪儿,莫非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不知道。”刘七觉得口渴,捧起瓦罐送到嘴边,又停下,“你喝水吗?”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这么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点了。”
“听不懂你的话。”刘七住了脚,咕咚咕咚喝水。
路的起伏被一大片民居暂时终止,房子大多是两层的,顶端翘着灰色的檐,墙壁粉白,中间被一道青灰隔开,像是一群白衫白裤的体面人系着腰带,器宇轩昂地站着。最高处是一个尖顶建筑,仿佛戳着的一管毛笔,又像个高挑清癯,瘦得凌厉的先生,那些白衫白裤的体面人正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他,聆听着内容不详的训示。
“听说过赤城不?我家就在那儿。”
“我知道,地理书上说,那是北方靠海的一个城市,离我们这儿很远,差不多有一千里地。”
“那,看来我走够八百里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已经走得够远得了。”
“其实你知道我在庙里。”
“我……”
“你知道,否则你不会说——‘我可不是来祸害你的’。”
“……”
“你不用说什么了,就快到家了,你也算是救了我,我领你去见我父亲吧,他会打赏你的。”
“我……没救你,我跟着你也不是去要赏钱的。”
“说吧,你想要什么?”
“……吃顿饭,吃顿饭就行了,我没吃过鳝鱼。”
“好吧,我母亲会给你烧鳝鱼吃的。”
我回到了家,身后跟着个跛脚的乞丐。
三个人向我冲过来,小脚的母亲最快,是这次跑步比赛的冠军。
母亲把我搂进怀里,滂沱地哭。很奇怪,我没有眼泪,要在旁日,我受了什么委屈,扑进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感受着我熟悉无比的柔软和体温,我是一定会哭出来的。越过母亲的肩,我看到了你,伯格雷,你站在那里,依然沉静平和地站在那里。
现在。我讨厌你这副样子,似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你欢喜或者悲伤的样子。父亲在我身后,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好像说着什么,可我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耳边都是母亲的号啕。
然后父亲拥抱了我,他问我去哪儿了,我只说我很累,能给我烧一大缸水吗?我想洗个热水澡。母亲忙吩咐佣人去烧水。接着是你,伯格雷,你吻了我的额头,然后你拥抱了我,不是有所顾忌的拥抱,而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拥抱,紧紧的、死死的,像是要把我挤压进你的身体。
可我现在不喜欢你这么抱我了。我想挣脱,但我力气不够。可我的胳膊软软地耷拉着,你没感觉到吗?伯格雷,你抱着我,不像是抱着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吗?
你在我耳边絮叨着,你用的是英文,你说,英,你终于回家了,感谢上帝。
我想吐了,一股股恶心抓挠着我的喉咙,然后我挣脱了你,真地吐了起来。那是像潮水一样的呕吐,一波一波,我的胃像口袋那样翻转过来,把掺有我所有痛苦的胃液倾倒在地上。
你,伯格雷,你传播教义,你教人向善,你开启民智,你救死扶伤,你扶危济困,你是远近闻名的好人、良医、善翁,渊博的布道者,令人信服的倾听者,人间苦难的化解者,你几乎就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可你之于我,却是一只把我推向深渊的手,一个买走我灵魂的靡菲斯特,说你是个魔鬼都不过分,虽然你长着一张老天使的脸。
可我不怪你,伯格雷。
永远不怪你,伯格雷,我自找的。
父亲拍着我的背,母亲端来了漱口水,等我的呕吐止歇。我坐在沙发上,才想起那个送我回家的人。他是个可怜的家伙,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比我们这最穷的乞丐穿得还要破。他还跛着一条腿,走了那么远的路。可我看得出他是快活的,比我快活一万倍,一条跃出稻田的黄鳝都让他好奇都能让他兴奋不已。你们会在心里认为,这是个叫花子,一个无知的人,可我现在宁可拿自己读过的所有书换他的无知。他傻乎乎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是父亲你知道吗?母亲你知道吗?伯格雷你知道吗?你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吗?伊甸园?应许之地?流淌着奶和蜜的迦南?
其实这世上没有人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你们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我指着傻乎乎站在门槛外的乞丐,我说我迷路了,就是他送我回来的。父亲快步走过去,用他那时代、他拿身份特有的迂腐手势把人请进来,落座。乞丐刚坐下,就跳了起来,他一定是被伯格雷吓到了,他没见过外国人,中国人第一次见外国人,差不多都是要认为对方是妖怪的。别怕,我说,他是英国人,跟你我一样也是人,只是长得不一样罢了。
我跟母亲说,他很久没吃过饭了,给他做点儿的吧,多做点儿,我想他肯定能吃许多。对了,我差点儿忘记了,加一道香芹豉椒烧鳝段,最好再弄一大碗酸辣鳝丝汤,他一定饿坏了。
问我吗?母亲,我不吃,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脱掉这身脏衣服,把自己扔在水缸里,像泡一头蒜,一块姜那样泡着,直到我的骨头与肉分离,直到稀烂。
“你回来了,英。还带了个乞丐模样的人。我平静地看着你,其实我的内心并不平静,就像那盆叫秋海棠的花。看着你父亲母亲把你搂在怀里,我的泪从眼球逆流入心里。然后,我也把你搂在怀中。可是,与之前不同,你的胳膊垂在你的身体两侧,你让我的拥抱失去了意义,你不再像从前那样搂着我的脖子,我抱着你的时候,好像你的身体夺走了我的体温,那一刻我感到如坠冰窟,周身发冷。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仁慈的上帝啊,我再一次虔诚地祈祷,请不要在这个女孩身上施加任何不幸……”
可能是睡了三天三夜,或者五天午夜,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要烂在**了,和木头融为一体。不久,我的身上将长出伞状的菌类和苔藓,也许一株相思草要从我喉咙深处长出来,拱开我的舌头牙齿和干陶土似的嘴唇,我的生命将在它身上生机勃勃。
我知道你来了,伯格雷,你为我测体温,喂我吃一些不知名的药片。你还在我的床前祷告,你走吧,伯格雷,我不需要你,我只要睡觉,如果能在睡眠中死掉,那简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再次醒来时,是午夜,父亲坐在我床前,他的脸在台灯的轻柔光线下**着,我知道那是愤怒在他皮肤下游走。
“你怎么了爸爸,跟母亲吵架了吗?”
“不不是,没什么事,英子,你好好休息。”
父亲见我睁开眼,就把愤怒藏在皮肤下,他的脸僵硬如板,面皮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其他我不知道的情绪和心事。
“告诉我吧爸爸,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我长大了,能给你分忧。”
“真的没事,你躺着吧,觉得饿了就摇摇床头的铃,奶妈和你母亲会听到的。”
“说吧,爸爸,跟我说说你有什么烦心事,否则我会睡不着的。”
我摇着父亲的手臂,好沉啊,就像是摇一棵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一摇父亲的手臂,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是啊,当初我怎么没想到摇父亲的胳膊呢,也许我一摇,他就会跟伯格雷谈的,让伯格雷抛弃上帝选择我。可现在,现在我不要你了,真的,伯格雷,我的身体脏了,就是把我泡在硫酸池里,也无法让我像以前那样干净。
我不会再让你碰我,伯格雷。
“那好……好吧,”父亲的喉结向上提了一下,又落下来,好像一个鸡蛋要从他嗓子眼跳出来,又被他压了下去。
我还能坐在你膝头的时候,就喜欢摸你的喉结,伯格雷,那个东西太好玩了,居然会随着说话、随着吞咽上下移动,是你告诉我的,那是你喉咙里的鸡蛋,是你把鸡蛋存在喉咙里的,你说等你饿了的时候,就把他吃掉。你骗了我好多年,伯格雷,你从没吃掉它。
爸爸不让我摸他的喉结,中国男人太矜持了,他们可不大愿意让女儿坐在膝头,尤其是外人在的时候。
我不会再摸你喉咙里的鸡蛋,伯格雷,我早就知道了,那不是鸡蛋。
“好吧,告诉你,”父亲说,“这件事跟你有关,你……也的确应该知道。”
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了什么,太快了,一下子就消失了,像流星一样。可我捉到它了,它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快,虽然它在父亲眼里,可那是我的命运啊,我当然能捉到它。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已经知道了那天的事。我还知道,我的另一个与之前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要开始了,虽然我还不清楚新人生是什么样子。
“刘七,就是送你回家的那个人,他说……他要娶你。”
“你发烧了吗?爸爸,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伸手去摸父亲的额头。
“英子,是真的,他说他从家乡出来,走了八百里,就是为了找……找个妻子。”
“让他滚吧,爸爸。别忘了给他点儿赏钱。”
“我已经给过他钱了,可他不要,他不要钱。”
“那你干嘛不打他,赶他走?”
“打了,你堂兄弟们差不多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了,半夜里把他扔到了路上,可他又爬了回来。”
“让伯格雷去找他谈,中国人怕洋人。”
“伯格雷跟他谈了,谈了整整一宿。伯格雷说,你们并不般配,英子还是学生,还小,还要继续上学,将来说不定还要出国念书,她是不可能嫁给你的。为了说服他,伯格雷还答应帮他祈祷,祈祷他能找到一个适合他的姑娘,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姑娘。可是他就是不说话,也不肯走。你知道,英子,我不能再让人打他了,会闹出人命的。”
“别往下说了,我明白了爸爸,现在你想让我嫁给那个乞丐了是吗?”
“当然……不是,可是爸爸这次真的遭难了,他跟我说了……关帝庙的事,他说如果你不肯嫁给他,他会把这件事说给全镇全县的人听……”
“伯格雷知道了吗?”我发觉了我语气的冰冷,我裹上被子,身上还是不停地抖。我看出父亲想抱我,可他的胳膊伸到半空就停住了。他停得对。
“他也知道了。为此他又去跟那乞丐谈话,伯格雷说可以雇他当校工,每个月给他一块大洋,可是他还是不同意,他说‘我啥也不要,就想带她回家。’你知道然后伯格雷做了什么吗?他跪下了,给那个叫花子跪下了,以上帝的名义求他放过你……”
“别说了爸爸,”我把被子掀到一边,坐起来,手撑着床,像头母兽那样瞪着眼前的父亲——
“我跟他走。”我说。
现在,我的新人生谜底揭晓了。我将跟着那个叫刘七的人走,做他的女人。
母亲回了娘家,我知道,是父亲串通舅舅家的人把她骗走了,她会成为我离开的最大障碍,所以必须支走。
父亲找来了一辆汽车,吩咐佣人把我的嫁妆搬到车上。不得不说,我父亲的确是按照嫁女儿的标准准备的嫁妆,折合成钱,那是很大的一笔,大到那个乞丐可以不必再做乞丐。
我走的那天,你也来了,伯格雷。你更瘦了,你挑着那件越来越肥大的法袍,身体似乎不堪重负。你额头上怎么有一块淤青呢?你年纪越来越大了,伯格雷,你得照顾好你自己。你的上帝是不可能像个女人那样照顾你的。
我跟你无关了,伯格雷。
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伯格雷。我知道你不会去看我的,正如我也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地方。
父亲拥抱了我,他的脑袋在我肩后突然**了起来,然后他就哇哇大哭。有人把父亲从我怀里拉开,这时我才看到他张着大嘴号啕的样子。当他挣脱了其他人,并没有向我奔过来,而是颓然倒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而我,就那么看着。
然后是你,伯格雷。你向我张开了双臂,我突然发现你的眼睛褪色了,再也看不到那种蓝——像是仰着头看了足足有十辈子最纯净的天空才有的那种蓝,如灯火一样熄灭了。
我后退两步,不再让你碰我,伯格雷,我说过了。你的长胳膊悬在了半空,你那样子像一只翅膀巨大,但是飞不起来的呆鸟,如果不是这个告别的场合,我会觉得很好笑。
可我只是流了泪。
司机发动了车,准备拉我们到火车站。路上,我望着窗外的稻田和远处的山峦,沉默不语。那个乞丐也没说话,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对银镯子,套在我手腕上,我没有抗拒,一动不动。我也不想问他怎么会有一对银镯子,我什么也不好奇。
列车轰鸣,喷出一大口浓烟。我和我未来的丈夫——就是这个叫刘七的乞丐——将乘着文明时代的交通工具一路北上,回到他的家乡,我将在他身下呻吟,为他一次次挺起大肚子,为他生儿育女。并与他一同死在那里。
注1:此句出处,是英国来华牧师伯格里的日记。(Samuel Pollard,1864—1915),伯格里身兼牧师、教师和医师三职,并创建了能够书写的苗文,为当地苗族建了医院、学校和教堂。后因染伤寒逝世于贵州石门坎。他的最后一则日记写于1915年7月5日,“昨夜和今晨都在下暴雨。学校里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了他们的考试。”
注2:张恨水 (1895—1967),章回体作家,“新鸳鸯蝴蝶派” 代表人物,代表作《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秦瘦鸥(1908—1993),“新鸳鸯蝴蝶派” 作家,代表《秋海棠》。
注3:这句话出自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稿。
2012年6月10日 初稿
2013年4月28日 定稿
于安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