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此刻有谁在世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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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冯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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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下了一夜雨。清晨,太阳一露头雨就住了。刘七站在门口看天,天被洗了一整宿,蓝得晃眼。一绺细长的云孤悬天际,犹如粘在簇新蓝布大褂上的棉絮。

雨后的田野散发出青草和庄稼的香甜,几株被昨夜风雨拔起的高粱横七竖八躺卧在泥地里。

刘七早就把鞋子脱下来塞进包袱,赤脚走在烂泥里,泥浆的滑腻让他的脚倍感舒适,步子就慢了下来。

由脚底板蔓延至周身的舒泰让刘七想起了刘三和刘五昨夜说的话。

“等你尝到女人的滋味你就明白哥为啥要赶你出门了。咱三兄弟里,只有我睡过女人,抱着个光溜溜的娘们,就跟光着屁股在磨得又细又滑的白面里打滚一样。”刘五说。

刘七清晰地记得刘五说这些话时的情形,一张笼罩在呛人烟雾中的老脸,眉、眼和皱纹在烟雾中虾子般蹦跳。刘五脸上逸出的舒坦,会让人以为说话的人正泡在温泉里。

刘五的话最终让刘七下了离家的决心,那时他脑袋里挤满了光着身子的女人和白面,可他没见过光着身子的女人,白馒头倒是在孔狐狸家吃过,又细又滑的白面却没见过摸过,因此在他脑袋里,女人呈现出的形态是白花花的一团,犹如刚宰杀的猪摊开的新鲜肥肉,带着血丝和蒸腾的热气。白面则是一大堆积雪的模样,更像是雪后的坟包。

刘七的思维触摸了这两样东西,结果并不令他满意,感觉到的是腥冷。可是在他的裤裆里,分明有个东西耸立起来。

刘七冲着刘五的脸点着头,两手合拢按在裤裆里,夹紧。

“诲**诲盗,老五你给我闭嘴。”

刘三语气里的威严如刚出锅的饽饽冒出的热气,刘五仿佛被热气昫了,晃了下脑袋,冲刘七挤了挤眼,不再说话,低头吧嗒吧嗒抽烟。

“老七你听着,爹娘早都故去了,我就是一家之长。古语说长兄如父,所以我的话就等于爹的话。我让你出去,你就得出去,何况我是为你好,为了咱刘家好。老五的屁话你莫听,要说女人,分明只有一桩好处,就是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我念私塾那阵子,先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易之理。我与老五都奔六十的人了,黄土埋了半截,可你老七还年轻,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不可跟我们一般打一辈子光棍。村里有闺女的人家势利,为兄我身无长物,没本事给你说一门亲。因此上你这就出门,给我寻个婆娘回来,万不能让咱刘家绝了后,等日后生下一男半女,我和你五哥百年后也有人在坟前烧一刀纸。”

“村里找不着女人,外头就能找着?”

“能!”刘三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鞋帮上抹了一把,又装着揉眼,把险些落下的老泪擦去。“前日孔六爷说——六爷那可是圣人之后,他懂堪舆之术——‘只要你家老七往南八百里,必能寻得女人回来’,你此番——”

“孔狐狸的话你也信?”

“孔狐狸也是你叫的?不懂个长幼尊卑,你可别忘了,爹娘的坟就是六爷选的,又出钱出人迁的,他说那块地能让咱刘家子嗣不绝,还说——”

“还说啥?”

“还说就应在你身上,我和老五都没那个命。”

“咱家穷得叮当响,哪有女人愿意跟我过。”

“老七你没听说过?猪八戒还有俩相好的呢!你怎么着也比猪八戒强吧。”

“那,”刘七愣愣地回了句,“五哥你怎么就没个相好的呢?莫非你还不如猪八戒?”

“我,我怎么没有?”刘五呛了一口烟油子,破铙似地咳,等刹住了咳嗽,就说,“就我睡过女人,你俩谁睡过?我在山西挖煤的时候……”

“别提你那点儿脏事了,拼死拼活下矿挣的钱,全让你添了暗门子,还有脸说。老七你听哥一句话,明日就动身,这是我和你五哥攒下的半吊钱,都拿上,我知道,这点儿钱派不上啥用场,当盘缠都不够,可我不管你是拐也好骗也好,务必给我寻个女人回来,否则,这个家你也不必回了。”刘三拳头捶炕,眼泪包不住了,大颗大颗掉在炕席上。

走在泥路上的刘七一手摸进怀里,捏了捏贴肉围在腰里的半吊钱,硬凉的铜自他指尖钻入,沿血脉游走,到心肺,就烧灼起来,心头一热,眼里就湿了。

穿过高粱地,眼前空旷起来。不远处一片苍翠葱茏,沐浴过的山,水灵了许多,树与石清晰可辨,如同近在眼前。刘七闻到了松脂的香味,看到泉水在石头上像碎银子一样飞溅,听到松鼠啃啮干果和山鸡饮水的声响。

脚下的地渐渐干燥,石子多了起来。刘七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扯了一把草揩脚,穿上鞋,轻快地上路。

前方,一个背筐老者慢吞吞走,刘七几步赶上,见筐里是滴着露水的青草。刘七顺手扯了个甜茅根叼在嘴里嚼,老者浑然不觉。刘七伸手拍拍老人的肩膀,“打草啊,”刘七说,“你知道我去哪不?”

“去哪也是为了活呀。”老者头也没抬地答道。

“我去南边,”刘七跟老人并肩走,“往南八百里。”

“往南八百里是啥地方?”

“是我女人住的地方。”

“咋了?把你女人赶回娘家了?”

“是啊,把她揍疼了,跑了。”

“好不容易揍跑了,还追回来干啥?一个人过不挺好。”

“不行啊,还没给我生儿育女呢,咱刘家不能绝户啊。”

“绝户咋了,我就是个绝户。”

“闹半天你是个老绝户,”刘七说,“要是病了瘫了拉了尿了谁伺候你?”

“那就死呗,有儿女伺候就不死了吗?”

“那——要是你死了,谁给你打幡谁给你上坟谁给你烧纸?”

老者停住脚,扭头瞧刘七,笑了,皱纹如沟壑合拢。刘七让他笑得气恼,他笑村里的傻子时也是这般模样。老者把筐墩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路旁一爿坟,“后生,跟我说说,这些个坟,哪个是绝户的,哪个是不绝户的?”

阳光照在这死人之地,在**着黄土的坟丘上撒满金粉。在刘七眼中,就如同一个个刚出锅的棒子面窝头,“窝头”都有个完美的尖,自尖以下是笔直线条勾勒的、气势俨然的圆锥体。在这些完美的圆锥之间,零星散落着几丘矮矮的、仿佛被拍扁了的馒头状的坟,皆生满稗草,完全是托了跟那些金黄“窝头”跻身一处的福,才能看出是坟,而不是大地随随便便隆起的荒丘。

刘七跃下地垄,兔子般跃过杂草丛生的壕沟,在一个高高挺立的圆锥前站定,转身说,“你看,这就是不绝户的,”又指着圆锥侧后方一个生满稗草的扁平小坟说,“这个就是绝户的,你看,还有个洞呢,八成是耗子洞,要不就是长虫窝。”

老者弯腰从绑腿上拽出烟袋,摸了把烟丝捻在小铜锅里,摸出洋火点燃。老者吐出一柱烟,冲刘七喊,“上来吧,后生,那不是你呆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没人拔草没人堆土的,是绝户坟,那些看上去又高又大又没长草的,是有儿女的坟。”

刘七回到老者身边,“我又不是傻子。”可他并不觉得老者对自己眼力的肯定值得欢喜,老者脸上也并无嘉许之意。“绝户不绝户谁都能看出来。”他嘟囔道。

“你是活人,”老者说。“所以你能看得出来,可死人呢?死人能看出来不?”

“死人不知道他们的坟是长草的还是不长草的,不知道他们的坟有没有洞,死人也瞧不见他们的坟是体面的,还是不体面的,死人连自己有没有儿孙都未见得知道。

“那些个在你看来体面的坟,都是给活人看的。那些又高又大看上去干净利落的坟上,有个你瞧不见的大喇叭,只要有人打这路过,喇叭就说话,‘‘看呐,我这个坟是不绝户的——’”

刘七觉得自己的拳头捏得正紧,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他知道他想揍人了。

“走啦走啦,”刘七把包袱背好,两步跨到前边,回头瞥了一眼,见老者正随烟雾升空。

刘七加快了脚步,那老者的嘴却自他身上脱离出来,在刘七耳旁飞行。

“都说那百善孝为先,活人演戏给活人看,儿孙满堂吃不上饭,蹬腿儿了却瓜果三牲摆坟前——”

“晦气,”刘七淬了口吐沫,“刚出门就碰上个老疯子……”

正午,日头高了上去,雨后的大地吐出浑浊的水汽,宛如空气在烧融。

刘七头也不回的上了路,他要翻过那座山,一路向南。

翻过一座山后是另一座山。这时天光已暗,四周混沌下来。刘七仰起头,见一群归巢的鸟聒噪着掠过。天上只余猪血似的一抹赤红。钻出一片松林,刘七看到由七八座石头屋子组成的村落,长出一口气。

刘七感觉两腿酸胀沉重,像是灌了一大缸醋进去。“得找个人家歇一宿了。”

踏上进村的石板路,一人一牛从刘七身后徐来。牛蹄在石板上踏出悦耳的韵律,在山谷间回响,犹如大山在行走。

“大哥好啊,你是这村子的吧,能让我住一宿不?”

“我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啦,来吧,跟我到家去吧,谁出门还能背着房子走呢!”

“那就有劳大哥了——你这牛可是头老牛了,都快走不动啦。”

“是啊,”赶牛人耙犁似的大手在嶙峋的牛脊梁上往来摩挲,像是安抚一位忧伤的老友,“这牛还是我娶媳妇那年下的,如今我闺女都十九了,算算这牛也二十有五了,它要是个人,就等于活了八九十岁,高寿啦。”

“你闺女都十九了?”

“嗯呐,转眼就十九了,孩子们长得快呀,见了风就长,比庄稼还蹿得快哩!我那儿子要是还活着,只比这老牛小一岁,也是二十三四的大小伙子啦,只可惜呀——”

“可惜啥?”

“可惜不到十八就死了,绝户喽。”

“怎么就死了?”

“说出来不光彩呢,我儿在甘井镇的陈家干活儿,一来二去,把陈老爷的二闺女肚子弄大了,陈家把我儿打了个半死,不解恨,又割了卵蛋,扔到山沟里,可怜我儿,爬了一宿才爬到家,嚎了足足三天才咽了气。

“不过我儿也不亏呀,陈老爷的二闺女是出了名的俊,我儿日了个大小姐,死了也值啦。”

“陈老爷的闺女呢?”

“沉了笼了,连夜里装了笼子,沉了湖。唉,可怜我那没出世的孙子……”

“唉。”

“儿孙是都没了,就剩个闺女,我那老妻哭瞎了眼……吁——”赶牛人喝住牛,伸手往前指,“到了,前面那棵歪脖槐树一拐弯就到。”

这是个没有院墙的石砌房子,用来砌房的石头至少有三种颜色,灰白的、黑的,和赭红。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以和了麦秸的砖红色胶泥填充,看上去像个老烟鬼,牙缝里塞满污垢,牙齿参差松动,有龋齿的黑洞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墙上有一面窗,糊着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窗纸,窗棂黑朽、潮湿、弯曲,仿佛是埋了千年再挖出来的骨殖。房子西边搭着个草棚,那是牛的居所。赶牛人把牛牵进棚子,拴上,冲屋里喊:“老婆子,饭好了没?”

一颤巍巍老妇从昏暗中鬼魅般浮出,手扒门框,鼻翼扇动,“你领个生人来啦?”

“嗯呐。”赶牛人弯腰在门口的一个瓦盆里洗手,“是个过路的后生,想在咱家睡一宿,我就把他领回来了,谁出门还能背着房子走呢你说是不?”

“是啊,进来吧,”老妇人抖抖索索探过一只手,刘七忙把手也递过去,刘七握住,老妇的手冰凉潮湿,仿佛攥了一只蟾蜍。她领着刘七走进堂屋,踮起小脚,两手在刘七肩膀捋着摸捏,“是个壮小伙啊!”老妇人说。

“大娘好啊。”刘七被她捏得周身不爽利,又不好意思甩脱。赶牛人这时进了屋,笑着说,“乱了辈分了,呵呵,你叫我大哥,管我老婆子叫大娘,那我该叫她啥呀,婶子?”刘七咧着嘴陪笑。“是我不对呢,该叫你大叔的。”刘七改了口。

屋里油灯燃起。方才路上时已是黄昏,刘七没看清赶牛人的正脸,此时瞧得真切了,赶牛人筋骨壮实,面色黧黑,额头上皱纹横亘,犹如刀斧刻划。老妇人浮肿青白,颧骨上有几片黄绿色的斑点,像是长时间在水里泡过。刘七想起他爹死前就是这么一张脸,那时候他总是隔一会儿就去瞅瞅他爹,每回刘七都觉得一朵菌菇就要从他爹的面皮下钻将出来。

赶牛人支好桌子,招呼刘七吃饭。刘七发现老妇不是个真瞎子,半瞎。她两眼红肿,挤没了眼珠,眼泪从两条狭窄的缝隙中汩汩不绝。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眼泪,仿佛那轮浮肿的面皮下储着头天夜里的雨水。

“按理说待客要有酒,可我穷啊,打不起酒,委屈你了大兄弟,不,大侄子,凑合喝碗地瓜粥吧,鸭蛋是老婆子腌的,你尝尝,这村里再没人比她腌的鸭蛋更好吃了。”

刘七嘴里含了滚烫的地瓜,说不出话,就连连点头,觉得嗓子眼噎得难受,端起冒着热汽的粥吸溜着喝。又伸出手抓了个蛋,放在碗边。

老妇人盛了饭,端进东屋。“大娘不跟咱们一块儿吃啊?”刘七问。

“女人哪能上桌,她和闺女在里屋吃,别管她们,你吃你的。”

“哦,你闺女在里头啊。”

“嗯,她认生,面皮薄。”

“唔。”

“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离我家八百里的地方。”

赶牛人听完了刘七的讲述,端着碗没说话,里屋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此时天已经完全被黑暗遮没,整个村庄阒寂无声。

抹了嘴边的油,刘七打了个咸蛋黄味儿的饱嗝,听到屋外的老牛嘴里发出轻微声响。

“大侄子,”赶牛人说,“拿灯照个亮吧,你和我在西屋睡,你洗把脸先躺下,我喂喂牛就回来。”

刘七掌着灯进了西屋,灯头不停跳跃,在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巨人一样晃动。一床炕占据了这间屋子的一半,炕的对面是一个油漆斑驳的躺柜,柜上堆放着杂物,和一个看起来和其他东西完全不相称的画框。刘七举灯上前,见那框里是一个少年的像。一眼就能出少年和赶牛人的相似之处,假如把那几道如同刀斧刻划的皱纹移至少年的额头,活脱脱就是赶牛人。

画框之前,摆着一个插着香的陶罐,三根半截香插在沙里,早就熄了。瓦罐前摆了一盘干瘪的枣子。

“比我有福啊,死是死了,可就像你爹说的,死得不亏,我还没睡过女人,你睡过了,睡的还是陈老爷的闺女,你抱着光溜溜的她,舒服得就跟光着屁股躺在最细最滑的白面里一样。”

刘七躺在炕上,觉得燥热,就脱光了衣服,扯了被角盖住肚子。把手枕在脑袋下,听着老牛咀嚼的声响,和赶牛人与牛的低沉私语。赶牛人不停地说,牛咀嚼着草料做着回应,仿佛一人一牛从混沌初开时就在交谈,此时仍然持续。

从堂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赶牛人的老婆走出了屋子,听脚步声像是有两个人,八成是赶牛人的闺女出来了。刘七愈发燥热,干脆把被子撩开,伸脚踢到一边,一阵凉风穿过残破的窗,拂过他的腿脚、**和肚皮,翻了几个身,终于睡了。

然后是梦。

刘七赤身**走在瓢泼雨中,口渴难耐,于是仰了头,好让雨水直接注入他朝天洞开的嘴。自天上射下的雨线,到了口边,却急遽折向八方,偏偏不落到刘七口中。喉咙里跟炉膛一样干燥,舌头像是先浆过又风干的布。刘七在雨水和泥泞中飞奔,跑到某处就停下,张开嘴接雨水,雨水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胸腹,除去他最需要水的那个地方的一切地方。他掌心向上,两手合拢去接,却半滴也落不到手里,那箭似的天水眼见是到了掌心,却突然打着横跳到一旁。刘七冲着老天怒骂,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在水洼里气地跺脚,泥水溅起老高,这给了他灵感,他索性双膝跪地,头扎下去,像狗一样在水洼里饮水。可那水瞬间变成了水银状的流体,他眼睁睁地看着嘴边悬挂着的一柱银亮的水,却无力把它吸入口中。刘七哭丧着脸起身,怨毒地瞪视正在畅快布雨的老天,这时他看到自高天而降的密集雨线中,有个发白发亮的东西向他俯冲而下,刘七想跳到一边,却发现两腿陷入泥泞中,动不得分毫,因此当那个银白色的东西越来越大,即将砸向他时,刘七只好认命,合上了眼。

刘七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砸成肉泥,他还活着。

睁开眼之前,刘七的梦境还在继续。那个自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是条大鱼,足有一人高的大鱼,鱼在他怀里剧烈地扑腾,鱼唇翕张着、伸缩着,试图去咬他的脸。刘七被这景象吓呆了,他使尽全身力气抱住大鱼,按住了鱼鳍,鱼尾却猛然上蜷,抽在他脸上。

这回刘七醒了。

他睁开眼,见自己果然搂着个东西,那物通体冰凉、闪着白亮光泽。刘七的思维还停留在梦中,他使了把力,两臂肌肉绷紧,感觉胳膊要深深地勒入鱼身,鱼扑棱、挣扎得愈发厉害,处在半梦半醒状态的他张口向鱼身咬去,鱼疼了,猪一般地嚎叫。

这时刘七才醒过神来,在一片黑魆中辨出,那不是鱼,是个赤条条的人,那人正在他怀里疯狂扭动,两只手胡乱在他头脸上抓打。

是个女人,刘七的大腿与女人皮肤的摩擦,让他自尾骨处涌出一股滚烫热流,冲至小腹,急遽上行,经过胸颈,直到他燃烧的喉咙,刘七觉着有口血要喷出来。他猛地松开女人,从炕上弹起——

“谁?”

“我是我呀!”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吗?”

“我就是我呀!我就是我,爹说让我跟你睡,娘说我睡醒了就能生个宝宝,宝宝,你是宝宝吗?你怎么这么大——”

女人一骨碌爬起来,向缩在墙角的刘七蹦过去,“你看,我会学兔子蹦,你会兔子蹦不?”

黑暗中,两坨白荧荧的肉跳跃着,刘七只觉全身的血都上了脑子,他使劲合上眼,更黑的黑暗里依然有两坨白肉在颤动。这时候那条大鱼再次钻入他怀里,只是不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的,鱼身贴在他身上,滑腻异常。刘七抬起胳膊,迷迷糊糊地合拢,把这条鱼搂着,贴紧。

“……抱着个脱得光溜溜的女人,就跟光着屁股在磨得又细又滑的白面里打滚一样,不,比那个还舒坦多……”

刘五说得没错啊。刘七想。旋即他就“嗷”的一声,女人揪住刘七的两个耳朵死命扯,嘴里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刘七一把把女人推倒在**,捂住两耳揉搓,嘴里“咝咝”抽着冷气。女人嚎哭起来,白生生的腿脚在暗夜中踢腾。

村子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吠起来。

“妈了个逼的,是个傻子。”刘七愣了片刻,摸到衣服穿上,捏了捏那半吊钱,跳下炕,提起放在墙角的包袱,冲出屋子。女人在他身后鬼魅似地哭。窗外的老牛短促地“哞”了一声。

刘七冲到堂屋,险些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两个黑影蹲踞在地,他吓了一跳,“谁?”

“是我,和我老婆子。”

“你们干嘛跪着。”

“给恩公跪是应当的。”

“谁?谁是恩公?”

“回屋去,把我闺女日了,你就是我们的恩公。”

“可……她是个傻子……”

“是啊——她是个傻子,可她也确实是个女子。是女子就能生娃,你不是想要女人吗?屋里就是,你不是想给你家传宗接代吗?那就回屋去。”

“我不,她是傻子,傻子生的孩子还是傻子,我可不想我儿生下来也是个傻子。”

“也不尽然。”赶牛人干嗽一声,“就算生下来是个傻子,也比绝户强,你说是不。”

屋里的女人不哭了,嘴里咕哝着什么,像是在哄娃娃睡觉,某个不存在的娃娃。

“恩公,我给你磕几个响头吧,我活不了几天了,老头子也越来越老,我儿死了,闺女又傻,我是放心不下啊,要是哪天我死了,老头子也死了,做了鬼也不会安生的,谁来照顾我这闺女呢?”老妇人抹了把泪,在地上磕起了头。声音沉闷,像是把重物扔进枯井发出的声音。

“我知道这样不妥当,有点勉强你了,你不傻不呆不缺胳膊不少腿儿,配给你个傻子确实不公,不过你看看这年月,找个女人不易啊!要不你说你大老远跑出来干啥?”

“回屋吧恩公,我这就快死了,无常鬼天天夜里来叫,我是赖着不走啊,我求无常、求小鬼,我说无常爷爷,你再等等,等我把闺女安顿好了就跟你走。”

老妇人抽抽噎噎地哭。西屋,女人梦呓般的声音停止了,在赶牛人和他妻子说话的间歇,刘七能听到细微而均匀的鼾声,一种了无挂怀的鼾声。这声音为堂屋发生的一幕涂抹上了滑稽色彩,外屋的人极力安排着她的人生,后者却在熟睡,还睡得香甜无比——刘七哭笑不得,倒有点儿羡慕起屋里的女人来。他们村也有个傻子,傻子在冬天也光着屁股到处跑,却从不闹病,傻子抓起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却从不汆稀。“傻子才是最有福的人啊!”刘七在心里叹了口气。

“进屋吧……手脚轻点儿,她不会闹的……

“那种事,就算是傻子也能尝出好来。”

“……等我死了,老头子也死了,这房子就是你的,那头牛也是你的,别看它老,可它还能耕地,它是这村子里最能干的牛。还有五亩地也归你,只要稍微勤快点,饿不着你们俩的。

“这吊钱也给他吧,老头子,还有我当初嫁你的时候我娘给的我那对镯子,算是陪嫁,也给他。”

“给吧……都给了吧……”

刘七接过镯子,和那吊钱,“行,我这就进屋,傻子就傻子吧,哪也不去啦,我给你们养老送终。”说完扭身进屋,老妇人的哭声骤然尖锐起来,又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东西把迅速通过罅隙的风堵了回去。

女人蜷着身子躺在炕上,怀里抱着个枕头,无遮无盖的身体在暗夜里闪着瓷碗般的光。

刘七爬上炕,两只手支着,头探过去,端详着熟睡的女人。女人长着和画像上少年一样的鼻子和嘴。看了片刻,刘七硬扭过脖子,身子掉了个儿,屁股冲后,轻手轻脚地下炕,把镯子和一吊钱塞进包袱,刹紧,又把画像前那盘枣子揣在怀里。然后摸上炕,在墙根和衣躺下。

黑暗中,刘七爬到女人身边,狗一样地喘着粗气,又爬回来,几次往返,最终,他把身子贴在凉丝丝的墙上,就此不动。

躺了不知多久,刘七坐起,把包袱系在后背,在前胸打了个死结。蹲在窗台前,两手轻轻一推,一根衰朽如骨殖般的窗棂断了,接着是另一根。

窗外夜风轻柔,风中有青草和新鲜牛粪的气息。

刘七经过牛棚时,看了看老牛,他压低嗓子说,“还不到八百里呢,我得走。”

老牛卧在地上,睁开那双蒙了一层夜雾的眼瞅了瞅刘七,又合上。

刘七头也不回地上了路,踏着月亮洒下的银沙,穿过村子,一路向南。

刘七有了一吊半钱,还有了一对银镯子。作为一个旅者,他算是个有钱人了。有了钱,意味着可以打尖住店,饮食上也可稍稍改善。于是傍晚时分,就有个很大的镇子横亘在刘七眼前。

此地有高悬酒旗的酒楼,有暗巷中挂着嫩红灯笼的勾栏瓦肆,有售卖各种小吃、物件的集市,有摩肩接踵的人群,也有骡马麋集、人头攒动的大车店。

在路边一个馄饨摊上坐定,刘七要了一碗热腾腾馄饨,舀上一勺辣子,手托三个夹肉烧饼,稀里哗啦地吃,吃出了满头汗。刘七扯过卖馄饨的老头肩上的手巾,在脸上抹了两把,扔到桌上。他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听着讨价还价的交响,连打三个饱嗝。正要会账,一个梳着羊角辫的丫头走到他跟前,胸前挂着一个开着盖的木头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香烟。“这位爷,买包烟吧,老刀、美人、哈德门,红锡包——”

刘七没烟瘾,有时偶尔吧嗒几口刘三的烟袋锅,整包的烟他见都没见过。他倒是瞧见过孔狐狸手里头某天夹着一个白杆儿,有人问便说:“姑爷孝敬的,专程给老夫送来的香烟,味道寡淡,实难过瘾,终究是洋人的玩意儿,比之本乡的旱烟颇有不如。”

“来一包!” “要哪种啊?” “哪个贵?给我个最贵的。”

刘七把馄饨烧饼钱给了老头,接过烟,拿在手里瞅了瞅,又把烟丢回箱子,“换包不怎么贵的。”丫头给他换了烟,一路吆喝着走了。

“回来,怎么拆开呀!”

卖烟的丫头早就没入人群。卖馄饨的老头笑嘻嘻凑过来,“来来来,我帮你拆。”

“第一回抽烟呐。”老头问。刘七梗着脖子答,“第一回咋了!”

“没咋,呵呵,你瞧,撕开这纸就打开了。”老头笑着央告,“给老汉我抽一支呗?”

刘七掐出一支,扔给老头,又捏了一支在指间,小白杆儿,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手指头都不敢使劲。

他叼了烟,伸脑袋在煮馄饨的炉子边点燃,火苗子受了挑逗,蹿起老高,饶是刘七躲得快,睫毛眉毛还是让火燎了。一歪头,见老头冲着他笑,刘七就报之以同样的笑,伸手在盛火烧的笸箩里抓了两三个烧饼,揣进怀里。“烧饼抵烟了啊!”不等老头答话,刘七就扎进了人群。

一顿饭一包烟花了十几个大钱,刘七心里一盘算,尾巴骨就发紧。一路上他也打听了几句,客栈是不能住了,贵,大车店便宜。

“大车店”三个字刘七识得。绕过影壁墙,是个敞阔院子。最里面是齐刷刷一溜平房,想是住人的地方。靠东有几排拴马桩,二三十匹马骡驴拴在那儿,吃草的正在吃草,吃饱了的打着响鼻儿,还有匹马正在钉马掌。干这营生的,是一老一少两人,看上去像是师徒。靠西横着一个棚子,棚子里热闹非凡,几个壮硕的男人正在炒菜做饭,不时有火苗蹿至棚顶,四五张桌子上坐满了人,吃饭的吃饭,划拳的划拳。飘出棚外的香辣气息直钻刘七的鼻子,呛得他打了个通透的喷嚏。再往里有个板子搭的高台,一个穿长袍的高瘦老者正站在一张铺了蓝布的桌后说书,台下一帮人,多半是住店的车把式,或坐或站地听书。几个毛头孩子穿梭其间,兜售瓜子香烟落花生。刘七也挤进去,恰好有人离开,腾出了两块砖,刘七就坐在砖上,摸出支烟点上,听书。

讲的是《施公案》,刘七没听过,说书人照例在施仕纶出场时模仿一番,驼背瘸腿一肩膀高一肩膀低,学得惟妙惟肖。刘七听得有趣,随着众人哈哈大笑。正说到黄天霸行刺施不全的要紧处,有人拍刘七的肩膀,一回头,吃了一惊,以为施不全活转了来。

拍他的人就是个驼背,秃头,矮胖,面皮似是被人猛地斜下扯了一下,就此回不去,因此口眼鼻都不在正确的位置。

“干嘛?”刘七问,“我不认识你呀!”

“这位大哥,借一步说话。”

刘七心想你当我爹都富余了,你还管我叫大哥。“我正听书呢,一会儿再说。”刘七正听得上瘾,又不知驼背什么来路,屁股愈发不想动。

“我就问你一句,”驼背俯身把嘴贴在刘七的耳边,一股热乎乎的气射入他的耳朵眼,刘七歪头躲,“你可是来找婆娘的?”驼背问道。

“你咋知道?”

“我自然知道,”驼背咧着嘴角一笑,扯得鼻头要横过来,“走吧,领你去见见。”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醒木一拍,棚里掌声响起,说书人唱了个喏,端起茶壶噙住壶嘴儿喝水,看客们意犹未尽地走出大棚。

驼背扯了刘七一把,嘬着唇往西边甩了甩下巴,刘七说,“你等等,我先找个铺。”

驼背走在前面,看样子是熟门熟路,他径自来到平房东侧的第一间,挑着帘招呼刘七,“有客到——”驼背冲屋里大喊一声。旋即出来个十七八岁的精干伙计,“来嘞——”伙计碎步走到刘七面前,抬手拽下肩头的毛巾,弯腰在刘七身上甩,“给您掸尘了,大爷路途辛苦——”

伙计前后左右给刘七掸尘,弄得他七晕八素,站在原地支楞着胳膊,状如呆鸡。这时又有个神情木讷的伙计端了盆热气腾腾的水过来,掸尘的伙计接过来,放在盆架上,手巾抖了几抖,浸在盆里揉搓两下,又拎起,拧个半干,弯腰递给刘七,“爷,您洗尘。”

刘七接过手巾愣了愣,擦了把头脸,脖子也抹了一圈,觉得周身舒泰,脑子似乎也清爽了许多。扭头见驼背一脚在里一脚在外靠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瞅着他。伙计接过毛巾扔在盆里,伸手去解刘七胸前的包袱扣,刘七抬手挡了,“别,我来。你先领我去找个铺。”

“得嘞!”伙计扭身头前带路,刘七跟着往里屋走,驼背并未跟上来。

刘七随伙计走进一个大开间,南北各是一墙大炕,左手边的炕上已躺坐七八个人,右边的炕上盘腿围坐着四个人,正在推牌九。刘七选了推牌九的这边,挑了个墙根儿,伙计双膝上炕,跪着麻利地把被窝卷打开,“爷您上座。”寒暄了几句就出了屋。推牌九四人中正对着刘七的那个络腮胡子,冲他点了点头,刘七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刘七刚出里屋,驼背就迎了上来。“安顿好了?”

“好了。”

“那咱走吧。”

刘七跟着驼背穿过大院,棚里点起电石灯,台上换了个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边坐着个个拉三弦的摇头晃脑的老者。牲口们似也知夜色降临,都安静下来,支愣着耳朵听着琴音袅袅。钉马掌的师父正坐在马扎上抽旱烟,小徒弟撅着屁股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家伙什。

“你说的婆娘在哪?”

“不远,两步就到。”

“我可是要娶回家生娃去的,那女人肯跟我走吗?”

“这个不需担心,你小哥一表人才,肯定跟你走。”

“要钱不?莫不是拐来的女人吧,先跟你说好喽,我可没钱。”

“提啥钱?眼见就要打仗了,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个屁用?”

“打仗?跟谁打?”

“跟日本呗,还能跟谁。”

“日本是啥?”

“就是小日本,日本国,这你都没听说过?”

“我打山里来,没听说过啥日本。”

“看形势早晚得打啊,一开仗死人肯定少不了。”

“我说你怎么跑这么大老远出来找婆娘啊?”

刘七跟他说了详细。突然想起刘三和刘五,不知他俩此时正做什么。

驼背把刘七领进一个胡同,胡同很窄,最多能容两人并行。驼背推开了一扇门。刘七进门前抬头看了看,天幽蓝,活像窦尔敦的大脸盘子,一轮明黄月亮在一棵枣树上卧着,把树上一蓬鸟窝照得条理分明。

院子极小,站在中央左右跨两步就到墙根。东西各有一间矮小配房,正屋屋顶较高,门口站着一株半人高的石榴树。驼背把刘七让进屋,屋顶悬挂着白莲花罩灯,光线染得屋中器物微黄。刘七仰脖看了半天,知道这是电灯,头回得见的电灯。正中央有个方几,两边各盘踞一把太师椅。驼背让刘七坐下稍等,转身进了内间。刘七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除了鸡毛掸子他什么都没见过,盛掸子的瓷瓶有着女人般妖娆的曲线,瓶上的图案是一着古装的女子。刘七不懂,只觉得那衣服跟戏服相仿。女子肩上扛着一把细弱锄头,刘七想那玩意也叫锄头啊,跟高粱杆儿差不多粗细,一撅就折。那女子脸上一副愁容,却有种说不出的韵致,刘七起身细细地看,忍不住伸手在女子身上,也就是瓷瓶表面摩挲了一把,瓷瓶晃动,瓶中的掸子怕疼似地抖,刘七赶紧双手稳住,老老实实回位坐下。

驼背出来,冲刘七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可以进去了。刘七沙着嗓子问,“说好了?”

驼背绽出笑,微微点了点头。

刘七轻轻推门,走进去。

入眼就是床榻,葱绿帷幔掩着。刘七看不见**的人,却觉得心砰砰跳,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就咳嗽了一声。这时帷幔后有个声音飘出来,“别傻站着了,进来吧。”

刘七怔了怔,撩开帷幔一角,探进头去,一床白花花的肉撞进刘七的眼,似乎是刹不住,径直冲向他的后脑。刘七“噌”地缩回头,却撞到床梁,脑袋里登时扑进亿万金星,刘七捂着脑袋转身去拉门,发现门已反锁。再回头看,那团白肉已撩开帷幔坐在床边,跷着二郎腿,两片肥厚的红唇上咬着一支烟。

“着什么急啊,跟姐姐上床说说话儿,你这才进来就想走,哪个女人愿意跟你啊!”

“不对呀……”刘七捂着脑袋琢磨。“你,你这是要干嘛?”

“有啥不对的,傻小子,到我这儿来还能干嘛,操呗,操完了给钱走人,想操了再来,就这么回事儿。”

“我……没钱,再说我来这儿是找个女人领回家的,不是……”

“回家也行啊,不过听你口音你家可不近呐,还是留这儿吧,姐姐这床又香又暖又软乎,过来吧,别害臊啦!”

刘七被那团白肉捉上了床。帷幔掩上,随即,两片柔顺的布匹受惊般颤抖起来。

门开了,驼背和两个年轻男人进屋。

白肉披上了件古铜色睡衣,依靠在床头,手里捏着个小圆镜子,另一只手拨弄着头发。刘七光着身子站在床前,**悬垂在腿间,两臂交叉抱着肩膀,斜着眼瞅着驼背。那样子,是一个衣衫齐整的人才应该有的样子。

“他跟你弄了没?”驼背问白肉。

“怎么说呢,算是弄了吧,全弄我身上了。”

“那别废话了,给钱吧。”

“跟你说了,”刘七说,“我没钱。”

“庆东,”驼背吩咐站在他右边的年轻男人,“你去大车店找找,齐六知道他的铺。”

“你不是说要打仗了,钱是那啥……之物,钱有个屁用嘛,怎么还管我要钱。”

“你懂个屁,兵荒马乱的,更少不了钱,钱能买命知道吗?”

“妈逼的你个老骗子。”

“这不是骗,这是买卖,她是做娼门生意的,你操了她,你就得给钱,天经地义。”

“我没操。”

“你操了。”

“没操成。”

“实话说他还真没操成。”倚在床头的白肉喷出一股烟柱,又吐出句烟雾般慵懒的话。

“别插嘴。我说操了就是操了。”

驼背脸蒙上了一层霜,乜斜着剜了白肉一眼。白肉的一身肉哆嗦了一下。

“回来了,不知道这小子把包袱藏哪儿了,啥也没找到。”叫庆东的进了屋,呼哧呼哧地跟驼背说。

“那就打,”驼背说,“打到他说为止。”

“要打到外头去打,别在我屋里动手。”

驼背拧着眉瞥了眼白肉,摆摆手,庆东和另一个年轻男人架起刘七出屋。驼背袖手在后面跟着。

刘七被押到了西配房。“打吧,”刘七仰起头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我们村里是有名的不怕打。”

“那就试试。”驼背缓缓坐在一张木椅上。两个年轻人手里各自多了一根短粗枣木棍。

驼背问了刘七三次。最后一次,刘七趴在地上,手在地上**,他捏起一个东西,胳膊抖抖索索抬起,睁开一条缝端详,“这是老子的牙?”

庆东还要上前,驼背抬手示意停止,蹲下身子。

“你跟我说了,你是来找婆娘跟你生娃的。”

“是啊,你记性挺好。”

“你还说你们三兄弟都没女人,你说你哥让你出来找个婆娘回去传宗接代。”

“嗯,没错。”

“这不就结了,”驼背摁着扶手站起,“庆东,去拿刀。”

“叔,咱可没杀过人。”

“谁跟你说杀人了,去,拿把刀,把他那个传宗接代的玩意儿给我割下来。”

腿快的庆东回来了。

“叔,这回他没瞎说,没想到这侉子还长着心眼,包袱他给塞进了炕洞里,这不,我拿回来了。”

驼背接过包袱,解开,一吊半钱。驼背挥挥手,“把他衣裳拿过来,让他穿上滚蛋。”

“他要是穿不上你们就帮他穿。”

刘七扶着墙蹭出院子,从胡同往上看,天已褪色,变成了铅灰。月亮在他脑后上方穿过云朵疾行,像个狼狈的逃难者。刘七抠着墙继续向前走,足足半个时辰,回到了大车店。

牲口们依然安静,只有一头不安分的驴子发出几声驴鸣,驴头忽上忽下地点头,像是表达对某个说法的赞同。

刘七进屋时伙计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他贴着墙走进里屋,靠墙根儿蹲下,在混沌的黑暗中,在鼾声、梦呓和咬牙声中摸索,他摸到炕洞,肩膀都伸了进去,手出来时,捏着一对镯子,镯子闪着银光,成为这间房子里唯一没有被黑暗涂抹的东西。

刘七把镯子揣进怀里,往外走。他倚住门框四处打量,见屋角堆着煤块,矮下身子过去,拣了块大的。

刘七拍了拍伙计的脑袋,伙计抬起头揉着眼看。

“你叫齐六?”

“是啊,我叫齐六,爷您起得早啊——”

煤块砸在齐六的脸上,碎煤渣溅了一桌一地。刘七胡乱抓了一把,塞进齐六嘴里。

刘七瘸着腿蹦跳着跑出院子,呲着牙咧着嘴,吸着凉气,但一步未停。离这镇子渐渐远了,觉得身子也快散架了,就在道旁一个废弃的砖窑前住脚。他钻进窑,半躺着,捏了捏怀里的镯子,没错,一对儿。别睡着,别睡着,就歇一小会儿。刘七跟自己说着。然而睡意压过了身上的疼,终究是睡着了。

天将明时,细碎清亮的马铃声让刘七醒了过来。他钻出窑坑,看到一辆马车驶来。车夫坐在辕上,挥着鞭,吆喝着马。马车上是摞得高高的大葱。刘七四下瞅了瞅,走到路边,伸手拦车。车夫喝住马。 “大哥,搭我一程行不?我摔了一跤,腿脚不怎么利索。”

“你去哪啊?”

“南边。”

“上来吧,跟大葱挤一块儿吧。”

“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啊。”

刘七认出了车夫,昨晚上推牌九的人之一,那个冲他点头的大胡子。心里就一紧。

“你是昨晚上来住店的那位吧,昨儿瞅着还挺精神的呢,怎么今儿个就鼻青脸肿了?”

“摔的,黑天看不见路,摔到沟里了。”

“不是吧,我好心让你搭车,你还瞒我?你当我看不出来呀,你这分明是让人揍的。”

刘七就只好说了昨晚的事。

“兄弟,算你倒霉呀,你这是碰上仙人跳了。不常出门吧?”

“嗯。”

“那就难怪了,我年轻的时候也碰上过,刚脱了裤子就让人臭揍了一顿,血汗钱便宜了那帮杂种。不过也不算个啥,出门多了你就知道了,啥样的女人能碰,啥样的不能碰。”

“那啥样的才能碰呢?”

“妓院啊,挂着牌子的你就进,暗门子可别去,去了就没好。”

“不瞒你说大哥,我是出来找女人的,我们兄弟仨都是光棍,我哥说让我出来找,他找人给我算了命,说出门八百里就能找着。”

“你还真信呐。”

“也不怎么信,出来碰碰运气呗,要是万一找着了呢。”

“也是,外头女人多,也说不定就叫你碰着了。”

“大哥,你不往南走吧,那我得下来了,多谢你了啊。”

车夫勒住马,“嗯,我往东去,能遇上就是缘分,兄弟,你拿捆大葱路上吃吧,也没什么给你的。”

“多谢大哥了,说实话你这葱可真不赖。”

刘七跟大胡子车夫道了别,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上了路,一路向南。

眼前再没有山,只有短矮的丘陵起伏。林木和田地在减少,在走出大片的农田之前,刘七怀里已经揣上够他吃上几十里路的红薯和花生。在一个村庄的边缘,他把那捆大葱送给了一个正在地里乂草的农夫,作为回报,农夫给了他一个盛着水的残破瓦罐,和一根半截锄头把儿,刘七仰着脖子喝光了瓦罐里的水,跟农夫道别。

刘七提着瓦罐,拄着半截锄头把儿继续前行。

“这位小哥,”那农夫在刘七身后喊着,“绕小路走,莫被军爷捉了去啊——”

那时日头正毒,刘七头上的汗淌下来,灌满了两只耳朵,他含混地答应着,脚步未停。那句话在刘七耳边掠过之后,被一阵热风刮散了。

又是一个镇子。刘七在一大群围观者的身后停下了脚步。他踮起脚尖,目光越过围观者的头顶,落在一个高高的戏台上。十几个排成队列的、穿着古怪的人正在唱歌,“男儿应是重危行,岂因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刘七听不懂,不过觉得挺好听。几个穿着和台上的歌者一样的人在人群中穿梭,把印着字的纸片塞到围观的人手中。刘七手里也有了一张。

给他纸片的人比刘七还年轻,头发黑亮,被汗水黏在额头,像是初生婴儿的胎发。

“好听吗?”那人看着刘七,眼睛清亮。

“好听。”

“那就跟我们一起唱吧,来。”

“不会啊。”刘七拄着棍子要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人群的最外一圈。

“来吧,不会我教你。”眼睛清亮的年轻人亲昵地把手伸进刘七的腋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人来到一张桌子前。身后响起了掌声。

坐在桌后的人有两个,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三十几岁模样,女人很年轻,都带着圆筒似的帽子,额上的帽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女人站起身,毫无征兆地向刘七敬了个礼,把他骇得一愣。刘七不懂其意,就垂下头,一滴汗落在女人身前的一摞白纸上,洇了一小片。

“填个表吧,老乡。”

女人的声音如同一只绵软的手,一直伸进了刘七的耳朵,刘七觉得头晕乎乎的。

“咱不会写字。”刘七说。

“没关系,你说,我来给你填。”

刘七结结巴巴地说了他的名字和村子的名字,“你们那里属赤城吧?”刘七点点头。女人在纸上刷刷写着,那声音如同蚕在啮咬桑叶。女人不时抬头看刘七一眼,又垂下头继续写,耳后的一绺头发细沙般洒下,露出淡红色的半透明耳轮。

“自己的名字会写吗?”

“不会。”其实刘七会写“刘七”,可他没大名,有也不会写。

“那也无妨的,按个手印就行了。”

女人纤细的手游到身边男人的胸前,小指翘着,食指和中指捏了个圆鼓鼓的红色盒子过来。女人左手拉住刘七的手指,“就这根指头,”她捏着刘七的食指,在红色盒子里摁了一下, “来,就按在这儿。”她松开手。

刘七翻过掌心,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头肚上椭圆形的血红,衬出了细白的纹路。刘七看着看着,整条胳膊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

“是要打仗了吗?”

“是啊,驱除日寇,保家卫国。”

女人说话的时候,红晕透过白嫩的皮肤浸出。

“我是个瘸子,瘸子你们也要?”

女人盯着刘七的腿看,转头问她身边的男人,“他说他是个瘸子。”

男人站起身,绕过桌子,看了刘七一眼,弯下腰,从脚踝处提起刘七的裤子,“是这条腿吗?”

“是这条。”刘七把棍子夹在腋下,撸起另一条裤腿,一直提到了大腿根儿,“你看,不一边粗。”

男人在刘七腿上拍打了几下,刘七左腿上淤青的肉突突跳。

“你这是让人揍的吧,得罪谁了?养养就好了,看你这叫花子样,当兵吃粮不比你要饭强?”男人直起腰,瞪着刘七,“让他摁手印。”他冲那女人说。女人起身,招了招手,几个灰色军装像气泡一样从人群中逸出,向刘七围拢。

刘七侧过身,手抄到腘窝下,把左腿横担在桌子上,“你要干嘛?”女人后撤了一步,身后的凳子倒地。灰军装们也在刘七身前站住,几双眼钉在刘七手里慢慢扬起的木棍上。

刘七高举起锄头把儿,手起棍落,正砸在膝盖上。

刘七倒在地上,“哗啦”一声,桌子被他带倒,白纸洒落。

“我说了我是个瘸子,你们还不信。”抱着腿躺在地上的刘七说。

人群惊呼了一声,又瞬间安静,台上唱歌的人也收了声。整个镇子都静了下来。

刘七躺在地上,直视着日头,日头在他眼里镶上了一个黑色的圆环。

男人骂了句街,使劲挥了挥手,眼神清亮的年轻人和另外三个灰军装把他抬起来,穿过路,扔在一棵槐树下。年轻人把两手抄进裤兜,俯视着地上的刘七,嘴唇鼓弄了片刻,朝刘七的脸射出一口不成形的唾沫。

刘七听到戏台上又唱起了歌。他闭上眼睛听,一遍又一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槐花纷纷扬落下来,掉在他脸上,他懵然无知。在他睡觉的时候,有人一茬一茬地在他身边驻足,或指指点点,或窃窃私语。

当歌声止歇人群散去后,刘七醒了,他拿那根完好的棍子拄着地,右手抠着粗粝的树皮,站了起来。

天光渐暗,灰突突的房屋吐出炊烟,鸽子在低空盘旋,不知谁家的孩子在没完没了地哭,引发了此起彼伏的婴啼。

刘七拄着棍子前行。

这个季节的末尾,刘七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河面上浊浪翻涌,仿佛一条巨大的黄色蠕虫爬向天尽头。对岸可见一黄土堤坝,两排望不到尽头的白杨在坝上驻守。岸边停泊着一艘没有顶棚的破败渡船,一个须发灰白的船夫正弓着腰解缆。刘七撑着拐加快脚步,两足却一前一后陷入烂泥中,好不容易拔出一只脚,棍子用力一拄,却齐根没入淤泥,刘七没了仗侍,头脸朝下摔在泥中,刚爬起来,脚下一滑又趴倒,啃了好大一口黄泥。船上的几个渡客笑出了声。

船夫自船头递过一个长杆,刘七抹去糊在脸上的泥,见杆子杵在眼前,忙伸手攥紧,借着力慢慢站起,再不敢抬脚,滑着步向船头挪动。

刘七把棍子夹在腋下,爬上踏板,望着身下河水湍急,不敢直起腰,手脚并用爬上船头,船夫收了杆,一手抄到刘七腋下,把他拖拽上船。船夫转过头,大声吆喝了一声,撑船离岸。那声吆喝粗粝浑浊,与河水浑然。

刘七脱下鞋子,在船舷让刮了泥,鞋里也都是泥水,他倒提着鞋在船边甩,见仍是没法穿,就索性光着脚,四肢摊开,躺在船板上,合上眼,让直射下来的日头烘烤他湿漉漉的身体,耳听着河水从身下流过,仿佛自己正在水面上漂浮。

船夫泊好船,放好踏板,先行跳到河岸上,摘下草帽捏在手里,鱼贯而下的渡客,把铜板丢进草帽,三五成群向堤坝走去。刘七是最后一个下船的,瘸着腿,仍然手脚并用地援踏板而下,只是换了方向,屁股朝着岸。刘七的脚刚踩实,船夫已拖着草帽跳上船,弯下腰去撤踏板。“你咋不要我钱?”刘七说。

“要钱你有吗?”

“有,我有镯子,银镯子。”

“老子还有金元宝呢,走吧,我可不想翻了船,找叫花子讨钱要遭报应的。”

刘七冲船夫竖起拇指。船夫看也没看,黑柴一样干瘦的脖子喉结耸动,又是沧浊悠长地一声长啸,撑篙离岸。

刘七拄着拐,足尖循着卵石,捱到岸边,往水里照了照,泥汤里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人形。

“老子如今真成要饭的了。”刘七看看棍子,又瞧瞧瓦罐,干笑两声,弯腰掬水,洗了把脸。

攀上堤坝,一大片灰色潮虫般的雨云在他头顶悄然延展,沿途吞噬着剩余的光明。刘七觉着小腹下鼓胀,就解了裤子,把一柱热尿喷射在白杨树下。抖了几抖,抬头望天,见那灰色潮虫正在急速胀大。快要崩不住了,雨随时会落下来。

“这场雨准小不了。”

刘七加快了速度,他的左脚已经能吃些力了,在那根半截锄把儿的协助下,刘七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快的跛子。他望望前方无休无止的堤坝,想想不能傻走下去了,就沿着一条蛇形小路下来。

坡下有连缀成片的农田,刘七走了会儿,发现了一小片瓜地,这时节瓜早落了秧,枯萎的秧蔓在地上狼藉着。不远处的地垄上有个废弃的四脚瓜棚,刘七迤逦歪斜地走过去。这时头顶响了个炸雷,零星的雨点坠下。

爬上瓜棚废了不少力气,刘七钻进去,摸了摸草毡,触手干燥,就放平了身子喘气。雨越下越大,自瓜棚向外望,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干燥的垄上,溅起一蓬蓬尘烟,犹如垂死之人呼出的最后那点儿热气。雨密集地砸在棚顶,瓜棚开始微微晃动,此时棚外已是一片泽国,刘七坐起,向外张望,视线已穿不过高垂而下的雨幕。他缩成一团,拽了草毡的边角,翻了个身,叶卷虫似地把自己裹起来,好抵抗袭进棚子的雨雾。

清晨,雨进入尾声,淅淅沥沥,若有若无。扇形棚顶下雨滴断珠般坠落,掉在草丛中,发出窸窣的声响,犹如地鼠在草间穿行。刘七醒了。他爬到瓜棚边上,跪下,上身挺直,掏出家伙,撒了一泡焦黄的尿。挂在棚外的瓦罐已是满溢,他摘下来,捧着喝水。刘七啃着红薯,想着这一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已经走过的路,不知够不够八百里。

太阳赶走了最后一絮乌云,把雨后田野里的一切照得闪闪发亮,昨夜喝饱了雨水的大地正惬意地吐出潮湿的汽。刘七走在阳光下,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中。

前方有座破败的庙宇,残存的雨水从屋檐掉下,在地上形成一排细小的坑。古旧黑暗的瓦上,蒿草匍匐一片,那是昨夜屈服于暴雨的痕迹。就在距离破庙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一股朽木发出的腐烂气息钻进刘七的鼻子,鼻毛拂动,催生了三个痛快淋漓的喷嚏。

喷嚏的爆破音一声大过一声,足以惊醒长眠地下的死人。

一个人自庙中蹿出,挡在刘七面前。衣着和刘七见过的征兵的人有几分像,但颜色却如黄泥。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如果没有帽檐,就像个倒过来的桶。那人一条胳膊抬起,横拦在刘七身前,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嘴里喊着什么东西,刘七听不懂,伸手去推那条胳膊,那人压低嗓子,似是在咒骂,见刘七傻呆呆地不懂,飞起一脚踹在刘七的胯骨上,然后手指刘七来的方向,“滚!”

这个字刘七听懂了。他爬起来去摸棍子,一只黑皮靴杀到,棍子旋转着,在地上弹跳了几下,钻入半人高的草丛。刘七撑着爬起,颠着腿往回走。

那人叉腰盯着刘七。见刘七走出了两三丈远,才倒退几步,转身进庙。

刘七再回头,见那人不在了,就钻进草里,猫腰爬着绕到破庙后,抠着风化掉渣的残砖,攀上一孔圆形小窗。刘七往下看,三个暗黄色的脏污蒲团上,一个上身白衫的男人趴着,下身精赤,从刘七的角度,正好看到两瓣白森森屁股。男人的屁股向前生硬地耸,机械般一下接着一下,仿佛那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看不到的木匠手里的刨子。

“刨花”是男人身下的一蓬乱发,两条蜷曲的、雪白饱满的腿,和两条软塌塌的、莲藕般的胳膊。

“刨子”的动作越来越快,臀紧紧收缩,又迅速松弛。臀上的两个窝如同两只不断明灭的眼。“刨子”停止了活动,趴在女人身上,腰背剧烈起伏,这时有只手伸过来,在他臀上拍了一记,拍他的人叽里哇啦似是笑骂着,“刨子”才哼哼唧唧起身,去抓放在一边的裤子,一手拎着裤腿儿往里蹬,另一只手冲刘七视线被挡住的角落伸出一根拇指。

蒲团上的女人,缓慢地收起一条腿,艰难地向一边侧身,手肘撑在地上,看样子是想爬起来。这时第二个男人全身**地出现在刘七的视线中,蹲下,一只手抓住女人的肩膀,把正在折叠的女人掰直、熨平,爬上去。

然后是第三个男人,嘴里哇啦哇啦叫着什么。刘七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但他听出来了,这第三个男人,就是踹了他一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