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美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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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神秘世界表面的混乱当中,其实咱们每个人都被十分恰当地置于一套体系里。

——纳撒尼尔·霍桑

要知道那可是我的初恋。诗人说“初恋是神圣的”。神圣的,就是不容侵犯的,可你跟他们说这个白搭,只能换来更多、更过分的嘲讽。在512宿舍里,我是他们唯一的嘲笑对象。对这帮家伙来说,我太重要了。重要到我都不敢想象,假如我走了或者干脆死了,他们可靠什么活下去。

一想到这个心情就好些了,不那么生气了。可就在一分钟前,我腿上的肌肉还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敢一脚蹬上去,让柳永去啃天花板。

他那张破嘴就配啃墙皮。

“嘿,哥几个,安静,播报晚间新闻。”我从下铺看到柳永探出半个身子,食指竖起,贴在他那张破嘴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将要说的是我的事,其实即便是提前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从小到大我都没打过架,真打我也打不过他。从入学那天就看见柳永练哑铃,如今都大三了,他还在练。夏天我们聚餐,只要有女生跟着,柳永就表演胸肌夹筷子。他们说我也能夹,我明白,那是他们在笑话我胖。柳永还在操场西边那片小树林里挂了个沙袋,我见过他打,“砰砰砰、砰砰砰”,拳头可真硬。要是把沙袋换成我的脑袋我脑袋早就漏了。

“知道吗?贵妃有女朋友了——”柳永说。“贵妃”是我在大学的新外号,是谁起的已不可考。谁让我偏偏姓杨又一身肥肉呢。

然后就有一大堆“谁谁谁”向我和柳永的铺扔过来,我心脏开始“扑腾扑腾”跳,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我知道根本堵不住柳永的嘴,那比堵住正在喷发的火山口还难。所以我就翻身冲墙,用我的体重制造出噪音表示抗议和不屑。我拽被子蒙在头上,可是没用,那些话能钻进来。

“蒋小诗。”柳永说,“想不到吧,死胖子还挺有本事呢!”

“我操!”“我操!”“我操!”

复调的惊呼声多厚的棉被也挡不住。我干脆往下扯了扯,在头顶留道缝,这样呼吸顺畅得多,新鲜空气一来,心跳自然会慢一点儿。

“要说蒋小诗长得还真不赖——”我听到有人说,“不过那妞神神叨叨的……”

“没错,那姑娘好像不怎么合群,老一人在操场溜达,嘴里好像还嘟囔着什么,我瞧见过好几回。”

“那不算啥,你们见过一女生大半夜进解剖室吗?蒋小诗就敢。”

“操,我都不敢。”

“还真是不大正常……”

一点儿新鲜的都没有,说蒋小诗神经病的话我也听到过,滚你们的,**裸的嫉妒。还医科生呢,也不嫌丢人,那叫“神经病”?连神经病和精神病都分不清,也不知道这帮家伙的书是怎么念的。议论完蒋小诗,见我没反应,他们就开始谈论其他女生了,用词下流、猥亵。我不想听,闭上眼,舒展脖子和四肢,把储存在脑袋里她说话的声音、她身上的味道,还有她的马尾辫扫过我脸的触感一一释放出来,把被窝里的气息更换成她的气息,没多久,我就在这好闻得难以名状的味道中睡死过去了。

他们说得对,我是个死胖子,从小就是。小时候爸妈最爱带我去串门,叔叔阿姨们都喜欢在我脸蛋上捏一把。“这小胖子,真招人喜欢,恨不得咬上一口”——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圆乎乎、肉嘟嘟的脸,跟个大苹果似的,手感可比大苹果好,有我被无数人捏了无数次为证。爸妈唯恐他们的独子饿着,总弄好吃的给我,我姐从来不说什么,我就把我的分给她,爸妈不在时她就飞快地啃完。

那时候我好像就知道自己是他们的面子似的,拼命往嘴里塞东西,以维持我人见人爱的形象,给爸妈争光。我想我就是那几年把胃撑大的。所以到了青春期,就不可避免地收获同学们的嘲笑(来自女生的更能刺痛我),才想到减肥,却发现节食跟受刑差不多,我的胃会抗议,它的动员能力超强,能让我胳膊腿儿变得软塌塌的,还能让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如果我还不肯吃,它就开始挑唆心脏,心一慌,我就屈服了,抓到什么就吃什么。我算是完了,恐怕这辈子也瘦不下去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爸妈直蹦高,落地后就领我去饭馆吃大餐,“儿子你今儿想吃啥爸给你点啥,喏,从第一篇儿点到最后一篇儿都行!”我爸递给我菜谱,和我妈一起笑成两朵花。可我吃着吃着就哭了,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外号,现在要上大学了,“猪、胖猪、杨猪、肉包子”又得从头来一遍,估计还会有新的、更有创意、更有杀伤力的外号诞生并流行。女朋友是甭想啦,活到十八岁,我就没见过哪个女生给胖子抛过媚眼。

知道我为啥哭之后,爸妈笑得更欢了,这番话我妈几乎是吹着鼻涕泡跟我说的,“傻儿子,还怕找不着媳妇?胖怎么了,你爸还不是大胖子,可我还不是嫁了他——”我爸插嘴说,“就是就是,你爸我是胖,可我有能耐啊,你瞧你妈照样跟我,照样死心塌地的。学好本事最重要,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们那是安慰我,我见过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一身军绿,老式照相馆人工涂的红脸蛋,又瘦又帅,特阳刚,特有棱角。可我呢,想从身上找个棱角,只能往嘴里找了。

果然没猜错,上了大学,混熟了,他们就叫我“死胖子”,有时候还喊我“贵妃”,多少比我的小学中学同学有创意。不过这已经打击不了我了,早就有了免疫力。真正能打击我的是我的舍友们,大一还没过完,四个人就有了女朋友,第五个少言寡语,本来一直陪着我耍单,可也在第二年搞上了。那女生长得跟瘦皮猴似的,还黑,皮肤像被烤焦的面包皮,嘴唇也不好看,根本包不住牙,她要是冲你笑,你就有种马上喂她香蕉吃的冲动。可你总不能说人家交的不是女朋友吧。于是我就成了硕果仅存的六分之一。

他们也帮我张罗过,给我介绍其他系的,或者是下届女生。有一回柳永把上一届的师姐都领我们屋来,幸好我事先听到风声躲到别的宿舍去了。那些见过的,都是一面就再没下文,有个女生尤其讨厌,一见我就捂鼻子,唉,我知道,是胖子身上特别发达的汗腺把人家熏着了。

再也不用他们介绍了。那些热心肠事后看来都不怀好意,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成不成,看我笑话是主要的。

我越来越多地扎到图书馆去,书不会看我笑话。晚上睡不着我就**,别以为胖子就不会。可是有一回动静太大,被柳永发现了,我完事刚睁开眼,就瞧见柳永在我头顶悬着,俩眼放光,像头狼,不过是头一脸坏笑的狼。我怀疑他把这事扩散了出去,似乎连女生都知道了,后来她们看我的时候,脸上就是柳永那晚的笑容。

其实那天晚上我挺扬眉吐气的。我指的是柳永公布我跟蒋小诗好上的那天。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喜欢蒋小诗,她多半……也喜欢我。别不服气,她比你们的女朋友都漂亮。说她精神不正常,那是因为你们不正常。那叫不正常吗?放屁,纯属放屁,你们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脱俗”这个词儿。可不嘛,在一个俗不可耐的俗世里,俗人当然会认为脱俗的人不正常。一点儿都不稀奇。

我是在图书馆里发现她的脱俗的,我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把我看到的那一幕描述出来。那是个下午,阳光像刚晒过的棉被一样散发出一种暖烘烘、香喷喷的味。她坐在窗边,被玻璃过滤过的光披在她身上。我在她身后装模作样地看书,不时抬头看她。她的发丝闪亮,耳垂好似半透明的羊皮纸,淡蓝色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我甚至能看到青草汁般的血在其中流淌。傍晚时分,快要下班的太阳急于把余晖散尽,于是在那一隅,她尽数领受了黄昏的余晖,在温暖的烘托之下,她小巧的身体似乎要漂浮起来。那一瞬间,我怀疑在她脊背之下正在发生惊人的变异,用不了多久一对洁白的翅膀就会钻出来,舒展开,然后优雅地扇动,飞出窗外,消失在太阳落山的地方——这个怪异的念头使我平添勇气,一贯懦弱畏缩的胖子以不可思议的勇气起身,竭力镇压着体重制造出的动静,缓缓走向她。

“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安静地坐着,阳光把你整个人都烘暖了,我想告诉你,你坐在那的样子像个天使。”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排列组合着杜拉斯式的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诗人,诗人有胖子吗?那些词句在我胸腔里烧灼着,热量染红了我的大胖脸和耳朵。

我就是这么燃烧着走向她的。

“你读的什么书?”这就是我的开场白,我的搭讪毫无新意,但我暗自庆幸那些我业已组织好的语句没从我嘴里出来。我站在她身畔,每个脂肪细胞都在颤抖。

她没抬头,左手一翻,把封面亮给我看——《大脑机能》,“关于颅相学的著作,你不会感兴趣的。”她说。

“颅相学?”我的确对这个一无所知,“不过,无知能激发兴趣。”我说,我说出口之后就被自己惊着了,我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还算机智的话,以后我要对这个死胖子刮目相看了。接下来我并未衰减反而陡增的勇气更令我佩服——拉开椅子,径自在她身边坐下,可我的肥屁股还是制造除了动静,椅子的金属腿在光洁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比食堂大师傅刮锅还难听。

“说来听听?”我支起腮,侧脸望着她,摆了个自认为有几分像无害的小流氓,但又不失绅士风度的姿势,忐忑地等待答案。

“这本书的原名,叫《精神系统及脑部的解剖学,以及人和动物的头颅的形状,测定其智力和道德品性之学说》,是一个叫弗朗兹·约瑟夫·加尔(作者注:Franz Joseph Gall,1758年3月9日-1828年8月22日)的德国人写的,他研究了无数个人类头颅,发现颅骨形状和人的心理活动密切相关,明白了吗?”

“不太明白。”我是真不明白,胖子撒谎消耗的能量太大,我必须实话实说,并锲而不舍地提问,好把这场谈话拉长。“那……岂不是说,一个人长了个什么形态的颅骨,就注定了他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

“甚至命运。”她终于歪过头,目光投向我,她的睫毛真长,睫毛制造的阴影赋予了她的眼神一种毛绒绒的质地。“你挺聪明的,不像她们说得那样。”她冲我笑了,我迅速作出判断,那笑里没有嘲弄。一丝都没有。

“他们还是她们?”汉语发音相同的麻烦出来了,我想知道TA-MEN是谁。

“莫非我还能在男生宿舍睡?当然是她们。你们还不是照样议论女生。”

是的,他们当然议论,那群流氓。说意**更准确,那是睡前必做的功课,不过我从不参与,我只听不说。

不能让话题岔开,得抓住她感兴趣的,所以我继续问:“你真的相信这个……叫加尔的,他的学说?”

“相信。”她合上书,身子微微向我转过来,“不仅相信,我想我还发展了他的学说。”

“发展?”虽然是问句,但她语气里的郑重令我点了点头。我必须相信,我很清楚我现在就是要竭力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比如,我能从颅骨推演出一个死者的人生。”

我有点儿相信柳永他们的话了,可我很快就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活人呢?比方我,能从我的脑袋推演出我的人生吗?”

“那你得剃个光头。”她笑着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足以搅乱我的心律。

这就是我们的开始。还不错。

第二天我就剃了个光头,当我亮堂堂地走进阶梯教室时,说实话还是有些忐忑的,我从来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我只想她能看到,至于别人投来的目光,只是可有可无的副产品。所以,柳永们的好奇和揶揄也不算什么。这些家伙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他们的脑袋里,性冲动就是爱情,一切爱情都发轫于裤裆。

从那些芜杂的目光中,我轻而易举就择出了她的。别人的目光是干燥的,她的是湿润的,有亮光,还有笑意,以及另一些我猜不出来的东西。当我和她四目相对时,我真想上去抱住她,轻轻地,亲那双毛绒绒的眼睛。

至于你们,就笑吧,发出嘘声吧。死胖子的内心那是相当强大。

我们开始频频约会。约会之前我都会打些热水,在腋窝涂上香皂,把死胖子令人不快的体味祛除。其实没什么必要,我是说,你要是知道我们的约会地点你也会认为毫无必要。

约会地点是她定的,基础部大楼的解剖教研室。现在知道为什么没必要洗腋窝了吧,解剖室里都是福尔马林的味儿,在那个空间里,我就是一百天不洗澡她也闻不到异味。可我还是要洗,不洗的话我会不安。你要是爱上过一个女孩你一定会理解我。

说实话我们的约会更像是科学研讨会,没办法,在那种地方,实在是没什么罗曼蒂克可言,不过会有的,你得信一个坠入爱河的胖子,他体内蕴藏的不光是脂肪球,还有沉甸甸的希望。

简单说说我们的约会内容吧,那些东西我到现在也理不清楚。即便到今天,有了互联网,我搜索了所有关于颅相学的文字,也没办法把它搞得更清楚。不过也没什么,并不妨碍我对她的笃信,你说我盲信都没关系,后来的女人都不像她,她从不嫌弃我,从未离开过我,并会在我的余生中一直陪着我。

以下是根据她讲述的驳杂内容的整理,假如你有兴趣就看两眼,嫌枯燥的话就直接跳过。

颅相学认为,人的种种“心能”分别对应于头盖骨上的某个区域,一种心理机能的过度发展是脑内相应区域增大的结果。人的各种精神特质都在大脑中占有一定的位置,并在颅骨外形上反映出来。颅相学把人的颅骨划分为代表各种心理机能的区域,每个区域都代表某种精神特质,诸如骄傲区、友谊区、音感区以及对子女的热爱区等等。不仅如此,加尔还进一步把人的五官外形同智力高低联系起来。例如,一个两眼比较突出的人,他认为这是由于宽大的大脑额叶把它推出来的结果。而额叶是智慧和记忆的中心,因此这种人聪明过人。

她讲到这儿时,我兴奋得肉都在颤动,“你看你看,我的眼球就比较突出。”在解剖室里,作为置身于尸体和人类骨骼之间的两个活物之一,我的举动显得又蠢又滑稽,但你不可否认它生机勃勃。

我抓起她光滑的手贴在我眼睑上,“你摸摸。”她手指冰凉。

“真的啊,”她故意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以此配合我的兴奋,“嗯,你就是加尔说的那种聪明过人的人。”我满意地笑,马上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放了她的手,吐了吐舌头。

由于这种学说看来好象能使人简单方便地了解自己的个性品质,故而在19世纪中叶一度风靡欧美各国,许多追随者不断宣称自己又发现了头颅的某某“新区”。美国医学博士莱德弗尔特集颅相学之大成,把人的头颅划分为160个区域,每个区域代表某一人格特质,如理财、谦让、真爱、政治、信仰等。中国的相面术也是从人们的头部寻找人格答案,两者是相仿的,也互为影响。

“三国看过吧,”她说,“诸葛亮就是中国第一个颅相学大师,他看出魏延脑后的反骨,所以才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时候派马岱杀了他。虽然没法证实,但我确信在另一个时空里,魏延反叛了,而且加速了蜀国的灭亡。”

我当然看过,也相信她的话,接下来她说诸葛亮是火星来的我都不怀疑。

据资料记载,有人为了使自己的孩子能长成理想人物,按颅相学的阐述,用木版和布带把婴儿头部捆扎成相应的形状,结果殃及婴幼,引起人们的反省。

“你看我的脑袋,”我把头转过去,把后脑勺亮给她,“我刚生下来,我妈就让我睡硬枕头,所以我后脑勺是平的。”

“这属于人为干涉,你妈妈有点儿反自然了。”她说,“否则你可能比现在更聪明。”

你说我能不爱她吗?还有哪个女孩的话能让一个胖子如此有尊严?

某次在图书馆,翻阅关于加尔的资料时,蒋小诗忍不住捧书而笑。书中记载的加尔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我觉得鼓上蚤时迁就长这幅样子。”她说。在她的讲述中,德国时迁加尔博士的颅相学是这样奠基的:他找来一些有偷窃史的仆从,分别摸了他们的头骨,随后得出结论——那些有偷窃史的仆人,颅骨表面都有个区域突起,而加尔摸那些行止规矩的老实人得出的对照是,后者颅骨上那块区域则相对较平。这个发现让加尔窃喜不已,于是他把这个区域命名为“狡猾区”。

如果加尔说得没错,那么她那个美丽的头颅上,该有一个“奇思区”存在了吧。

她还跟我讲了有关颅相学的轶事,该学科在18世纪的风靡超乎想象,“随便开个信徒名单给你看——黑格尔、马克思、巴尔扎克、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惠特曼,这些大人物们对颅相学都深信不疑。”

“现在,”她竭力装出严肃的表情说,“这个名单里又多了一个你。”就好像我是个跟那些人齐名的大人物似的。然后我们一起笑了好一阵子。

“以上是理论部分,接下来是实践,在你看来可能有点耸人听闻——”

她捧起一个用来做教具的颅骨,眼帘轻阖,睫毛微微抖动,那张瓷器般光洁的脸上瞬间镀上了一层宗教的庄严。她把右手掌心贴在颅骨上,缓缓抚摩,这个动作流溢出的虔诚让我一动不敢动,气都不敢出。“现在,我要触摸、并感知这个死者的一生……”

“枕骨右侧的职业区说,她是个农妇,很幸福的农妇,曾经。她爱她的丈夫和孩子,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爱,像她这样的女人,你至少能找出一亿个。那种爱,就是不知道怎么去爱的爱,盲目,甚至有些愚昧,却干净、单纯,像块新织就的土布。她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她以为,让丈夫让孩子吃饱穿暖,衣服破了,帮他们及时缝补,帮男人侍弄好自己家的地,就是爱了。我同意她,尽管‘爱’这个字可能她到死也没说出口过,但那绝对是爱。后来……一切都变了,颞部命运区的坎坷告诉我,在她生前的两年,一切都变了。她男人死了,从她颅骨上,我找不到她丈夫的死因,但下颌伤心区的蜂窝状小孔显示,她的悲伤和愤怒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后来,她真的疯了,疯到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亲情区的小凹陷说明了这一点,子女热爱区的光泽也熄灭了。再后来,她失踪了,没有人找她,更没人给她满世界贴寻人启事。在筛骨的羁旅区,我摸到了一连串山峦似的突起,绵延起伏,说明她曾经走在路上,穿过城市和村庄,被狗咬,被孩子们扔来的石块砸中,被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撞断肋骨——这些是我从位于泪骨的意外区得知的。而下颌角的幸运区显示,她得救了,有好心人给了她食物,可能是没有安置她的能力,才把她交给了警察。可是,位于泪囊窝的人生终点区刻着她的最终命运——警察把她抬到车上,开出去很远很远,在一条清冷的山路上,她被抬下来,搁到路边,自生自灭。乌鸦的叫声在山谷里回**。

“她身上实在是太臭了,两个年轻干净又体面的警察,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开着车窗,好把她的体味散尽。凌晨时分,她死了,死于寒冷、饥饿,死于冷漠和嫌恶。”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补充道。

彻底傻了,我还能有别的反应吗?她睁开眼,那两孔深潭里有些光在**漾。“那她是怎么到……到了咱们学校呢?”

“我只摸出了这些。”她把那女人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望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曾经凝望人世的地方。“只能猜了,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她的遗体,送到了什么机构,那个机构又把她送到了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工厂,负责加工无名遗体的工厂,制作成教具,又被学校买来。也许就是这样。”

这个医学院总共有六个解剖教室,假如你还能回到1990年的初夏,并按下快进键,你会看到一个胖子和一个女孩在每一间教室的身影(解剖室从来不锁门,小偷光顾的话百分百会被门口的整具骷髅吓死,吓不死也没关系,那些头骨、腿骨以及长眠在教室中央的那具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一定会完成任务),她们(不是错别字,胖子永远是她的追随者,甘心用她的性别)无一例外地手捧颅骨,大多时候是女孩,把她纤细冰凉的手贴在颅穹之上,有时是胖子,他白萝卜般浑圆短粗的手覆盖着头颅,闭着眼,肥嘟嘟的脸上遍布肃穆与虔诚。可你要是认为他也具有了女孩的超能力你就错了,他的肃穆与虔诚,是装出来献给那女孩的,他觉得他必须这样,尤其是在愈来愈多的人在她身后戳戳点点之际,更应如此。他曾极力去尝试掌握女孩匪夷所思的本事,可他失败了,他隐约查知,是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为此他非常苦闷,这种苦闷一直持续到今天,但苦闷早已演变为溪流般的忧伤,说不定会在他心里流淌至生命的终结。

当我们的爱情经由碎嘴子柳永之口广为人知之后,我们干脆开始出双入对,公然的。“既然喜欢把咱俩当怪物看,为什么不让他们看个够呢?”她扬起她那又漂亮又骄傲的小下巴说。

我认为她的话不能更有道理了。于是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徜徉在校园的每一处时,我变成了一个挺胸腆肚、器宇轩昂的胖子,我不在收缩我的大肚子,而是坦然的、用我深邃的脐窝蔑视一切蔑视。

她从来没嫌弃过我大肚子。更不嫌弃我的蒜头鼻子和厚嘴唇,她经常吻它们。我也得到了吻她的默许,她的睫毛、眼睛、凉飕飕的鼻头,和她的嘴唇,那种滋味点燃了一个胖子储存了二十年的热情,任何语言也无法备述其妙。可当她轻轻推开我,望着远处时,眼里就会浮现我看不懂的东西,而且那种东西日复一日的浓重,就像你把麦克风对准音箱时的“回授”——我担心她的眼睛、她的心脏早晚有一天会被那循环往复、并逐渐放大的东西撑破、崩裂。

我试图逗她开心,把自己还是个人见人爱的小胖子,一直到长成自己厌恶自己的大胖子——统统讲给她听,她极认真地听,不时加入几句点评,她说如果能回到过去的话,说不定也会在我的小胖脸上拧一把。“说说你吧,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事儿。”她沉默了,双眸里那些我不懂的东西再次出现,吓得我不敢再问。许久,她抬起胳膊,像男生搂男生那样搂住我脖子,调皮地撇撇嘴,摸摸我的头,说:“等我死了,你摸摸我的头骨,就什么都知道了。”

心里一寒。但我故作轻松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板起脸,训斥道:“别瞎说!”她就笑了,把头扎进我怀里,撩开我的衣服,在我的大肚皮上狠狠亲上一口——“Muuuuuuuuuu——Mua——”

“日了蒋小诗没有?”那天柳永问我,我楞了片刻之后,跳起五厘米,以一个胖子全身的重量和重力加速度把拳头砸在他脸上,随即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力量惊人。假如不是有墙挡着,我想他会飞到我们宿舍后食堂的房顶上去。我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浑身颤抖,像头豪猪那样戒备着,等他还击。

其他人被我的战斗力震慑了,没人上前扶他,只是愕然旁观。柳永艰难地爬起,捂着后脑勺,像看怪物那样盯着我,尔后摇了摇头,在地上狠啐一口,“傻逼——”,骂完就走了。

傻逼就傻逼,我不会为这俩字动手的。

那种事我也想啊,特别想。有一天,她把我的手放行了,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去,停留在两个小鼓包上——她们是多么小啊,我猜她们在主人十二岁之后就停止生长了,那种触手的滑腻和她们畏葸的反应让我心疼,让我害怕,我把手迅速抽出,像幡然悔悟的人立即终止罪恶,并在终止邪恶行径后陷入深深的忏悔,和后怕。

多年后我后悔了,源于毕业十年聚会时,柳永对我说(这个一贯嬉皮笑脸的碎嘴子变得严肃了)的话,“也许就是你害了她,要是你真把她日了,也许不至于……”

这次我没动我的拳头,我默然无语,端起杯,杯沿轻触柳永手中的杯,脖子后仰,把满满一杯酒灌下去。

“也许不至于……”,柳永没说出来的那个字,是“死”。

是的。她死了。

柳永是唯一的目击者。如今我得感谢他当年的丑陋行径,让我对她的回忆不至于缺失。

大一下半年,他弄了一个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支在窗前,差不多每天都要窥视对面的女生楼。我的舍友们也去看,但女生们总是及时拉上的窗帘令他们很快就兴致大减。只有柳永乐此不疲。他声称“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和能持之以恒的人”——“你不知道哪天就会欣赏到瑰丽的风景。”

他真的“欣赏”到了,蒋小诗的死。

“从没见过像她那样自杀的,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了。那是个正午,你们这群猪正在午睡的时候,我趴在窗台抽烟,看见她端着个盆,往那排晾衣绳走。她穿着件白连衣裙,吊带那种,你们知道,我最喜欢看女生的小白膀子——就支上望远镜看,才发现是蒋小诗。唉,我头一次发现她那么那么漂亮……也是最后一次。说起来,死胖子还是很有眼光的……

“盆里都是衣服,她把盆放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块白布,她踮起脚尖,把布搁在铁丝上,从这头到那头,用布捋去铁丝上的土——她踮着脚尖横着移动的样子——看过《四小天鹅》吧,嗯,就跟天鹅一样,有阵小风吹来,她的白裙子就微微地飘,像天鹅在水面滑行。

“她把衣服一件件搭在铁丝上,然后又踮起脚尖,把褶皱仔细抻平。然后端起空脸盆,仰起下巴看看,好像是在找衣服上遗漏的折痕,看来是没找到,就轻轻快快地走了。看她的背影,你会以为她正哼着歌。

“虽然我在5楼,却好像闻到了衣服上清香的洗衣粉味儿。

“她回楼里了,我还趴那儿看,她们宿舍的窗帘拉了一半,她进屋了,消失在另一半窗帘后,过了两分钟,她在窗前出现,似乎正往外瞧呢,吓了我一跳赶忙蹲下,我以为她瞅见我了呢——过了会儿,我慢慢探出头,就听见一声响,响声不大,但沉闷,听到声响,心突然空了一下,跟早搏似的,我把脑袋探出窗户,就见她躺在地上,一条腿还蜷着,如果不是四周的血,就跟睡着了没两样。

“几分钟前她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你说一个五分钟后就要跳楼的人,还洗衣服,晾衣服,还把皱褶抻平,好让衣服在晒干后平平整整。这他妈像是一个要死的人干的事吗?”

感谢柳永,他让我“看见”了她最后的样子。

晚上十一点后,我来到解剖室,坐在那张摆满人体骨骼的桌旁,想痛哭一场。可我只掉了几滴泪,我不知道那是福尔马林熏出来的还是真的是泪。坐了一会儿,我就害怕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解剖室,跑出楼道,甩脱那些追着我的骷髅状鬼魅,跑到大门口的灯光下,定了心神后,才想起从未独自一人到过这儿。

我的缅怀狼狈不堪。

第二天,她妈妈来了。柳永说,“你……也算是人家的准女婿,我觉得你似乎应该做点儿啥。不过,你爱听不听,自己决定。”其他人也说,“就是就是,应该应该。”我把脸埋在腿里,没表示反对。有人跑出去买回水果,网兜塞到我手中,把我推出门。我磨磨蹭蹭地向学校的招待所走,她妈妈被安排在那儿。

她真的很像她妈妈。见到她,就像见到了她的中年。

她打开门,面色如常,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与我在路上的想象两个样。她父亲呢?为什么只有母亲来?

“阿姨——”我吸了口长气说,“我是……我是小诗的……同学,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您拿着吧,节……”那一刻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回宿舍的路上才想起来,那个词叫“节哀顺变”。

“你是杨非吧,我知道你,谢谢你的水果,嗯,我收下。进来坐会儿?”

“不了阿姨,您好好休息。”她一定是从她同屋女生那儿知道我的。

不知道当时心里想的什么,反正我鞠了个躬,一个胖子能弯成的最大角度,然后转身要走,却被她喊住了——

“别胡思乱想的,”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我女儿的死跟你无关。听她同宿舍的女孩子说,你对她挺好的,谢谢你。”

“阿姨——”也许答案在她妈妈心里,对于已经不存在的她,我想知道得更多,那样,可供我回忆的东西也就更多。我想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得靠反刍那些记忆活着了。

“您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想不开吗?”

“你没发现她精神不太正常?”她的目光空洞起来,越过我肩膀,望向虚空。

“不说这个了,对她来说,死未必是坏事。”

我又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走出招待所大门,眼泪就出来了,一出来就刹不住。我把头扎进操场的蒿草里,哭了个够。当感觉到潮湿的凉气侵入我胸腹之时,才爬起来——

“我不信。”我对自己说。

“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妈妈说,你的死跟我无关……我倒宁愿跟我有关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还是你和我一样孤独,所以才特别能容忍一个胖子?可我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你却连个答案都不给我,好吧,我不值得你留恋,可这个世界也不值得你留恋吗?干嘛要去死呢?”

熄灯之前,我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晾衣服的空地,她的衣服已经被收走了,可我还能看到白裙子在夜幕里飘。他们还没睡,但谁都没发出声响,以从未有过的沉默、无比宽容地任我趴在窗台上。

后来我毕业了。我的操行好,成绩好,毕业论文更好,好到我可以选择任何一家医院,可我留在学校了,当了解剖学老师。我爸骂我是白痴,是笨猪。可他也就骂骂而已,他怎么不了我,我早就长成一个谁也左右不了的胖子了。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越来越习惯与尸体为伍,我拨弄着它们,让我的学生记住附着在骨骼上的每条肌肉,动脉的走向,和脏器的特征。我时常半夜独自一人待在解剖室摆弄教具,处理新来的尸体,把肝脏肺脏脾脏什么的完整地分离、取出,好在第二天让学生们观察这些脏器的构造。我还能在中午摘下手套,打开盒饭,坐在尸体和骨骼中旁若无其事地吃。我的饭量依然很大,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个胖子。

1997年冬天,学校又购进一套解剖教具,其中一个木箱子装的都是颅骨。我准确地从中拿出一个,明目张胆地把它据为己有。我把这个头颅摆在我电脑旁,午休时,我就把手放在她玉石般冰凉光滑额骨上,合上眼,轻柔地抚摩。

我确信这就是你,可我还是没学会你的本事,你的颅骨从来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你生前的所思所想,可我依旧学着你当年的样子,抚摸她。可能要抚摩很久,因为你摸过我那年的光头,你说我会活得很长。

2012/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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