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醉驾我进了看守所。在收押室,我把身上的东西,钥匙、手机、烟和打火机掏出来交给警察,后者把它们封存在一个袋子里,并一一登记。警察告诉我,这些东西等出去的时候再来领取。然后他让我把衣服脱光,装进一个大布袋锁进柜子。再然后应该是洗澡了我想。电影里都是那么演的,一个狱卒拿着水龙朝犯人身上一通滋,完事后再喷一身白色粉末,应该是消毒灭菌之用。想到这儿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对未知生活的恐惧都被这兴奋压了下去。
很好,我是说这将要发生的一切真不错,那些未知的东西正是我想要的,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进看守所的好运气。
然而电影中的一幕并没有发生。狱方并不在乎我身上是否带有什么病菌,没有水龙,没有白色粉末,只是扔给我一套号衣。还能看得出本来面目是明黄色,但显然被人穿过洗过多次,都挼了,所以现在看上去像是陈年黍米的颜色。也许是我打量的时间有点儿长,旁边一个年轻警察粗声粗气地催我,“看什么看,没得挑。”他说。“穿上,赶紧的!”
我忙不迭往身上套,还哆里哆嗦的。实际上警察的粗暴根本没有搞坏我的心情,反倒愈发兴奋。我想如果他再推搡我一把就更完美了。
那个像领导模样的中年警察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内心独白,“你介意跟死刑犯住同一房间吗?”语气舒缓,彬彬有礼,用词妥当。还“介意”,您也太客气了吧,不适应。这个问句让我短暂的牢狱生涯趋近完美,可我当然不能欢呼起来,那会被视为有病,因此我很正常地表示了吃惊,并在这表情中加入了部分能被人查知的恐惧。
“死……死刑犯?”
“对,确切地说是杀人嫌疑犯。”中年警察说。
“那,”我锁紧了眉,做思索状,又缓缓松开,把额头铺平,把无奈释放出来,“我有调换房间的权利吗?”
“理论上,有。”他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其实看守所和外面没什么两样,都是人满为患。所以……”
“这么说我只能同意喽?”我打断了他,“可你们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吗?”这个担忧倒确实存在。
“你放心,”他说,“我从警三十年,就没见过像他那么没有侵略性的犯人。”
“那他为什么杀人?”
“杀人的理由也许有一万种,可我没看出来他有宰了你的理由。”中年警察点了支烟,语气里有了棱角,“还有,那可是两人间的牢房,看你是个文人我才把你安排在那儿的,怎么,莫非你想睡大通铺,半夜被人**?”
“那……还是算了,”**这词真吓着我了。可是关于那位尚未谋面的狱友,我还是想事先了解得更多些,“警官先生,那个人,有没有带着戒具?”
“还挺专业,”中年警察说,“你的问题有点多了,我说不存在安全问题那就是不存在,再说了,不是每个杀人犯都滥杀,有没有暴力倾向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废话了,那谁,带他进去。”
他的话倒真是冲淡了我的担心,“不是每个杀人犯都滥杀”,嗯,有道理。
走进监室,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那声音是个休止符,代表着我与外部世界的暂时隔绝,和未知生活的正式开始。
“欢迎欢迎。”这就是我那狱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思维瞬间被这句话阻断了,导致我有好一阵子没做出反应。“欢迎”这个词出现在这个场景似乎不大妥当,可能比在厕所问别人“吃了吗”还不妥当。楞了片刻后,出于礼貌我还是表示了感谢,我们甚至还握了手。
他没带戒具,手铐脚镣都没有。
这是个长得极其精致的男人,双眼睫毛浓密,黑白分明,笑得时候略往下弯,这是一双并不坏的坏男人才有的眼睛。在相学上,这是一对颇能吸引异性的桃花眼。
“欢迎”之后,他第一次向我展露了笑容,虽然稍露尴尬之色,却仍然掩饰不住那种大男孩的天性。只是眼角的细纹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应该是快四十的人了。但他手指细长白皙干净,表明他从事的是一份体面并收入不菲的工作。嘴唇小巧红润,像是从一个妙龄少女脸上移植过来的,却并不给人突兀之感,反而非常匹配。长着这种嘴唇的男人,多半是饭局上的焦点,体贴、健谈、幽默风趣,善于引领话题,出口就妙语连珠,有他在的群体场合断然不会冷场。还有,这种嘴唇对心未死的中老年妇女很有吸引力,会让她们忘掉矜持,萌生主动去吻的冲动。
我有点儿相信那个警察的话了。长着这样的眼睛和嘴巴的人,的确无害,如果玩弄感情不算伤害的话。我猜他多半是个情种,身边一定不缺为他要死要活的女人。
“说‘欢迎’有点儿那个,”他说,“呵呵,希望你不会介意,说都不会话了,我这是憋的,自打高晓松出去后,就没人跟我——”
“高晓松?”
“是啊,就是写《同桌的你》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位,著名音乐人。”
“他原来跟你一屋?”
“没错,他不是酒驾撞车了嘛,关了半年,上个月才出去。那孙子比我还能侃,跟我抖露了不少圈里的事儿,可好玩了,回头我给你细说从头。对了兄弟,怎么称呼?犯什么事进来的?”
我告诉他我叫潘才富,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富’,其实又没才又不富,不入流的小作家一个。跟高晓松一样,也酒驾,也撞了车,好在自己和对方都没大碍,不过得在这儿待上俩月。
“以后动车就别喝酒,安全第一,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兄弟,高晓松殷鉴不远,咱以后可别贪杯了啊。”
他拍着我肩膀,我连连点头,亲昵得仿佛兄长谆谆教导,小弟洗耳恭听似的。看来此人还是个自来熟。我本想顺势问他为什么杀人杀的是谁,硬忍住了。毕竟他犯的事不是醉驾。等熟了,再问不迟,没准儿不用问他自己就会说出来。
“兄弟,这里头的警察我都熟,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就跟我说,咱俩这阵子就得朝夕相处了,不是有四大铁嘛,一起同过窗扛过枪嫖过娼分过赃,铁窗也是窗啊你说是不?所以崩跟我客气,有事说话。”
担心已消失大半。我想我们相熟的过程将大大缩短。
我说一定一定,“绝不客气,我初来乍到,您就是大哥了,日后少不了要麻烦兄长。”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客气了。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陈竺,天竺的竺。”
看守所的生活还不算太坏,三餐以素食为主,每周日能吃上一顿肉,一般来说是猪肉炖粉条或者芹菜肉片什么的。每日午饭后,有一小时的放风时间,但所谓的放风之所并不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而是一个狭长的房间,高约有四五米,房顶上开了个长条形的天窗,我和我的狱友们可以来此瞻仰老天爷阴晴不定的脸。唯一的娱乐活动是晚饭后看电视,但只有一个台,必看节目是新闻联播。我们这些失去自由的人们可通过电视获知祖国的日益强大,以及他国无可避免地走向混乱衰朽。
在这里要干活,但不像劳改那么累,只是些加工活儿。陈竺手把手教我,可我手笨,用了一周时间才学会把弹簧装进搓轮打火机机头里,又用了好几天才掌握了把火石摁在弹簧上再卡上转轮而不弹出来。陈竺手极快,一分钟就可以装配五六个,我觉着我要是赶上他的速度,得判个无期才行。
一个百无聊赖的傍晚,我们正在食堂吃饭。陈竺小声跟我说,“别吃太饱,扒拉几口就行。”他笑得有些神秘,那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儿,其中一只还俏皮地挤了挤。我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他就说:“别问,到时便知。”
回到监室,陈竺变戏法似的,从床铺某处掏出一堆东西,有卤蛋卤肉,还有真空包装的武汉辣鸭脖,最后亮给我看的是瓶一斤装的红星二锅头。
“今儿是我生日,来吧,咱哥俩喝两杯。杯子没有,要不嫌我脏的话就对瓶吹,你一口我一口。”他说。
实话说我有点儿介意,可是看他饶有兴致也就不忍拒绝,“那就吹呗。”我说。
对那些卤菜我并不好奇,只要有钱有本事疏通,搞到这些不算难事。但酒就有难度了,这证明陈竺确实没吹牛。
“竺哥生日快乐!”我抿了一口,把酒瓶递给他。
“谢兄弟,”他接过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垂下头,“多谢多谢——虽然你看我表面上挺乐呵,其实那他妈都是装的、装的,或者说,是自己骗自己,尽可能把自己骗得都信了——我挺好,我挺高兴,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连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他都不再说话,沉默着吃,沉默着喝。酒精沿途裹挟着某种愁苦在血管里游走,成为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封闭之门。
“为什么从来没问过我的事。”陈竺抬起头望着我,自我进来之后首次看到那张脸上显现出严肃。“你不好奇吗?”
“好奇。”我说,“可我不敢问,你知道……那种事最好还是别……”
“得嘞,不用你问,我把我的事如实讲给你听,不过你得答应我,等你出去后把它写下来。就用我的真名,陈竺。你是个作家,写这个对你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能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要让我写下来,还要用你的真名?”
他沉默须臾,举起瓶子,咕咚灌了一大口,“讲完后我告诉你。”他说。
以下就是他的故事。
去年七月二十号,我去丽晶酒店参加毕业十五周年聚会(丽晶你去过吗?金宝街那家,挨着王府井不远)绝大多数同学自打毕业后就没见过,所以见了面格外亲。我们喝大酒,唱当年的歌,回忆大学时光,有的抱头痛哭,有的躲在角落拥吻老相好。总之我们一众狗男女几乎都喝高了。我自然也不例外,醉得一塌糊涂,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我被活活干醒了,舌头和上嗓像是粘满了沙子。我爬起来找水喝,这时候一瓶农夫山泉出现在我眼皮底下。那会儿我还没全醒,迷迷糊糊接过来就喝。喝完清醒了点儿,才瞧见床前站着一个女人,穿白色浴衣的女人。
“谁?”我让那女人吓得够呛。随即就想,自己一定是断篇儿了,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酒桌上,我记得我搂着我的初恋亲个没完。已经是孩儿他妈了,但她风韵犹存,也不像当年那么扭捏了,由着我抱,由着我亲,在一片掌声、口哨声和起哄声中,我还跟她舌吻了,此时醒来,唇上还有她的触感与味道,绵软甘美如昔。
看陈设我所处的房间应该是酒店客房,可这女人是谁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室内昏暗如夜,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可以肯定她绝不是我的初恋,我初恋没这么丰满。
“认不出来了?装的吧,”女人把我手里的瓶子抢过来,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在我脸上轻拍,像拍孩子那样拍。“昨晚上你可不这样……”她说。
“昨晚上?”我满头雾水,我掀开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忙又捂上。
她打开床头灯,“好吧醉鬼,瞧瞧我是谁?”
“于……于丽娜……”
“真不赖,还记得我名字。”
于丽娜,我大学同学之一,“之一”的意思就是仅仅是“之一”,也就是说,在女生中她并不起眼。大学四年,我和她说过的话大概不超过五句,在我残存的印象中,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成绩一般,姿色一般,哪哪儿都一般。一个绝不会引路人侧目的胖姑娘。能让我记住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和我初恋是室友,我去找她时偶尔会碰见于丽娜。
“丽……丽娜,”可能已发生的事实多少令我有些尴尬,此刻只好、也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去掉她的姓,所以我说,“我这是在哪儿?是你把我……”
“看来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把我的腿往里推了推,坐下,床垫颤了颤。“昨晚你人事不知了,你们那些男生也找不到一个清醒的,我就开了个房间,叫了两个服务生把你抬进屋,然后……”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怎么了?”我只好问,似乎我必须有问下去的义务。
“然后我把你安顿好要走,结果……结果你把我抱住……我挣脱不开,就躺在你身边,你抱着我,嘴里念念叨叨个没完。”
“对不住对不住,真不记得了,我操,还有这事儿,我念叨啥了?”
“也没说什么,你不停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你初恋……”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这场大酒可把我害得不轻。
“你胳膊劲儿太大了,我推不开你,后来……后来你就脱……我的衣服,你又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再后来……”
“别,别说了丽娜,真对不住,我操,酒后无德……我……”
“不用道歉了,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她笑了笑,两道笑纹在她脸上出现,配合有些空寥的眼神,飘出一丝出似有还无的苦味。我捕捉到了它。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何况我们都不是当年的我们了,所以,你昨晚上做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也不会因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就缠上你,就让你负什么责任。”
“又不是小女孩。”她站起身说。
“丽娜,你现在怎么样,做什么工作?毕业后就没见……”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再问问她的现状,虽然她说我不必为此负责。可总不能没所表示。
“还是别问了吧。”她踱到沙发旁,背对我,把睡衣脱掉,拎起衣服,舒缓地穿。她的身材难说好,腰间已有赘肉环绕,臀倒是不大,但异常饱满,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白亮的光。穿好内衣后,她套上一件浅蓝色裙子,套的过程有些艰难,那些衣料被赘肉阻挡,她把两手背后,拽了几拽,协助裙子越过障碍。
她拿起旁边的一个小手袋,转过身,用那种贵妇人的动作,两肘向外侧屈翘,两手捏着那只一看就是山寨GUCCI的手袋贴在小腹。
“不早了,你起床冲个澡吧,我先走了。”
“嗨,丽娜,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
她扶在门把手上,静止片刻,说,“俗了吧,我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你比现在可潇洒多了。”
“我走了。”说走她就真走了。
兄弟你看我像反射弧慢的那种人吗?不像吧,可我还真是被我这女同学搞懵了。去冲淋浴的时候我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洗完澡穿好衣服下楼,本能地去前台结账,服务员告诉我有位女士已经埋过单了。不用问,于丽娜。
站在酒店门口,服务生跑过来帮我叫车。我站在门廊,头还是晕的。想它干嘛,再说有什么可想的啊,不就是一夜情吗?人家都没当回事,我反倒磨磨唧唧的。不想啦。
不过唯一的遗憾是我一点儿细节也记不起来。上了车又想——还有个遗憾,昨晚上我办的那个怎么不是我初恋呢?她后来怎么走的我都不知道。
单位我就不去了,那帮人没我照样能让公司正常运转,还是直接回家补觉吧。到现在头还疼,家里有芬必得,吃了药,放水泡泡澡,再睡上一觉,准好。睡醒后还有个事,前几天我儿子说了,今晚凌晨一点——他们那边是爱丁堡夏时制下午六点——他和他妈会跟我视频。有阵子没聊,我有点儿想儿子了。兄弟你看,这是我儿子的照片,漂亮吧,不是我这当爸的吹牛逼,我儿子长得一点儿也不比白人小孩差。上次聊天他妈跟我说,才七八岁就有女孩追了,有个苏格兰小女孩送了他一件花格裙子当生日礼物,好玩吧,哈哈,就是苏格兰裙,英国女王给肖恩·康纳利封爵的时候他穿的就是那玩意,据说里边还不准穿**。呵呵,你说现在的小孩也忒早熟了吧。
也就是在那天,我和妻子儿子商量定了,等我把公司这边的事安排好之后,明年元旦就飞爱丁堡,和他们团聚,以后最多每年回来一两次,打理下生意就行了。在生意场打拼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疲了、厌了,我想安静下来,在皇家哩大道上散散步,在广场上喂喂鸽子发发呆,找个小酒馆喝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瞅瞅儿子的小女友,那日子一定惬意。
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就是我那初恋。万幸那天我还在清醒的时候要了她的电话,我准备在走之前鸳梦重温,确切地说是弥补遗憾,上大学的时候我虽然自命风流,却居然没跟她上床,那时侯的她太保守太矜持,好几次都快入港了,却被她在我“把柄”上狠弹一下,愣是毁了好事。最后一回把我弹急了,我扇了她一耳光,就此分手。那天聚会上重逢,她又把我心底那把火点燃了,我记得在我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抱了她、亲了她,还跟她聊起了我们那一段,她居然跟我说了对不起,她说陈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别生我气了吧。我就故意耷拉着脸,说,不生气才怪,当年你那“弹指神通”的功夫,差点儿把爷弄成**……
那,我怎么做你才能不怪我了呢?她嘻嘻笑着,跟我说。我说其实很简单,咱俩的好事儿怎么着也得在你绝经期前办了吧,要不医遗憾终生。
行!她很痛快就答应了,也不知真假。我正要跟她把时间地点敲死,那帮同宿舍的老铁就过来敬酒了,结果你知道了,喝得人事不知,居然上了那个于丽娜的床。都他妈酒闹的,坏了我一桩美事。心有不甘啊,后俩我就开始行动,先是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就足以让我心跳过速了,没想到求欢过程如此顺利,她一点儿都没迟疑就答应了。挂电话之前,我追了一句,这回你不会再弹我鸡鸡了吧。绝对不会。她笑着说。她的笑让我心旌摇曳,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分明依然是年轻姑娘清丽的笑声,而非半老徐娘。
这之后的事就不跟你细说了,总之我俩又续上了,总之她真没再弹我,总之滋味不坏,就好比刚拿出一坛美酒,却因为什么耽搁了,一直没喝,足足撂了十年,开了泥封再饮,醇美远胜往昔。
有天我俩刚开始腻乎,她手机就响了,老师说她闺女发烧,她就急火火走了。我想开车送她她不让。我有点儿意犹未尽,懒得爬起来,就躺**看电视。这时有人敲门,听见走廊里有个女声说,“先生,需要打扫房间吗?”
“一会儿吧。”我说。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我躺得烦躁,就爬起来去冲澡,冲完准备穿衣服,退房回公司转转。敲门声又响了,“先生,现在可以整理房间了吗?”我提上裤子,穿上衬衣,一边扣扣子一边去开门,打开门我转身去拿包和房卡,只听清洁工在我身后说,“打扰了先生,领导有规定,我们换班前必须打扫房间……”
“嗯,没事。我也该走了。”我拿好东西转身出门,却没注意到那女工就在我身后,结果一下子把她撞了个屁墩儿,“哎呦对不起,”我忙扶起她,她抬起头——
我傻了,彻底傻了,是于丽娜,那个跟我,跟我一夜情的女人。
“于丽娜?”我两手还攥着她胳膊,惊得都忘了松开了,“怎么是你?”
此时她穿着酒店清洁工那种土黄色、领子和袖口带蓝边的工作服,正死命低头,像是非要把脑袋塞进肚子里似的,两只胳膊使劲扭,想甩开我的手。这时我才缓过味儿来,忙松开,然后她就被自己的后坐力给弄倒了,我弯腰再去搀她,她已经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手足无措了。在我想出辙之前只好站一边,任她哭。
等到终于不哭了,我试着扶她起来,这回她没抗拒,垂着头,跟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我去洗手间扯了块毛巾,蘸了热水,想给她擦脸,不让,一把扯过去。她把毛巾捂在脸上,一动不动,半天不说话。我也只好不说,我是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过了会儿,她擦了擦脸,放下手臂,露出脸,红着眼圈,脸也红,不知是擦太狠了还是怎么。她冲我笑了笑。那算笑吗?就算是吧,如果把那笑里的苦剔除的话,那只是个机械动作。
“丽娜,”我开口了,“咱们是老同学,可不是外人,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行吗?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真的。”在说这些话之前,我打了半天腹稿,我知道,这样子的她,心里有苦,又极度自尊,所以也极度敏感。哪句话说得不当了,就又伤了她一层。
“谢谢你,”毛巾在她手里拧着,她说,“我的事两句话就能说完,下岗了,被老公甩了,身子骨也不成了,出来打打工,给自己挣个药钱,和骨灰盒钱。”
唉,苦人。我的同学过得不好的有,但恐怕是没有比她过得更惨的了。跟她比,她要是地下我就是天上了,何况我俩还有那么一次肌肤之亲。得帮,于是我说:
“这样吧丽娜,去我公司工作如何?我那儿不是什么大企业,但三险一金还是有的,工作也不累,文案活儿,你要是不嫌——”
“不了陈竺,我知道你是真想帮我,不过我只能心领了,我还是在这儿当我的清洁工吧。”
“别呀,你看丽娜,我是请你当我员工的,你付出劳动,我发薪水,又不是给你捐款——”操,百般注意、终有一疏,我怎么把这俩字说出来了……
“算了吧还是。”她又垂下头,但她脸上有些遮掩不住的悲凉悄悄溢出,浮在半空。“假如没有……没有那天的事,也许我会立刻答应的,陈竺,谢谢你,心领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没有啊,一点儿也不麻烦,公司是我的,我说聘谁就聘谁——”
她再次打断我,“到此为止吧,再谢你就假了,我不会去的,我该干活去了。”她把毛巾塞到我手里,站起,从小车上拿床单。
我呆呆地看着她弯腰铺床单,那圈中年妇女的粗腰,是我搂过的,那轮圆满的臀,是我冲撞过的,那两只正在铺床单的手,或许曾为我接过呕吐物,擦拭我嘴角,又递水给我……
兄弟,那一刻我抑制不住了——假如我再不那么做我就会哭出来——我一把搂住她,死死搂住,把脸贴在她后背,我的鼻子里顿时充满了她的味道,那味道好闻得令人心酸。
我又听到了她的哭声。
许久,我把她转过来,正面抱她,一开始她抗拒,但换来的是我勒到肉里的拥抱。然后,她开始回应,她抬起了头,我寻找她的嘴巴,找到了,吻,恨不得把整个的自己送进去那样的吻。再然后,像她那天描述的我一样,疯狂地脱掉她的衣服……
兄弟,我想我他妈的,是我身体里某个门被她打开了,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被放了出来,你说是爱是怜、是感动是心疼?都是,又都不是,心疼可能最接近吧,至少我是让她弄得心疼了。
后来我又好说歹说地劝,劝她去我公司,她就是不答应,我每次一说,她就用嘴唇堵住我的嘴。我只好就此打住。单从流氓的角度说,跟她接吻**的滋味难以名状,假如不是真的跟她发生了,绝想不到在那么平庸的肉体里能释放出那么丰沛的**,她那种**跟我老婆、我初恋,以及其他跟我有过床笫之欢的女人都不同,可又形容不出那种不同,不像你们作家,能找到恰当的词去形容、去比喻。反正,就是不一样。
我仍然维系着和我初恋的关系。但显然我更想跟她在一起。而且,很多年不曾梦到过的场景居然又出现了,就是说,我做了性梦,梦里全是跟她**,从来没有第二个女人出现过。可她拒绝我的时候多,每次她托词有什么事回绝了我,我就沮丧、就心里难受、就想骂人,我的员工已经有好几个被我的无名火连累了。奇怪,我好像又活回去了,活成了初尝爱情滋味的小屁孩儿。
我给她买衣服、首饰,以及其他买完了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东西送给她,可她无一例外地都拒绝了,她似乎对我一无所求。与此相反的是,我的初恋对我送她的东西都一一笑纳,甚至还有几次暗示我,她喜欢这个可是太贵了,她一直想要那个可是总也下不了决心。我和她**时,她几乎贡献了她所能做到的各种体位,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声,以取悦于我。对这一切我开始反感,并决定慢慢疏远,等时机成熟,我会结束这一段曾经无比期待的**。
与我初恋截然不同,于丽娜总是无声无息,她的身体似乎也是静止的,但她的内部却奔涌着一条星河,一座活火山,引导着我飞,烧灼着我身体的每一处,又像是温泉,汩汩不绝地,把难以形容的快感注入我每个细胞。
她把我的生活充满了,无处不在。可我发现她渐渐憔悴,倒不是瘦了,并非局部,而是整体的枯萎。
我开始忧心忡忡,就跟为我姐、我妈担忧一个样。不,更有过之。几次三番我说带她去医院检查,她都不去,说没什么大事。要说她哪都好,就是太倔,什么都拒绝。搞的我都怒了,我说你是不是非得跟我撇清关系?她说不是,她抱着我,亲我的额头、鼻尖、嘴唇,就跟亲孩子似的,“真的不是,别胡思乱想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费心,我从小到大都是个不愿意给别人填麻烦的人,哪怕是亲人。”
只有一件事她算是主动求了我,某天她电我,说她的医保卡钱不够了,让我帮她开点药,我记下药名,屁颠屁颠儿去买药,可那是处方药,药店不卖给我,我就跑去医院,找人民医院的医生朋友开处方。我买了一大堆药,不光是她要的那个,还有阿胶蜂王浆阿拉斯加深海鱼油什么的,反正吃了也没啥坏处我想。
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起色。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的枯萎速度也看不出有明显加快的迹象。
去年十月二十号上午,她给我打电话,她说,“陈竺,我在丽晶订了个房间,就是我们……第一次……的那个房间,房间号我不告诉你,我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别生我气,笨女人的小心思罢了。其实你不记得也不代表心里没我。真忘了也没关系,你在前台报我名字就行。还有,你不是怪我老是拒绝你吗?那,我想让你陪我一起过,今天是我生日,四十岁之前最后一个生日。同时,今天也是我们认识整三个月。”
我是真没出息,兄弟你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吧。那一刻我他妈心花怒放了,我说没问题,哪怕是陪到你下一个生日也没问题。
“可别买东西,蛋糕也别买,这回算我请你行吗?虽然我不要你的礼物,可咱们吃饭什么的一直都是你花钱,答应我吧?”她说。我答应。可我挂了电话就开车出门了,买什么礼物呢?衣服啊包啊首饰啊她绝对不要,那只好俗点儿,买束玫瑰算了,更俗的是我买了99朵。买完我就直奔丽晶,一路上脑子里都是数字,不是想不起来,是真没留意,那时候头还是懵的,再说那会儿我惦记的也不是她呀,还是我初恋呢。所以干脆不想了,停好车我直奔大堂,我跟前台的姑娘说要找于丽娜于女士,那姑娘拨通电话,说于女士您有访客,片刻,姑娘捂住听筒说,“于女士说请您报下姓名。”
好玩,怎么了这是,心想莫非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男人找她不成。我告诉她我叫陈竺,天竺的竺。那姑娘笨但很认真,问我天竺的竺是哪个竺,我比划半天她也不会写,只好拿笔给她写上,心想也太没文化了,《西游记》都没看过吗?
1408,这回我记住了,在电梯里我想,以后只要空着,咱就订这间房,你喜欢玩浪漫就陪你玩,跟2046学的吧。
刚要敲门门就开了。温热的肉身流淌入怀,拥抱、接吻、抚摸、喘息,当这一切稍停后,她握住我手,领孩子似的引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是插好蜡烛的生日蛋糕,两只高脚杯,一瓶澳洲爱丽丝·梅洛干红。嘉本纳沙威浓的果,醋栗味儿,我喜欢。
“12点,服务生会把我点好的午餐送来,咱们可以先喝点儿酒。”她说。
“哈皮剥死day,丽娜。”我说,并拿过刚才我们接吻时放在玄关的玫瑰送给她,“别嫌我俗啊丽娜,99朵,唉,买别的你又不要。”
没成想她眼圈红了,“怎么会俗呢?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收到鲜花。”她低下头,把脸埋在花里,肩膀耸起,那样子,真像是一辈子没闻过花香似的。我禁不住搂住她,吻她的耳垂和腮。
然后我们开始喝酒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基本上都是我自己说,尤其是有关她的前夫她的家庭的事,都闭口不谈,我只好跟她聊我远在苏格兰的儿子,对此她饶有兴致,问了好多关于我儿子的问题。说到有苏格兰女孩送我儿子花格裙时,她少见地笑出了声。于是我就更起劲儿地跟她说我儿子的事。
喝了几杯后,红酒渗透进她的脸,接近了少女的羞红,虽然我不大记得起她在大学时的样子,可那抹红让我心动,我搂住她说,“要不咱上床去庆祝一下?”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先去洗个澡吧。”她说。
我说那咱干脆一起洗,“不,”她立刻否决,“别生我气陈竺,我不是不想,是没自信,你看你身材保持得还那么好,可我……”
我说我从来没觉得你身材不好过。可她还是没同意,“求你了,真的,我不习惯,也许以后我会习惯的,以后,好吗?”
我说好吧,以后。我坐在沙发上喝着酒等她。看来一会儿还得点一瓶,快见底了。
她穿着睡衣出来。“你去洗吧,调调温度,喝了酒别冲太热的,对心脏不好。”
我匆匆冲了,披了浴巾出来,见她已经盖上被子,只露出半张脸,正冲着房间的某一处微笑。
那笑跟往常不同,似乎有什么我猜不出的东西在里面,但不得不承认,那时她的笑是我没见过的,那一刹那我只觉得这笑容增益了她的姿色,突然间变了,不再是庸常的妇人,而是有了种摄人魂魄的美。
我甩掉浴巾,从床尾钻进被子,以她的脚为起始,然后是小腿……以唇为足,丈量着她,徐徐上行,向通往欲仙欲死的终点进发……
当我的嘴唇在她“中点”滞留时,她破天荒地呻吟起来,并绷紧了身体,她手臂向下,捧住我的头,让我停泊在她的**上。然后,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小盒,打开,从中取出六粒胶囊,蓝色的。“陈竺,谢谢你。”她说,“我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让我认识了你,并且跟你……不管你想不想,我是想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我也会的。”我说。“这是什么?伟哥吗?哈哈丽娜,莫非你怕我不行?”
“不是伟哥,”她说,“你当然很行了,绝对**,而且体贴,还知道……照顾我的……不像我前夫……不提这个了,这是我从**店买的,我还是第一次进那种地方,他们说这是美国出的,这种药,能增强……还……还能延长快感,很贵,不过我觉得要是真能……就值——我想让你记住我,不对不对,你忘了我也没关系,不管以后怎么样,今天我只是想让你高兴,能有多高兴就多高兴……”
“你听我说,”我刚想说话,她的手指就按在我嘴唇上,“你是在我人生中最灰色的日子出现的,你总是说我不该拒绝你,可你知道吗?你给我的东西太多了,多得你难以想象,所以我得知足,所以我不能再从你这儿要得更多……”
我总算把她打断了,我是用我的眼泪把她打断的,我哭了,几乎号啕起来。她慌了,帮我擦眼泪,可她也流了泪,连珠不断。她一边哭,一边把三粒胶囊放进嘴里,“你不用帮我擦,正好用眼泪当水,把药喝下去,不,把我这辈子最快乐的记忆喝下去。”她抽噎着说。
我使劲儿点着头,学着她,把胶囊吞下去,咽下去,不,把我这辈子最快乐的记忆咽下去。让它融化在我的身体里,让它在我的血管里无限循环下去。
这之后是一场已经不足以用酣畅淋漓来形容的**,唯一接近的词语是,灵肉合一。
兄弟,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整个**的过程俩人都流着泪,但那泪里没有悲哀,每一滴眼泪的流出都超出了**带来的快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从那个神一般的巅峰上滑落。我们喘息着,微笑着,抚摸着彼此。当我喘息渐止,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她的喘息不仅没有停止,反而频率加快了。“丽娜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吓我。”
“过不了多久,”这时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褪得一丝不剩,相反,白得超过了盖在身上的被单,似乎方才不是我把什么注入了她体内,反而是把她的血都抽走了。原本略微有些外凸的眼球,此时似乎正在塌陷,一环阴影在她眼周出现,并正在加深,仿佛过不了多久,两个眼球就会掉进她的头骨。
她压制着自己的喘息,眼睛里有光闪烁,“过不了多久,你会吓得更厉害,如果你不想糊涂一辈子的话,就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
那时候的我彻底晕菜了,没听出她的话有什么异样,甚至都没听清楚。我赶忙答应她,我说,“你说吧,不过要不要先叫医生呢?我怕你出什么事……”
“不用。我没事,你听着就好。
“如果我没算错,最多再有十分钟,该发生的就要发生了。你一定好奇将要发生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死,我的死。你不用去打120了,我不让你打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你听了之后,就算是让你打你也不会打了——
“是我自己想死。就是说,我是自杀的。别打,听说我,别打,时间很宝贵,如果你占用了这点儿时间,你会后悔的,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设计?对,我就是在设计你、设计我的死,和你未来的命运。因为我的死,你可能会搭上一条命,即便侥幸不死,你的后半生也不会太好过,终老监狱多半就是你的归宿。先别问我原因,你现在的样子很傻,呵呵,我很高兴能在临死之前亲眼目睹你这幅样子。你问我刚才让你吃的什么?这个倒不用担心,你吃的胶囊只是碾成粉末的维生素C,不仅无害反而有益呢。我吃的就不一样了,那是普萘洛尔,一种俗名叫心得安的药,用来治心跳过快的。平常人吃了也没什么,最多是心跳慢一些罢了。但我就不同了,三年前我大病了一场,那场病跟我前夫有关,原因没必要跟你说了,只说我的病,出院后算是好了一半,当下死不了,但是医生告诉我说,我留下了后遗症,叫‘房室传导阻滞’,我不懂医,医生给我打了个比方,他说心脏的跳动就跟击鼓传花似的,有一个人不传了或者手里的花掉了,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心脏也一样,需要不停的生物电刺激,可我心脏里有些地方总是擅自做主,不传了,或者碰到个睡着了的,传也没人接。现在,我这心脏里罢工的小人大概有好几个了,他们不想玩了,而我吃这个药下去,不肯传的人就会更多,直到心脏彻底罢工。
“你现在可以摸摸我的脉搏,你就知道它现在有多‘懒’了。
“收起你的好心吧,我害你你还抢救我?可笑,去你的吧,我不用你管我,我不用任何人管我。
“你跟警察说我是自杀?呵呵,我敢打赌警察不会信的。我的死已经像胶水一样粘住你了,你扯都扯不掉。哪怕你现在逃跑也没用,前台那服务员已经记下了你的名字和你的笔迹,‘陈竺,天竺的竺’,那女孩的记忆力再差也能维持到警察传讯她的时候。就算你逃跑也白搭,现在快12点了,送餐的人会来敲门,如果敲不开的话,就会发现不对,最终一定会有人打开房门并且报警。另外还有,想不到吧,你那个初恋也将是我的人证之一。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用你的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内容是‘对不起亲爱的,你那个室友,就是那个叫于丽娜的最近缠上我了,等我把这边搞定就联系你。’这条短信就是你的杀人动机。你看,我用了‘搞定’两个字,我想警察不会认为‘搞定’就是分手那么简单。别费劲找你的手机了,我已经把它锁在保险柜里,密码在我心里,除了我和警察没有人能打开。你说不是你锁的也没用,警察一定会认为是你故意不说密码。假如这些还不构成你因奸情杀人的证据,那么我的**里还有你肮脏的精液。并且,法医会给我做尸检,而医院里保存着我完整的病例和医嘱,这种病是绝对不能吃这种药的。所以,尸检结果和病例会形成一个吻合的环,把你牢牢套住。
”还有,你还记得我让你去帮我买药吗?对,处方警察也会找到的,找不到也没什么,医院里有存底。你不会忘记吧,你开药用的是你自己的医保卡,处方上有你陈竺的大名。到时候,你的医生朋友也是我的证人之一。
“你开始哆嗦了,听上去挺恐惧的是吗?没想到发生在你身上是吗?你真幼稚,这种时候还问我爱你是真的假的,假的,当然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不爱你,我他妈从上大学的时候就讨厌你了,你天天去找你那初恋,你们亲昵得跟小两口似的,你们旁若无人的接吻的样子令我作呕。你还是女生们晚上在寝室谈论的主要人物,狗屎,在我心里你就是个祸害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为什么设计害你?别急,马上就告诉你。先跟你说说那天的事,也就是所谓的我们的‘第一次’。那天就在这个房间,你睡得像头死猪,我在外屋的沙发上躺了一宿,听到你的动静,我才进屋,喂你喝水,所以,我和你根本就没有那‘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是我在你和你初恋鬼混的那个房间里,而那不过是我整个计划的一个环节。对,我去酒店做保洁就是为你而去的,你在哪个房间我都清清楚楚,现在明白了吗?那根本不是巧合。
“现在,把你的同情和怜悯也收回去,我不如你富有,可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穷。我前夫虽然滚蛋了,但他也给我留下了房子和一笔钱。再加上你作为刑事犯罪责任人的民事赔款,足够我老母亲生活了,所以我了无牵挂。
“好的,该跟你说我设计你的原因了。也许你认为自己是被害了,可我不这么认为,这是报应,你活该得的报应。为什么?你不会不记得那天聚会的事了吧,用你那浅薄的脑袋想想,想不起来我就帮你回忆——我到酒店的时候,你正站在门口迎接老同学,你长得帅,富有,又体面,我猜聚会的组织人、也就是咱们的班长,一定是他安排你迎宾的。
“我还没进门,你就迎过来,你忘了我的名字,是我告诉你的。你有点尴尬,可是马上,你脸上就开出一朵花,邪恶的花,一句话从那朵花里飘出来,‘于丽娜,多年不见你可瘦了。’我刚想对你笑一下,后半截话又从你嘴里钻出来,‘我是说,衣服。’
“然后就是你更邪恶更下作的笑。”
“就因为这个……你就……那只是……?”我哆嗦地几乎说不出囫囵话了,冷得像泡在冰窟里。
“玩笑是吗?”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眼皮,望着天花板微笑,我熟悉的微笑,当我从浴室出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好,就跟你说说这个玩笑。那是个跟今天一样阴郁的日子,我碰到了我前夫,他笑着向我走来,张开嘴,吐出一句话——他的话和你那天的话一字不差。这是唯一的巧合。
“我不喜欢开玩笑,很不喜欢。”她最后说。
说完就合上了眼。
她死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被她言中,仿佛她还活着,引导着警察、我的初恋、前台的服务员,还有我那位医生朋友,一步步的,抽丝剥茧一般,把一个作为杀人犯的我逐渐呈现。
入狱后,我花钱疏通了关系,假如我的命足够好,或许判不了死刑,可如她所说,我这一生算是毁了。第一次开庭时,我向法官律师们如实讲述了整件事的过程,没有人信,连我的律师也不信,虽然他一直在尝试为我做无罪辩护。
他们说,世上怎么会有为一句玩笑就设局害人的人呢?更何况害人的代价还是先把自己弄死。最后连我自己都怀疑了,是啊,这一切都他妈是真的吗?
麻烦你,兄弟,写下来吧。不是想让你帮我翻案,我是怕有一天连我自己都不信了,所以我想把它变成白纸黑字留下来,提醒我自己,提醒别人,这世上还真他妈发生过这种事。
2012/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