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他没有病,他是正常的,只是暂时……女人在心里对自己不停地说着,起身去寻找那股味道。脑子里想的,却是医生的话。她隐隐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甚至是正确的,可是还不足以征服她。她感觉踏上楼梯的腿脚发软,她清楚地知道,最后那点儿抗拒力量,几乎全是出于自己作为女性有失理性、自欺欺人的倔强,能维持多久呢?
X复苏了吗?或者说,你真的看到了他复苏的迹象?
是……的,我看到了,他的饮食、他的肌肉、他的……
他的性欲,是吗?你真的相信,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变成了一匹种马就是复苏?
求你别这么说他。你是绅士,你不该这么粗鲁……
好吧,我道歉。那么——
真的,他像年轻人一样有棒,至少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倾注进我身体里的,不是男人的……而是爱、是热情、是即将清醒过来,摆脱一切不快、并和过去彻底切割、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希望。
那就是精液,病态亢奋的产物。那里面含有癫狂的**、坏死的蛋白、充满细菌的前列腺液,和热症患者的歇斯底里。唯独没有你说的那些。
你闭嘴,求……求你,别说了。
莎士比亚说得对,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你真的爱他吗?还是沉迷于那种填充感来对抗虚无与虚弱?让那具早就丢掉灵魂的肉身来维持你活着的意义?难道你不明白,当他失去思维能力后,作为作家的他实际上已经死了?难道——
你滚,滚吧。从我脑袋里滚出去。
女人站在男孩卧室门口时已接近虚脱,她扶着门框喘息着,等呼吸平顺些后,她推开了门。
母亲进门时,男孩正把从女仆那儿偷来的笤帚扛在肩上,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微屈,以一种无比惬意的姿势端详着墙上的松鼠皮。男孩的呼吸均匀,进入他鼻腔和肺脏的,不是这房间里的空气,而是密林中的气息,芳冽、清新,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香喷喷的火药味。
假如不是母亲的闯入,男孩还会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场景,比如战场。在弥漫的硝烟中,他以父亲的钢铁之躯站在火光和废墟之中,轻蔑地看着对面正在瘫软的敌人。敌人望向他的最后一眼,是无奈的认命、绝望,和对干掉他的人咬牙切齿的钦佩。
美好的时刻被打碎了。女人如刀锋般切入男孩的视线,从墙上把松鼠皮扯下,疯狂地撕扯——当她发现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撕碎它之后,女人如困兽似的在男孩的房间里左冲右撞,她发现了男孩放在床头柜上的小刀,马上抓起,趴在地上,在松鼠皮上疯狂地划割。
男孩惊呆了。笤帚此时还扛在他的肩头,他看着母亲的所有举动,看着母亲最后把零碎的战利品收敛起来,连那把小刀一起扔到窗外。
女人醉酒般向门口冲去,撞开男孩,一路嚎啕着,从男孩的房间内消失。鞋跟踏在楼板上发出杂乱的橐橐声,如同心脏病患者的心跳。
半晌,男孩走向那扇大开的窗,趴在窗台上俯视,却只看到海浪般的松涛,无边无际。
男孩突然想纵身而下,跳进浩大的松涛里。
十
他没有病,他是正常的,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他浑身都馊了,像一摊堆成人形的剩饭。
安得林几乎立刻就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比药还灵。
我告诉警察我和他的同学关系,他们走了,临走时,把从安得林口袋里找到的名片给了我,同时把这个浑身酸臭难闻的人也甩给了我。我看了看那张名片,那时我还是编辑,现在我是主编了,五六年前印的。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给的他。
我把名片还给他,又摸出一张新的。他接过来,并没有看,而是低下头,把两张名片叠在一起,放进西装内兜里。
我递给他支烟,帮他点上。他的手指皴黑,像刚干完农活的人。
我们沉默着抽烟,我在心里组织着句子,同时压抑着巨大的好奇。其实还有笑,我一口接一口地嘬着烟,就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笑喷射出来。我自问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我的笑也不是看人笑话的笑,实在是巨大的落差形成的滑稽感,一个衣冠楚楚的、事业有成的总裁,突然就成了丐帮污衣派的长老,无法不引人发噱。可我知道不能刺激他,一个刚刚把涣散的眼神聚合的人,稍有重量的字词就会把他撂倒。
还好,掐灭第三支烟,把我给他的矿泉水一饮而尽后,他开口说话了:
“让你见笑了。”我赶忙拍拍他的后背,跟他说老同学之间不用说这话。
“想起来了,我是走着来的,走累了就在路边找个阴凉歇会儿,攒够劲就继续走。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吃几口东西,就在草地上、农民的窝棚、废弃的水泵房里睡一觉。天亮了,接着走。一路走,一路想着自己已经活没了的半辈子,想着想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就笑了,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我,我也看他们,可他们脸上没有我要的答案。我遇到了流浪的猫狗,有瘸腿的,有瞎了眼的,他们大概是被主人遗弃了或者走失了,我把我带的吃食分给他们,他们有的无所顾忌地凑近我来吃,有的远远地打量,走近些嗅我,他们能闻出我是否不怀好意,真的,他们有这本事。我就坐在路边,跟猫狗们说话,打消他们的疑虑,我说狗啊猫啊,来吃吧,瞧瞧我这样子,再闻闻我的心思,我还能害谁呢?我就是害我自己也不会害你们的。他们就凑过来了,低头吃着宠物狗绝不肯吃的东西,我摸着他们的脊背和尾巴,他们任我摸,吃饱了,摇摇尾巴称许我的慷慨,还舔舔我的手表达感谢。我说走吧走吧,吃饱了就继续走吧,跟我一样,发发呆,想想事,把自己活过的日子在脑袋里跟电影一样过一遍。
“有只长得很难看的小狗不肯走,一路跟着我,我们一人一狗一前一后走到了太阳落山,月光浇灌着我俩的影子,影子越长越大,越长越长。我睡到草窠里,他就挨着我睡,他的眼边全烂了,眵目糊把睫毛都黏住了,可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亮,泪盈盈的光。我看着夜空,他看着我,我和他说话,他用我能听懂的呜咽回答我。他说他也没有答案,他说你是不是人们说的那种,那种神经病?我说兴许是吧,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他说我没别的意思,我跟着你也不是想要赖上你,我是觉得你有点儿不对劲,我听说人是会自杀的,所以我决定跟着你,如果你自杀的话,我就咬你脚脖子,我告诉你就是怕你到时候误会,咬你可是为了救你。你放心我不会使劲咬的,我也咬不动了。你别看我不丁点儿大,其实我已经十一了,老狗,快死了,论岁数你得管我叫叔。哎我说,我瞧你按人来说年岁不算大啊,穿得也挺体面的,好好活着吧,别寻死,多傻呀,干嘛自己弄死自己呢,连狗都不如,我们狗可不会干这种傻事。
“我笑了,我揉搓他的下巴,他躲开了。他说他下巴上长了肿瘤,就是你们人类说的癌吧,我不当回事,可你一碰我就疼。我赶忙缩回手,跟他说对不起。他说没事没事,你太客气了,我都不习惯了,你还不如踢我一脚呢。说说吧,年轻人,虽说我们做狗的帮不了你什么,可有什么烦心的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吧。你看我心里难过了,或者被哪个傻逼——你们人是管特别坏的人叫这个词是吧——踢疼了,就汪汪几嗓子,叫完就好受点儿,碰上心软的狗,还会跑过来蹭蹭我,如果是个母狗,兴许还会跟我发生点儿什么,你知道的。所以,说说吧。
“我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清楚,你明白吗?就是,就是活腻歪了,不过不是想死那种活腻歪了,所以你也别担心我会寻死,我是说,有天早晨一睁眼、一坐起来,突然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奇怪,明明心肝脾肺肾都还包在这皮囊里,可就是觉得自己变空了,跟塑料袋一样,那种滋味别提多难受了。于是我就跑了出来,塑料袋不就是到处飘吗?所以,我就飘到这儿来了,碰到了你。
“狗没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歪头一看他还睁着眼,望着黑魆魆的旷野,想事呢。我说狗叔,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啊。听着呢,他说。你一说塑料袋,让我想起自己的事来了。不提了,一想心里就难受。接着说你吧,你说你发觉自己被掏空了,我还真知道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呢,是吧?所以我知道接下来我该问你什么,你现在心里想的,就是把自己填实着了,就是说把空塑料袋填上东西,填满,但是绝不是原来你有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再多再好也填不进去,填进去了也还是空的,对吧。
“我一轱辘爬起来,我把狗抱起来使劲亲他,亲他的脑门,他的嘴,凉津津潮乎乎的鼻头,注意不碰他下巴。这狗让我弄得挺不好意思的,他说行啦行啦,你们人的感情还真他妈丰富。你嘴里都是酸臭味,还不如白天那只瘸腿母狗的嘴巴好闻呢。放下我吧,我可禁不住你折腾。
“我脸红了,好在天黑,他看不清。我轻轻躺下,把他放在我肚子上,夜凉了,我肚子上还有点儿温度。我摩挲着他脏了吧唧打了绺的毛,涩涩的,发出轻微的声响,惊醒了草窠里的鸣虫,叫了几声就钻跑了。我觉得脸上发凉,眼泪下来了,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我说你真是我的知音呐,戳心戳肺的知音,真他妈准啊,什么摔琴谢友,钟子期跟你比就是个屁。狗兄,狗叔,狗大爷,我算是服了你了,五体投地,你把我心里说不出来的东西全说出来了。没错,我就是想找个东西把塑料袋,不,是心,把心填实着,要不然真是生不如死啊。
“狗叔撑起爪子在我肚子上站起来,他说你胸口是个什么啊,把我硌得生疼。我赶紧把领带扯下来,硌着我狗兄的肯定是领带夹,纯金的。我一扬手,把领带和上边别着的领带夹甩出去,爱谁捡了去就捡吧。对不住,狗叔,我把硌疼你的那玩意给扔了。他舔了舔我的手,重新趴下。继续我们的话题吧。他说。既然被我说中了,那,你有准谱了没,到底想把什么东西填在里头?怎么填?
“别人我不说,可我不能瞒你,你是我知己,唯一的,在这世上连人带狗,再找不到第二个。我找到了,至少是我认为我找到了。那个我准备填进去的东西,就是写作。我想写诗、写小说、写我想写的一切。我不是没考虑过别的,这几天我在路上走,脑子就没停过。就跟不停的试钥匙一样,别的都不行,只有写作,只有这把钥匙能插进锁眼。找对了要填的东西,怎么填就好办了,比方说,明天早晨咱们继续上路,走到一个我认为合适的地方,我就停下来,住在那儿,把自己关起来,开始写,也就是说,开始填,填我自己。我没那么高、那么宏大的目标,填上就行,绝不贪心想着填满,哪有能填满的东西呢?这样,我活着就有理由了。
“那你媳妇孩子呢?看你的样儿,应该是有媳妇有孩子吧,说不定还事业有成,刚才那个硌疼了我的玩意是金的吧,身外之物也就算了,又不是肉骨头,可你的亲人呢?你就这么撇下他们跑了?
“我沉默不语。许久,狗叔开口了,他说:对不起啊,也许我不该提这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人类的牵挂比我们狗多。刚生下来,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就让你们把我们跟亲妈分开了,我们也没说什么,慢慢也就习惯了。唉,我们狗活着,不就是靠依附于你们人吗?
“谢谢狗叔理解。跟你一样,我也有不想提的人和事。不敢想,我怕一入脑子,意志就软下来了,没准就会跑回去,回到让我空****的地方,等着让空一点点儿地把我杀死。
“唉,怪不得你们叫人累呢。人活着确实累。
“不是一个字。我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狗叔的错别字未必就不正确。说得好啊,累,人累。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狗叔累了,他说,要是你不觉得压得慌,我可就在你肚子上睡了,又暖和又软和,好多年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
“晚安,狗叔。
“我看了眼在云层里穿行的月亮,闭上了眼。一人一狗,或者说两个人或两条狗,都睡了过去。明天还要赶路呢。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我睁开眼先看自己的肚子,狗叔不在了。我爬起来四处找,在一处杂草中看到了我昨晚甩掉的领带和金光闪闪的领带夹。我拨开草丛找着喊着,兔子洞我都掏了,也没找到狗叔。我知道,他走了,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找了,总不能哭哭啼啼做妇人状吧,我抹了抹泪,上了路。边走边回忆起,黎明时分,他轻轻从我肚子上跃下,看着我的脸,喉咙里咕哝了两声,就走了。他一定说了什么,可我还没完全醒,没听清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大概是些祝福的话吧我想。
“一路上,想起再也见不到狗叔,心里难免悲苦。我赶紧换别的事想,如果他知道我因为他而悲苦,说不定会笑话我的。
“就这样,我走到了省城,昏昏沉沉地在这张椅子上躺下。结果给老同学添了麻烦,真对不住。
“该上路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务必答应我,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在这儿见过我,求你了。”
“那要是他们来找你,问起来呢?”这个请求我不敢贸然答应,这么大的秘密,我要是替他瞒着,会有负罪感。
“就让他们当我已经死了吧。”
我无话可说。
“好啦,我得走了。”
他两手拍腿,起身,径自走了,脚步轻快。
他起身时,那股味儿又一次在空气中浮动,馊饭和剩菜,数日不洗澡的裤裆里热烘烘的异味,以及其他什么我说不上来的味道。
十一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男孩咕哝着,走到床边,躺下,盯着天花板,眼神像个老人。一会儿,眼睛就累了,他闭上眼,蒙上被子。抽泣声被羽绒吸收了大半,透出来的一小半在房间里雾一样飘。
晚餐时间到,女人让大女儿去喊男孩吃饭,她说她上舞蹈课时扭伤了脚踝,上楼梯会疼死。说完,她就把胳膊肘拄在餐桌上,两手交叉支在下巴上,闭上眼,做出等待餐前祷告的姿势。她的睫毛有些痒,她知道母亲正在盯着她。
母亲把目光转向了小不点儿,“嗨,宝贝——”
“别叫我宝贝,”小不点儿皱着眉头,左右摇晃,挪着屁股,探出一只小短腿儿触地,向楼梯走去,“你一叫我这个就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她气呼呼地跳上楼梯,“好吧,妈妈,我去喊他行了吧。”
女人叹了口气,拿起餐巾,掖在坐在她身边的X的脖子上。她掖得比往常用力,X的喉结咕噜噜的上下移动,可能是觉得痒了,X突然垂下下巴,把女人的手夹住,女人的手撤了几撤,才抽回来,她摇着头,抓起餐叉捏在手里,女孩眯缝着眼,从缝隙里,她看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X被自己刚才的举动逗笑了,于是他不停地使劲点头,把下巴贴在胸口上,又抬起头,他的眼珠也跟着上下移动。当他低头时,翻出的眼白把女孩吓了一跳,赶忙闭紧了眼睛。
不管小不点儿怎么摇晃,男孩也不肯起床。他醒了,但他选择置之不理。“妈妈不会放过你的。”小不点儿气呼呼进来,气呼呼地出去。
醒来之前,男孩做了一大堆梦,纷乱芜杂。唯一记得的,是他和一群面目模糊的人端着枪梭巡在丛林里,不停地朝另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射击。在梦中,男孩的枪法准极了,准到他每次举起枪,就有人倒下。枪声在梦中像打字机的声音一样悦耳。死者的哀嚎让男孩兴高采烈,死者溅起的血在梦境的幕布上如玫瑰般怒放。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男孩撩开被子,跳下床,钻进床底,拖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是空的。几天前,这里是有把玩具枪的。男孩在地上坐了会儿,捧起空盒子,扔出窗外。盒子弹了几弹,被某棵树的枝桠接住了,在薄暮中,颤巍巍抖动,仿佛树怪呲出白森森的牙齿。
男孩关上窗,回到**。房间里越来越黑了。再没有人来喊他吃饭,男孩原以为母亲会来找他的。他饿了,肚子里有只青蛙发着牢骚。
“都是你害的,白痴,该死的。”
男孩打开门,下楼。餐厅里,两个黑人女仆正收拾餐具,刀叉和碟子的撞击声让男孩更加饿了。男孩四处望,母亲和妹妹们都不在,X也不在。
管家从厨房出来,冲男孩挤挤眼,一个潇洒如舞步的转身,立定在男孩身侧。伸出手挽住男孩,领着他进了厨房。
一头白熊正人立于厨房中,两只前爪抓着松饼和香肠,嘴里鼓鼓囊囊地蠕动着,却还不停地把食物往里塞。是X,可在男孩听来,他吞咽时发出的声音与熊无异。男孩蓦地想起那张松鼠皮,随即,X猛地转过身,一股熟悉的气味闯入男孩的鼻腔,迅速下行,幻化为一只多毛的大手,抓捏、挤压着男孩的胃——
一波又一波的恶心,男孩开始干呕,趴在水槽的边缘,脊背耸动。一旁的X被男孩的举动吸引了,他停止了咀嚼,松饼的碎屑自他口角落下,隐没于胸前杂乱的毛发。他的眼球定住了,好像需要拿什么钝物在他头上重重来一下才会恢复转动。
管家拍着男孩的背,等他的干呕停止,递给男孩一杯清水。男孩漱口,仰着脖子咕嘟咕嘟,把水和粘液吐在水槽里。男孩接过管家手里的纸巾,擦了擦嘴,转过头盯着X,说:
“你不是X,你的名字叫H。”
当男孩说出“你不是X”的时候,管家的手指动了动,他知道,这是要去捂住男孩嘴巴的初始动作。“你的名字叫H。”这件事过去很久,管家重新回忆起之时,也拿不准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但他是这么跟女主人说的:
“我去捂他的嘴,夫人,可是来不及了,少爷已经把您永远不让提的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X呆住了。被食物撑满的双颊停顿在鼓鼓囊囊的状态。传说遥远而神秘的中国有一种点穴术,如魔法一般神奇,被点中穴位的人,就会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直至有人为他解开,或者保持固定的姿势到死。X当时就是这副样子。
“少爷,”管家声音颤抖着说,“瞧瞧你都做了什么。”他搂着男孩快步走出厨房,把他送回房间里去。管家离开时觑了一眼,他看见X的眼球开始转动了,虹膜下有萤火般的光点闪动。
那时,女人正在女孩们的房间里,检查她们的作业。她挑出了大女儿的语法错误,叮嘱她要多读些书,“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被批评的女孩坐在一旁冷冷地发着牢骚:“我只想读爸爸的书,可你把它们都收走了,一本都不剩。”小不点儿捧着一本《匹诺曹》趴在地板上,晃着卷毛头说,“爸爸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闭嘴,露西。”
“该闭嘴的是你。”女人说,“你知道妈妈维持这一切有多么难吗?你知道——”
她的话被枪声打断了。回**在幽静山谷中的这声枪响后来在她脑袋里响了整整一辈子。
管家和男孩离开后。X倾听着时间的移动,和男孩未关紧的水龙头的滴答声。
X动了,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在垃圾桶里,用男孩刚才用过的杯子接水漱口。然后把睡衣的腰带重新系了系。转身走出厨房,穿过餐厅、客厅,走出大门,沿着屋外的楼梯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的门锁着。他四下看,一个在黑夜中发光的东西进入他的视线,他捡起来,是一把小刀。他把刀插入锁的U形柱,用力一撬,锁开了。他打开门,走进地下室。
地下室里堆放着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径自走向墙上斜挂着的双筒猎枪。
H摘下枪,倒转过来,左手托着,把枪筒塞进嘴里,右手拇指勾动了扳机。
从男孩说出他的名字、到他迈出走向地下室的第一步,有些杂乱无章的东西在他大脑里旋转、跳动——在骨头里游走的弹片、插满花标的牛、大鱼、山巅的白雪、绽开的伤口、丛林、雪茄、印有自己名字的书、硝烟味儿、海浪滔天、摊开的熊皮、古铜色皮肤的老人、垂死的豹子、UNDER WOOD牌的打字机、朗姆酒、银幕上女人诱人的大腿、铜制徽章、一些如蜥蜴断掉的尾巴那样蹦跳的字词……
以及那根棒球棍。最后是面目模糊的父亲和猎枪。
如上种种,是只有上帝才能读出来的东西。
上帝最后读出的是H的唇语:
“作为作家的我已经死了。我不过是在替我消灭这具无用的肉体。这个建造精美的玩意,是种能治疗失眠、消除悔恨、医治癌症、避免破产、让家人一起解脱,且只需指尖轻轻一勾,就能从无法忍受的境地炸出一条出路的工具。”
一位叫福的作家得知H自杀的消息,“我不喜欢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他说。
一位叫胡安的斗牛士得知H自杀的消息后说,“干得好。”几天后,胡安如法炮制。
在H死去四十多年之后,长成大人的男孩在回忆录中说:
“我从未摆脱对我父亲之死所怀的负疚感,回想起这件事有时会使我做出古怪的举止。”
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止歇之后,女人的悲鸣划破了山谷中的夜幕。
十二
安得林走了,从此不知所踪。我也没打算问他,你没法从一个连自己都不知要去何处的人那儿得到答案。
他消失后,我回了家。心里隐隐有庆幸之感。城市中生活得太久,我已对频繁的乡亲登门心生厌恶,尤其是那些不体面的人。如果你不提醒他们,他们就永远不知道换拖鞋,不经主人同意就抽烟,完全无视我妻子已明显凸起的肚子。他们身上散发出令人不快的味道,弱者的味道,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味道。他们来我家的目的,多是让我帮他们讨薪、帮他们呼吁,可我一个小小的主编能做什么?我是多么想告诉他们:你们还不如去跳楼,不过一个人跳楼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了,最好是排成一排,站在这个城市最高建筑的楼顶上。
新闻迅速变成旧闻,一个事件覆盖另一个事件,我渐渐麻木,内心冰冷。我不再关心那些令我无力的东西,只关心老婆的肚子和升职机会以及工资条上的数字。
除了让我帮他保守秘密,安得林没求我什么。孙叶打来了电话,我跟她说了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话,用与之相匹配的语气。没看见安得林,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别太着急,保重。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就是这些。但是,孙叶的急火攻心经由电话线传来,使我难以保持坦然。如果她因此疯掉,我就是帮凶。本来我是想连妻子都瞒着的,可是持续的不安折磨着我,我终于跟她说起了这件事。妻子的第一句话是:“谢天谢地,幸亏出走的不是你。”她的第二句话是个问句——“抛弃妻子,还算个男人吗?”虽然这么说,妻子还是支持我为安得林保守秘密,“既然承诺了人家,就只好这样了,只是有点儿……对孙叶不公平。”她知道我为这件事不安,就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和那个人。然而安得林却像鱼刺一样,深深刺入我们的生活,无法拔除。果然,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晚上,我正搂着妻子的腰,听着美妙的胎心,她说话了。因为我的耳朵还贴在她肚皮上,她的声音就像是一具沉重的肉身在楼板上踱步。
“你不会哪天就突然消失了吧,跟安得林一样。”
“怎么可能。”我说,“只有死才能把我跟你分开。”
“呸呸呸,不许说那个字。”她把我的脑袋轻轻推开,说,“他说他要写作,世界上还真有人为了什么写作,冷血地撇下老婆孩子和……一个温暖的家?想不通想不通,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
“嗯,八成是疯了。”我附和道。
可我那时想到的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那个叫斯克里特兰德的人。我没跟她说,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对这种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会做出相同的判断:此人抛弃妻子,冷血无情,是不折不扣的人渣。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像像书中的那个塔希提女人,持与世俗的目光相反的态度。
“以后咱别提那个人了,”我摩挲着妻子水肿的脚脖子,“就当他死了吧。”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月亮像孕妇的肚子一样肥白圆满。就在这天晚上,经历了数次阵痛后,妻子产下一女。助产士探出头告诉我喜讯,我和父母在走廊里终于松弛下来。助产士说,因为做了侧切,需要缝合,所以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烟瘾极大的父亲就拽着我到楼下抽烟,母亲嘟嘟囔囔,骂着“死老头子”,让我们赶快回来。
站在夜幕中,我和父亲吸着烟,聊着他的孙女、我的女儿。说着说着,他就提起了安得林和孙叶的儿子,“可怜啊,刚生下来亲爹就找不着了。”父亲说,孙凤年和孙叶报了警,彭亮还自告奋勇出门去找,消息倒是不少,有人说在大理看到安得林了,还有人说安得林在西藏,剃了头当了喇嘛。另有人说,安得林就藏在省城,和他包养的女人住在一起。可是都查无实据。父亲说,大部分都是人们乱嚼舌头,“孙叶都说了,安得林走的时候没带钱没带银行卡,连手机都没带着,‘他拿什么包二奶啊,胡说八道。’”
“我觉着他没准是被人害了。”父亲说,“这年月做生意的,有几个是挣干净钱的?说不定就有个把仇家……”
我没告诉父亲我见过安得林。可我很肯定地告诉父亲,安得林没有仇家。
“你怎么知道没有?”
我想说,一个跟狗谈人生的人是不会有仇家的。可话出口却是:
“回吧,爸,去看你孙女。”
妻子出了院,父母暂时跟我们住在一起,母亲负责伺候月子,父亲负责被劳累的母亲唠叨,解乏、出气。女儿的眉眼渐渐舒展,到满月时,已经能看出酷似母亲。真好,像她比像我好看多了。女儿睡着的时候,我趴在一边端详她,能足足看到她醒。她是那么的娇嫩脆弱,我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心惊胆战地数着她小胸脯的起伏,生怕她随时会停止呼吸。爸爸是不会离开你的,不管爸爸有多么远大的理想也不会离开你和你妈妈,在所谓的理想和你们之间,理想就是个屁。
我有什么理想呢?好像谈不上。我平时喜欢写写专栏,可我只是想赚点儿稿费贴补家用,能跟理想靠得上点儿边的,就是虚荣心吧。我喜欢我的文字变成铅字登在报纸上,喜欢领导不叫我名字叫我“才子”。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我算个狗屁才子。不过是会写些玩弄文字的八股妄图欺世盗名罢了。
满月后,父母回了松山。妻子和女儿入睡后,我恢复了写作,这回我准备写的专栏系列是女儿,我要写够一百篇观察她成长的文章,有机会就结集成书,等女儿十八岁生日时送给她。
入夜,我打开电脑。登陆邮箱后,看到一封未读邮件,标题是两个字:开头。
“你好吗老同学。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住了下来。还找到了活计,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我开始了写作,开始尝试把自己填满。附件里是我写的一些东西,我不指望你会读它们,对搞文字工作的你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值一哂。我只是想告诉一个人,我有救了,我正在拯救自己。思来想去,你是唯一人选。见笑了,打扰勿怪。祝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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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录:
一个死人在他死后的瞬间活了过来,开始他第一次畅快的呼吸。
那次短暂的旅行之后,安林决定趴在地上,把手更正为前爪,把腿更正为后腿,把自己的喊声更正为吠叫。他匍匐于地,屏住呼吸,憋得满脸通红,努力让尾巴从腚后钻出,让周身长出毛发,以匹配被他尊为父兄的那条狗。
他还是胎儿的时候就预感到了母亲的不忠,那个探进母亲体内的肉柱是那么陌生。仇恨的种子就是在那时埋下的,从此像蔓生植物一样疯长。
安是个时常不安的人,此刻他躺在棺材里还在不停地翻身,引发了周边死者极大的不满。他们决定把他赶走。为了落个耳根清净,死者们不惜活了过来……
一只飞舞的塑料袋爱上了风
沙姆萨醒了,看着自己七零八碎的身体,他想: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组装起来,使之看起来至少还是个人。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就确定了他悲剧般的后半生。
我不动声色地嗅着自己裤裆的味道,它们使我在拥挤的地铁里依然能准确地辨识出自己。
如果X一切正常的话,这天早晨,他会发现身边的所有都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包括:这幢乡间别墅内的所有房间、摆设、墙上的挂饰,以及
……
我数了,总计有97个段落,每一个,似乎都是一篇小说的开头。也许是长篇,也许是短篇。读着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啼笑皆非。这个人只字未提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儿子,却写了这么多狗屁不通的句子。他疯了,确定无疑。
我给他回了信——
“你他妈疯了吗?但凡你还有点儿理智,就赶紧回家。”
我瞬间就做了决定,我跑到阳台,拨通了孙叶的电话,告诉她我收到了安得林的邮件,挂了电话就把他的邮箱地址发过去。孙叶在电话另一端语无伦次地表示着感谢,“不说了孙叶,”我说,“你赶紧给他发邮件,再找个懂电脑的人查他的IP地址。”
孙叶查到了,IP地址就在省城的郊区。
孙叶和彭亮,和彭亮的兄弟们当晚就杀到省城,把这个偌大的城市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有找到安得林。孙叶求我继续给安得林发邮件,吊住他,诱使他出来和我见面。我照做了,可是我知道,没用了,他不会再发邮件给我。我的那封回信,已经把他和我的距离,拉长到从南极到北极那么远。
他果然再也没跟我联系。
轰轰烈烈的寻人队伍在彭亮率领下回了松山。这之后我听说又有几次寻人行动,但都无果。
安得林似乎永远消失了。可这个疯子,却成功地以异物的姿态植入我的生活。我屡次想删掉那封邮件,可每次都把食指从鼠标上移开,我点不下去,就好像一旦点下去就会把他彻底干掉一样。他像异物般的存在令我烦躁不已,可是再怎么烦,我也不想杀人。
可我还是不信他只留下了那些开头,那些字还不足以把他填满。
我一直留意着各大报纸、网站的图书榜,感觉有朝一日会有署名“安得林”的书出现。
时间如逝水,一流经年。如今十年过去,他依然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发现哪怕一本作者署名是“安得林”的书。
孙叶结婚了,我和妻子带着女儿出席了她的婚礼。新郎是彭亮。被他揍过的孙光也出现在婚礼上,呲着一口烤瓷牙站在门口迎宾。
孙叶和安得林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米七五、唇上微有髭须的少年,这男孩是那天婚礼上最面无表情的人。即使他外公也比他表情丰富。
在他当年讲话的地方,孙凤年坐在轮椅上,眉眼、鼻翼、嘴角都向左边歪,不时抽搐,一丝浑浊的涎从他下颌垂下。
2013-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