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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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伟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舍伍德·安得森

如果X一切正常的话,这天早晨,他会发现身边的所有都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包括:这幢乡间别墅内的所有房间、摆设、墙上的挂饰,以及其他很多东西,包括活动在其中的人——都已与往日不同。

可那个“一切正常”的前提并不成立。因此,当X在林鸟的聒噪声和被雨水冲刷过的新鲜草木气息中醒来时,像个新生儿一样懵懂无知。X掀开覆盖在身上的柔软织物,打开门,向他听到的声音走去。

时年六十二岁的X出现在客厅时是一丝不挂的,繁茂的体毛在晨曦下闪着金色的光。膨隆的胸肌隐藏在毛发之下,分布在肩部、背部、腿和臀的若干道疤痕随着他身体的移动,如粘附在皮肤上、已经干燥的唾液般闪亮。他**那雄壮的杆状物,随步幅而左摇右晃,如同一个壮汉不断摇晃的食指。那是种传递出轻蔑的肢体语言,虽说姿态柔缓,然而明眼人都会看出:它随时会被激怒,变成一把匕首,或是眼镜王蛇陡然昂起的头。

客厅里有男有女,还有追打嬉闹的孩子。孩子们很快就跑出了大门,童音在山谷间回**。一个面容姣好、曲线优美的女人向X走来,搂住他,柔嫩的手指拨开他浓密的胡须,在他颊上亲了一下。X不认识这个女人,可他并未做出抗拒的举动,女人手指间的香气经鼻腔进入大脑,在深处的杏仁核停顿,雾一般盘旋,那些准备做出激烈反应的神经元安静下来,犹如烈马被瞬间驯服。但疑问的因子还是自X的口腔里飘出,他问女人是谁,那两个在早餐桌前忙碌的人是谁,那个黑乎乎的家伙是谁,门外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是谁。自己又是谁。

女仆把睡衣递给女人,女人帮他穿上,他配合地抬着手臂。女人给他系好腰间的带子,回答着他的问题:你是X,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那些正在花园里奔跑追逐损坏花草的小东西是你我的孩子,正摆放餐具的是我们的仆人,那个人不是“黑乎乎的家伙”,他是我们的黑人管家。

女人的声音轻柔、悦耳。泉水般的欣快自X的肚腹间汩汩上涌。

X努力记着这些话。他不知道第二天自己就会忘记。

他被自称是他妻子的人牵着手,来到桌前。食物的香气刺激了他的饥饿中枢,他抓起香肠、然后是培根、煎蛋,往嘴里塞。食欲比他的手指还要粗壮。

一个女仆要纠正他,却被女主人的手势制止。她微笑地端详着他不成体统的吃相,以祖母般怜爱的眼神。

孩子们回来了,母亲的目光像魔法一样神奇,小东西们进屋后立刻变得安静和彬彬有礼,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排成一排,向正在往嘴里塞食物的X鞠躬,整齐划一地说:早安,父亲。随后,女仆领着他们去洗手了,那些小手上有泥土和苔藓,说不定还有一两条蚯蚓。

当孩子们回到餐桌旁坐下后,X已把所有的食物都拢到自己胸前。

母亲的目光把一场小规模暴动扼杀在未发生,她吩咐仆人,去给孩子们拿早餐,端到露台上吃。

餐厅内只剩下X咀嚼吞咽的声音。

女人想起她幼时在弗吉尼亚农场见过的猪,她趴在猪栏上,看着它们抢食的样子,羡慕着它们的好胃口。

是她“加工”了他。她揉着小臂上的肌肉,酸胀依然存在,作为一种成就感而存在。她不后悔挥出的那一棒,那一刻只有暴力才能终止悲剧的发生。

昏迷期间,医生说他很可能会失忆,果然。可是失去记忆又算得了什么呢?要紧的是他活生生地活着。

“重要的是我把他留在了人世。我没有失去爱人,孩子们没有失去他们的父亲,这个世界也没失去他。”

如果安得林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那么做。这疑问一度萦绕在松山人的脑袋里,但没多久就被忘掉了。这是个新鲜事前仆后继的年代,人脑的新陈代谢速度,快过了肚肠。

可我还记着他。我是被那股气味强迫记住他的,为此我有那么点儿恨他。尤其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心情不佳的时候,他和他的气味就会从我脑子里冒出来,让我的坏心情愈发坏。

还有那封一直想删掉的E-mail,仿佛一个优柔寡断的士兵抠着扳机,每一次我的食指都悬在鼠标上。

我下不去手。作为他的同学,他曾经唯一信任的人,我不能把他从这世上抹去。

在松山,安得林是个传奇。一个人怎样才能成为传奇呢?

这个人首先得屁也不是,一个屁也不是的人冷不丁就成了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这就叫传奇。

我和安得林是松山二中的同学,我考上大学离开松山,毕业后在省城的报社当了编辑。他差五分没考上。也有人说他考上了,是被哪个领导的孩子顶了。反正是没离开他想离开的地方。跟着爹娘务了两年农,务不下去了,安得林就从乡下跑回松山,在年轮木业当了保安。年轮木业是松山唯一合法的伐木公司,县里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总裁叫孙凤年。早些年,还有“投机倒把罪”的时候,孙凤年因这罪名被判过刑。出了狱,就盯上了松山漫山遍野的油松、红松、马尾松。不久,孙凤年干上了伐木,他干这个可是国家批准的,别人要是砍上一棵,就是盗伐,抓住就判。后来,孙凤年的生意做大了,成立了公司。他花钱请堪舆先生给起了个名:年轮木业。

安得林成了年轮木业的五十名保安之一。这支保安队伍分成两组,一组负责巡山,看有谁敢在孙凤年的山头上盗伐林木;另一组给公司和孙宅看家护院。安得林属于后一组。这个分组让他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烂俗的牛郎织女、七仙女董永的故事在他身上重演了——孙凤年的女儿,比我们低两届的孙叶看上了安得林。孙叶也没考上大学,在父亲的公司里当了会计。乡镇企业家孙凤年效仿世界知名的企业家,让女儿从底层干起,但一年后就失去了表演的耐心,提拔女儿当了年轮木业的财务总监。管账这种事,当然还是亲闺女比外人更令他放心。

孙叶看上安得林的具体细节不明,就像她父亲孙凤年是如何拿到伐木许可证、又是如何开了公司、积累了巨额财富一样不明。这些对外人而言,属于细枝末节,作为这故事的讲述者,我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当然也不能凭空编造,故而略去不谈。总之,富家女孙叶和穷鬼安得林很快就结了婚。婚礼前夕,我恰好回松山探望父母,被他堵了个正着。安得林亲自送来喜帖,我还记得他那天的样子,小人物攀上高枝的兴奋,还有潜藏在面皮之下的忐忑。

我自认为在学生时代跟安得林并无深交,之后也无交集,所以本想推脱,却被他一句话说动,同意去参加他的婚礼。当时,他抓住我胳膊,抓了片刻似乎觉得不妥,松了手,但他的目光依然抓着我,比他的手抓得还紧。他说:

“我没啥上得台面的亲戚,你是我老同学,省城的大编辑,就,就给我壮壮门面吧。”

他的话同时撬动了被我压在心底的鄙夷和优越感,于是那天,我出现在婚礼上。

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我不想为它耗费笔墨来重现,只提值得我记住的,孙凤年的那句话。

“我知道你们好些人都想不通,”安得林的岳父,年轮木业的总裁说,“我孙某人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这小子呢,一个屁也不是的小保安?那,要我说谁想不通谁就该去松涧拿山泉洗洗眼睛了。你以为孙某人只会看木头?告诉你们,我看人比看木头更准。这小子错不了,早晚必成大器。”

大约有五秒钟的时间,鸦雀无声。随后,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于是掌声就响彻在整个松源酒店的大厅。

那时我坐在角落里,斜斜地望着站在岳父身边的安得林。灯光下,他汗出如浆,下唇被他咬得泛出一块白。

对于X的家人来说,他们的生活被无可奈何地更新了。每天起床后的X,都会把前一天的问题重复一遍,回答者也要重复回答一遍。连孩子们都已渐渐接受了这一现实,这现实就是:他们最亲爱的父亲,如今像异物一般存在于这个家庭中,但他们必须视之如常,并有义务忍受并维护“异物”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种种变化。

母亲的言语从未有过的严厉。酷爱玩父亲从战争中带回来的那些玩意(比如徽章、弹壳、印有猎鹰的Zippo打火机等等有硝烟味道的东西)的男孩,比他的姐妹们更早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近来母亲讲话的样子越来越像将军,他相信,假如不慎触碰了什么,母亲会毫不犹豫掏出枪把他干掉。前些天的那次家庭会议上,管家、仆人,男孩和他的姐妹们,在母亲目光的注视下,郑重地依次点头。

这是男孩生命中的第一次承诺。

躲在一大片郁金香后的男孩警告了他的姐妹,最好离父亲远点儿,“他疯了,疯子杀人是没罪的。”

最小的女孩哭了,被哥哥捂住嘴。当她保证不哭出声之后,男孩松了手。

“爸爸再也不会给我讲睡前故事了是吗?”

“我会给你讲的。”男孩说。女孩点点头,可那样子显然是并不信哥哥能讲出什么好玩的。

这天天气晴好。远山如黛,山脚下的泻湖,像一块被把玩得圆润剔透的祖母绿。女人挽着X来到观景台,两人趴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X指着对面的山顶,说:那有个野兽,它饿了,爬不动了,你瞧,它用还没掉的那颗蛀牙勾着石头,等牙一掉,它也得掉下去。不过它不会死,它会掉在那洼水里,变成一条大鱼,特别大的鱼——

毫无征兆的,女人的手拨开睡衣,握住X的尘根,另一只手攀上来,搂住X的脖子,唇覆盖唇——X浑浊的目光自远山收回,茫然地看着女人被山风吹起的发丝。松脂和女人身上的香气混合,进入他的鼻腔。X闭上了眼,像婴儿吸吮**般,吸吮着女人的舌头。

女人牵男人的手沿阶梯而下,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一只捧着松果的松鼠被惊走,隐藏在枝叶间的它的同伴也迅疾离去,松针簌簌落下。两人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女人引导着X,进入、振**、喘息,做可以阻断往日的事。

对X在这件事上的活力,女人有些惊讶,她收获的快感超越了以往。

她认为这源于专注,当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和正常思维能力,那些催生活力的激素就汇集到了某个器官。从林间空地回来后,为她找到了一个把现状维持下去的有效方法,女人心情好了些。

X喘息着问了她:这……这是什么?

女人的手指在他的胸毛上轻拂,**。她说。

X坐起身,两条腿像青蛙一样摊开,他低头审视着**那物,伸出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拨弄。

对于安得林来说,与孙叶的婚姻只是狗屎运的开始。嗯, “狗屎运”,松山人背地里就是这么说的。

这三个字里暗含嫉妒。

松山第一有名的好汉,在火车站干托运的彭亮说:“老爷子看人准,你们别他妈胡说八道,小心让我听到了,大耳刮子抽。”可背着他,还是有人“胡说八道”。彭亮手下的马仔们收工后在大排档喝酒时的话题也是这个,“孙叶怎么就看上那傻逼了呢?亮哥哪点儿比安得林差,操,白他妈给老头子卖了那么多年命。”

彭亮长得帅,打小就有一堆女孩围着转。不过少年时的彭亮不解风情,更喜欢研习拳脚打熬筋骨。十六岁时领衔一场群架,对方一人重伤,两人轻伤。三年大狱之后,彭亮刚出门,就见孙凤年靠在辆黑色轿车上抽着烟冲着他笑。从此彭亮就成了孙凤年的左膀右臂。明眼人都知道,那家托运站实际上是孙凤年出的钱,虽说执照上法人写的是彭亮。松山人私下里说,彭亮为孙凤年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才挣下个托运站。不过传这话的人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怎么见不得光,谁也说不出个仔细。

孙叶与安得林婚礼后的第三天,彭亮把松山排名第二的好汉孙光揍了。那时安得林和孙叶已飞赴亚龙湾度蜜月,碧海银沙,你侬我侬。有人去医院看过孙光,回来后描述了孙光的伤情,“牙掉了一半,嘴肿得比猪还高,别的地方都好好的。”

孙光是孙凤年出了五服的侄子,年轮公司管运输的头儿。与彭亮是换帖的兄弟。

有同族长辈问孙凤年,彭亮为什么打孙光,孙凤年笑笑说,“年轻人血气方刚,哪句话不中听了,动动拳头也难免,回头我多管教就是了。”又问孙光,孙光指指自己的嘴,摇摇头。

孙光出院后就走了,去了省城。那里也有孙凤年的买卖。有人在省城碰到了孙光,见他镶了一口烤瓷牙,笑起来像牙膏广告里的人。

半个多月后,孙叶和安得林从海南回来,两人在半山的一幢独栋别墅里过起了日子。再后来,安得林接手了年轮旗下的一个家具厂,改名为“林叶家俬”。此前,这个规模不大的厂子只是做些简陋的家具,摆在集上,供四里八乡的农人挑选。安得林当了厂长后,渐渐不一样了,林叶家俬的家具,摆到了松山家具城,过了不到一年,省城的居美之家也见到了。我就是在居美看到“林叶家俬”的。我妻子、当时的未婚妻一见之下就动了心,跟“宜家”的太像了,价格却要便宜一半甚至更多。我阻止了她,最终还是买了“宜家”。我的理由简短而有说服力,“便宜没好货”,我说。不过安得林确实聪明,这不得不承认。

这年秋天,安得林先是发来短信,内容为:昨夜有幸荣升人父,母子均安。犬子7斤八两,哭声嘹亮,隐隐有强爷胜祖之迹象。下月初六,邀友朋于松山酒店,为犬子满月共谋一醉。我短信道了喜,说如有时间一定回松山道贺。之后就忘了这事,没想到十月二十二日下午,他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喝他儿子的满月酒。比起上一次,他的声音“嘹亮”了许多,他还用到了“拨冗”这个词。他说后天就是满月了,“我和孙叶一起,诚邀老同学前来,礼物、红包一概不收,不能让你们破费,就是想请你们夫妻俩来喝两杯,热闹热闹,我也想见见嫂夫人。”

之后他还絮絮叨叨地埋怨我结婚没告诉他。我不觉得他的埋怨虚伪,但仍觉可笑。我尽可能语气平和地告诉他:明天我就要出差,因此实在没法到场祝贺,遗憾之至什么的。“那,让嫂子来行不?我开车去接她。”我赶忙说,她怕生,等我下次带她一起回去一定前去拜访。安得林语气中的遗憾让我的脸有些发热,“那替我给嫂夫人请安吧,转告她我们两口子随时欢迎她来玩,就冲松山的空气也值得来住些日子。”

妻子买了个银质连心锁,问我要了地址,给安得林寄过去。“人不到礼到吧。”

我搂住她,在她耳边吻,道着谢。“你撒谎撒得太差劲了。”她说,“你讨厌他?”

“谈不上。”我说,“不讨厌,也不喜欢。”

日子过得像毫无征兆的大事发生之前那样平淡。家庭教师斯蒂尔太太照例来给几个孩子上课,她负责教孩子们文学和钢琴。另有一位家庭教师教孩子们数学和科学。后者是个不苟言笑的半秃顶中年男人,孩子们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他们喜欢斯蒂尔太太。因此,在属于斯蒂尔太太的时间里,房子里总是回**着琴声和笑声。

但这一天,琴声与笑声被截断了。斯蒂尔太太的手停在琴键上,她觉察出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本想继续弹下去,用比往常大几倍的力量敲击琴键,可她仿佛被施了某种具有凝固功能的魔法,她的手指虽然在抖动,但那不过是低级中枢的指令导致。

孩子们也在这时间、空间中被凝固了,那一瞬间,整个琴房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

最小的女孩最先活络起来,小鸟似的转动脑袋,看看哥哥,看看姐姐,“妈妈在干什么?”清澈的童音总算解开了魔咒。钢琴声陡然响起,单调、低沉,仿佛屏着呼吸很久的人猝然呼出的一口气。

斯蒂尔太太从琴凳上站起,招呼她的学生,“到外面散散步吧,孩子们。”

斯蒂尔太太领着三个孩子走在雨后的山路上,两只手提着长裙,以免被雨后的泥泞沾污。男孩在后面抄着兜走着,望着斯蒂尔太太的背影。她的姿势让他想起斗牛士入场前的样子,她很快就会狼狈不堪的。男孩想。但随即就为这个念头后悔了,斯蒂尔太太可是个好人,好人是不该倒霉的。可是果然,为了躲避一只松鼠的尸体,斯蒂尔太太的一只脚踏入了水洼中,泥点溅起,落在她的裙摆上。斯蒂尔太太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抱怨着这条该死的泥泞小路。大一点的女孩摸出手帕,递给斯蒂尔太太。

“哦,孩子,谢谢,不用了,反正已经脏了,干嘛再把你的手帕弄脏呢。”

男孩和小不点儿落在后面。他和她都听出了斯蒂尔太太那声惊呼,与刚才母亲发出的声音的某个音节是何其相似。“妈妈刚才怎么了?”小不点儿问道。

“他们在**。”男孩蹲在地上,拿树枝拨弄松鼠的遗体。

“什么是**?”

“大人们干的事。”男孩捧起松鼠,走到旁边的树下,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

女孩张着小嘴,“你要给它挖个坟吗?”这时斯蒂尔太太回头呼唤他们,让他们赶上。男孩真的开始挖坑,他答应了一声,对女孩说,“去追他们,就说我安葬了松鼠会赶上他们的。”

小不点儿点点头,向斯蒂尔太太和姐姐跑去。

“你哥哥在干什么?”

“他在给松鼠举行葬礼。”最小的女孩把手交到斯蒂尔太太张开的手中,“斯蒂尔太太,**是什么?”

“闭嘴,露西。”

“做……那是一种,一种‘注射’,男人把……‘种子’注射到女人的身体里,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种子’就会在肚子里发芽,长成婴儿,等生下来后,就是小宝宝,就像你……嗯,就是这样。”

“会疼吗?像打针一样?”

“一般来说,”斯蒂尔太太提着裙子,弯下腰,在小不点儿的脸上贴了贴,“是不会疼的。”

“那,妈妈是快要生宝宝了吗?”

“我猜是的。”

男孩赶上来了,手里提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像块肮脏的抹布甩来甩去。

“你手里是什么?”大一点儿的女孩问。

“松鼠的皮。”

松鼠的头是完整的,两颗尖利白亮的门齿露在外面。

小不点儿的小嘴巴张成“O”形,随即咧开嘴,哭起来。

“你,你剥了它的皮?”斯蒂尔太太问道。

“是的,我剥了它的皮。它已经死了,又不会疼。”

“你真恶心。”男孩的姐姐皱着眉头说。

日子过得像毫无征兆的大事发生之前那样平淡。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陪妻子逛街,去岳父岳母家蹭饭,平平无奇。偶尔松山的亲友登门,少不了要讲些近期故乡发生的事。被提到次数最多的,就是安得林。

我这个老同学成了松山名人,当地电视台的常客,最新的头衔是“松山青年优秀企业家”。他的身份,也由“林叶家俬”的厂长,变成了“年轮木业”的副总裁,孙凤年的副手。

“说是副手,其实就是他说了算。孙凤年基本上不怎么管事了,平日里就是去松塔湖钓钓鱼,偶尔到公司转悠转悠,上上下下的,全是安得林拿主意。这小子可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也别这么说,人家安得林脑子就是比一般人转得快,你以为你给孙凤年当女婿,就能混到这份上?”

“别埋汰我,我脑子是不灵光,可人家彭亮就比安得林差?论长相论个头论脑子,哪点不如姓安的?”

“彭亮是混黑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姓安的就白了?跟着孙凤年干还能白得了?”

清明时,我和妻子回松山扫墓,完事后在父母家一起包饺子,安得林不请而至,和孙叶一起。身后跟着两个穿迷彩服的小伙,抬着一个大号纸箱进来,他指挥两人把箱子放在角落,然后向我伸出手,两只手。我只好握住,寒暄着,余光看到,妻子已迎向孙叶,把她怀里的孩子抱过来,颠着,笑着,时不时在那小圆脸蛋上啄一口,两个女人有说有笑。爹娘忙给两人搬椅子,让他们两口子吃了再走。安得林倒也不客气,“孙叶,你换换大妈,你擀皮儿,我包。”孙叶答应得清脆,撸起袖子就去抢我妈手里的擀面杖。

孙叶微微有些发福,脸色红润有光泽,那是昭示一个少妇家庭美满的面容。

我爸逼着我这个不怎么沾酒的儿子陪着安得林喝酒,三杯下肚我就有点儿头晕。其实我有些量,可我就是不想喝,尤其是看老头老太太那种几乎够得上谄媚的样子。别说酒,连饺子我都不想吃了。安得林还算识趣,话也不多,说也是说些恭维我的话,回忆着连我都记不清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优秀事迹。父亲听上去很受用,笑着反驳:“哪有得林你出息啊,大企业家了都,邵伟挣得是死工资,可不如你能挣钱。这年头,能挣来钱就是硬道理啊!”安得林挂着笑,连连摇头,否定着父亲的话。可那些话在我听来刺耳无比。我借口头疼想吐站起身,妻子忙过来扶我进了洗手间,我洗了把脸,拒绝了妻子让我回到客厅的建议,“你就是装,也得把这顿饭装过去吧。”我说不,“我想睡觉。”

我躺在**真的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似乎安得林进屋看我,跟我妻子说了句什么。

第二天清晨,我陪妻子上半山散步,薄雾悬在林间,山雀叽叽喳喳鸣叫,妻子像个孩子,跟掠过我们的鸟雀挥手。她贪婪地呼吸着,“恨不得把这林子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带走。”

“昨晚安得林说什么了?”我确实记得他好像说了句话。

“你躺**那会儿?”

“嗯,我迷迷糊糊的,没听清他的话。”

“夸你有出息呗,他跟我说,‘我宁可拿我赚得所有的钱,换邵伟的现在。’”

“扯蛋。”我骂了句脏话,“跟我换?包不包括你?”

妻佯怒,扑过来拿手指戳我左胸,“你心真脏。”

“你说你究竟是瞧不起他,还是嫉妒人家呢?”

“人家?”我又想说脏话了,可我忍住没出口,撇嘴冷笑。

这个人我是一次都不想再见了。最好老死不相往来。这就是我那时的真实想法。可是谁又能猜到命运之手的下一个举动呢?

没过多久,我就再次见到了他。

某种古怪的气味会让人记一辈子。这源于人类大脑皮层的旧皮质区,这个区域有叫做“嗅叶”的组织,专门收集自嗅神经传递而来的气味。普通的气味会被分拣出去,得以储存的,必定是曾给母体带来深刻刺激的气味。通常来说,一种气味得以保留得益于与之捆绑的一段记忆。反过来说,气味会把相关的记忆激活。

男孩突发奇想,把松鼠皮放入烘干机,并摁下按钮。没多久,男孩就闻到了一种此前“闻所未闻”的味道,那股味儿进入他鼻腔后,变成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杵进他的胃,捏着、抓着、捣着——男孩在第一波干呕的冲击下折叠了身子,随即就跪在地上,脊背耸动不停,像是无穷无尽的小兽自他脊骨内钻出。

地上全是男孩呕出的秽物,当他吐出一些暗绿色的粘液后,挣扎着站起来,抹把泪,摸到烘干机的开关,关掉。

那种气味低估了男孩的倔强,他把已卷成一个丑陋小团的松鼠皮取出,捏起,别过头,使劲抖。尔后男孩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脊背还在耸动,但节律变缓,他已经没什么可吐。

男孩关上门,把松鼠皮展开,铺在墙上端详。找好位置后,男孩找来图钉,把松鼠皮钉在墙上。随后他打开窗,森林里的风涌进来,那气味渐渐被稀释。

男孩退后两步,托着下巴,端详着墙上的松鼠皮。他的身体慢慢增大、升高,以他的父亲、X的形态,微笑着,欣赏着铺满足足一整面墙的熊皮。男孩想,如果肩膀上再扛一把猎枪就好了。

这之前,男孩的母亲正在客厅里接待客人,X的朋友们。

水晶枝形吊灯下,咖啡的香气与从客人的烟斗中飘出的烟雾,如云霞蒸蔚,营造出一种话题轻松的氛围。女人告诉来客,X正在熟睡,他的状况不错,至少没有走向更糟。X的食欲和睡眠都好,面色红润,行走坐卧如常,从某些方面而言,他比往日都有活力,甚至看上去还年轻了几岁。女人粉面含羞地说,她寄望于爱情的力量,她坚信爱会使一切复苏。

X的朋友们均表欣慰,赞美女主人给X的关爱,并与她一样坚信,X的康复指日可待。X的医生朋友却有不同意见,“请恕我直言,尊贵的夫人,我不否认您对他悉心的照顾和您倾注在他身上的爱会产生神奇的力量,也不否认在医学领域有奇迹存在。可是,就我的职业经验而言,X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变得年轻了,而是他的病情越发加重了。我相信,如果您允许我上楼去探望他,我将准确地告诉您,他的眼神一定是癫狂和痴呆的,在您眼里,这是他越来越年轻的迹象,但在我、一个行医多年的人看来,这恰恰是老年痴呆症加重的外在反应。因此,敝人再次请求夫人的宽恕,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他近期已出现了性亢奋的症状,这同样是病情恶化的标志。因此,我不建议您用这种回避的、消极的方法来——”

X的律师朋友用剧烈而连贯的咳嗽打断了医生的话,X的导演朋友像个接力赛跑的选手那样,让医生马上给律师看看,并责怪道:“你抽烟太多了,再这样下去,你得马上找另外一个律师帮你做遗嘱公证。”

导演为自己的“幽默”呵呵笑着,边笑边偷偷瞧女主人,那张娇俏的脸此时胀得紫红,她修长的手指紧抓着沙发的扶手,关节处苍白得像骨头暴露在外。

医生并没有起身,他摇了摇头,拇指推了推滑下的眼镜,站起身说,“看来这个房间没有人爱听真话,那就让这场戏演下去吧,失陪。”

余下的X的朋友们扯谈了几句,抚慰了此时像风中蔷薇般颤抖的女主人之后,一起起身告辞。女人呆坐在沙发上,她头顶那朵由烟雾和咖啡的香气组成的云,魂魄般消散了。

就在这时,一股令人恶心欲呕的味道飘至客厅,入侵了女人的鼻腔。

某种古怪的气味会让人记一辈子,比如我再次见到安得林的那天。

那是个骄阳似火的正午,阳光把他身上的味道蒸腾出来,我弯下腰看他的脸,确认是不是他,那股味儿立刻就钻进了我鼻子,冲进我脑子,再也不肯出来。我连忙捂住口鼻,才止住了正在迅速向嗓子眼爬升的干呕。

把时间倒回七天,通过知情者的讲述,我从省城看到了发生在松山的一幕。

一个寻常的日子。安得林的秘书周同照例来得很早,他推开安得林办公室的门(据周同说,“安总”从不锁门),“拿安总的杯子给他冲咖啡,安总有来上班就先喝杯咖啡的习惯,我出屋接咖啡,发现该加水了,正接水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嚎叫,吓得我把水都撒了。那声音拉得特别长,得有七八秒钟吧,开始我吓了一跳,后来就觉着不对劲,那声音就像是一个人,把憋心里憋了一辈子的东西都喊出来了,听着让人浑身发冷,不知怎么的,我也想跟着那声音大哭一场……”

什么样的嚎叫声能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浑身发冷,还想大哭一场?我能想象出那种嚎叫,可我怎么也没办法把这声音与安得林合成。直到我闻到那股气味。

嚎叫戛然而止,周同也醒过神儿来,冲进声源,安得林的办公室。那一刻周同已经辨别出那是“安总的声音”,可他刚才进屋拿杯子的时候,明明没看到人。

这回他看到了。周同蹲下身子,见安得林正坐在大班台下的“洞”里,处于昏暗之中的安得林,两腿叉开,直不楞登的伸着,双手摊开,放在地上,整个身子靠在座椅上。“安总闭着眼,面色死灰,颧骨上还挂着泪,可那样子却显得特别安详——我不该这么说,可是那会儿他就像个死人,无疾而终的那种,一丁点儿牵挂都没了似的……”

周同手忙脚乱地绕过去,要把安得林扶起来,“死沉死沉的,我喊‘安总安总,起来起来啊’,他一动不动,也没出声,我就把手抄进他腋下,使劲把他抱起来,放到座椅上。我没敢问他怎么了,把咖啡端来给他放桌子上,就关上门出去了。门没关严实,我留了道缝,我坐在外屋,一只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心神不定。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同事们陆续都来上班了,安总出了屋,自己去续咖啡。我忙跑过去帮他打,从他手里抢过杯子,他问我,‘小周,我今天中午是不是定了要请臧副县长吃饭?’我告诉他是,包间都订好了,然后下午还有个《东方企业家》杂志的专访。‘好的。’他说。然后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回屋了。除了我,谁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想起还有份订单得让安总签字,就给他拿进去。安总一条腿搁在桌上,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我跟他说签字的事,他说他知道,‘先放这儿吧,一会儿给你。’我出去之后,就觉得哪儿不对,可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我想起来了,他从来都是穿皮鞋,可那天他穿的是双旅游鞋。”

半小时后,周同敲门,提醒安得林要先去酒店等臧副县长,无人应答。他推门进去,安得林已经不见。窗户开着,订单在桌子上放着,没有签名。

“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我喊‘安总安总——’一只喜鹊扑啦啦从树上飞起来,嘎嘎叫着飞远了,我还是头回发现喜鹊叫起来那么难听。”

七天后,安得林躺在省城滨河公园的长椅上。好事的路人发现他已在这儿躺了两天,就报了警。警察赶到后,问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身份证在哪儿。安得林目光呆滞地看着警察,摇晃着脑袋,乱草一样的头发闪着油腻腻的光,一道污浊的涎从他嘴角坠下、回缩,又坠下,落在他腿上。他说着什么,那些囫囵的话警察连一个字也辨别不清。

年轻的警察屏住呼吸,把手伸进他兜里,摸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我的名字。

接到电话后,我打车赶到滨河公园。两个警察在离长椅不远处的栏杆上坐着,那个有我名片的人在长椅上躺着。

我弯下腰看他的脸,确认是不是他,随即就闻到了那股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