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胎心】

字体:16+-

我已初具人形,眼耳口鼻和四肢在那个叫B超的屏幕上清晰可辨。我的头长得很快,占到了我身体的一半还多,几乎成了负担,所以我不得不在子宫里蜷缩着,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不过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个在我看来像个累赘的大头使我有了意识和感知。比如这时我就感到轻微的压迫,一只手捏着个冰凉的东西在妈妈的肚皮上游走。

医生的动作和母亲横膈膜的移动微微震**着羊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 “舒适”的感觉。我保持静止,捕捉着那些**漾在波纹中的只言片语。那是些欢快的句子——医生恭维着我有力的心跳,妈妈为我的发育正常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持续的颠簸,妈妈在行走。路面被她的鞋跟有节律地敲打着,橐橐作响。这声音让我昏昏欲睡,随即我就真的睡着了。除了在温暖的羊水中睡大觉我无事可做。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我都在长大。在这件事上我听基因的,那些小东西每时每刻都在对我发号施令,让我按照它们的指令生长。它们总夸我乖,将来一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很乐意听它们跟我说话,它们可绝不是趴在你耳边粗鲁地吆五喝六,相反,温柔极了。它们的话不经过我的耳朵,而是像温度适宜的水一样渗入我的颅骨,再蔓延到我大脑皮层的每一处。这就是它们和我交流的方式。

刚才在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医生委婉地拒绝了妈妈的请求。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她没告诉妈妈我的性别。可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男孩。那些小东西透露给我,你是个男孩,你的**已经长出一个小不溜丢的东西,现在它还不如黄豆大呢,不过等你再长大点儿,它就变成柱状了。

柱?我问,是不是跟连在我肚脐上的那个东西差不多?

哈哈不是,差太多了。它们笑,它们说你那个小东西可长不了那么长,即使处于亢奋状态也达不到脐带的长度,否则就成妖怪了,哈哈。可能是怕我不高兴吧,它们之中的某一个说,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变成小妖怪的,你将跟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正常、健康。

这么说我就没必要担心了,它们也就安静下来,守护着我在梦中的生长。

我是被音乐声吵醒的,那种旋律听了让人发疯。虽然被妈妈的肚皮和子宫壁阻隔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还是令我心跳加快。我不安地扭动,已经生出五指的手碰到了脐带,我一把攥住,摇晃着抗议,把我的不满传递给妈妈。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高兴,那声音消失了,然后我就听到妈妈说话,她的声音压得过低,振**也就太轻,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过我能捕捉到她话语里的亲昵,又软又糯。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妈妈说了很久的话,她应该是坐在某个地方的,我感觉不到她移动。说着甜软的话,手还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摩挲,妈妈在摸我呢,那是我的后脑勺,她的手滑软,还热乎乎的,我就撒起了欢儿,使劲拿后脑勺顶她的手,好告诉妈妈我喜欢她这样。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我的脖子太细了,头又太大太沉。然而她的手马上就挪开了,我再顶,后脑勺就顶了个空。真气人,我的肚子咕咕响,我使着劲儿,憋红了脸,拉出一小团胎粪。虽说不臭,可那团东西粘在我屁股上,怎么扭也没用,屁股掀起的羊水的波涛都冲不走它。我就更烦躁了。我一失望就肚子疼,一肚子疼就拉屎,这是我刚刚发现的。

我想哭,可我的肺还是瘪的,想哭也得等我从妈妈身体里出来再说。我发誓到时候会大哭一场,把接生的吓得躲进妈妈的子宫里。

妈妈站起来了,继续走。随后她应该是上了一辆叫做“车”的东西,未来我将在识图卡上认识它们。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感受着车的速度、滑行与颠簸。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玩意,尤其是它行驶平稳的时候,相当过瘾。这感觉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一尾**的时候,那种飞速游弋的快感。这快感是建立在成就感基础之上的——我是跑得最快的那个,远远的,我就望到那颗圆滚滚的紫色卵子,那时她欢快地摇头晃脑,是在给我加油呢。于是我摆尾、加速,箭一般扑向那个可爱的紫色圆球——就这样,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冲刺。干得漂亮!卵子说。我钻进去,隔着半透明的卵泡大口喘气,望着我那些义无反顾的兄弟们,突然间觉得有点儿忧伤。

车停下了。因为惯性的原因,我的后脑勺顶了妈妈一下,一阵水的激**声。不是羊水,水声来自妈妈的**,她被我这一顶顶出了尿意,随后我就捕捉到她血液里湍急的焦躁。她下了车,小跑着冲进某个空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是急促而悠长的一泡尿。她长出了口气,我也舒服了许多,那个硬邦邦圆鼓鼓的东西挤了我好一阵子了。

她走进一个四方形的钢铁小屋,揿动按钮,我的脑袋登时就晕了,失重感让我的小心脏也陡然空了一下,我几乎又躁动起来,可还好,小屋很快就停止了运动。妈妈走出来,摁响了某个东西,“叮咚叮咚”,这声儿听着就舒坦多了。

等我出来,一定要找妈妈要个能发出这种声音的玩具。

接着,我就被一股力量挤压了,力气大到前所未有,虽然说我还不能呼吸可我也快窒息了。妈妈的心脏砰砰砰跳得起劲儿,身体里的血流也快了许多,可把我害苦了,我的小细血管哪受得了,都胀得快要炸开了。子宫里的温度在上升,我燥热无比,可又出不来汗,我觉得妈妈这是要煮了我,我只好用我最大的力气踢腾。它们就安慰我说,你妈妈不会那么干的,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她不会伤害你的。

其实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可那种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

那股力量消失后,我好受了些。妈妈又开始说那些我听不懂的又软又糯的话。这时另一种声音钻进她耳朵,波动的形状和振**的幅度与妈妈不同,低沉、浑浊,我辨析不出那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是个男人,但不是爸爸,味道不对。我本能地排斥着这种声音,抓着脐带再次摇晃起来,指望羊水的搅动能把那种让我不高兴的声音驱散。

可我赶不走侵入妈妈体内的东西。虽然我看不见它,可它确实进来了。它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却又蛮横无比,在妈妈的身体里冲来撞去,似乎拼了命要钻进来,好把我活活拽出去似的。我害怕,可我毕竟是在妈妈的子宫里,世界上还有比这儿更安全、更值得托庇的地方吗?没有。它们说。那我还怕什么,所以我就松开脐带,努力把手伸出去,我想抓住那东西,可我胳膊太短,够不着它。力气也小,即便是抓住了,也抓不疼它。我只求碰到它就行了,让那个东西知道我在这儿呢——滚吧你,这是我的地方,我可不喜欢你靠近我。

可我做不到。我还算不上个男孩呢。它们先是说我调皮,接着又叹气,叫我别管大人的事。你只管健健康康地成长、等着出生就行了,它们说。我没好气地问:那是个什么东西呀,老想抓住我、把我扯出去的东西?

它不会把你扯出去的。它们温和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它们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儿。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妈妈会保护你。它们说。

可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呢?

它们不再回答。而是沉默着,释放出一种细小的黑色颗粒,如轻柔的黑纱般覆盖在我大脑皮层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妈妈已离开了那个空间,置身于另一个空间里。这儿有我熟悉的味道。我一醒就立刻分辨出这是我未来的家,这里有妈妈和爸爸混杂在一起、拆分不了的气味。实话告诉你,爸爸的大部分气味都让我不快,比如他跟妈妈说话时夹杂着浓重烟味儿的口气,还有他从脖子、腋窝和肚脐下散发出的酒气、汗味儿和内脏燃烧的怪味儿。我都不喜欢,甚至厌恶。可是毕竟这是我的家,如果不发生什么好的意外,等我呱呱坠地后会在这里长大。我总不能厌恶自己将要长大的地方吧。那些小东西们也说,它们已经把爱注入我身体里了,它们说,爱有很多种,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孩子总是会爱他的爸爸妈妈的。这是人世的多种爱里的一种,也是最美、最重要的一种。

那种内脏燃烧的怪味再次出现了。伴随着这种味道,我将要生长的空间内“咣当、咵嚓”的响——爸爸在砸东西,不停地抓起什么摔到地上,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妈妈的内脏战栗着、躲闪着,我随着她的身体左摇右晃,但还好,在子宫的保护之下到目前为止我还安然无恙。可我很害怕,但不敢像之前那样抓住脐带摇晃,是它们打消了我那个念头,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它们一遍遍地说着相同的话。我得听它们的,我知道它们是真为我好。可我特别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妈妈也像我一样蜷缩着。还有——

羊水有了咸味。

这回我的害怕跟以前不同,比害怕更可怕的东西沿着脐带流入我身体里,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们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那是恐惧。像是在自言自语。

同伴们想制止它说下去,可它还是不停地咕哝:愚蠢,狡狯,简单,复杂,天使,魔鬼……

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这个老糊涂。

外面该是夜晚了。这个空间恢复了寂静。我的房间漆黑一片,我浸泡在子宫里,一只手虚弱地扶着悬浮的脐带。那个念头的嫩芽就是在这一刻萌生的,可它太微小,连无所不能的它们也没察觉。

那种让我恐惧的事情重复了多次,羊水中的咸味渐渐淡了,如今已消失不见。换成了一种有别于从前的味道,尝上去我的舌头嘴唇有点儿麻。我的睡眠越来越短促、细碎,总是在不想醒来的时候醒来。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是会走的,可我走路的方式是头下脚上。我没梦到过白天,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出生,想象不出白昼的样子。在梦中,胎盘像巨大的云漂浮在离我的脚底板高远的黑幕中,我紧紧攥着绷得笔直的脐带,一只手行走,生怕我的胎盘会因为脐带的断裂突然飞跑。我看不到天空,却能感觉到在我身体之上,有只爪子不停地从云层中探出来,划拉着,划拉来划拉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的胎盘和我一起抓走,扔到一个我再也没法回来的地方。

我没有停止生长,它们说离我降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它们这么一说我就难过。

妈妈又在走了。那条路一定笔直、寂静。我的生长迅速,能感知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如我就知道,此时妈妈正走在树荫下,草木气息的凉爽通过她的呼吸渗入子宫,羊水也变得清澈,悬浮其中的胎脂掠过我的皮肤,凉飕飕的,胎盘如巨大的树冠,青翠葱茏。

树荫没有了,妈妈步态迟缓地走在骄阳下。肚皮之外该是盛夏,即使我也能感觉到太阳的炙烤。我猜太阳是个圆球,就像卵子,但不是紫色,而是燃烧着的红色火球。

蓦地,妈妈蹲下身子,一只手摁在肚子上。她的呻吟听上去很陌生。

有人在说话。同时,从妈妈的脊骨上透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似的东西。

暖流我是司空见惯的,我就活在温暖宜人的子宫里。在漫长的等待降生的无所事事中,我时常搅动出涡流,我喜欢温暖的**在我皮肤上的冲刷,那是对出生后的我被妈妈的手抚摸的模拟。然而此时这种暖流是不一样的,使我的肌肤产生愉悦感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它进入的方式和流经的地点——轻柔地、不易察觉地渗入我的心脏,再由心脏将难以形容的欢愉输送至全身。就从这一瞬间我开始笑,我的笑是无声的,是绵延的,与在我身体内部流动的欣快同步。

她的声音比起她制造出的暖流并不逊色,比我此前听到的 “叮咚”还要好听,可我并没有找妈妈要一件仿声玩具的冲动,那是模仿不来的,有生命的声音怎么可能被复制呢?谁能制造出含有关切的声音呢?神通广大的它们也做不到。

是的。它们说。我们也做不到,那是你们人类特有的。

是某些人类。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它们又沉默了,达成了不与它争论的共识。我猜它多半是它们之中的长者。

妈妈站起身,她和她一起走。我确信她没有离开,因为那股暖流还在我体内循环着。我确信是“她”而不是“他”,这是本能,我可是个男孩,不用求助它们我就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她们走得很慢,她和妈妈聊着什么。我安静地倾听,那些字节如音符般美妙。

她一定很美,不用亲眼看到,她吐出的字符足够我在脑袋里勾勒出她的样子。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被我正在发育的嗅觉中枢捉到了,芬芳,却淡雅,若有若无。类似于妈妈在公园的花圃间散步时我闻到的味儿,不过没那么浓烈。香气太浓了会冲脑子的,现在可不是,我脑袋里像被青草的汁液洗过那样清新清醒。我脑袋里的东西也因此而活跃了,一个令我不安的疑问如清亮的水泡冒出来——

妈妈蹲下身子,痛苦地捂住肚子的那一刻,我很乖啊,没踢腾啊,没捣蛋啊,不是快到我出生才该有那种疼吗?

到家了。爸爸在。我嗅到他了。但没闻到内脏燃烧的味儿。

他迎上来搀扶妈妈,他把手插在妈妈潮湿冰凉的腋窝里,扶她坐下。妈妈在呻吟的间歇说着她对自己的好,爸爸说着感谢的话,那些话听上去跟妈妈的呻吟一样有种古怪的陌生感。

她开口了。她吐出的字还是那么柔软,芬芳。我从中析出了一些医院的气味,那些我听不懂的词句与前些日子那位医生相似,说的全是为我、为妈妈好的话,诸如一些保胎之法什么的。妈妈使劲点着头,颈椎发出异样的弹响。

她的手离开了妈妈的身体。

暖流依然在流淌,但速度慢下来,时断时续,被我的不安稀释到几近于无。

她起身要走。爸爸端来了什么喝的东西。天气太热了,即使不为感谢,出于礼貌也应该让客人喝点儿什么。她大概是微笑着拒绝了。可爸爸妈妈又热情又殷勤,最后她还是喝了。

她真是口渴了,喝得咕咚咕咚的。她不知道我在妈妈的子宫里发现了什么,我一着急又排出了胎粪,真令人沮丧,我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心脏跳得混乱。子宫里升温了,羊水变得浑浊,一些绒毛似的颗粒浮游其中,杂乱地跳动,像是些因为不明原因而躁动的小生命。我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她的声音消失了。肚皮外阒寂无声。

妈妈把手贴在她身上,这使我触摸到了她的体温和皮肤的滑腻。妈妈的手在那个躯体上慌乱地游走,通过她的手,我感受到她平缓均匀的呼吸。那是睡,谢天谢地。

爸爸的手也加入了,粗暴蛮横。他的手推开了妈妈的手,我感知了他的力量,有些熟悉,想起来了,就像那天通过妈妈的身体施加在我身上的压迫。

爸爸的喘气声越来越粗。似乎正在做一件特别耗费力气的事。相似的喘息声,在那个奇怪的东西入侵妈妈身体时我听到过。

她的声音再次出现,却是哭。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在我身体里激起暖暖的细流,而是催生了我的无助感,比那次我偶然地翻了个跟头,发现脐带绕在自己脖子上、越挣扎越勒得紧,更无助,更绝望。是它们救了我,它们耐心地指导着我,让我再翻个跟头,只是要反方向翻,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照做了,才解救了自己。

可没人救她。也许妈妈……

妈妈走了过去。我错了,我以为她是来救她的,我毕竟还是个胎儿。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的头急促地扭动,像疯了一样,她一度都快成功了,上半身已经抬起。这时,妈妈的两只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她还在挣扎,妈妈觉得吃力,就把半个身子横着压上去,她压上去的时候已忘记了我的存在,在妈妈的胸骨下,我的脚已碰到了那个颤抖的身体,这段长时间的触碰的结果是,源自她体内的绝望连绵不断地流进了我的心和脑。

羊水里有了绝望屈辱和愤怒的味道。来自那个正在挣扎的身体。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想从它们那儿得到一个答案。可它们都沉默着,连那个最老的家伙也没吭声。

只有爸爸越来越剧烈的喘息。

不知何时,爸爸的喘息声消失了。妈妈的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她的呼吸随之停止,只听到她心脏的搏动——我仔细感觉着外面的一切变化,查找着源头,发现那股让妈妈屏住呼吸的力量来自于爸爸的胳膊,他的肌肉像铁一样硬,似乎扼住了什么,死命想把一个灵魂从一个鲜活的躯体里挤出去。

注入我身体的绝望和愤怒消失了。子宫里那些躁动的小生命失去了活力,徐徐沉落。

我不再是一个聪明的胎儿。我像个人形空壳悬浮于羊水之中。

那个念头却已生出了眉眼。

我不想再从大人的世界里捕捉到什么,我停止了思维,把自己变成沉淀在子宫底部的那些绒毛状的东西。

那天我最后听到的,是锐利的金属声,和骨骼断裂的脆响。

我把那个念头跟它们说了。可没人理我,就好像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从来没有发出过各种指令让我生长一样。我无计可施。可我知道它们还在,因为我还没有停止发育。

慢慢的,我长成了一个男孩的样子。可以说已经是个人类了。它们中的一些已经在准备庆祝了,可我无动于衷。那些跃跃欲试的家伙就消停了,从此默不作声。

刺耳的笛声响起的那天,爸爸被人带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我猜他多半会死掉,用不了多长时间。是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死了。死就是灵魂跳出身体。不过有时候灵魂并不是自己跳出去的,是被一些魔鬼般的人硬挤出去的。

爸爸走的第二天,妈妈被人送到医院,她即将临产。

我又闻到了医院的味道,让我想起那个被爸爸挤走的灵魂。那些从她嘴巴里飘出的芬芳字符,还有她身上,如同青草被阳光烘烤后弥散出的气息。

我开始行动。从这天起,我拒绝睡觉,并开始喋喋不休,把那些我从外面听到的零散的字符随意组织起来,说个没完。我相信它们会做出回应的,否则我就无休无止地唠叨下去。

为了达到目的我有些不择手段,我把漂到我嘴边的胎脂胎粪勇敢地吞下去,努力把自己弄成一个自暴自弃的疯子。我的脊椎和肌肉比过去更有力了,这让我的活动更加便利,我一次又一次翻着筋斗,为的是让脐带在脖子上多绕几圈。最后,我把自己保持在头上脚下的姿势,这个姿势的胎儿注定难产。

她很不好受,我知道我把她折腾得不轻。她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呻吟了,是嚎叫。那时候我真有点儿愧疚。不过很快我就没什么可愧疚的了,甚至忍不住要为那四位亲人的话欢呼。

如果我出生了,他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对尚未出生的我,四个人的态度坚决而一致:拒绝抚养。

多好的消息啊。我赶忙告诉一直以来装聋作哑的它们。我说你看你看,你们就忍心看着我一生下来就成了孤儿吗?你们就真的不在乎一个孩子活在耻辱中吗?你们……

终于,那个最苍老的它说话了。好吧,我帮你。

这之后它们都出了声,七嘴八舌地说着,试图劝阻最苍老的它。

闭嘴。它说。顿时,一切都安静下来。它声音里的威严像时间一样沉重。

没有任何异议了。它说话算话,开始悄无声息地帮我。

短短几天之内,我的手指上就长出了指甲,我粉嫩的牙**,冒出了骨质的尖。我第一次发现,生长是伴随疼痛的。可我得忍住,比起生而为人之苦,这点儿疼实在是不算什么。

可以了。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看不到它的模样,可我打心眼里感激它。

我抓住脐带,一使劲儿,锋利的指甲就嵌了进去。我奋力撕扯,可我只是把脐带抓出了些伤痕,暗红色的血沁出,羊水被染成了粉红色。我挺起沉甸甸的头,手握脐带,送到嘴边,我的牙齿虽然细小,碰撞时却也发出了金属般的声音。

我的牙齿完成了任务。脐带断了,胎盘摇摇晃晃地沉下去。

我渐渐失去意识。坠入永恒的黑暗。

在我失去思维之前,就已预知了我的结局。我将逐渐枯萎,直至萎缩成一个小小的、污秽的肉块,最后被她,那个差点儿就成为我妈妈的人,排出体外。

附:2013年7月24日15时左右,家住黑龙江桦南县的17岁女孩胡伊萱在去同学家途中,遇到一个假装肚子疼的孕妇谭蓓蓓求助。当将孕妇谭蓓蓓送到楼上后,在家等候的谭夫白云江欲对女孩性侵,女孩反抗被二人用被子蒙头窒息而死。 (新浪)

201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