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异物及其他

【慧姨和她的儿女们】

字体:16+-

那天溽热难耐,我只穿条**躺在凉席上看书。吊扇转了很久,它的轴在我的想象中已变成岩浆一样的橘红色,因此只有热风。

然后就听见有人喊我妈,声音从我家开向楼道的窗户闯入,我妈的名字在空气中扭曲、颤抖。我听到妈打开门,与那声音会合,随后隐没。

喊我妈的是邻居慧姨,一个丧偶的中年妇女。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鹏鹏,是个长一头浅黄色卷发的小伙,因此院里的人们喊他小狮子,他也坦然受之。其实人长得极漂亮,皮肤白皙有如少女,眉目如画,睫毛长密而上卷得令女人都嫉妒。我不敢喊他小狮子,叫他鹏哥。那时他已在丝绸厂上班,车工。慧姨的女儿我叫她燕姐,长得跟她哥差远了,但彼时已发育,胸臀丰满,已能**尚未进入青春期的我。不过我对她是敬而远之的,一是因为她脑子坏掉了,大人们说她是个半傻子,还说她是花痴。后一点我清楚,夏天我家总敞着门,燕姐偶尔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一把搂住正在做作业的我或者我哥,一对肉球抵在我或者我哥的后背上,开始疯笑。传说中神农架的女野人抓到男人就是这幅样子。我不知道我哥什么感觉,反正我当时很不喜欢她这样子。原因之二是因为她是残疾,左手只剩下了大拇指和食指,残端的皮肤红白相间,看上去触目惊心。基于此,即使她能**我,也会因她的手而抵消。

但她的确**过别的男孩,或者说,是别的男孩**过她。我在放学的路上见过燕姐,经过池塘时,我溜下去小解,发现浓密的深绿色荷叶中有白花花的东西闪动,我凑过去看,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薅住我的头发威胁了我。他的威胁锋利无比,以至于我现在都想不起他的名字,连长相都在记忆中模糊不清。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尾随我妈进了慧姨的家。我妈、慧姨、燕姐三人正趴在阳台上,望着对面的楼。三人的样子让我想起《动物世界》里人立的狐猴。

当我妈发现我之后,我被理所当然地轰了回去。可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慧姨先发现的,对面石化宿舍的四楼某阳台上,一个男人方才正赤身**地晃悠,身下吊儿郎当,非常惬意的样子,还不时辅以手部动作。这一幕吓坏了寡居的慧姨和花痴的燕姐,于是找我妈来求助计将安出。我妈赶到时,男人已踪迹皆无。她只好抚慰了母女,欣然而返。晚间我爸回来,我妈跟我爸眉飞色舞地讲了午间发生的事,并品评说,他慧姨应该找个男人了。他们压低了声音,但我耳朵太好使了,一字未漏。可我那时还不能明白所有,直至很久以后,再忆起慧姨喊我妈时的声音,其成分分析并不仅仅是惊惶,似还有其他东西在内。

慧姨见了很多男人,其中就有我妈介绍的,但都没成。我考上学离家的那年,慧姨体检,查出了骨癌,没多久就死了。死前一周,我爸每天去给她打杜冷丁,我妈则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她最放心不下燕儿。”妈跟我爸说。

一直在厂职工宿舍里住的鹏哥回了家。此后几乎每日,我爸妈都能听到他和妹妹的争吵,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巴掌扇在身体上的脆响。他俩去劝过,后来就懒得管了。那时我爸妈还不知道鹏哥搬回来对自己儿子的好处,这个天天打骂妹妹的年轻人救了我一命。

某个周末,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发现有一只手伸进了一个女人的包,我喊了出来。于是我险些夭折在十七岁这年。两个穿着毛料西装的小偷揍了我,把我从车门上踹下。我趴在地上,看见半块砖头,起身后,把手里的板砖向那两张脸扔过去,然后掉头就跑。不知是否命中。

那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如果你被两个手提砍山刀的家伙追,你跑得一定比我还快,兔子他爹都撵不上你。

谢天谢地,我家门没锁,我撞开门,径自奔向厨房。我知道我爸妈在家,可我同样知道,这种时候,菜刀比父母可靠。

当我提刀回到客厅时,我可怜的父母正在拼死顶住门。然而门被撞开了。我爸妈如同地上的瓶瓶罐罐被两人随随便便地趟倒在地。

再无任何指望,我将以一敌二。

与我后来看过的许多电影一样,某关键人物适时出场,解决了一切。

鹏哥在两刀客身后出现,他的目光穿过两人的间隙,射向我。

“三儿,把刀放回去。”他说。我没动。可我的胳膊瞬间就软了,我知道我的下一个动作肯定是转身,回到厨房,把刀放在砧板上。“放回去吧,没事。”鹏哥温柔地说。

我照做了。爸妈已经在忙着给两个刀客搬椅子敬茶了。瞅着他们殷勤的样子,我羞愤无比。

“走吧,”鹏哥微笑着说,“到我家坐会儿,瞧你们哥俩,都把我叔我姨吓成啥样了。”

两人收了刀,没有看我,沉默着跟鹏哥进了屋。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妈正声色俱厉地跟我讲见义勇为者的下场,鹏哥敲门。我爸妈忙请他进来,鹏哥没坐,“叔叔阿姨,没事了。”他说,“那俩是法院街的,我认识,放心吧,以后不会找三儿麻烦了。”

星期日,我妈弄了一桌子菜,让我爸领着我去请鹏哥。我们敲门,鹏哥开了道门缝,他光着膀子。“叔你太客气了,不算个事。”就关上了门。后来再请,鹏哥也都婉拒,始终没来吃顿饭。

再后来,就听不见鹏哥打燕姐的声音了。妈偶尔撞见鹏哥,问燕儿呢,怎么老也不见她了?鹏哥就淡淡地说,谢谢阿姨关心,燕儿走了,嫁外地去了。我妈狐疑,但也没敢再问。

从此燕姐就真的消失了。大院里的人说,燕儿让她哥给卖贵州去了。还有人说,燕儿被人拐跑了,说不定早弄死在山沟里了。

半年后,鹏哥结婚了,谁也没请。嫂子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话极少,不出门,也看不见她上班。又过了几个月,鹏哥也不见了。都说是他骗了某大款几百万,跑南方去了。有天我妈包了饺子,盛了一碗给鹏哥家送去,嫂子半掩着门,礼貌地道了谢,饺子没要,也没让我妈进屋。入秋后,我妈说她听到隔壁有婴儿的哭声。我爸说她是幻听。可一个多月后,我爸亲眼瞧见,嫂子推着个婴儿车在院里溜达,“肯定是鹏鹏的,”我爸说,“小黄卷毛,跟他爸一个样。”

后来我家搬走,我哥结了婚,住在老房子里。前些年听我哥说,鹏嫂也不见了,房子卖给了别人。“应该是去找鹏哥了,有人说在深圳见过他,发大财了。”我哥说。但院里也有人说,“小狮子?我听说早给毙了。因为啥?命案呗,听说还不止一条。”

这之后再也没人提起过他家的事,一家人从此消失,犹如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