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異物及其他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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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個正月嗎?風每天都在怒號,遮不住頭臉的人被風割出了口子,卻流不出血。夜晚,萬物休憩之時,僵臥塌上,裹兩重棉被,卻依然能聽到人們因為疼痛嘴裏發出的“噝噝”聲,猶如萬千條蛇在這城中爬行。

我卻感覺不到冷。天光熹微時,城就被籠罩在汗水蒸騰出的熱氣之中。滿人的汗,漢人的汗,女真人的汗,還有羼雜著草原青草的氣息、羊毛暖烘烘的膻氣味的汗水的氣息。這味道來自那個剽悍的蒙古人,平日裏總與主人吵鬧爭辯的滿桂將軍。

我雖為奴仆,也知這口外的蠻子是條硬漢,聖人般的孫閣老怎麽會選錯人呢?

那些口角也隻是些口角,主人愛他忠勇絕倫,終究是器重他的。

就像風有時會吹亂月華,卻亦能讓月倍加皎潔,兩條潑膽漢子之間,多的是光風霽月,少有陰雨晦冥。我懂。

下了轎,我隨主人登上城樓。他行走時甲葉子發出的聲響撞擊著守城軍士的心髒。我聽到血在他們年輕的身體裏湍急地奔流,與戰鼓節奏相和。又一次攻城開始了,遠處,八旗獵獵,鼓動著那些悍勇的辮子軍。他們冒著箭矢和炮彈而至,推著包裹著鐵皮的車,死一茬、換一茬,一條命進一寸,十條命進一尺,百條命進一丈……

車近牆根。那是死角,箭矢所不及。在三指厚的木板下,藏著女真死士,他們手中的鎬啃噬著城。車漸增多,如同黑色甲蟲在集聚1。

那時主人正與朝鮮人閑聊,炮聲嚇壞了那通譯2,他抱頭蹲下,狀甚狼狽,連我都忍不住要笑他,隻好借咳嗽掩住口。主人探手攙起那姓韓的人,微笑道:賊兵而已,先生大可不必驚惶。

城在我們腳下搖晃,宛如暴怒的共工正在以頭撞擊。主人吩咐兵士搬來階石,拋下城去,落石是死角的克星,血腥氣與哀號聲漂浮而上。甲蟲驟然減少,但在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黑雲正向城池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