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个正月吗?风每天都在怒号,遮不住头脸的人被风割出了口子,却流不出血。夜晚,万物休憩之时,僵卧塌上,裹两重棉被,却依然能听到人们因为疼痛嘴里发出的“咝咝”声,犹如万千条蛇在这城中爬行。
我却感觉不到冷。天光熹微时,城就被笼罩在汗水蒸腾出的热气之中。满人的汗,汉人的汗,女真人的汗,还有羼杂着草原青草的气息、羊毛暖烘烘的膻气味的汗水的气息。这味道来自那个剽悍的蒙古人,平日里总与主人吵闹争辩的满桂将军。
我虽为奴仆,也知这口外的蛮子是条硬汉,圣人般的孙阁老怎么会选错人呢?
那些口角也只是些口角,主人爱他忠勇绝伦,终究是器重他的。
就像风有时会吹乱月华,却亦能让月倍加皎洁,两条泼胆汉子之间,多的是光风霁月,少有阴雨晦冥。我懂。
下了轿,我随主人登上城楼。他行走时甲叶子发出的声响撞击着守城军士的心脏。我听到血在他们年轻的身体里湍急地奔流,与战鼓节奏相和。又一次攻城开始了,远处,八旗猎猎,鼓动着那些悍勇的辫子军。他们冒着箭矢和炮弹而至,推着包裹着铁皮的车,死一茬、换一茬,一条命进一寸,十条命进一尺,百条命进一丈……
车近墙根。那是死角,箭矢所不及。在三指厚的木板下,藏着女真死士,他们手中的镐啃噬着城。车渐增多,如同黑色甲虫在集聚1。
那时主人正与朝鲜人闲聊,炮声吓坏了那通译2,他抱头蹲下,状甚狼狈,连我都忍不住要笑他,只好借咳嗽掩住口。主人探手搀起那姓韩的人,微笑道:贼兵而已,先生大可不必惊惶。
城在我们脚下摇晃,宛如暴怒的共工正在以头撞击。主人吩咐兵士搬来阶石,抛下城去,落石是死角的克星,血腥气与哀号声漂浮而上。甲虫骤然减少,但在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云正向城池漂移。
条石用尽。这一壁址广三丈、高三丈二的坚墙正如桑叶般被啃噬。
我蜕下肉身,留下它垂手侍立在主人身畔,借一阵风,魂魄飘离城楼,我梭巡在街衢之上,找一个因。
“袁爷这是要为了他自己一人的前程,害死咱满城百姓啊!”
“可不是嘛,被女真人掳了去也不至死啊,这下可好,城一破,留不下一个活口。”
“休要胡沁,前阵子袁爷把老母和娇妻都接到宁远来了,你们背后这么说他就不觉得亏心?”
“嗬嗬嗬,就你不亏心,我看你这夯货反倒是猪油蒙了心,官儿们做做样子你也信?能接来就能送走,再怎么着官爷也比咱百姓腿儿快。”
“要说还是高大人3有远见,撤了锦州、右屯、松山、杏山的守兵,要是姓袁的肯听高大人的,咱老少爷们早就跟着进山海关了,犯不着在这儿等死……”
“唉,官爷们想搏个名垂青史,到头来还不是黎庶遭殃。”
“妈了个巴子,袁蛮子……”
我的魂魄变得坠重,于半空中,我长叹了口气,轻捷了些,此时有一股气浪袭来,硝烟气扑鼻,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却恰好借了力,向城头飘去。
主人啊,你看看,你就是为这些人流血泼胆的。
城墙已被撞坍一丈有余。主人卸了甲,加入到军士之间,搬石头堵缺口。流矢擦着他左臂掠过,血瞬间殷透,我从衣襟上扯下一条,上前给他包扎,他推开我,说,去,搬石头。
城的伤口被堵住了,墙仍在晃。城下的辫子军愈聚愈多,他们偶然抬头射上来的目光血红,如同饥饿到极点的狼。狼是要啖血食肉的,它们已嗅到我们身上血肉的气息,岂能甘心离去。
这时,一些色彩艳丽的物事如霞般飘落城下,那是些棉被、床单和冬衣。女真人被这“彩霞”弄得愕然,停止了动作,但随即,他们开始哄抢——时值隆冬,女真人知道这些“战利品”的保暖价值。然而稍倾,就见火箭雨帘般落下,顿时火光冲天,那些浸了油的棉帛之物,在火箭和磺硝的辅助之下,为城下贪婪的狼群举行了盛大的火葬。
后来我听说,这“武器”叫万人敌。一个通判“研制”出来的。
这个正月接近尾声之时,城保住了。靠十三副甲胄起家的女真战神4受了伤,他吐出咬在嘴里的辫梢,啐了一口带血的痰,下令退兵。在那张如刀砍斧削的面皮之下,我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主人命人盘点了火药库,已几无库存。女真人走了,在城墙上遗下了七十几个洞。触目惊心。
“你说假如女真人再挺半个时辰……”有人说,随即就住了嘴。不敢再想下去。
整个城都在号啕,仿佛正在为某个大人物举办一场备极哀荣的丧礼。百姓们如乌鸦般麋集而至,跪在主人和满桂将军身前,号哭着,涕泪在街道上流淌。
“袁爷这是要为了他自己一人的前程,害死咱满城百姓啊!”
说这话的人此时就跪在号哭跪拜的人群之中,臀撅起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