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张外醒得很早。昨晚他忘记拉窗帘,半夜里下起了雪,雪片大,无风,静谧地积攒。天还未亮,窗外的景物就已大白于天下。亮白的雪光毫无阻碍地透过窗玻璃,张外就睁开了眼。他一骨碌爬起来,跳到窗前,入眼如置身云海。索性推开窗,让雪花飘入,同时进来的,还有清凉澄澈的空气。
张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憋了会儿,猛地张开口鼻,把肺里热烘烘的浊污呼出。
张外锁好门,踏着碎琼乱玉前行。他不忍踩新棉絮似的雪,踏着碎砖块,跳棋般跃到小路上。他穿行在胡同中,一位老人站在自家门口,舒伸着腿脚,一条毛打了绺的狗翘起后腿儿,把尿撒在轮胎上,一缕热气腾起。拐过弯儿,就是一爿杂货铺,红砖砌的房子,低矮简陋,原本是居民搭建的小房,储煤用的,因为临近一所中学,被房东略加改装租了出去。
半截铁皮烟囱正吐着烟,看来老周也起来了。
张外敲了敲小窗。窗被拉开,一个花白脑袋探出来。
“张记者,这么早?快进来,外头冷。”
“周师傅早,”张外把脚在台阶上刮了刮,进了屋。“一下雪就睡不着了,正好起来溜达溜达。”
“老规矩,薄脆葱花辣椒酱一个鸡蛋,不放香菜。”老周嘴里嘟哝着,舀了面糊,撒在铛上,刮板转个圈,面糊呈现圆饼的形状。
张外爱吃老周的煎饼,起早了当早餐,起晚了就当中餐,多加个鸡蛋能顶到吃晚饭。学生们也爱吃老周的煎饼,因此他的生意还不坏。
“我再给你盛勺粥,”老周把热腾腾的煎饼递给张外,“刚熬得的,大馇粥,香着呢。”
张外端着纸杯吸溜吸溜地喝粥,“真是香。”喝两口,咬一口煎饼。
“大记者,你们就不能给报道报道?”
“报道啥?”
“高考呗,唉。”老周叹了口气,接着说,“昨天我闺女来信了,她不想上学了,想回北京跟我做小生意。”
“为什么?”
“厌学了。前些年她在北京上学,还老考全班前三名呢,可一升高中,我就把孩子送回老家了。没法子啊,户口不在这,不让参加高考。可这一回去,孩子已经不适应了,成绩刷刷地往下掉。这不活活把孩子给毁了吗?张记者,你们得在报纸上呼吁下呀。”
“难啊。”张外礼节性地摇了摇头,“真帮不了你周师傅,我自己都拿暂住证……再说了,这种事太多、太平常,写出来报纸也不给刊登。”
“那咋着才能登呢?”
“您别怪我说话难听周师傅,”张外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喝了口粥顺下去,说,“如果你这当父亲的,要是为这事儿自焚了,说不定能登出来。跳楼都没用,不新鲜了。”
“那——”老周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眵目糊,盯着张外,“我要是真把自己点喽,就能上报纸?就真能让国家把这政策给改喽?”
“您可别吓我周师傅,”张外让老周盯得不自在,忙说,“您还是好好活着吧,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死也是白死,什么也改变不了。”张外摆了摆手,开门往外走。
听见老周在磨身后叨,“知道,我知道没用。凑活活着吧。”
老周嘴里咕哝着,才掩上门,张外就推门进来,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根笔,“也许这个能帮你,不过我可不敢说管不管用。”
“这是啥?”老周接过纸看,上面尽是些人名,格式是统一的,第二行是:“张外 北京 记者”,抬头是一行打印的黑体字:关于放开异地高考的呼吁
“如果你不害怕,就在上面签个名,多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老周捏着纸在屋里踱步,另一只手插进花白的头发挠,头皮屑雪一般落下。
有人敲窗,老周兔蹦过去,拉开窗,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吸着鼻涕说,“我要个煎饼,俩鸡蛋的,别给我搁芫荽。”
“张记者,我先摊个煎饼给这孩子——”老周干巴巴地笑了笑,双手捧纸递来,张外接过去,原样叠好,揣进兜里。
“没关系,这事嘛——”张外打开门,说,“纯属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