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强人死了。临终前叹息道:予自25岁起兵,攻无不克,战无不捷,独宁远一城未下,袁崇焕何其能也。言罢,呕血三升而亡。
还有人说,这是努尔哈赤一生中唯一一场败仗。输给了我的主人,一介书生,一个南蛮。
有个问题我足足想了几百年,我知道,是我蠢笨,可笨人也爱想事情。
假如努尔哈赤没有一个叫皇太极的儿子,主人还会死吗?大明还会亡吗?
这就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我是个妄想改变历史的蠢货。儿时在顺德乡下,爹娘送我去窑里学烧瓷,我毛手毛脚的,碰倒了一个瓷瓶,这瓷瓶又撞倒了另一个,然后是又一个……你想想,这一幕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里是何其奇诡,照理说闯了这么大的祸是该害怕的,可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喜悦——瓷瓶倒下的样子,和瓷器爆裂的脆响吸引了我,我呆住了,却不是吓呆的,那时我还来不及想到后果,只窃喜、讶异,为微不足道的自己能够制造出如此大规模的毁灭瞠目结舌。
师傅暴怒,一只鸡毛掸最后几成光杆。爹赔了礼再要赔钱,师傅已然平静下来,吹着茶碗说,算了,要你赔你也赔不起,省着你的钱给这败家的细路仔看郎中吧。
三百多年过去了,那伤早就随着我肉身的腐烂消失不见。可我却记得那只被我碰倒的瓶子。如你一般,主人,我也是个南蛮,蛮子就是犟,就是认死理,就是要顶硬上——我死了,可我不甘心,我要找到导致你“碎裂”的那只瓶子。
是因为和满桂的冲突吗?可主人后来知错了,又亲自写奏折请圣上任用满桂。可那时我已有隐隐的忧虑,主人个性中的缺陷或许真的会毁了他。
市米资敌?擅杀毛文龙?还是与皇太极的议和?为后面这桩,辽东经略大人上书弹劾主人,就差骂他是秦桧了。宋以后的中国人都该明白,“秦桧”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可后来,皇上都在暗中议和了。可他是人君,他可以,主人你不可以。“汉奸”之名注定要刺在你颊上,你何时曾见哪个帝王担过汉奸之名?
在邵武时5,你是一县之父母。邻人家失火,主人你提水上房,穿着官靴,如履平地。如今我再回到那时,望着火光中腾挪的你,听你口中呼喝有声,“丢那妈,顶硬上,几大就几大!”哪里还像个书生。那时我想,识得你我是三生有幸,跟着这样的主人是不辱没祖宗的。
或许那才是第一只瓷瓶,你就是个蹈火赴汤的命,主人。
你写的诗我只记得一首,记得死死的,因为我已背诵了三百年。那是粤地同乡问你跟不跟他回去时你写下的6: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那么,你不死谁死。
你的敌人太多了,主人。皇太极,魏珰,大明第一木匠天启帝,还有那个后来自缢而死的朱由检。时至今日他的魂魄还在紫禁城上空游**,我辨析着他口中的喃喃絮语,这个皇帝仍然在斥骂他的臣子,他不知道你耗费了多少心血推迟了他的死期。
主人,为这般冚家铲7的混账皇帝,你死得不值。
魏忠贤,也只有这种阉竖才会用“暮气”8那个词来弹劾你。每想到此,我都咬牙切齿地笑——这就像太监嘲笑他人龙精虎猛一样荒唐。
皇太极却也笑了,“暮气”这两字正好为他所用。可堪一哭的是,他的离间之计,使用的工具恰恰是两个太监。
“皇上和袁督师已有密约,大事不久即可成功。”
愚鲁如我,也知这是女真人对《三国演义》拙劣的模仿。可却偏偏有人信。又也许,不是真的信,是有更腌臜的人,一直等着这一漏洞百出的诬陷。
主人,这是撞碎你的两只瓷瓶,杨春,王成德。两个失了**的蒋干。
多年后,乾隆解密了关于“离间计”的档案9,可笑吧,居然是一个清帝为你平反昭雪。有人说这是清人为了诋毁嘲讽大明君臣的杜撰,不知真伪。即使我这个鬼也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历史就是一本人鬼难辩的糊涂账。
我只知你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