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尾狗(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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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字。

至今我還記得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情形,那是2007年夏天的某個淩晨。我推開椅子,打開冰箱,摸出一瓶啤酒,幾口就喝完了它。那是我一生中喝下的無數啤酒中的一瓶,我摸著它的瓶頸,如同撫摸一個在我生命中存在過的人。

我被自己營造的悲壯弄得熱淚盈眶。

我想它將因為我而不朽了,雖然我知道它和其他的啤酒沒什麽兩樣,終將是變成尿液排入馬桶。

我升華了它,而它對我的升華無動於衷。

我看啤酒,猶如上帝看我。在不老、不生、不死的上帝眼中,一個人不過是他思維的排泄物,就像我抖落的一粒頭皮屑,無價值,不足道。在他思索的須臾,眾生死,眾生生,生死都無標記,輕如鴻毛與重於泰山同是人類的自我標榜,卻不知在造物主眼裏,大山與羽毛並無質量的不同。

如今我用越來越多的時間來恥笑自己曾經的悲壯與悲傷,用越來越少的時間來審視他人。這些差不多都是坐在馬桶上完成的,思維的過程恰如排泄,攝入了一些,又排出了一些—我開始意識到活著並無真正的快樂可言,而死去也並不意味著值得悲傷。

我對自己作為動物的肉身存在無計可施,因此希望自己擁有植物的思維。

於是做夢都想像一棵樹那樣凝視人類,看著他們庸碌或輝煌地活與死。

在我自認為是歸屬於植物的瞳孔中,人類是些禿鷲、鬣狗和大腸杆菌的形狀,唯一的不同是他們的言說功能。仿佛上帝讓人類說話就是為了讓他們撒謊和粉飾,我看到過、聽說過許多亮出自己食譜的人,他們端著那些東西,向旁人無聲或有聲地炫耀,炫耀食物的新鮮、食物的營養以及食物獲取來源的光明正大。他們的描述信誓旦旦,卻禁不住植物的一瞥—植物的觸手可以輕而易舉地剝開謊言,那不過是一些腐爛變質的蛋白質和他人遺矢中的殘渣。他們大言不慚地誇耀著,好像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陽光、氧氣和水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