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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夺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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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向前立马将刘海涛叫来了。刘海涛也懂些日语,简单看过告状信以后,知道与那封中文的告状信是同一人所写,内容完全一样,只是翻译成日语而已。他便再次想到了齐有为。那齐有为虽学业不精,却与寓所附近街上的日本女人十分要好,请日本女人翻译一封信顺理成章。于是,刘海涛回答说:“我能把写信人查出来。”

小野一把薅住了刘海涛的衣领,眯起眼睛看着他,嘴里喷着烟臭说:“你的,说话的,算数的?”

刘海涛被薅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说:“我一会儿就把结果告诉您。”

小野这才松了手。刘海涛之所以夸下海口,是因为这件事不能不查,否则这么闹下去他没法在杂志社立足了。甚至被抓到宪兵队或干脆挨小野一枪都很有可能。

他把日文的告状信揣进口袋,到院子里推起自行车就要走。齐有为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我跟着你。”

“一个朋友死了,我去他灵堂鞠几个躬,你跟着吗?”

“哈哈,这个,不去。”

不去就好,刘海涛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驰往南门外大街。来到日本女人的小院以后,他先是看到了在院子里玩耍的两个五六岁的半大孩子“阿嘎江”和“阿路内”,接着,就听到其堂屋里传出的“轰轰轰”的虽则不算震耳却分明听得很清楚的叫不上名字的声音。

“请问大嫂在家吗?”

没有人搭腔,刘海涛便再次喊了一声:“请问大嫂在家吗?”还是没人搭腔,这时一个孩子飞跑进屋,将其母——那个山野良子拽了出来。

“啊,刘桑,您好!”山野良子身着棉质和服,非常礼貌地鞠了一躬。刘海涛也急忙向她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打扰您了。”

“没什么,我在洗衣服。”山野良子又鞠一躬。没办法,刘海涛只得向她再鞠一躬。这种事不能嫌麻烦,礼尚往来不是?接着,他担心地问:“您屋里一直轰轰响着,我在这儿说话,不会影响屋里的事吧?”

“不会,屋里响着的是洗衣机。”

洗衣机?刘海涛一惊。他在杂志上见过关于洗衣机的文字介绍,却无缘得见其面。若干年后,全中国家家都有洗衣机,可在那年月,想看见洗衣机的庐山真面却并不容易。

“能不能让我看看洗衣机是什么样的?”

“可以啊,来吧。”

山野良子把刘海涛让进屋,他便看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洗衣机模样:像一个正方的铁皮箱子,上面敞着盖子,里面是一个圆桶,正在轰轰地转着,水星和肥皂泡沫间或飞出来,迸到墙上。看上去很神秘,也很复杂。但这只是倏忽间的事情,刘海涛马上想到的是要赶紧说正事,免得夜长梦多,如果日本男人回来了,事情就像这台洗衣机一样,立马就又复杂了。他从口袋掏出了那封信,说:“感谢你为我们杂志社做的翻译,语句流畅,文字使用准确。”

山野良子看了信笺,认出了那正是她翻译的文字,便再次鞠躬:“阿里嘎多!阿里嘎多!”

刘海涛将信笺收了起来,说:“我们会及时做出处理的。谢谢您,大嫂!”说完就往外走,他不想在屋里停留时间太长。谁知,山野良子却一把扯住了刘海涛的衣袖,说:“这是齐有为桑写的信,怎么会到了你们杂志社?”

刘海涛非常害怕这样的拉拉扯扯,万一这个时候日本男人回来,说不定就惹起轩然大波,甚至发生流血事件。所以,他赶紧拂开了山野良子的手,走到院子里,回过头说:“哪天大嫂还到我的寓所聊天吧,咱们细谈。”推起自行车就出了院子。

但让刘海涛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驰回杂志社的时候,一直尾随他的齐有为把自行车推进了山野良子的院子。他非常理直气壮地走进屋里,先是拥抱了山野良子,顺便接了吻,就打问刘海涛所来何为。山野良子不明就里,便实话实说。齐有为狠狠一跺脚:“你甭洗衣服了,赶紧跟我到杂志社去一趟!”关了洗衣机,拉着山野良子就走。出了院子,用自行车把山野良子一溜烟儿就驮到了杂志社。

这个时候,刘海涛正跟小野和马向前叙述刚刚发生的整个过程。

“巴嘎!齐有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把他叫来!”小野从皮包里取出了马鞭。这根马鞭不长,木柄一尺,皮鞭一尺,加起来不超过两尺,是小野去跑马场跑马的时候使用的鞭子。跑马场本来备有马鞭,但小野使着不顺手,叫马向前特意做了这把马鞭。顺理成章的是,对杂志社的人,小野想惩罚谁,就用这把马鞭狠抽。“我用你们给我制作的马鞭,抽你们自己。”这是小野在抽人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杂志社已经有五六个人遭到鞭抽。

就在齐有为面临一场鞭打的时候,他拽着山野良子跟头把式地跑进了小野办公室。

“太,太,太君!这,这,这是三明商社石井社长的夫人,福田枝,枝子。”

小野一听这话,立即转起眼珠,看看马向前,又看看刘海涛,再看看山野良子和齐有为,最后一挥手,说:“马桑,刘桑,你们的,回避一下的。”让他们退下。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刘海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好的结果,或不好的结果。反正是在等待结果。不是齐有为得到宽恕,就是自己得到宽恕;不是齐有为受到鞭抽,就是自己受到鞭抽,严重的话甚至挨一枪。

但,这块石头高悬头顶一连三天都没落下来。第四天,小野让马向前召集了全体杂志社人员会议,宣布齐有为为杂志社总编室副主任。辅佐马向前的工作。是杂志社的“自由中卫”,想坐在谁的屋里就坐在谁的屋里,想跟着谁就跟着谁。杂志社同仁无权干涉和阻拦。不过,这次倒是无人挨鞭抽。

这不是把齐有为跟踪刘海涛,继而监督马向前合法化了?杂志社同仁没有看不清这一点的。对于齐有为经常跟踪刘海涛,在杂志社近来已经有很多人在说起,他们都感觉莫名其妙。刘海涛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你齐有为也有自己本职工作,天天尾随在人家屁股后面,算个幺还是算个六?但现在是日本人统治,发生任何稀奇古怪的事谁敢出来评说?

就是与刘海涛关系密切的裴玲和翟小倩看在眼里,也装没看见。她们也只是往好处想:这两个人是北洋工学院的校友,想必感情不错。

终于,刘海涛被齐有为叫去谈话,他知道,齐有为迟早会向他摊牌,但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在会客室,齐有为递给刘海涛一支烟。

“知道这是什么烟吗?”

“不知道。”

“你可不是孤陋寡闻的人啊!”

“但很多知识我都不知道。”

“我记得你是百科全书式的诗人。”

“从来也没有过。”

“好吧,我不揣冒昧了。这是小野太君给我的七星牌香烟。这种烟是日本国际烟草株式会社的‘扛鼎之作’,在全球烟草界,它与‘555’、、‘骆驼’、‘万宝路’等名牌以各自特有的品味称雄世界,在烟民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和殊荣。而‘7’这个阿拉伯数字在日本人的文化生活中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民间把每年1月7日专称为7日正月,并在家里布置七福神等吉祥装饰物祷敬诸神以祈福祉。用‘七星’做烟标,可以理解为七福之星既是生活平安幸福的象征,又是企业和品牌兴旺发达的意思。”

“谢谢赐教。”

“你在很多方面需要向我请教。”

“没错,我承认。”

“你并不是所有方面都优秀。很多方面不如我。”

“没错,我应该向你学习。”

“面对我的提职,你眼下的精神状态属于‘哀莫大于心死’。对不对?”

“有那么点。”

“你大可不必这样,我不会把你往死里逼的。”

“谢谢你的关照。”

“你知道‘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是司马迁在《史记》里说的。”

“错!是庄子在《田子方》里说的,你不要这样糊弄我,我也不是大字不识的白丁。请你说说这句话的意思。”

“‘心死’指心情沮丧、意志消沉到不能自拔。‘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情沮丧、意志消沉到不能自拔,比死还要难受。”

“现在我已经上升为你的上人,而你已经沦为我的下人。我想端你一个‘斗儿’(意指撮起五指,用中指在对方下巴上往上一掫,发出‘叭儿’的一声。属于天津民间的玩笑和恶作剧),你同意吗?”

“你随便。”

齐有为果然给刘海涛来了一个斗儿,听着那“叭儿” 的一声,齐有为开心地哈哈大笑。而刘海涛则不动声色,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想抽你一个嘴巴子。”

“你随便。”刘海涛想复述马向前的话,“你打左边,我把右边也给你。”但他没说。

“我不会打你。但我要告诉你,你现在的表现很没意思。”

“你希望我怎么做?”

“希望你成为略次于我的对手,只能激励我,却不能伤害我。这好比两个人下象棋,两个人几乎棋逢对手才有意思,记住,我说的是‘几乎’;完全的棋逢对手会平起平坐,不分彼此,没有胜家,不行;而两个人悬殊过大,形成一面倒,也很乏味。”

“我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有可能做得不到位,你也不要多想,因为我能力有限。”

“好吧,我现在就向你提出一条要求。”

“请讲。”

“你每次外出,要跟我打招呼,告诉我去见谁,去干什么。”

“我尽量做。”

“‘尽量’不行,我要求百分之百。”

“我尽量百分之百。”

“你将来吃亏会吃在嘴硬上。”

“谢谢提醒。”

“叫我一声好听的。”

“齐副总编。”

“再叫一声。”

“齐副总编。”

“你这种人该杀。”

“为什么?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你现在唯唯诺诺,全是假的,你心里对我一点都不服,因为我这人才疏学浅。”

“你也是堂堂的北洋工学院的莘莘学子。”

“学子和学子是不一样的,你们都是考进去的,而我是花钱进去的。”

“……”刘海涛还是第一次听说,果然如此的话,齐有为真的是品学兼劣的一个人。

“滚吧!让你知道我的底细,我很痛苦;但对你不说实话,我照样很痛苦。”

“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立马滚蛋。”

“妈那X,因为你太优秀了!”齐有为把烟蒂掷到刘海涛脸上。刘海涛伸手抹了一把脸颊,打开门就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齐有为,该怎么评价齐有为。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嗑瓜子嗑出了一个臭虫。

但刘海涛该怎么样仍然怎么样,该不汇报仍然不汇报。而齐有为也照例一如既往,该跟踪还是跟踪刘海涛,与过去无二,并没有当了总编室副主任,便拥有了所应该有的那种威严。只是越加像个无耻无赖的小特务。

刘海涛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非常乱。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棵葱,想不到在齐有为这种人的眼里,事情竟如此严重。让齐有为如此嫉妒,只差没动刀动枪了。他一时非常委屈,竟委屈得想哭。但他很快把自己的心绪稳定住,尽力多想工作,多想该干的事,想青红帮。

于是,他就想到了裴玲。她爸是社会局的副局长,他猜想,社会局的很多安排部署,因与青红帮的行事风格相对立,在青红帮面前,恐怕是无能为力的,早已成为死对头也说不定。而社会局对青红帮的研究和了解,也是必然要超过其他管理部门的。问题是只怕裴玉光不在家里讲这些事,裴玲也无从知晓;而他更不便向裴玉光打听。思前想后,刘海涛还是想先和裴玲聊聊。有枣没枣三杆子,万一裴玲也知道一些呢?

他打算邀请裴玲下班以后去茶馆喝茶听大鼓。他写了个纸条,到发排室去交给了裴玲。裴玲看后点点头表示同意。现在刘海涛与马向前的关系向前发展了一大步,下班的时候便不再去请示。但刘海涛和裴玲一起走出院子的时候,齐有为还是从后面追了出来。

“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我们是搞对象,你加进来算怎么回事?”刘海涛道。

“怎么不行,你们该吃饭吃饭,该说话说话,我在一旁不干扰你们。”

“你在旁边我们说不了悄悄话,不就是干扰吗?”

“我不管那些,反正我得跟着。”

“跟着吧,遇上日本人盘查你出面应付。”裴玲道。

“好啊,到时候让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三个人果然走在一起。老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刘海涛对这句话已经深有体会了。齐有为这样的老师堪称登峰造极。路过一个路口真的遇上日本宪兵盘查,齐有为便真的主动上前,掏出良民证、工作证,对着日本宪兵点头哈腰地讲起他自己的事由和职务,讲起日本顾问小野如何器重自己,然后又详细介绍刘海涛和裴玲。日本宪兵嫌他耽误时间,十分厌恶地拂开他,给他们放行。

青年男女性别不同,却都有逆反之心,现在裴玲就对刘海涛格外亲热,她就想做给齐有为看。本来,离开杂志社大院她是要求刘海涛对她保持距离的。他们来到一家茶馆,裴玲就始终牵着刘海涛的一只手,让齐有为洞若观火,不停地舔嘴唇。

茶馆里的立柱上并排挂着两个木牌,一个上面写着“仁丹”,另一个上面写着“莫谈国事”。刘海涛看了一眼,摇摇脑袋,便点了一壶红茶,要了三份点心,然后对裴玲说,最近要写一篇关于天津青洪帮势力范围和活动半径的文章,以加强社会管理,促进中日亲善。他当然不能说往冀中运送药品的事,尤其当着齐有为,一个字都不能提。齐有为眨着眼咂摸着滋味儿,自作聪明地插话说:“这个选题不错,我支持。”而裴玲对这个口径也很好接受,喝着茶,就说起了她所知道的青洪帮。

“大红桥码头确实是青帮的势力范围,但有一个人可以左右青帮的事。”

“谁?市公署的人吗?”刘海涛问。

“错!洪帮里的人。”裴玲道。

“哦,青帮还没弄清,又冒出洪帮了?”刘海涛道。

“没错。洪帮的头子牛万里脚踏两只船,对青帮的事,有一半说了算。”

齐有为再次插话:“牛万里何许人也?”

裴玲道:“牛万里这个人,在天津的黑社会里颇具神秘色彩。此人于光绪年间出生在直隶省青县,他的父亲曾是天津一家著名商行的财东,后因家道中落,遂把商行倒给了同乡。牛万里早年就读于南开学校,据说参加过辛亥革命,民国初年一度担任了南开学校的校监。还曾到法国勤工俭学,与中共方面的周恩来、邓颖超都很熟。回国后于北京中法大学任职。大革命时期,经朋友介绍,加入了国民党,并担任过重要联络员。”

齐有为插话说:“事关国民党,咱不提行不行?没见那边木牌上写着‘莫谈国事’吗?”

裴玲道:“你们听我说啊,不知为什么,牛万里后来却遁入佛门,然后又加入了洪帮。接着,回到天津发展洪帮势力。他经常在天津设立香堂口,自立山头,名为‘燕山宝和堂’,自称山主;他利用这个组织多次摆设香堂,拉拢地方上的青帮势力,收为兄弟,并与河北大街世袭脚行头子巴延庆结为金兰,使这些人也都成为身兼青、洪两帮的‘双龙头’。由于牛万里无论在哪边都是吃得开的人物,所以要想使各种物资顺利地由大红桥码头经运河送往冀中,打通了牛万里,就等于打通了王慕沂。也就是说,打通了洪帮,就等于打通了青帮。”

都明白了。刘海涛思考着,给裴玲斟茶:“牛万里有什么嗜好吗?”

“据说,他一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书法,二是喜欢摔跤。”

齐有为插话道:“哦,据我所知,一文一武是很难兼具在一个人身上的。结果就是门门精通,门门稀松。”

裴玲道:“你们知道天津卫有名的颜体书法家华世奎吗?”

齐有为道:“你尽说这些边边沿沿的偏门问题,谁知道啊!”

刘海涛道:“我知道,‘天津劝业场’那五个字不就是华世奎写的吗?”

裴玲道:“没错。但牛万里的书法不次于华世奎。”

刘海涛道:“哦,这么厉害?”

齐有为道:“我不信,你把洪帮头子说成文化人了。”

裴玲道:“你还别不承认,牛万里真是文化人出身。”

齐有为道:“我还真不承认,文化人不可能成为洪帮头子。”

裴玲无奈地摇摇脑袋:“你知道天津卫有名的摔跤名家孙向荣吗?”

齐有为道:“又是这边边沿沿的偏门问题,一个穷摔跤的,谁知道啊。”

刘海涛道:“我知道,孙向荣不就是把日本摔跤大王给掼了一个跟头,结果挨了黑枪那个三不管‘跤王’吗?”

裴玲道:“对,牛万里还是孙向荣跤场上的老对手和忘年交。”

齐有为道:“越说越玄乎了,一会儿是文化人,一会儿是跤王,一会儿又是洪帮头子,想不到裴玲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的,你怎么不像万家铭那样去编小说啊?”

刘海涛却感叹:“牛万里这个人真是复杂,也真是厉害。三教九流,无所不通。”

齐有为见刘海涛完全听信裴玲的话,也摇摇脑袋发出感叹:“这年头真是鱼找鱼虾找虾,油葫芦专找癞蛤蟆。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刘海涛和裴玲对齐有为的公然挑衅不予理睬。只当没听见。而刘海涛怕天太晚了裴玲家里不放心,就提出送裴玲回家。又问齐有为:“你要不要跟我去?”齐有为撇撇嘴道:“你喜欢裴玲,并不代表我也喜欢裴玲。”

不跟着就好。刘海涛用自行车驮了裴玲就尥了。裴玲尽其所能,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但在她家门口,她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小野昨天找过我,想请我喝咖啡,我明确告诉他,我和刘海涛已经缔结婚约,不会跟着其他男人去喝咖啡。结果小野发出一阵阴笑,说‘你还把刘海涛当纯洁的好人呐?刘海涛还打我老婆翟小倩的主意呢!’我听了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呢?”

刘海涛问:“你究竟去没去喝咖啡呢?”

裴玲道:“先别提喝咖啡的事,你和翟小倩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翟小倩早已是小野的人了吗?杂志社上上下下全知道,大家都随了份子,难道你闭目塞听没随份子?你和翟小倩干了什么?”

刘海涛不得已便说出实情,他说:“翟小倩认为我应该离开天津,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在狗不理包子铺请她吃了一次包子。谁知出来的时候被小野碰上了。就这么简单。”

“她为什么让你离开天津呢?”

“她认为我是危险分子。”

“你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吗?”

“没有,就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活跃,三教九流的朋友特别多。”

“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呢,反正我在这儿撂你一句话:乱世归乱世,我们自己不能乱,要对自己负责任。”

“这是一定的。”

“如果小野问你的婚事,你就告诉他,说你已经和裴玲订婚了。”

“好的,我肯定会说的。”

裴玲说完,有些生气地回家了。刘海涛有些纳闷,裴玲真的喜欢我吗?既然名义上糊弄小野,为什么不装模作样地和我搞个订婚仪式呢?刘海涛感觉,他现在还在做着裴玲的一个棋子,她在没有找到如意郎君以前,恐怕会一直拿自己做幌子。

谁知,转过天来,马向前找刘海涛,在刘海涛的屋里嬉皮笑脸地说:“海涛,你真的和裴玲订婚了吗?”刘海涛当时脑子里转了一下,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这种事小野也会告诉他吗?他对马向前说:“是的,已经订婚了。”

马向前道:“想不到你这穷小子还真有艳福,那裴玲是谁呀,社会局副局长的千金,家财万贯,你小子等着吃香喝辣吧。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不能装傻充愣不是,怎么着也得摆一桌请请杂志社的弟兄们,对不对?”

刘海涛说:“马总编所言极是,问题是我穷得叮当响,要请客必须得和裴玲商量。”

马向前道:“好吧,你赶紧去商量,我这边等着你。”

事情非常危急,刘海涛这边如果露出马脚,那边小野就会对裴玲提出无理要求。其实,小野来一个“霸王硬上弓”的话,裴玲也没咒念。裴玉光的那两下子,只怕抵挡不了小野。

马向前在刘海涛屋里坐等,刘海涛急忙来到发排室,把裴玲叫了出来。刘海涛紧紧挽着她的手,真像一对货真价实的对象那样来到自己这屋,站在马向前面前。刘海涛说:“裴玲,马总编说咱俩订婚这事儿不能偷偷摸摸,要请杂志社弟兄们摆一桌。”裴玲便在手底下掐刘海涛一把。估计是这件事让她没有思想准备。但已经订婚的话,是她亲**待的,所以,现在以假乱真也要继续乱下去。于是,裴玲说:“摆就摆,咱去利顺德大饭店,208房间,怎么样?”

利顺德大饭店,那是天津卫呱呱叫的极富盛名的饭店,而208房间,是孙中山来天津时必到的房间。马向前却摆摆手说:“孙大炮的房间有什么好的,小野知道了不是要骂‘巴嘎’了?换一间,换一间!”

刘海涛说:“332房间,那是梅兰芳每到天津必来的房间。”

马向前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少眼眉闭!梅兰芳算个逑啊?日本人让他唱戏还不是给他个面子,他可好,蓄须明志,再也不唱戏了。这样的人,小野能喜欢吗?”

裴玲真的在利顺德大饭店摆了一桌,刘海涛和裴玲,小野,马向前,齐有为加翟小倩,总共来了十来个人,整一桌。没要单间,要的是中厅。本来中厅是可以摆六桌的,小野让服务生把其他五张桌子全撤掉了。小野穿了和服,身边坐着翟小倩,小野当着大家的面就色迷迷地亲吻翟小倩的脸颊,大家都扭过脸不看。

酒桌上,一番胡吹乱捧之后,齐有为现浅子,在小野耳边耳语了几句,小野便一拍巴掌忽然兴起,离开座位,走到桌前的空地,对着刘海涛招手:“刘桑,你的过来。”

刘海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裴玲。裴玲也不明白,就说:“去吧去吧。”

刘海涛便走上前去。谁知,小野见刘海涛走到跟前,便一拉刘海涛的衣袖,扯紧了刘海涛的胳膊,然后一转身,突然一个背胯,“咚”的一声,将刘海涛摔在地上。动作之快,之专业,让人猝不及防。刘海涛腰腿倒没感觉受不了,却摔得他两眼冒金星。幸亏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不便反抗,便兀自爬了起来。但小野再次揪住他的衣袖,又是一个背胯,他便再次被摔在地上。此时他听到大家唏嘘不已,马向前和齐有为却哈哈大笑,鼓着掌喊道:“大大的好!摔得好!”

此时裴玲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她快步走过去,把刘海涛拉起来,拉到一边,对小野说:“小野太君,中国人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希望你给我这个面子,今天毕竟是我和刘海涛订婚请客!”小野则非常开心地说:“由希,由希,事不过三的,就摔这两跤的!”

平心而论,刘海涛的体力不比小野差,甚至还超过他。虽然刘海涛是个书生,小野是军人,因为刘海涛毕竟年轻。但刘海涛的现实身份不允许他在小野面前造次。他忍气吞声地坐回椅子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与大家吃吃喝喝。但此时,一个念头升了起来,他可以通过学习摔跤,与牛万里接近。学摔跤,以挨摔为前提,他一连挨摔两次,并没有感觉承受不了。何不尝试一下,以走近牛万里呢?只是从何入手,这件事让刘海涛颇费思量。

晚上,刘海涛又来到商铺,见了父亲。可是,父亲听了刘海涛的打算连连摇头,说:“老二啊,你能不能安分一些啊?想干工作的话,多想想其他招数,不要千方百计结交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将来你不好收场啊!把你摔折了胳膊腿的算轻的,如果没完没了找你讹钱,你拿得出来吗?我这个商铺的钱都是有来路有去向的,不是给你预备的。”

世道险恶,父亲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他刚刚为刘海涛挨了不少打不说,还为刘海涛花出去不少钱。刘海涛这边找孔德贞借的一百多块大洋也还没有着落呢。刘海涛低头不语,一时间想不出招数。

转过天来,刘海涛又接到上线来稿,说“明天中午两位戴黑色狗皮帽子的朋友坐在狗不理包子铺把角的位置”,意思是让刘海涛接待。从以往上线的来稿,到刘海涛及时地予以处理,都有招有对,都有结果,没有一次漏空。说明,上线的情报是确凿可靠的。但为什么上线对刘海涛做的工作如同视而不见,并没有肯定或表扬呢?只有上文而没有下文,这让刘海涛十分不解。

出门的时候,齐有为又追上来,问:“你要去哪里?干什么去?”刘海涛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三姑的侄子的丈母娘死了,送信儿来了,让我去看看。”

“操,在你嘴里没听过好事。”这次齐有为又没跟着。

狗不理包子铺这个地方,刘海涛实在是不愿意来。这并不是人家经营得不好,而是弟弟梁海山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挥之不去。而且,因为狗不理包子铺的名气大,门前的墙上紧挨着贴了两张布告,一张是悬赏捉拿梁海天的,一百块大洋;另一张就是悬赏捉拿刘海涛的,也是一百块大洋。只是梁海天那张布告有照片,而且,照片的轮廓印得非常清楚,让人对梁海天堂堂的相貌一目了然;而刘海涛这张便没有照片,只有对刘海涛外貌的描述。警察局无中生有地按照一般人的身高和长相来描述,什么身高一米七三,四方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等。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见过刘海涛一样。刘海涛感觉可笑。但当他见到这张布告的时候,心里仍旧是怦怦乱跳的。

他走进狗不理包子铺,一进门就往把角的位置扫了一眼,真的看见两个戴黑色狗皮帽子的中年人坐在那里。刘海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去。

那两个人见刘海涛走过去了,就把狗皮帽子摘下来了,拿在手里。因为屋里暖烘烘的,根本用不着戴帽子,更别说是皮帽子。其中的一个人对刘海涛说:“你就是海涛吧,我刚从农村老家那边来。我是姜其武。”刘海涛一听是大名鼎鼎的姜其武来到眼前了,便急忙与他握手。刘海涛能感觉到,姜其武的手掌很有力道,茧子很硬。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刚才看了门口的两张布告,梁海天和刘海涛这哥俩够有台面的,一人一百块大洋。”

刘海涛一声苦笑,说:“你以为他们真舍得出这一百块大洋啊?他们几时为了两个中国人出过这种血?”

姜其武哈哈大笑,接着,又放低了声音,说:“商铺周掌柜还好吧?我们大家都很惦记他呢。”刘海涛说:“周掌柜还好,就是最近环境差一些,一些事情办得不够顺手。”姜其武严肃起来:“是啊,最近那边急等着药品,很多战士都有可能落残。还有的战士只怕是没有希望了。”刘海涛点点头,说:“你们此次进城,就是专为药品而来吗?”姜其武道:“不,我们这次进城,是想弄两匹好马,供游击队与上级领导联系通讯之用。你看,这件事怎么办比较好?”

刘海涛想了想,说:“离墙子河不远处有个马场,里面有日本军马,都是从日本那边运来的高头大马。但据我每次从门前路过的时候,都看见有两个伪军和一个日本兵站岗,看起来防备是很严密的。说不定里面还有日本兵。”

姜其武说:“你在天津城里生活,认识方方面面的人多,能不能想想办法。”

刘海涛点点头说:“我试试看。”这件事无疑非常危险,但他不能说不行。究竟行不行,需要努力一下不是?因为此时刘海涛想起一个人来,兴许能帮上忙,这个人就是翟小倩。刘海涛和姜其武约定,晚上还在这儿见面。刘海涛马上去找翟小倩。他中午没来得及吃饭,急忙回到了杂志社。这时,下午上班的人已经来齐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稿。刘海涛对过的老张死了以后,又来了一位老邢,瘦高的个子,四十来岁,据说以前是工厂的会计,但很爱写作,经常给齐有为投稿,两个人关系不错,眼下,被招进杂志社了。眼下齐有为在日本顾问眼里正炙手可热,招一个编辑来很便当。如此一来,等于对面坐了一个眼线,刘海涛的环境无形中也恶劣起来,想在屋里发个牢骚,说句悄悄话都难了。

但事情逼到头上了,不往前走是不行的。于是,刘海涛扫了老邢一眼,就拿着一篇文章站起身来走向翟小倩。他说:“小倩,这篇文章我怎么看不明白?”翟小倩接过那篇文章,用眼遛了一遍,说:“怎么不明白?不是挺通俗易懂的吗?”刘海涛还说不明白,翟小倩便迫不得已给刘海涛讲了起来。编辑室里最讨厌这种喋喋不休地说话,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其他人就厌烦地躲出屋子,到吸烟室去吸烟。也借机换换脑子。此时,屋里的老邢和另一个人就站起身来躲出去了。

他们一出去,刘海涛就矮下身子,低声对翟小倩说:“我有两个朋友想淘换两匹日本军马,你能帮上忙吗?”

翟小倩一听这话便悚然一惊,说:“果然你是个不安分的人!”

刘海涛感觉话被自己说走畸了,便急忙辩解:“并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两个朋友打赌,而我欠着他们很多钱。”

翟小倩道:“打这种赌干什么?这不是掉脑袋的事吗?”

刘海涛说:“事情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你试试呗,回头我还请你吃包子。”

翟小倩道:“你究竟是哪边的人,你如实告诉我,我就想办法给你办。”

刘海涛说:“何必这样逼我?我是迫不得已才求你的。”

翟小倩道:“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想过;前些天陈希更被处决的事让我彻夜难眠,我就怕国民党也把我这号人当汉奸处决了。其实,我除了受委屈,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刘海涛说:“你在小野面前多受宠啊,还说什么受委屈。”

翟小倩急了,说:“你怎么专捡捅人肺管子的话说呀,我现在天天委曲求全难道是我本心愿意的吗?你怎么这么不善解人意啊?”

刘海涛说:“好了好了,甭跟我计较了,我这人历来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给你立个保证,哪天有国民党的人想找你麻烦,我第一个站出来为你说话。”

“真的假的?跟裴玲学的吧,嘴上抹了蜜一样。”

“快帮我想想怎么弄两匹马吧。”

“我和小野去过马场跑马,和门岗的日本兵都认识,今晚我带你们去,兴许能把马借出来。但我强调一句,只能是借,而且只借一个时辰,然后立马要还的。”

刘海涛赶紧说:“对,是借,就一个时辰,完事就还。”

翟小倩毕竟年轻,毕竟阅历很浅。张志强把刘海涛看成“雏儿”,说不定父亲也把刘海涛看成“雏儿”,但翟小倩在刘海涛眼里就更“雏儿”了。

晚上,刘海涛和翟小倩来到狗不理包子铺,叫上姜其武两个人,几个人都戴上口罩,便一起奔了墙子河马场而来。到了马场门口,两个治安军士兵正在站岗,他们见了翟小倩就点头哈腰,说:“四姨太好!今晚小野太君怎么没来?”

翟小倩回答说:“我家先生马上就到。”便领着刘海涛和姜其武三个人都进去了。在军马管理办公室,他们见到了两个日本兵,正在吃饭。翟小倩用日语说:“我家小野今晚要借两匹马在城里兜兜风,完事就送回来。”两个日本兵赶紧站起身来“哈衣”一声,脚底下“咔”一个立正,然后就相跟着去马棚牵马。他们几个人紧随其后。两个日本兵推开马棚的门,拉亮电灯,一人走向一匹马。此时,姜其武和另一个游击队员每人跟定一个日本兵,他们突然从口袋里掏出细麻绳,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套住了日本兵的脖子,然后顺势一勒。

两个日本兵连挣扎都没有,两腿一软就堆乎在地上。翟小倩吓得“啊”的一声刚要惊叫,刘海涛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抱住了她差点摔倒的身体。姜其武他们坚持了至少两分钟,才把两个日本兵松开,然后,把日本兵的外衣扒了下来,自己穿上,牵出了两匹马。事情并没算完。姜其武把两匹马交给那个游击队员,他穿着日本军装率先来到外面大门口,掏出驳壳枪指着两个伪军说:“把大枪交给我!”

两个伪军一下子全明白了,敢情是八路军来了,天兵天将就在眼前站着,便二话不说急忙将两杆大枪交给了姜其武。姜其武将两杆大枪的枪栓卸掉装在口袋里,背着枪说:“你们进去把两个日本兵背出来,扔墙子河去。”

“啊?”一个伪军惊叫起来。姜其武朝着这个伪军的迎面骨就踢了一脚,说:“你们如果不想背尸体,我就把你们俩也‘撂’这儿,否则,你们会给我们坏事儿的。”

两个伪军很明白,八路军说把你“撂”这儿,太简单不过了,二拇指头一抠,只消“啪啪”两声,自己便阴阳两界永隔离了。他们一叠声道:“我们背尸体,背尸体。”赶紧回身往马场的院子里走。姜其武便一直用驳壳枪指着他们,跟着他们进去将两具尸体背了出来。这边游击队员已经背着日本兵的两杆步枪,牵出两匹马来到街上。刘海涛则远远地站着,搂着翟小倩的肩膀。翟小倩两手捂脸,浑身筛糠。

姜其武押着两个伪军将两具日本兵尸体扔进墙子河以后,就把大枪还给了伪军,说:“你们回去向上司报告吧,就说现在有两个八路军还没出城。”

两个伪军急忙弯腰作揖,说:“八路军大爷,您饶了我们吧,您让我们几时报告,我们才敢报告。”

这话说得非常在行,姜其武点点头道:“那就明天早晨,就说你们被八路军捆了,自己刚磨开绳子。”

两个伪军不是傻子,立即明白应该怎么办了,便一起将两手背在身后,等着姜其武来捆。姜其武和那个游击队员便掏出勒日本兵用过的细麻绳,又将两个伪军捆了,然后说:“你们回马场吧。”便将他们支走了。

这边,姜其武和游击队员与刘海涛和翟小倩握了手,便骑上马,说:“再见,谢谢你们啊!”一溜烟就尥了。咯哒哒,咯哒哒的马蹄声卷着冷风就消失在夜幕中。由于他们穿了鬼子兵的军服,加上熟练的骑马技术,跑起来脖子后面的两道布帘便随风飘起。从背影看,完全就是两个训练有素的日本骑兵。

刘海涛心里一时高兴,就问了翟小倩一个问题:“小倩,你知道日本兵军帽后面耷拉下来两道布帘是干什么用的?”话没说完,翟小倩已经两眼紧闭,腿下一软,就出溜到地上了。她已经被吓昏了。老实说,当刘海涛看到姜其武对鬼子下手的时候,也是头皮发麻,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刘海涛心里深埋着弟弟梁海山被害的仇恨,对鬼子兵是难有怜悯之心的。

天上忽然飘起小雪,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抽打着人的身体。刘海涛把翟小倩背到路灯底下,用身体为她遮住冷风,招手叫了一辆胶皮车将她送到商铺,父亲的库房寝室里。

父亲一见又是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女人,便对刘海涛非常反感,说:“海涛啊,你能不能换个思维方式,咱们说话办事难道就一定离不开女人吗?”

刘海涛一听这话,心里突然一惊,父亲对游击队来弄军马的事一无所知?怎么会这样?这样的事上线怎么会不告诉父亲?但刘海涛倏忽间就明白了。上线没有直接和父亲发生联系,如果告诉,也是应该由自己转告。问题是上线并没有嘱托刘海涛“告诉周掌柜”。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