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刘海涛得先把翟小倩安置好。刘海涛把她放在父亲的**,盖上棉被。因为父亲的寝室炉子早就封火了,加上被刘海涛一折腾,屋里凉风冷气的。刘海涛把寝室的门关严,低声将姜其武来市里的事对父亲说了。刘海涛感觉,如果不说清这件事,说不定父亲会认为自己在男女问题上太乱,会告知组织,从而让刘海涛失去与组织的联系。而当父亲把一切都弄明白以后,就问刘海涛:“这么大的事,你请示过组织吗?”
刘海涛说:“我找不到上线,没法请示;但我感觉我随时在上线监督之下工作,我工作的每一步,都得到了上线的指示。”
还好,父亲理解了刘海涛的工作。他们俩便坐在床下看着翟小倩,谁也不再说什么。后半夜,翟小倩被冻醒了,她诧异地掀开棉被,问刘海涛:“海涛,我这是在哪儿啊?”
刘海涛说:“你是在一位可靠的朋友家里。”
翟小倩道:“这里是库房吧?存着这么多货物呢。”
刘海涛说:“是,是库房,但比你在家里还让人放心。”
翟小倩猛地打了一个寒战,说:“昨晚那两个人是八路军还是国民党?”
刘海涛说:“这个问题重要吗?你只知道他们是来抗战打鬼子的就行了。”
翟小倩道:“难道你是八路军?”
刘海涛说:“不是,我只是个拥护抗战的人。”
翟小倩又说:“你拥护抗战,不会把我也抗了吧?”
刘海涛说:“怎么会呢?你不是也为抗战做贡献了吗?”
翟小倩赶紧说:“我可没做贡献,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冷风猛地将门吹开了,雪花裹挟着冷气直接扑进屋子。父亲显然对翟小倩这样的女人十分反感,就抽着烟猛咳了一声,说:“你们赶紧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不定会出麻烦的。”父亲说着话就看了看门外。刘海涛猜想是父亲害怕这件事被伙计听到。父亲与伙计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从来没说过,刘海涛也从来没问过。想必也很微妙。此时,敏感的翟小倩听出了父亲在撵她,便很不情愿地说:“走吧,走吧,刘海涛你好人做到底,把我送回我们家吧。”
刘海涛说行。就走过来把翟小倩扶下床。翟小倩一直把头倚在刘海涛的肩膀上,那样子不用别人说,连刘海涛自己都感觉暧昧。而父亲看到刘海涛对这样的女人十分殷勤,必然在心里非常逆反,便又是一顿猛咳。刘海涛从他的猛咳里,什么全能听出来。
离开商铺,外面雪越下越大。昏黄的路灯下,天地已经灰蒙蒙地连成一片。翟小倩被冻得浑身发抖,紧紧依偎着刘海涛。刘海涛招手叫了一辆胶皮车。干这一行真是不容易,风雪之夜,也仍然有人拉着胶皮车在街头小跑着遛活儿。他们俩挤着坐了一辆车,翟小倩紧缩着肩膀说:“海涛,你搂紧我,我冷。”刘海涛便伸出手搂紧她的肩膀。但她似乎不满足,把头往刘海涛的怀里使劲扎。见刘海涛没有反应,便嘴唇哆嗦着小声在刘海涛耳边说:“我裤裆一直湿着,我非常冷。”
刘海涛一听这话,立即心生同情,将她搂得更紧了。他也方才明白,在马场的时候,翟小倩被吓尿裤了。而外面穿着裘皮大衣,把湿棉裤挡在里面,外人什么都看不出来。被冷风一吹就遭了秧了。
回到家里,翟小倩便发起高烧。刘海涛又连夜到外面街上敲开一家药店,买了几片正痛片回来给她吃。那年月西药都被日军控制了,正痛片这种药最多卖三片,而稍微像样一点的药,比如抗菌素、消炎药根本就没有。连阿司匹林这种常用药也时有时无不好买。三片正痛片能解除翟小倩的高烧吗?显然不能。
不知道姜其武他们是怎样出的城,反正是成功出城了。因为几天后,上线在来稿中写有这样一句话:“姜掌柜这笔买卖很成功,小赚一笔。”
那天下午小野没跟翟小倩在一起,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培养齐有为。小野觉得齐有为是个对中日亲善和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很有悟性的中国人,比马向前更有前途和潜力。只要把齐有为培养成自己在杂志社的得力骨干,就能使自己脱身出来做更多其他的事。怎么培养?首先要培养齐有为的忠心。
小野用汽车把齐有为拉到了打靶场,让齐有为站在三十米开外的一块长方形大木板前面,小野举起手枪向他射击,而他不允许闭眼。小野问:“也许你的脑袋会开花的,你的,怕不怕?如果害怕,现在还来得及的。”
齐有为道:“我的不怕的,您的只管开枪的。”
小野一声冷笑,拍了拍齐有为肩膀:“光说不算的,要看表现的。”于是,就走出了三十米,就在齐有为以为小野还没走到位、他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小野突然转身、举枪、射击,三个动作连成一气,在一秒钟内完成:“啪、啪、啪”就是三枪。齐有为吓得早已将两眼紧紧闭住。他是因为没有思想准备而下意识地闭了眼睛,还不能说是因为对小野不够忠心。但他闭眼的动作被小野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三枪,一枪打在齐有为头顶上方,一枪打在左耳边,另一枪打在右耳边。小野慢慢往这边走,齐有为急忙转头看了看木板上的三个枪眼,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而小野走到跟前,不由分说,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说:“巴嘎!对我忠心的人在我射击的时候是不会闭眼的!你的,假忠心的干活!”齐有为急忙辩解:“不是的,太君!您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闭眼了!”
小野不再理睬齐有为,转身往前走,没走几步,头都没回,却回手甩过王八盒子,又是“啪、啪、啪”三枪。齐有为因为没有思想准备,再次闭了眼睛。而就在他闭眼的一瞬间,恰巧小野回过头来看在眼里。于是,小野再次走回来,朝着齐有为的脸上又是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你的,朽木的,不可雕的!烂泥巴的,糊不上墙的!”
齐有为一听这话扑通一下子就跪下了,一叠声道:“太君,我不是朽木,我是花梨、紫檀、梧桐木!我不是烂泥巴,我是钢筋、水泥、铁蒺藜!”话音未落,小野抬手又是三枪“啪、啪、啪!”刚才那三枪弹着点在齐有为的左手边,现在这三枪的弹着点就在齐有为的右手边。齐有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却没有再次闭眼——他豁出去了,任你怎么打,我也不再闭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不是?
这次小野满意了,他走过来拍拍齐有为肩膀,说:“哪天的,我的,带你到乡下,猎杀几个活人去,练练你的胆子。”齐有为的心脏怦怦乱跳,但他不敢再跪,再跪的结果除了挨嘴巴子没有别的。
小野绝对想象不到,他在锻炼齐有为的赤胆忠心的时候,他的四姨太翟小倩却跟着刘海涛干了那么一件同样让人惊心动魄的事。
但转天却另外出了大事,当然,这个大事是刘海涛后来才逐渐明白的。就是姜其武弄走军马以后,转过天来,日本宪兵队就把马场的两个伪军抓走了,问他们情况,他们不敢说是杂志社小野的四姨太引来的八路军,就只说是八路军早就知道马场内情,所以就攻进了马场。但没听见一声枪响,八路军是怎么攻进来的?日本人自然不相信伪军的话。便对他们动了酷刑。结果一上刑,两个伪军立即将翟小倩交代出来了。于是,还牵出了小野。小野恼羞成怒,在宪兵队审讯室把发着高烧头昏脑胀的翟小倩扒光了衣服绑了起来,举着一把烧红了的烙铁,亲自审问:“先烫你的脸,还是先烫你的胸脯?”
翟小倩已经再次吓得屁股底下屎尿横流,她怎么经得住这种威吓?加上她正发着高烧,便昏头昏脑地说出了海河边的周掌柜商铺。把帽子扣在周掌柜头上了。但她始终没把刘海涛供出来,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心理。
翟小倩算不算叛徒?这个问题在当时倏忽间涌上刘海涛的大脑。她既不知道刘海涛是不是共产党,也不知道周掌柜是不是共产党。刘海涛更相信,她是被小野烧红的烙铁吓傻了,同时发烧发糊涂了;加上那天风雪之夜父亲撵她让她冻得发烧,她记恨父亲。刘海涛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么一个事例,一个地下党员被日军宪兵队抓住以后,用烧红的烙铁烙他的下身,他实在经受不住了,就供出了他的上线和下线。但再问他也不知道了。宪兵队的鬼子认为他没完全招供,继续用刑,这个人在临死喊出“中国共产党万岁”以后,便悲惨死去。父亲对此很困惑:这个人算烈士还是算叛徒?刘海涛说,这是个盲点,自己也不知道。
眼下,刘海涛对翟小倩就既爱又恨。刘海涛爱她没有把自己这个主要的肇事者供出来,恨她把毫无干系的父亲牵连了进来。当时刘海涛有一个意识非常明确,如果自己挺身而出的话,除了一死,并不能对别人形成保护。因为自己不可能供出任何人,只有以死相抗。而鬼子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挺身而出,就不去抓父亲了。但如果自己不死,就还有继续抗击日军的机会,亲手杀几个鬼子也是有可能的。
接下来,宪兵队把父亲抓来了,严刑拷问父亲。还把翟小倩身边的人都找来了,包括她的父母以及杂志社的全体同仁。小野让父亲指认,看谁是与八路军有关的人。父亲对这些人连看都不看,只是冲着小野破口大骂,说你们小鬼子好日子不长了,走着瞧吧,你们的结局会很悲惨的!
当时,刘海涛和裴玲就在杂志社这帮人里面,刘海涛对父亲的举动非常理解,他就是不想牵连任何人,尤其不想把儿子牵连出来。所以,他感觉父亲用眼睛的余光在看自己,而表面上对自己视而不见。甚至父亲连对赤身**绑着的翟小倩,也没有看一眼,只是大骂小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小野喊了一声“巴嘎”,便掏出王八盒子,对着父亲的胸膛连打三枪。刘海涛只觉得眼前一黑,模模糊糊地看到父亲胸前的热血猛地喷了出来,父亲一声没吭,晃了晃身体,倒了下去。杂志社的人们突然**了起来,刘海涛要扑过去将小野掐死,身边的裴玲死死抱住他的一只胳膊不让他动,另一边的一个编辑也好心地死死抱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牢牢地将他控制住。否则的话,他会和小野拼个你死我活!裴玲和另一个编辑自然不知道刘海涛和父亲是什么关系,她们只当刘海涛是因为年轻气盛打抱不平。刘海涛强忍住心里的悲愤,闭了下眼睛,又睁开。一句话没说,只是将嘴唇紧紧咬住,做出木然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一切。然而,他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他们一家五口,截至目前已经失去了三口!
小野又用王八盒子对着他们这些人,问:“谁是八路军的同党?说出来金票大大的!不说出来,你们和他一样,死啦死啦的!”说着话,小野手里的王八盒子对着屋顶又“啪啪啪”连打三枪。他打完枪,就用眼睛扫视他们这些人的表情,刘海涛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小野在看自己,看的时间比别人都长,而且,看看刘海涛,再看看躺在地上的父亲。刘海涛便不由得心里发起毛来。正在这时,一个日本宪兵走过来,对小野说:“小野君,队长有请。”小野嘴里嘟哝着走了。
事后刘海涛明白了,这件事发自翟小倩,而翟小倩是小野的四姨太,这就让小野丢尽了面子。他要用非常的手段逼问出事情的原委。问题是,知道的人,不可能说,说出来也必死无疑;不知道的人没法说,这件事涉及身份特殊的翟小倩,谁都不敢乱说。最后,日本宪兵每人抽了他们几鞭子,便把大家放走了。翟小倩在大家的众目睽睽之下,连屎带尿地穿上了衣服,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扶着墙往外走,出了宪兵队的大门就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没有人搭把手,大家都厌恶地离她远远的。连她的父母,都捂着鼻子径自走了,没敢理她。刘海涛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脚,但刘海涛还是走过去了。他走出去差不多五十米了,回头看翟小倩的时候,见她倒在地上还是没人搭理。她的外衣是不错,还是那件裘皮大衣,但早已蓬头垢面,完全像个被人鄙弃的疯女人。地上是挺厚的污脏的积雪,有拉胶皮车的从旁边跑过的时候,还朝她身边的雪地上重重地吐一口痰。
刘海涛实在看不过眼,就走回去招手叫了胶皮车,把翟小倩抱上了车,把她送回了家。刘海涛这么做,不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会怎么看他。他记恨翟小倩把父亲咬了出来,但他也感谢她没有咬自己。留下了他这条生命,他就可以复仇。翟小倩的事,他敢做,他能做;而父亲的后事他想做理智却提醒他不能做。最后是警察局通知商铺的伙计来给父亲收的尸。军马的事情一方面是干脆麻利让他痛快淋漓,另一方面是牺牲惨痛让他肝肠寸断。
转过天来,翟小倩的母亲找到杂志社,把刘海涛叫到门外说,翟小倩不想活了,屋里没人的时候,就在房檩上拴了绳子,要自尽,怎么办啊!刘海涛一听这话,说,我去看看。因为翟小倩在宪兵队面前毕竟保护了自己,假如她知道周掌柜是刘海涛父亲的话,也绝不会把周掌柜吐露出来。刘海涛感觉自己应该在关键时刻帮翟小倩一把。怎么帮,只能是精神上帮。刘海涛送走她妈,就向马向前请了假,骑着自行车回家把藏在瓷罐里的那本书揣在怀里,来到了翟小倩的家。
一些人认为翟小倩是风尘之女,是害人之女,但刘海涛相信她更是受害之女和保护了自己的侠女。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书刘海涛相信她能够读得下去。他把书郑重其事地交给她,告诉她,我过两天来取,这可是让人脱胎换骨的书,更是让人掉脑袋的书!翟小倩两眼无神,被动地接了过去。可能出于对刘海涛的相信,她把书拿过去的时候,紧紧地抱在怀里。
刘海涛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文不对题,是不是不合时宜,是不是有欠稳妥;但当时他就感觉翟小倩眼下缺的就是保尔那种爱憎分明的感情和强大的精神力量,以及圈里人才说而翟小倩这样的圈外人只能意会的“阶级仇民族恨”。谁知道呢!
两天后,刘海涛去取书的时候,翟小倩似乎变了一个人,精神振作了很多。她小心翼翼地将书还给刘海涛,然后说:“这样的书,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这辈子能读到这么好的书也不枉来一世了不是?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现在就感觉保尔是我的知己,我在精神上与保尔是相通的。”
刘海涛说:“希望你能从中悟出一点什么。”
翟小倩点点头道:“是的,我已经悟出了很多东西,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的,需要好好思考。”
刘海涛说:“那你就好好思考吧。”
刘海涛感觉自己送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就行了。至于她能思考出什么,那是她的事了。
《东亚晨报》登出了这样的消息:《共匪周家栋,抢军马未遂,被皇军击毙》,胡编乱造了一堆内容。不过,一个信息被真实地传了出来:周家栋商铺的掌柜,确实死了。刘海涛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几天以后他接到上线来稿,里面有这样的话:“周掌柜远出西山坳往西,姜掌柜将至炒米店送米。”
既印证了上级领导了解了父亲牺牲的消息,又送来对炒米店敌人进行惩罚的消息。因为,据刘海涛所知,炒米店的敌人非常猖狂。
炒米店据点位于天津西,据点里驻着伪治安军赵德谦的一个分队。这个伪据点在村口设卡,盘查行人,动辄用鞭子抽,用枪托捣,而且“雁过拔毛”,甭管值钱不值钱,见面分一半,甚至抢走一大半。群众早已恨之入骨。为了拔掉这个钉子,狠狠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梁海天责成姜其武继续做这件事。
“有困难吗?”梁海天问。
“如烹小虾!”姜其武道。
姜其武带了五名游击队员,化装成小商贩,从沙窝过南运河,顺大堤到津浦铁路一侧,侦查敌情。这时一个挑着扁担卖土豆的小贩走了过来,姜其武便走上前去搭讪,问过据点难不难。小贩说:“据点到了天黑就把守不严了,伪军们都躲进据点打牌去了。”
好,那就等到天黑。一干人在土沟里捱着,等到天完全黑了以后,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当他们来到据点跟前的时候,站岗的哨兵一拉枪栓道:“哎哎,怎么还往前走,干什么的?”游击队员道:“做小买卖的,天黑了,找个店住。”说话间几个人已经走到跟前。哨兵借着昏暗的汽灯灯光上下打量来人,就在他发生疑问要端起枪来的时候,姜其武的驳壳枪已经抵住了他的肚皮:“放老实点,我们是八路军,把手举起来!”
哨兵吓得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乖乖举手,把枪交了。一个游击队员把枪拿过去,站在他的位置。姜其武把这个哨兵拉起来说:“走,带我们进据点!”一干人进入据点以后,四个游击队员个个手里举着手榴弹,一叠声喝道:“我们是八路军,缴枪不杀!”十几名打牌的伪军二话没说就把大枪一支支交了上来。此次战斗没费一枪一弹,缴获一支手枪十几支大枪,子弹、手榴弹若干,还有电话机一部。姜其武把这伙人集中起来讲了一通抗日道理,和目前形势,便将其全部释放。但临走撂话说:“从现在起,如果老百姓再反映你们为非作歹,我们可随时来拔你们的钉子!”十几个伪军磕头作揖连连称是。
事情是不是到此结束了?没有。转过天来,姜其武就又进市了。刘海涛当然不知道他进市,刘海涛是在父亲的商铺里碰上了他。商铺伙计自从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就又招了另外的伙计,而他做起了掌柜。商铺换了牌匾,写上了“郭明振商铺”。由此,刘海涛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郭明振,那个伙计叫陈小五。因为刘海涛不便挑明与父亲的实际父子关系,所以,父亲身后留下的物质财产刘海涛一点也继承不了。父亲有多少钱刘海涛也不知道,等于全让郭明振接过去了。而郭明振一分钱也没给刘海涛,也说明他确实不知道父亲与刘海涛的实际关系。
姜其武对他们这些人仍然真真假假,只是说,他进城来是来采购,说冀中那边入冬以来棉布紧缺,要赶紧抓一批货。郭明振便和陈小五做起盘算,研究怎么进货,怎么出货。而姜其武单独把刘海涛拉到后面,说:“海涛,组织上让我处理杂志社的小野,给老百姓出一口恶气,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但究竟怎么处理小野,姜其武并没有说。他们之间的这种若明若暗的关系,是不便多问的。
谁知,转过天来姜其武竟亲自来到了《大天津》杂志社,他拿着一本登载着小野照片和刘海涛的文章的杂志说要请刘海涛签个名字,是以这个名义骗过了门房,进了他们的编辑室。那年月通讯手段非常落后,想联系的话除了写信,就是直接谋面,一般人打不了电话。因为电话不普及。见了面,刘海涛假装和他不认识,只是公事公办地给他签了名字,他也假门假事地向刘海涛道了谢,还说了一些让人肉麻的话,就退出去了,刘海涛便出去送他。刘海涛能感觉到,屋里的几个人都在看着他们的背影。
出了杂志社大院,姜其武眯起眼睛问刘海涛:“组织上让我除掉小野,你感觉哪天合适?”这话问的非常贴心,显露出他们是真正的同志。刘海涛说:“前几天三不管跤场刚摔死一个日本浪人,这两天趁乱除掉小野应该正当其时。”姜其武问:“小野一般白天在哪儿办公?”刘海涛说:“有时在杂志社,有时在《东亚晨报》,还有时在市商会,没事的时候喜欢到劝业场旁边的华清池泡澡,因为那里有正宗的沙窝萝卜,和正宗的正兴德上好花茶。”姜其武道:“这个恶魔倒是很会享受啊。”刘海涛点点头,说:“最近小野情绪低落,想必是受到了宪兵队追究。说不定现在正在华清池泡澡消愁呢。”姜其武又说:“你能不能把劝业场、华清池的情况简单跟我说说,待我见了小野的时候,也能胡侃几句不是?”
刘海涛说:“好吧,是这样:二三十年代的时候,一些军阀政客、阔佬遗少到劝业场一带购地盖房。就连奉系头子孙传芳,也买地转租办起了‘华清池澡堂’。记住,西安旁边也有一个华清池,那是杨贵妃曾经洗过澡的地方,与天津这个是两码事。”
姜其武哈哈大笑:“对,如果我把杨贵妃抩到天津头上,就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
刘海涛继续说:“那么,劝业场是谁创办的呢?谁给它起的名字,‘劝业’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20年代初的时候,一个铁匠的儿子,打算换一种活法,换一种方式赚钱。他的祖上守着一间铁匠铺,曾经为太平天国、义和团和清王朝制造过刀剑枪炮。而现在他却要在租界边上建起一座商场,并且说服了前清的农工商大臣庆亲王载振入伙。 这个会说几句德国话的铁匠叫高星桥。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铁匠,已经跻身中国当时的‘三大地皮王’之列。高星桥想开办一座与洋人的商场相媲美的大商场,却不知道应该选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就派人到天津卫各条大街去做调查。他让这些人分别站在不同路口,每看见走过一个人,就在自己口袋里放一颗黄豆。最后,从各条大街回来的人将黄豆倒出来一数,发现在旭街(和平路)与福煦将军路(滨江道)十字路口人流量最大。于是,高星桥便拍板定案,选定这个地方,以重金购置地产,请法国建筑设计师穆乐设计,盖起七层的劝业场。记住,此种建筑风格叫‘折衷主义’风格。”
“等等,‘折衷主义’风格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时中西合璧、古今融合的一种时髦风格。起初想盖十一层,但因资金不足而告罢。高星桥决心盖出最好的商场,就连门头的匾额也精益求精。‘天津劝业场’这五个大字,就是号称‘天津第一笔’的华世奎书所写。记住,华世奎是清末老翰林,末代皇帝溥仪的退位诏书就出自他的手笔。高星桥知道他重农轻商,让人给他送去500大洋,一个字100大洋,他才题写了牌匾。劝业场,无愧为天津的‘城中之城’、‘市中之市’,既五彩缤纷,又光怪陆离。古典的,现代的,世俗的,摩登的,土的,洋的,什么都有。‘南有上海大世界,北有天津八大天’这话不是瞎吹。劝业场的一、二两层楼及三楼的一部分租给铺户或货摊,经营日用百货、布匹、器皿、钟表、首饰、文房四宝、旧书、古玩、工艺品等;四、五、六、七层是剧院、影院、茶社等游艺场,设有天华景戏院、天乐戏院、天宫影院、天会轩戏院、天露茶社、天纬台球社、天纬地球社、天外天屋顶夜花园,号称‘八大天’。你可以在里面听京戏,听相声,听大鼓,看电影,看杂技歌舞。无冬历夏,你都能在里面吃到‘冰搅凌’和‘雪花落’。”
刘海涛竭自己所能,一口气给姜其武讲了一大堆。姜其武频频点头,说:“足够用的了,甭说应付一个鬼子,就是应付天津人,也够用了。”
送走了姜其武,刘海涛想透透空气,就来到海河边,慢步徜徉。看着浑黄的海河水在缓缓东流,脑子里预想着姜其武怎么除掉小野。姜其武这个人与梁海天风格迥异,虽然不能指挥千军万马打大仗,但拔除一个据点,歼灭一个鬼子,应该手到擒来。刘海涛正遛着,突然孔德贞出现在身边。
“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在?”孔德贞问。
“我心里烦闷,在海河边遛遛。”刘海涛说,一边伸出手和她相握。
“我也是,我作画作累了,就到海河边遛遛。但总让人心里不痛快,刚才,我就看到河里漂过几具尸体,看身上的衣服都是些穷人。”
“是啊,如果是你这样的有钱人,怎么会逼得跳河呢?”
“你怎么把目标对着我啊,我要没钱,你为难的时候找谁去借钱啊?”孔德贞捶了刘海涛肩膀一拳。
“是啦是啦,我可是仰仗你这棵大树乘凉呢。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噩耗,我曾经找你借钱赎出来的周掌柜去世了。”
“因为什么?身体有病吗?”
“不是,回头我告诉你。”
“周掌柜是个好人。”
“是啊,不是好人也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传单上写的那个蓟县县长丁五金调到市公署做副市长了。”
“哦?那次梁海天他们怎么不连他一起消灭呢?”
“你看看,你看看,还说那份传单不是你写的,看你这个激愤劲儿。”
“丁五金这种人做副市长,能干好事吗?”
“他这次不光做副市长,还是天津市剿共副司令,与我叔叔平级了。”
“级别倒还其次,与日军的勾结只怕更紧密了。”
“是这样,我叔叔说丁五金这个人非常坏,专干为虎作伥帮狗吃食的事。”
这时,孔德贞的母亲牵着小狗远远走来,孔德贞便与刘海涛告辞,说:“海涛,我过去了啊,你可记住,别瞎掺和市里的乱七八糟的事。”
刘海涛点头称是,向她摆摆手。他回到杂志社以后看了一会儿稿子,捱到下午下班,又主动去总编室马向前那屋伺候牌局,心里其实想看看小野能不能回来。
刘海涛在总编室这屋不等马向前发话,就拎起墩布将地擦了,然后把洗脸盆换上新水,摆好方桌和四把椅子,又去茶房灌两暖壶热水回来。这个时辰,商会的两个牌友嘻嘻哈哈地进来了。这两人都是胖子,一屁股抩在椅子上以后,说:“老马,今儿个小野先生怎么来晚了?”马向前回答说:“是呢,往常这个时间早就到了。”
刘海涛赶紧淘了热手巾把儿给商会的人,让他们擦脸擦手。然后又给马向前。最后,他从马向前的书架上拿了茶叶罐,分别给他们沏了茶。马向前见刘海涛手脚勤快,倒有几分喜欢,便说:“刘海涛,你会不会打?给我们当几分钟牌架儿?”
刘海涛赶紧回答:“简单的打法略知一二,当牌架儿没问题,但我没钱。”
一个商会的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大洋,立在方桌中央,说:“喏,输赢都算我的。”刘海涛用眼瞄着马向前,不动声色。马向前便说:“去呀,王老板已经给你钱了,说了输赢算他的。”刘海涛便面有难色地坐到这个王老板的身边。就在这时,马向前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马向前走过去抓起电话,懒洋洋地问了一声:“哪里?”但他马上就站直了身体换了语气:“哈衣!哈衣!我们马上过去!”
接着,马向前动作非常小心地放下了话筒,仿佛害怕惊扰了对方。他回过头来,说:“诸位,今晚这牌不能打了,我得立马到华清池去一趟,小野先生出事了。”
“啊?”商会的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刘海涛也假装吃惊,乍着两手张着嘴。马向前穿好衣服,就到社长那屋去叫社长。社长是个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什么党派都不接近,只是老老实实干工作,兢兢业业混饭吃。他一听小野出事了,便立马跟着马向前走了。
刘海涛则骑上自行车来到了海河边的商铺,他猜想姜其武会在这里,果然就见到了他。他对现在的掌柜郭明振说了一阵采购棉布的事以后,就对刘海涛说:“海涛先生,你写的文章我看了,你与日本人交往很深啊。”刘海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急忙回绝,说:“姜先生别瞎捧啊,哪天国民党抗日杀奸团来了,找我的麻烦怎么办?”姜其武便冲着刘海涛向门外努嘴。见此,刘海涛便对郭明振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离开了。刘海涛出了商铺以后,推着自行车在路灯底下点着一根烟,抽了两口,就见姜其武出来了。刘海涛一见他出来,便推起自行车钻进了一条胡同,因为这条胡同里有一家饺子馆儿。当刘海涛在饺子馆儿门口站定的时候,姜其武终于跟了过来。
刘海涛锁好车,就领着姜其武进去找了座位。要了两壶热酒,又要两碟饺子。刘海涛说:“咱也不要菜了,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姜其武哈哈大笑。因为没有纯白面,都是灰塌塌的杂合面掺一点点可怜的白面包的饺子,这还得说有门路能淘换来白面。饺子馅是白菜虾皮的,还算有味儿。其实有味儿没味儿刘海涛和姜其武都吃不出来,坐在这儿只为说话。
“事情很简单。”姜其武喝一口酒,吃了一个饺子,便说起来。姜其武离开杂志社以后,直接去了劝业场,在里面转了一个六够,没碰上小野,便来到华清池。他按号拿完小牌,就找到铺位。那时候没有更衣室,而有更衣筐,更衣筐就放在自己铺位的旁边,自己脱下衣服装在筐里,把号牌套在手腕上,就可以去大池子泡澡了。姜其武看过小野照片,早已把小野的长相牢记在心。于是,他在大池子里果然看到了小野。这个恶魔在大池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其发型、肤色与中国人毫无二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姜其武在水里慢慢蹚过去,坐在小野身边,也只是露出一个脑袋,便开始与小野搭讪:“先生,您眉宇间透着愁容,想必家里有烦心事。一会儿到劝业场‘八大天’去转转吧,喝茶、听戏、听相声随便,保你愁眉苦脸进去,喜笑颜开出来。”
小野“嗯”了一声,问:“八大天?天津有个八大天?”
姜其武道:“有啊,您不知道?就在劝业场四层以上。”
小野又问:“剧院里的京戏名伶数谁最知名?”
姜其武道:“汪晓秋啊。”
“长相怎么样?没有胡子吗?”
“没有胡子,一脸女相,眉清目秀的。”
“哦,一会儿陪我去看看。”
“好啊,您这架势,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一准跟您交上朋友。我在一旁候着,听听你们说话,不也是享受吗?那汪晓秋的声音像银铃一样,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长了这么一副女人嗓子呢?先生,您说这是什么道理?”
小野低沉地呵呵笑了,倏然间从大池子里站了起来,向外走。姜其武没有跟着,但小野回身向他招手,他便急忙站起来跟过去。小野径自走到外间自己的铺位,拿起搭在隔板上的宽幅毛巾擦拭全身,还向姜其武努了下嘴。澡堂里的铺位都是成双成对的,像火车里的硬卧那样,姜其武明白小野的意思,这正是他所要的结果。姜其武便向远处跑堂的招手,喊了一声:“伙计,来一下!”
伙计托了一副托盘快步走过来,嘴里叫道:“来啦,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地爬!”便将一壶热茶和一碟切开的萝卜摆在床头柜上,然后才问姜其武:“先生,您叫我?”姜其武把手腕上的号牌褪下来递给伙计,道:“你把我的更衣筐搬这儿来,我跟这位先生聊聊。”伙计略一点头:“好嘞,您呐。”便拨头就走。
姜其武也把隔板上的宽幅毛巾取下来擦拭全身。此时,伙计就把更衣筐搬来了,把眼前的空筐拿走了。小野突然说:“华清池的,不干净的,大大的。”姜其武瞅了一眼周围,站着的只有一个伙计,已经走向远处。他便逼近了小野,说:“华清池就是不干净,您脖子上有个臭虫。”
小野一惊,忙说:“真的?”姜其武道:“没错,您别动,我给您捏下来。”小野便伸着脖子等着。姜其武二话不说,突然扑上去掐住了小野的脖子,一下子就把力道用到了十二分。没消一分钟,小野已经呜呼哀哉。姜其武把小野全身放倒,让他脸朝里侧身躺着,用被单把身体盖上,而把被单蒙到鼻子以下的位置,免得让人生疑。此时的小野眼睛是睁着的,直瞪瞪地看着眼前的隔板。姜其武伸手把他的眼皮往下抹了一把。如果有人从旁经过,却会感觉此人是在酣睡。但姜其武刚把小野伪装好,伙计远远地走了过来,问:“续茶不?”姜其武悚然一惊,连连摇头,稳住心神,快速穿上衣服便离开了华清池。出了门,他就招手叫了胶皮车,先奔法国桥,换了车以后,又奔郭明振商铺而来。他不敢不换车,万一刚才那个车夫再回华清池,而恰巧被宪兵队抓住审问呢。姜其武是想问题很周密的人,也可以说是常年艰苦环境磨砺的结果。
“你打算怎么出城?”刘海涛问。
“我准备套好车,拉着棉布出去。”
“会不会给人疑点太大?”
“我感觉,你神通广大,这事儿还得拜托你想办法啊。”
刘海涛沉默起来,想办法,办法从何而来?姜其武此次进城,是一举两得,要完成两项任务,然而出城却不是容易事。刘海涛说你先找地方住下,容我好好想想。姜其武突然说:“眼下情况危急,我不能住店,说让敌人抓住就会被抓住。我想住在商铺的库房里,但郭明振不让住。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处理问题。”
一句话把刘海涛说得愣了半天。是啊,自打郭明振来到商铺以后,他的很多做法让刘海涛不能理解。不知他是过于世故,还是心有旁骛。当然,他是不是和敌伪有什么关系,谁都不敢想。就算有关系,也未必是为敌伪服务。就像刘海涛这样。但环境险恶,人心隔肚皮,这些问题一时难以看清。
天津市区很大,那年月社会秩序也很乱,一两个人突然暴死的事时有发生,并不奇怪。于是,并没有那边出事这边就立即警车呼啸的情况。小野死了以后,马向前被找去处理后事,宪兵队悄没声地压下了这件事,没有进行全城大搜捕。也许小野不够级,刘海涛是这么想。不论如何,小野永远地在他们视野里消失了。父亲的冤仇也算报了。刘海涛理应安排好姜其武的住处。于是,他说:“今晚你跟我走吧。”
吃完饺子,结了账,刘海涛就用自行车把姜其武驮上,向南门外大街驰去。姜其武告诉刘海涛,他腰里有细麻绳和钢丝,什么都不要怕。刘海涛知道,他是时时做着拼死的准备的,然而,直到他们顺利到家,也没碰上盘查的日伪军。晚上睡觉以前,他们也没聊什么重要情况,因为他们彼此都知道,对交通员是不能什么都说的。刘海涛不说,姜其武便不问。姜其武不说,刘海涛也不问。
转天一早,刘海涛骑上自行车去上班,要他在家等自己的消息。刘海涛告知马向前自己要去市公署一趟,那边有一篇涉及市里工作部署的稿件,需要去看一下。现在马向前比以前态度好很多,便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刘海涛来到市公署,找到吴友善,开出了出城证明信,吴友善一再叮嘱刘海涛:“你们两个人必须一起回来,否则我是没法交差的。”刘海涛在吴友善的办公室,用他的电话给杂志社打了一电,告诉马向前,我突然肚子疼,需要休息,下午不上班了。马向前急忙说:“我派人看看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