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交通站

第九章,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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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涛说:“不用了,拉裤里了,身上很臭。”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其实马向前本来就是虚与委蛇略表关切,并不是真的对刘海涛那么上心。刘海涛就回家找到姜其武,跟着他去取棉布去了。姜其武先到大车店把马车牵出来,然后领刘海涛来到郭明振商铺,现在刘海涛不得不把父亲的周家栋商铺改叫郭明振商铺了,因为他早已改了牌匾。姜其武从商铺里取出了棉布,一匹匹的,装了满满一车,用苫布蒙好,用绳子煞紧,便带刘海涛出城了。路过卡口的时候,刘海涛就拿出了市公署的证明,便顺利通过了。

路上,驾辕的马匹走走停停,姜其武明白了,便把马车赶到路边,却原来是马要方便,于是,撒尿,拉屎,一顿折腾。马粪球还冒着热气的时候,就来了背筐拾粪的人,马上就用粪叉子将马粪球叉走了。马匹打扫利索了,便打一个响鼻撒腿跑了起来。经过一个据点的时候,姜其武对着站岗的伪军喊了一声:“辛苦啊,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伪军拦住不让过,姜其武凑近伪军的耳根说了一句什么,伪军急忙点头哈腰,说:“过吧过吧,慢走啊!”

马车一溜小跑就过去了。刘海涛问姜其武:“你和他说了什么?”姜其武道:“我问他,身上背的枪是不是新发的。”哦,刘海涛一下子明白了,便说:“这个据点是不是炒米店?”姜其武道:“正是。伪军已经让我们打怕了。”

正走着,远处两个穿农村黑色土布棉袄的骑自行车的人快速驶来。姜其武立马告诉刘海涛:“注意,这是两个鬼子的便衣。”说着话,姜其武就跳下车,跟着马匹的步子走路,待到两个便衣到跟前了,姜其武便“啪啪”两鞭子,两个便衣应声摔下自行车,倒在地上。姜其武将手里的一个黑东西捅向地上一个人的后腰,喊了一声:“缴枪不杀!”刘海涛像听到了命令,一个箭步过去,就从一个便衣腰里摸出一把手枪,姜其武则缴获了另一把手枪,他将手枪的大小机头都打开,指着两个便衣说:“赶紧回去向宪兵队报告去吧,越快越好,晚了就追不上我们了。”然后用手枪柄照着马屁股就是一下子,马匹撒了欢一般猛跑起来。姜其武和刘海涛紧随几步蹿上了车,稳稳坐住,一溜烟跑下去了。

刘海涛有些纳闷,怎么就知道那两个人是鬼子便衣呢?他问姜其武。

“辨别这一点,没什么诀窍,全凭经验。这一,农村人很穷,有几个人有自行车?这二,农村人的棉袄很旧,除非逢年过节,平时根本舍不得穿新棉袄,这两个人的棉袄恰恰是新的;这三,他们都剃着整齐的高平头,脸上越靠近头发根的地方颜色越白,显然是以往戴军帽遮阳的结果。”

“话不说不透,灯不捻不亮。让你这么一点拨,我全明白了。你真行啊!”

“对敌斗争的经验是从平时的直接接触、揣摩,加上别人口传心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就像今天你见到的和我讲的,有这么几次,你也学会了。”

“你刚才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东西顶住那个便衣的后腰,你拿的是什么?”

“是一双吃饭的乌木筷子。”

刘海涛连连点头,从心里佩服。他感觉,姜其武的世界似乎是个新的“问题域”,他的本事和要领说着简单,若要熟练掌握的话,必须“钻”进去,浮皮潦草只怕做不到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由此,他对姜其武简直视若神明。

约摸有两支烟的工夫,三四辆自行车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叫喊:“八个牙路,你们的,跑不掉的!呀——呔!”还对着马车举枪射击。子弹“噼呦!噼呦”地从他们头上和身边飞过,有的子弹就“噗噗”地打在布料堆上。姜其武赶紧教会刘海涛怎么扳机头,怎么射击,然后姜其武反身趴在马车上的布料堆上,脚后跟踢着马屁股,这边瞄准了追上来的便衣,“啪、啪、啪、啪”熟练地打起了点射,刘海涛学着他也扣动了扳机。两个人与敌人形成了对射,而这边因为有车上的布料堆,像如同防弹的掩体,徒然增大了他们的安全系数,敌人却只要挨打的份儿。不知是谁打中了目标,两个便衣应声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后面的便衣见此便不再追赶,捶胸顿足“哇哇”地咆哮。

又跑了一程,姜其武刹住车,端着帆布兜子给马喂了草料,喂了水,让马拉尿一番,慢走了一会儿,让马有一阵子的缓冲,然后又用鞭子木柄朝马屁股猛力一戳,马匹便又撒开四蹄猛跑起来。刘海涛和姜其武在车上坐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

天黑以后,进入了八路军游击区。在一个村子里,两个人与部队进行了交接。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见到了这一地区游击队的王政委。这里没有电灯,桌上摆着一盏杂货铺常见的那种带玻璃罩、可以捻动火舌的煤油灯。刘海涛当时正在煤油灯前吃玉米面窝头和腌咸萝卜,王政委走进屋来,他也坐在桌前,看着刘海涛吃饭。借着煤油灯的光线,刘海涛也看了一眼王政委,这是一位五十来岁,四方脸膛,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姜其武把刘海涛介绍给他时,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在天津沦陷区工作的党的得力骨干刘海涛同志。他没有活动经费,依靠在汉奸刊物《大天津》杂志社谋职养活自己,然后开展地下工作。没有他,我在天津不会这么顺利。”

王政委冷不丁问了一句:“入党了吗?”刘海涛说:“没有。”谁知,王政委一下子陷入沉默,一句话也不说了。就那么干看着刘海涛吃饭。

刘海涛看到王政委脸色严峻,突然悟出,他见自己不是党员,便蓦然间对自己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和防范。刘海涛感到有些不适,这里不是冀中,也不是蓟县,只怕没有人知道梁海天和梁海山,也没有人知道梁雨松,更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个人。要不要和王政委说几句贴心话呢?王政委严峻的脸色让刘海涛突然决定了,不说!于是,他只是对王政委点点头,只是埋头吃饭,什么都不说。

王政委见刘海涛吃完了,就端给他一碗热开水。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吸溜吸溜地慢慢喝下去。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闷。眼下市里市外被日伪军封锁得经济上十分困难,能吃上玉米面窝头就咸菜,喝上热开水,就算好的生活不是?这时,王政委从身上的皮包里掏出几份文件,说:“你想不想看看?”

刘海涛接过来一看,是《开展大生产运动》,《敌伪军动态分析》,《降兵如毛,降将如潮》,《目前形势和任务》,还有署名毛泽东的《整顿党的作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刘海涛说:“要看,我马上就看,我看书很快,马上就会还给你。”王政委说:“好吧。”就任由刘海涛看了起来。中间王政委问了这么一句话,让刘海涛非常逆反:“你们在市里的生活是不是比游击区舒服得多?”他抬起头看着王政委,说:“游击区的同志如果这么认识问题,那就偏差太大了。市里和游击区只是面临的问题不同,难度却是一样的。”王政委摇了摇头:“只怕不是这样吧?”

刘海涛愤愤地喷着唾沫星子讲起了父亲,讲起了哥哥梁海天、弟弟梁海山,讲起了老娘。继而讲起了身边的马向前、齐有为、翟小倩以及小野、张志强、吴友善等人,王政委直听得连连摇头,长吁短叹,一把将刘海涛抱住,说:“好兄弟,我委屈你了。我看你不爱说话,以为你对游击区艰苦生活不适应,不知道你们的‘抗日之家’早已付出了巨大牺牲!而你也为抗战在呕心沥血!”

一番话说得刘海涛在王政委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王政委也不劝他,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又用粗粝的手指揩掉他的眼泪。

一个时辰以后,刘海涛把文件都看完了。王政委便将文件装进了皮包,问:“有什么感想?”刘海涛不假思索道:“感想很多。而且,我一直想找组织上谈谈,”他见王政委在用心倾听,就把埋藏在心里多日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一直见不到上线,父亲死了以后也见不到下线;我想加入组织,也不知道应该向谁申请……”王政委突然打断他说:“什么都别说了,你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慢慢都会明晰起来,都会解决。市里情况复杂危险,时时处于刀尖之上枪口之下,命悬一线;党的地下组织与我们游击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肯定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还望你多加理解。这样吧,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把你的情况向有关领导反映。你该踏踏实实工作,就踏踏实实工作,别的先不要想。否则的话,既影响你的情绪,又给党的工作带来阻碍……”为了活跃气氛,王政委打趣说:“还没找对象吧?为了工作方便,可以考虑找个异性伴侣。以我们的经验,单身的年轻男人,总给人危险分子或不安定的感觉。”

刘海涛点点头,说:“您说的这一点我会记住,根据需要我会考虑的。”

王政委道:“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从市里运出布料和棉花来,我代表游击队对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天寒地冻,战士们没有棉衣不行啊!现在战士们冷得不行,就天天背诵朱总司令的一首诗,可是,具体问题该解决还是要解决啊!”

刘海涛毕竟是诗人出身,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急忙问道:“朱总司令的诗?能不能说说,让我听听?”

王政委一字一顿道:“驻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

“好诗,好诗啊!”刘海涛有些激动,脱口道:“雪夜津城冷煞人,寒光映月盼暖春;我本不是单枪马,远远近近尽军神!”王政委握住刘海涛的手,又使劲拍拍他的胳膊,说:“真是知识分子啊,出口成诗,了不起,这一点我们可比不了。下次见面你给我讲讲怎么作诗吧。今晚我本想跟你好好谈谈,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下次吧,我会记住这个茬口。你和姜其武赶紧回市里,否则,你那个证明信也不好交待不是?你记住我的话,现在我们这儿和冀中很需要药品,伤员很多。组织上很需要你!”

此时,姜其武已经在炕上眯瞪了一觉,他起来说:“海涛,咱们走?”刘海涛说:“走,连夜回去,明天我还要上班。”姜其武换了一辆大车,马匹也换了新的,又拿过一件羊皮坎肩和一副羊皮护耳递给刘海涛,说:“穿上这个,戴上这个,咱们走。”

王政委与他们握别,说:“你们为八路军做了很多工作,组织上忘不了你们。”刘海涛听了这话眼里闪动起泪花。因为,长久以来,没有任何人对刘海涛说过这种话。父亲爱护刘海涛自然是爱护,但除了对刘海涛批评,还从来没表扬过他一句。

回到市里以后,天已大亮,刘海涛告别了姜其武,在家里小憩了一会儿,竟迷迷瞪瞪睡着了。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还没醒来。是门外胡同里的喊声吵醒了他:“信交地喝了马西!信交地喝了马西!”

刘海涛知道,这是街上的下层日本人在推着板车收破烂。“九·一八”以后,不断有各层次的日本人涌入天津,“七·七事变”以后,来天津的日本人更多了。刘海涛对“信交地喝了马西”这句话早已耳熟能详。日本人的喊叫是有恃无恐的,是肆无忌惮的。至于会使上夜班白天睡觉的人根本睡不成觉,他们是根本就不管的。眼下日本人对天津的占领已经达到了全方位,不光是收破烂的,什么职业都有。中小学来了日本教师,课堂上讲的是日语,不允许说中国话;商铺来了日本商人,专门贩卖日本商品。

刘海涛来到市公署,将证明信送到了吴友善手里,算是“消假”,吴友善这次比较满意。但他说了一个这样的问题:他打算跟老婆离婚。让刘海涛很挠头。这种问题刘海涛也没经历过,不知道应该怎么阻止吴友善,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个信条他是知道的,便劝慰说:“友善兄,你恐怕掉进误区了,你不能把对时局失望的恶劣情绪带进家里,带到老婆的床头上。”吴友善摇摇脑袋,不吱声。

刘海涛说回头咱俩好好谈谈,就离开市公署去杂志社上班了。而此时,翟小倩也上班了。她依仗年轻,恢复得很快,在家里将养了几天以后,脸色虽然依旧憔悴惨白,没有血色,但从她紧紧抿住的嘴唇看,她已经有了自信。刘海涛相信,那是保尔给她的。

因为出了小野的事,所以,这几天马向前和齐有为都非常老实,马向前没对大家骂骂咧咧,齐有为也没对刘海涛跟踪。翟小倩请了好几天假,马向前也没扣她薪水。但杂志社的人见了翟小倩不仅没人理她,还都捂住鼻子走路,仿佛她还是宪兵队那个赤身**屎尿横流的腌臜女人。可以说,翟小倩眼下是个里子面子全都丢光了的女人。但大家也许不知道,此时翟小倩已经获得了强大的精神动力,正向新的人生迈进!

日本人暂时没有再派顾问到杂志社来,翟小倩就显得非常轻松,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很规律,紫红绸子棉袄也不穿了,换上了原来的黑地儿蓝花的旧棉袄。而外衣,还是那件裘皮大衣。原来是要打一点腮红的,现在天天素面朝天。只是工作非常用功,除了审稿效率很高,一部长篇小说也蓦然间就写出好几万字来。屋里没人的时候,她把小说大纲和几万字的稿子递给刘海涛,说:“海涛,你先看看,如果行的话,我希望由你做责编,在咱们《大天津》上连载。”

那年月,报刊杂志有连载小说的习惯,有时一下子就连载半年或一年,而且,往往是作者写一段便登载一段,编辑部天天等着作者送稿。当然,这是指著名作家,稿子也抢手。而翟小倩写的这部小说题目叫《浴火女人》,文笔略显稚嫩,但却全是真情实感,而且开篇便不同凡响,写一个年轻女子看到街上一家店铺着火,便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救火,被烧成重伤。在养病期间得知,着火的店铺为日本人所开,着火的原因是日本人与中国人争夺这个店铺,最后双方发誓,谁都别想占这个店铺,于是一起放了火。后来,中日两个老板都爱上了救火的年轻女子,后面将要发生什么,还没有写。

小说很有悬念,很适合连载,刘海涛当即予以答应,并报请马向前批准,预付稿酬。刘海涛还对其文字做了修饰,立马就在该期杂志上登出了。署名为“小倩”。

女人写的作品,尤其还是写女人,总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时隔不久,杂志社就收到了几十封来信,要求转给作者,要对作者表示感谢和关切,尤其特别想知道故事的发展脉络。翟小倩拿到这些信件以后,还没撕开,就全都拿到马向前那里,请他先看。马向前也不客气,一一将信撕开,大致遛了一眼,见来信者都是有钱有闲的女人,便没细看。不过,有两封半页纸的来信一下子引起马向前的注意:一封是《东亚晨报》编辑部的来信,请求翟小倩将《浴火女人》在该报同时连载,并邀请翟小倩为该报写稿;还有一封信是《庸报》编辑部写来的,也是这个意思。哈,灰头土脸的翟小倩立马要出名了!

马向前略作盘算,就对翟小倩说:“小倩啊,我支持你,特批你每天上午审稿,下午写小说干自己的事,但前提是你要踏踏实实在《大天津》干,不要见异思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要成为知名作家,需要走很长的路,身边的土壤是不是合适,是最重要的。你是在咱《大天津》土生土长起来的,任何时候不能忘本。而且,咱们的刊物是在宪兵队的眼皮子底下生存,你要心里有数。”翟小倩明白,马向前既是威吓,也说的是实情。

翟小倩非常感激刘海涛,邀请刘海涛晚上去一家小酒馆儿随便吃点什么。进去以后,翟小倩让刘海涛自己点菜,刘海涛就点了一个炸花生米和小葱拌豆腐,要了一小壶酒。翟小倩不喝酒,便点了一个杂合面窝头和一碟白菜豆腐,陪着刘海涛吃起来。

“感谢你在没人帮我的时候能够站出来。”

“你在关键时刻掩护了我,让我无以报答。”

“你借给我的书,让我刚刚知道作为一个人应该怎样活着。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你能这样认识问题,让我十分欣慰。”

“我不是个冥顽不化的人。小说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直至全身瘫痪、双目失明,仍然克服种种困难,顽强不息地与病魔搏斗。他的英雄形象,对我来说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小说中那一段关于人生应当如何度过的闪光警句,被我抄录下来,压在枕头下面,我把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每天睡觉以前都想一遍。我通过阅读这部小说,似乎找到了人生的路标,我要像保尔一样生活和斗争。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保尔的英雄形象永远是我在人生道路上克服困难的伟大动力。现在我就想加入国民党,或者加入共产党,拼出性命干一番事业。”

“加入党派的事不是简单事,需要慢慢来。能够做一些有益的工作即可,未必非要加入什么党派。”刘海涛毕竟是个诗人,此时,他的诗情便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羞愧,也不因碌碌无为而懊悔;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我们应当赶紧地、充分地生活,因为意外的疾病或悲惨的事故随时都可能突然结束人的生命。”

“你真行,背得一字不差。对了,我早就提醒你,让你赶紧离开天津,你为什么还不走呢?”

“我回到乡下只能做乡间私塾先生,挣不了一壶醋钱。”

“县里中学进不去吗?”

“进不去,我没有硬可的私人关系。”

“唉,我真怕你出事。”

“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

“小野的黑名单里有你。”

“什么黑名单?你见着了?”

“没错,小野在三个地方当顾问,杂志社、商会还有《东亚晨报》,那天他喝多了,拿出一个小本子,问我对刘海涛这个人有多少了解。我说比较了解,刘海涛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问完话就把小本子搁在抽屉里,搂着我呼呼大睡了。我等他睡实以后,就把小本子翻了出来。结果我一看,吓出一头冷汗,小本子上的一串名单,你刘海涛排在第一个。我在大学选修的外语是日语,所以,小野的中文与日语互相夹杂的文字,我全能看懂。难道说,你写传单的事,小野也知道了吗?他虽然是个中国通,但他的汉语水平远远达不到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写作风格的水平啊!”

“那个小本子现在的下落呢?”

“小野出事以后,我到后院小野的寝室去看,发现小野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小野的衣物也不翼而飞。原来枕头底下压着小野父母的照片,也没有了。”

“小野已经死了消息你知道吗?”

“马向前早就告诉我了。”

“如此说来,那个小本子不是被宪兵队拿走了,就是被马向前或齐有为拿走了。因为他们都跟小野关系很近。”

“我也是这么想。真是宪兵队拿走的话,他们会对你下狠手;而如果是马向前或齐有为拿走了,也会跟你纠缠不清,会讹你的钱的。把你举报给日本人也说不定。”

刘海涛沉默起来。小野通过什么怀疑到自己呢?这件事真让人不解,也真让人无奈。王政委鼓励他的话言犹在耳,天津郊县的八路军游击区和冀中现在正缺物资和药品。自己怎么能离开呢?当然,王政委除了自己这一条线,估计还有其他交通站、交通员,问题是万一那些人工作更加困难呢?刘海涛不能说自己的条件是最好的,因为他不知道其他交通站和交通员的情况,没有比较,但他感觉自己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地结识了一些有识之士,这些人给自己帮了大忙。其他人未必有这样的关系和朋友。

“你如果不离开天津,估计以后麻烦会不请自来。”

“谢谢你对我的考虑,这件事我需要斟酌。”

“其实,我在撵你走的同时,也不希望你走,这一点我很矛盾。现在你如果走了,我都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活着,也许不知那天我就跳海河自杀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走不走先放一边,你应该心胸开朗一点,把事情看开了,别再想什么自杀不自杀的事,你这么年轻,今后的路很长。”

“唉,一想保尔就想干一番事业,一想自己就想自杀。”

“不要这样,你现在不是已经用笔为自己开通了一条新路吗?”

“我需要做事,洗刷自己的耻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走吧,离开天津,把我也带走。”

“我就是一个一般人,我不能走,也不能带你走。”

“你太不相信我了。”

“那就让我想想。”

但几天过后,刘海涛仍然没想走。他根本就不可能走。这时,马向前来到刘海涛这屋,当着一屋子人说:“各位,刚才上边打来一个电话,一位新的日本顾问就要上任来了。大家一定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万万不可造次。小野死了,日本人肯定憋了一肚子火,作践起人来更厉害。”说着话,他把目光转向刘海涛,“海涛,这一段时间你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但不知为什么小野先生硬是看不上你。”刘海涛意识到马向前有可能拿到了小野的黑名单,现在有意来试探自己,想讹点什么,于是,他硬生生地回答说:“小野不待见我也没用,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马向前有些诧异地看着刘海涛,好像今天的刘海涛与以往逆来顺受的那个刘海涛很不一样,便神情凝重地说:“小野临死拉了一个危险分子的名单,遗憾的是,你榜上有名。”

刘海涛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便说:“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让我离开杂志社?”

马向前急忙遮掩说:“不不不,我没用撵你走的意思,但小野的这个名单耐人寻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刘海涛不说话了。眼下刘海涛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马向前的画外音是他现在手里攥着黑名单,随时可以找宪兵队邀功求赏,你刘海涛若想解脱,便拿出一笔钱来了事。刘海涛当然不想拿这笔钱。况且刘海涛也根本没有钱。马向前感觉很没趣,讪讪地走了。他前脚一走,老邢后脚赶紧跟了出去。刘海涛知道,老邢是现浅子去。此时屋里的另一个人也跟出去了。似乎也是找马向前去了。在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前,他们都会抓住时机表现自己。

此时翟小倩就显得非常着急,她走到刘海涛的身边,狠狠掐了刘海涛胳膊一把,说:“你就拧吧,看谁吃亏!”刘海涛说:“他不就是想要钱吗?我根本没钱。”

翟小倩道:“我借给你。”

刘海涛说:“小倩,你不知道,这是无头帐,无底洞。马向前会抓住这个把柄无止境地要钱。他想几时要就会几时要。这碗饭算吃上了。凭你我的能力,供得起吗?”

翟小倩道:“赶紧拍拍屁股走人,把我带走,一走了之。”

刘海涛不说话了。他没法回答翟小倩。但刘海涛原本不想再写传单了,此时突然又产生了写传单的想法。晚上,回到家以后,刘海涛简单吃了点饭,就把窗帘拉上,把灯罩围上黑布,在灯下起草了几百字的传单《小野为什么被处决》,然后就拿出钢板、铁笔和蜡纸刻写印刷出来。一共印了三四百份。刘海涛家里有不少信封,他就给市公署、社会局、警察局和有关部门的头面人物写了信皮,把传单塞进去,粘好,贴上邮票。刘海涛特别给杂志社马向前寄了一份。都收拾好装进皮包以后,他就骑自行车出去,先到邮局把信件塞进邮箱,然后到郭明振商铺,把剩余的几百份传单都交给他。至于他怎么处理,刘海涛就不管了。这样的工作他也无权过问。

接下来,自然是马向前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变化,见了刘海涛他就嘿嘿一笑,全然没有了前几天那种兴师问罪想讹点什么的样子。

但背后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却是刘海涛所不知道的。马向前把齐有为叫到了办公室,说:“据我所知,你们家家底很厚?”齐有为道:“既然知道,还问什么?”马向前道:“你既然家里有钱,去干什么工作不好,为什么偏在穷么哈哈的杂志社嘎巴着?”齐有为道:“嗨,这话让你说着了,我就好这一口。”

“我对有钱人非常羡慕。现在我手里有一份情报,想换一笔钱。”

“什么情报?有没有价值?”

马向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了齐有为。齐有为急切地翻开本子,看了第一页,又看第二页,后面就不看了,两眼蓝光闪闪,眉毛也竖起来了。

“你打算卖多少钱?”

“你最多能给多少钱?”

“只要你不是狮子大开口。”

“三千大洋。”

“成交。”

“够爽快!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这么趁钱,为什么偏偏在穷么哈哈的杂志社嘎巴着?”

“这种事有必要没完没了地给你解释吗?”

“你几时把钱拿来?”

“我现在就去拿。”

齐有为雄心勃勃,出了门,推着自行车就回家了,然后就奔了银行,最后拿着一张存单找到马向前,递给他,说:“我为你办了转存,原来在我名下的三千块钱户头换成你马向前了。是大洋不是联银券。”

“真有你的。不错,以后我会好好栽培你。”

“我用得着你栽培吗?”

“那可说不定,你的文字水平跟着我学三年能达到翟小倩水平,跟着我学五年能达到刘海涛水平,跟着我学十年——也不一定达到我的水平!”

“吹你妈的牛逼吧,指不定谁跟谁学呢!”

两个人各得其所,笑呵呵地分手了。回过头来,齐有为就找到了刘海涛,把他叫到了会客室。他先递给刘海涛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小本子,说:“哥们儿,我给你念念第一页啊——危险分子名单:第一名,刘海涛,括号,刘海涛……”

齐有为话音未落,刘海涛伸手就抢。这不就是翟小倩说的小野那个黑名单吗?齐有为没想到刘海涛的手会这么快,小本子转眼就落入了刘海涛之手。刘海涛说:“这个黑名单全是无端猜疑,一文不值!”就要撕毁。齐有为“唰”一下子把手枪掏出来了,“喯儿”的一声就打开了机头,那动作显然比刘海涛老练很多。刘海涛吃惊地看着齐有为十分纳罕,这混蛋几时有了枪,而且会玩儿枪了呢?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齐有为一把将小本子抢了回去。

“刘海涛,我现在枪法十分了得,说打你的左眼便打不了右眼,你信不信?”

“我信,你把手枪给我,我说打你左眼,也打不了右眼。”

“哈哈,想跟我玩儿‘空手套白狼’,这个我懂,我怎么会把手枪给你呢?你只要敢向我伸手,我二拇指头一抠,立马就把你撂这儿,不信你就试试。”

靠上了日本人,就一下子变得这么猖狂吗?刘海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齐有为。

“叫我一声好听的。”

“齐副总编。”

“再叫一声。”

“齐副总编。”

“妈那X的,陪我练练枪去。”

“我太忙,没有时间。”

“你是不是真的想尝尝枪子儿是什么滋味儿啊?”

“唉,我跟你走就是。”

“这就对了。”

刘海涛非常无奈地推起自行车,随着齐有为来到小野他们练枪的靶场。齐有为早已与站岗的日本兵十分熟悉,进门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只是摆了摆手。而日本兵则微笑地向他点点头,表示很熟。

齐有为把刘海涛领到他自己曾经站过的那块木板跟前,让刘海涛背靠木板站好,说:“面对枪口不能闭眼,明白吗?这是考验你是不是对我忠心。只要你不是忠心,我就有可能把你真的毙了。这个靶场天天都往外拉尸体,希望你别变成尸体。”

刘海涛心里怦怦乱跳,这个以往笑么呵呵的老同学真的变成恶魔了,自己说不定就葬送在他的手里。他疑惑地背靠木板站定,睁大眼睛看着齐有为。齐有为用手枪的枪管抵住刘海涛的下巴,往上一抬,说:“给我背一首诗,让我心情愉快一下。”

“小筑惭高枕,忧时旧有盟。呼尊来揖客,挥尘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谁的诗,哪个朝代的人?”

“戚继光的诗,明代抗倭名将。”

“明代的戚继光是诗人吗?我只知道戚继光是一介武夫。倒是明代有个唐寅唐伯虎,后人称其‘诗书画三绝’。”

“明代戚继光不仅是一员武将,在奉令挥兵南援浙江、福建抗倭时期,还写了不少格调高昂、充满爱国情怀的诗歌,我刚才背诵的那首诗叫《韬钤深处》。戚继光言志抒情,表达了真挚的爱国精神和不为功名利禄,献身海防,平定倭寇海患的坚强决心。”

“不好不好,我们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却背诵这种诗,不好,再来。”

“驻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

“谁的诗?怎么写得这么好?”

“朱总司令的诗。”

“哪个朱总司令?难道是八路军的——”齐有为将手枪平端起来,对着刘海涛的面孔,一步步后退,“不行,刘海涛,你太咄咄逼人了,你恃才傲物,打骨子里就盛气凌人。我必须打掉你这股锐气,不然的话,我心里难以平衡!”

齐有为还没有退出三十米,也就刚刚十几米,就突然开了枪。

“啪、啪、啪!”随着三声枪响,刘海涛的右耳上方木板上穿了一个眼儿,左肩上方木板上穿了一个眼儿,而第三枪,则打在刘海涛的左臂上了。不知道齐有为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为功夫不到家把子弹打偏了。刘海涛只觉得左臂突然被撞击了一下,继而麻木,半条胳膊没有知觉,接下来就疼痛难忍了,像被人割了一刀。鲜血也热乎乎地顺着袖管流了下来。

“妈那X,你真的没闭眼!”

“是吗?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王八蛋什么什么都比我强,我要杀了你!”齐有为话音未落,手里的王八盒子射出了一连串的子弹:“啪啪啪啪啪!”一发发子弹全都打在刘海涛右侧的木板上。刘海涛突然眼睛一亮:心里做出了快速反应——日本的王八盒子是八发子弹,抢在齐有为来不及装子弹的当口,扑过去将其制伏!这个念想只发生在一秒钟之内,他刚要抬腿前冲,齐有为却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手枪,指向刘海涛胸口。

“你是不是想离开木板?没有我的命令,你半步都不能动!”

刘海涛完全无奈了。他浑身肌肉松懈,抬眼看着天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齐有为举着枪,慢慢走了过去,说:“这还差不多。”他猛地发现刘海涛的袖口在滴血,“怎么,你受伤了?我的枪法这么差吗?才十几米远就打不准?”

刘海涛心说,谁知道呢,也许你心怀鬼胎故意装傻,也许你真是二把刀。但他仍然不动声色。齐有为又说:“对不起啊,你真是条汉子。”便拉着刘海涛走向一处包扎所。包扎所是在靶场一角的席棚子下面,两个说不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那里,面前一张桌子,上面摆着药箱和有关器械。席棚子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正在融化,顺着席棚子边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齐有为拉着刘海涛走过去,医生见状就让刘海涛把棉袄脱了。刘海涛咬着牙脱掉棉袄,露出里面对襟儿的月白色衬衣,靠近臂弯的地方,衣袖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医生查看了伤口,摸捏了刘海涛胳膊的骨骼和肌肉,最后说:“子弹穿过了肌肉,没有伤着骨头和动脉血管,不严重。”便用剪子豁开衣袖,给刘海涛清理伤口、敷药、包扎起来。在医生手里,事情非常简单,只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待刘海涛穿好棉袄以后,方才觉得胳膊疼得不行,一动也不能动了。

刘海涛只觉得齐有为是跟着日本人完全学坏了,不知道齐有为其实是因为对他这个才子的嫉妒,逐步演化,形成了眼下这个格局。他们之间没有主义之争,没有信仰之争,甚至谈不上直接的利益之争,但就因为嫉妒,引导着齐有为完全倒进日本人怀抱,回过头来作践中国人。嫉妒,会这么可怕吗?如果是明眼人向刘海涛指出这一点,社会经验并不丰富的刘海涛可能根本就不相信。

齐有为给了刘海涛一张支票,说面额是两千元,虽说是“联银券”,但对治伤应该是足够的。刘海涛没有拒绝。他也没法拒绝。否则还得找孔德贞借钱。医生给他的胳膊架上了托板,隔一天给他换一次药。他身边这些天来发生了另外一个变化:裴玲中午没有找他。他去找过裴玲一趟,她也没有热情,带搭不理的样子。刘海涛明白了,她完全地奉行了实用主义原则,用着你的时候,自然会去找你;用不着你的时候,理都懒得理你。眼下小野不是死了吗?但刘海涛该去问候她,还是要问候的,因为她毕竟帮过他。而且,刘海涛也没指望与她往深处发展关系。裴玲见刘海涛胳膊架着托板,也没问为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倒是马向前问了一句:“胳膊怎么了?”他回答说,不小心滑倒蹲了胳膊。

在那样纷乱动**的年月里,年轻人的婚姻观想必是扭曲的,而刘海涛自己想正常也正常不起来。

又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一天,翟小倩在读者来信中猛然发现一封署名是“丁五金”,翟小倩非常震撼,她问刘海涛:“丁五金不就是新上任的那位副市长吗?”刘海涛说:“按道理应该是,这个名字比较蹊跷,同名同姓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也难说。谁知道呢。”

信里说的是邀请翟小倩在礼拜天到“国际俱乐部”舞厅去跳舞,舞厅的地板是有弹簧的,世界一流,说翟小倩你不会跳舞没关系,来见识一下吧,对你写作有利。翟小倩心脏怦怦乱跳,这个俱乐部位居马场道尽头,以前是英国“乡谊俱乐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被日军占领,改名为“国际俱乐部”,是上流社会人员聚会娱乐之处。这么大的口气,这么大的台面,不是那个副市长,还能是谁?

翟小倩问刘海涛:“我应不应该去?”

刘海涛说:“作为一个写作者,如果打定主意这辈子要写下去,那你就去,只当积累生活。见多识广对写作才有利。”

翟小倩道:“我虽然文字水平并不高,可是这辈子不写作还能干什么?”

刘海涛说:“那你就去吧。”

“你能不能跟着我?”

“我去不好吧?”

“有你跟着,他就不敢非礼。初次见面,总会绷着点吧。”

“好吧,我就陪你一趟,但也许我见机行事,待一会儿就走了。”

“那就随你了,也许我也待一会儿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