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房给刘海涛送来一封信,信皮也写了“来稿”。刘海涛以为又是上线的指示,急忙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却是市公署秘书处来的,是吴友善写来一篇稿子《献铜献铁,献金献心》,要求将该文登在卷首。文章约莫八百字,里面写到:“伟大的东亚圣战要求中国全民予以配合,而这种配合应该是真诚的,不是虚与委蛇的。因此,当大日本皇军面临铜、铁紧缺的时候,中国人应该做什么?毫无疑问——献铜献铁,献金献心!”仍然是一副亡国奴的嘴脸。但刘海涛知道,以吴友善的人格,写这种谄媚文章,绝对是正话反说,表面是号召人们献铜献铁,实际是揭露日军的铜、铁紧缺,让人们更加憎恨日军,并对取得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抱定信心。不知吴友善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刘海涛就是这么理解的。
他把文章别上签稿单,签了“放在卷首,请马总编审批”的意见,便给马向前送去了。马向前看了看题目,连内容都没看,就批了同意。因为他也知道吴友善是市公署的人。
但刘海涛感觉单蹦地发这么一篇文章显得单薄,就找孔德贞再配一幅画放在封二。现在,随着交往的加深,她放心地允许他到她家里去说话,这在那年月可是不容易做到的事,于是,他已经往她家去过好几次。但他是个做事负责任的人,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往她家跑。更不会随便将她家地址泄露出去。
现在他胳膊有伤,不能骑自行车了,只能步行。就在他托着伤胳膊刚出院子,齐有为又跟了上来。他在身后说:“嗨,哥们儿,去哪儿呀?”刘海涛厌恶地斜睨他一眼,说:“去医院太平间,一个朋友死了,家属让我去做遗体告别。”
“你怎么老是去见死人啊,是不是蒙我啊?”
“有什么办法,现如今不是老死人吗?”
“好吧,太平间我也去,我不怕见死人。”齐有为说着,就照刘海涛的腿踢了一脚。刘海涛无奈地摇摇脑袋,不说话,朝前走。齐有为紧走两步,与刘海涛并排,“我发现你对我还是口服心不服。”
“我对你哪儿都服。”
“你甭言不由衷,我明明一篇文章都不写,你在写作上也服我吗?”
“你是不写文章,但你以前一直为写文章的人服务,现在又管理写文章的人,比我们这样的人一点也不低下不是?”
“嘿,刘海涛,你还真是巧嘴,说得我心里舒服。我最爱听你喊我‘齐副总编’,来哥们儿,再叫一声好听的。”
“这马路上大西北风刮着,咱少说话行不行?灌一肚子凉风不是要肚子疼吗?”
“我就想听好听的。”
“好吧——齐副总编,齐副总总总总总编!”
“嘿,真叫得我舒服,哪天我就把那个‘副’字取消了,你就好吧。”
“等你取消了‘副’字,我一定在利顺德摆桌,为你庆祝。”
“谢你吉言,说干就干,我就不信我去不掉那个‘副’字。”
刘海涛撇嘴一笑,他突然看见了路边的厕所。那时候不叫厕所,叫“茅房”,便池叫“茅坑”。他灵机一动,说:“我内急了,得蹲会儿茅坑。”便向厕所走。齐有为也很无奈,你管天管地,总不能管人家拉屎放屁吧。便任由刘海涛去蹲茅坑,他则仍旧在外面等着。
按照若干年后的说法,齐有为应该属于“偏执症”或“强迫症”。身上有那么一股邪劲儿。他若把这股劲儿用在做学问上,很可能会出成绩。偏偏他没用在正道上。当然了,干正道的事会更辛苦,更困难,哪有眼下这么舒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不是委屈了自己吗?谁让你刘海涛跟我生在同一时代又是校友呢?你活得像天上的星星,我却像路边的野草,甚至连野草都不如,像野草窠里的蝲蝲蛄。凭什么呀?这些事齐有为不想还罢,一想起来就想立马杀了刘海涛。问题是杀了他不如慢慢调理他,让他一事无成。你想做大事,我让你坐大蜡;你想成大才,我让你成劈柴。这才更有意思。
一支烟的工夫,刘海涛出来了,见齐有为竟然没走,竟然等在外面,这个尾巴硬是甩不掉,心里便也有几分起火。他看了齐有为一眼说:“我去郭明振商铺买些烧子去。”
烧子,就是砸了铜钱状圆眼的方形草纸,专门用于给逝去的人点燃祭奠所用。天津人为死人烧烧子,历史悠久,一直延续到若干年后。有人说是陋习,有人说是民俗,不管怎么说,污染和浪费是显而易见的。
这次齐有为就不想跟着了。他感觉刘海涛似乎是真的要去看死人,这种事真的没什么意思。他说:“我放你一马,记着回来向我汇报就是。”刘海涛却没急着走,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你去掉‘副’字的行动几时开始?”
“说开始就开始,一会儿回去我就想计策。”
“我有个计策,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好啊,只要你帮我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提拔你。”
“现在市公署要求全市各阶层献铜献铁,支援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这不是个机会吗?”
“咱们干杂志的,只能发篇文章,除此还能怎么样?”
“你自己坐屋里想去,可以想出宏图大略,也可以想出雕虫小技。”
“是这话,我马上回去。”
齐有为比刘海涛更着急,转过头急匆匆走掉了。其实,这也是刘海涛的一计。他在蹲茅坑的时候,茅房里骚臭的气味儿熏得他脑仁疼,却突然给他熏出一个想法:借刀杀人。应该让马向前除掉齐有为。论智慧,论背景,论综合实力,马向前远在齐有为之上;齐有为只是依仗家里有钱,就是若干年后的叫法“富二代”,仅此而已,绝对斗不过马向前。想出这个主意,刘海涛心里很不舒服。这不是他的品性所愿意做的事情。但眼下不能不这么做。说不定哪天齐有为就会在自己腿上再来一枪。
他没去郭明振商铺,而是沿着海河一直走到了望海楼。
在孔德贞家,他向她约了画稿,她答应下来。然后她就说出一个让刘海涛非常惊讶也非常高兴的消息:张志强出狱了。他没有被引渡到日本,而是在监狱里被宪兵队狠狠地折腾了一通。他对枪毙陈希更的事死不认账。一口咬定与开枪的那些人不是同党。在这个节骨眼,伪治安军副司令孔令诚出面保了张志强。而张志强的家属,也花了大笔金钱上下打点。于是,张志强带着遍体鳞伤被家属用板车拉出了监狱。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可是一直在念叨你呢。”孔德贞道。
“如果你方便,咱们现在就走。”刘海涛说。
刘海涛在和孔德贞说话的时候,她妈在一旁走来走去,仿佛对他们的交谈不太放心。其实,刘海涛和孔德贞单独交谈的机会很多,若要出格只怕早就出了。孔德贞告诉她妈要去见张志强,她妈没有阻拦,而是从屋里拿来一小篮鸡蛋,约莫有五六个,叮嘱孔德贞捎着,别摔了,又说:“你们俩早点回来,我给你们做饭吃。”
他们出了门以后,刘海涛就回味孔德贞她妈的话,感觉话里有话,似乎是并不想让孔德贞和张志强走得太近,继而牵手。说让他们回来吃饭,就是信号。那年月社会并不开放,只有对未来的女婿才发出这种邀请。刘海涛的心里便热乎乎的。能不能和孔德贞走到一起是另一回事,单是这么被人看中,就让他高兴。而另一方面,刘海涛也感觉到,只怕是孔德贞在家里向母亲提出她要和张志强牵手,而母亲肯定是反对的。有了一个叔叔处在那么危险的境地,现在再来个女婿同样这么危险,做母亲的肯定反对。其实,殊不知刘海涛的处境也并不安生。
待到见了张志强,让刘海涛悚然一惊:张志强完全脱了相了,瘦骨嶙峋不说,剃光了的头上全是伤疤,那种新结的伤疤,有的地方扣着痂,有的地方是粉红色的嫩肉,左脸颊还贴着纱布。身上因为穿着睡服,看不到伤情。张志强在母亲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要下床。刘海涛赶紧说:“你别动了,你躺着咱们说话就行。”可是,张志强非要下床,说躺着说话不礼貌。此时孔德贞就赶紧走上一步,帮着伯母搀住了他。
此情此景,让刘海涛刚刚热起来的心境蓦然间冷了下来。自己如能跟孔德贞牵手,便是非常理想的境界,而孔德贞的心里只怕想的是张志强。以前孔德贞明确表示过她和张志强不会牵手,但眼前的情况,以孔德贞的人品,只怕她的心早已碎了。一个女人因为敬佩一个男人进而爱上这个男人,太正常不过了。一时间刘海涛的心里翻江倒海浮想联翩起来。
齐有为回到杂志社以后,到各屋转了一圈,突然眼睛一亮:别人屋里办公桌抽屉的拉手都是木头的,而马向前这屋不论是抽屉拉手,还是文件柜拉手全是铜的,马向前的座椅的支架也是铜的,脸盆、支架都是铜的。齐有为哈哈大笑,心说刘海涛这王八蛋真有脑子,什么叫天才,这就叫天才,别人熟视无睹的事情他能信手拈来为我所用!马向前见齐有为莫名其妙地笑,便问:“你笑什么?”
齐有为撇撇嘴走了,我笑什么能告诉你吗?他推上自行车向市公署骑去。如果小野活着,他谁都不用找,只找小野就能把一切摆平。因为,他已经做了小野的干儿子。这一点,本来他是打算找个合适机会在杂志社公开宣扬一下的,但小野说死就死了,让他不能不心有忌惮;日本人怀疑事情是共产党干的,既然共产党能杀鬼子,自己张扬与小野的关系,说不定也会成为共产党的目标。所以,他提醒自己,自己做了日本人干儿子的事一丝一毫不能外露。
他在市公署找到了河马科长,他并不认识河马科长,就先把一个信兜塞进了河马科长的口袋。河马科长眨眨眼睛,把手伸进口袋捏了一下,感觉至少联银券五百块,行,这人会办事。大路任你走,万事钱开道。河马科长一脸笑容,拥抱了素不相识的齐有为。
“老弟是不是遇到为难事了?我叫何建章,秘书处一科科长。”
“何科长你好,我叫齐有为,是《大天津》杂志社副总编辑。我向你汇报个事,事不大,但影响不好。”
“说说看,什么事?”
“市公署要求全市动员起来,献铜献铁,我们杂志社理应走在前面,因为我们是市公署的喉舌之一,是做宣传工作的。但我们的总编辑屋里所有的‘铜活’全是铜的(河马科长想笑没笑出来,不是铜的能叫‘铜活’吗?怎么杂志社的文化人都是这个水平呀),可他就是不让捐。杂志社的东西,又不是他们家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就是想抵制市公署的工作安排。让杂志社没带好头,却带了坏头。”
“果真如此?这个总编辑叫什么?”
“马向前。”
“天底下还有这么糊涂的人?他这匹马不想向前了怎么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冥顽不化的人。”
“走,看看去。”
河马科长跟随齐有为来到杂志社,连门也没敲,就进了马向前的屋子。齐有为却没有进去,他站在门外仄着耳朵听着。马向前历来以衣帽取人,一见来人其貌不扬,身材相貌都和河马差不多,便立时发出断喝:“什么人?出去!”
河马科长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马向前面前,说:“我本想给你个耳掴子,可我看你瘦得像竹竿,怕打折了你的脖子没法接!”说着话,就扫视屋里的办公桌、文件柜、脸盆、盆架,一切果然如齐有为所言,“马向前,你这匹马看来要别马腿了。”
“你是谁?赶紧出去!”
“对呀,你应该先问问我是谁,一个大活人进屋,你硬是不知道来人何许人也,你是不是太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我对你是什么人不感兴趣,这里是文化人待的地方,赶紧出去!”
“你太狗眼看人低了,我亮出‘帕斯’只怕吓得你钻桌子。”河马科长从口袋掏出工作证往马向前的桌子上“啪”的一摔。
马向前拿起这个蓝皮的小本本,打开看了一眼文字介绍,然后仔细辨认压在照片上的钢印,最后又看河马科长的长相,似乎想看出他是不是冒充的。此时河马科长得意地故意仰脸看着屋顶,脚底下穿着皮鞋的脚尖“得得得”地点着点儿。马向前没有吓得钻桌子,而是合上河马科长的工作证,在桌子上往前一推,说:“别以为在市公署当秘书就可以乱闯别人办公室,你要知道,我们杂志社也不是民间的,我们也是在市公署领导下吃官饭的。”
“吃官饭的更应该执行市公署的安排!我限定你两天之内,将屋里所有‘铜活’都拆下来,送到市公署秘书处。我要亲自接收你的‘铜活’。”
“我要是不送呢?”
“我就叫日本人来跟你说话。”
“我要是送到接收处,偏不送给你呢?”
“我照样要叫日本人来跟你说话。”
“你以为我就不认识日本人吗?”
“好啊,你愿意较量就较量好了。”河马科长拿起工作证,转身就往外走。回到办公室以后,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说《大天津》杂志社该让日本人管管了。现在像点样的单位部门都有日本顾问,杂志社为什么没有?我们离开日本顾问的指导,工作事由能干得好吗?他心想,你们这些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就欠日本人挟制!
警察局很拿这话当回事,知道《大天津》杂志社原来有日本顾问,只不过刚刚死去,看起来没有日本顾问还真不行。杂志社这种地方,全是有主见不好摆弄的知识分子,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他们马上就知会了宪兵队。于是,一位新的日本顾问立马就要到杂志社来了。
此时马向前却在屋里转起眼珠子。齐有为刚刚在这里离开了一会儿工夫,就来了这么个河马科长,想必是齐有为在兴风作浪。把屋里的铜活都拆走,本来也不算什么,在眼下天津这个大环境下,几个铜活算什么,想要你的小命不是照样蔫不溜就办了?但齐有为这么做毫无道理,你是我的副手,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办?用得着这样背后告黑状吗?此人实在是心腹大患!马向前把齐有为的这个扣牢牢地系上了。
马向前立即办了两件事,一是他赶紧叫人把屋里的铜活都拆下来了,全部换上木质的,脸盆则换成了瓦盆。看上去有点像尿盆,管他呢。然后把铜活装在一个木箱里,贴上封条,写上《大天津》杂志社字样,派翟小倩送到市公署秘书处,请何建章接收。二是,带刘海涛去一趟北平。他对刘海涛说:“北平也有一份杂志叫《大北平》,咱们去取取经,看人家是怎么办的。”
小野在杂志社做过一条规定:总编辑不在时候,副总编辑可以签发稿件。过去没有副手的时候,马向前一个人说了算,挺爽可也挺累。现在情况不同了,增加了齐有为这个副手,既然有副手,副手也有替补的权力,这就让马向前计上心来了,他就名正言顺地做了这种安排。他带着刘海涛一走三天。三天之间,齐有为签发了七八篇文章。这些文章里有一篇是马向前写的,题目是《也说献铜献铁,献金献心》,他随便写了一个笔名,请街头地摊儿靠写家信赚钱的冬烘先生抄了一遍,冬烘先生的毛笔字一般都不错,所以,马向前把稿件装进信兜寄到杂志社以后,给编辑和齐有为的印象都非常好,加之内容、行文都没得挑,便层层通过。待到三天后马向前带着刘海涛回来了,那篇稿子已经过完三校了。
这时候,一个名叫松本一郎的新的日本顾问来接替小野了。松本年近六十,可能是年龄的原因,他和小野不一样,既不抽烟、不喝酒、不近女色,还不喜好麻将。据说是中学老师出身,一到杂志社,就让马向前把最近三年来的杂志全搬来让他过目,手边放着一套《史记》,与杂志穿插着看,看杂志看累了,就看《史记》。很像做学问的样子。刘海涛嘱咐马向前,这样的学者型的顾问更要小心伺候;眼下在编辑部有必要开展一场“煞紧捕鱼网,不漏一条鱼”的活动,以凸显你马总编的工作水平和对新顾问的尊重。现在马向前对刘海涛十分服膺,在他面临齐有为强有力的挑战的时候,他不能不找同盟军。在目前编辑部的同仁里,没有比刘海涛更得力的同盟军了。
马向前听取了刘海涛的意见,但做了发挥,把他心里早有的设计加进了“煞紧捕鱼网,不漏一条鱼”的活动,即:自查自纠,大家对半年来编过写过的稿子进行互检过滤。于是,马向前顺理成章地检出齐有为签发的那篇《也说献铜献铁,献金献心》,把里面的几句话划上了红线:“大日本皇军的事,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事;大日本皇军需要铜,需要铁,我们中国人就要献铜献铁;手里没有铜和铁怎么办?献金献心。所谓献心,就是拿出你的一片诚意;所谓献金,就是既然你拿出了诚意,没有铜铁就应该出钱。”这些文字单纯从字面上看,以齐有为的水平,自然看不出问题,签发是顺理成章的。但马向前拿着文章找到了松本。
“松本顾问您好,您刚来我就给您添麻烦,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不这么做不行,以后不知道还会捅什么娄子。瞧这篇文章,表面是鼓动老百姓献铜献铁,实际是向世人泄露大日本皇军现在缺铜缺铁。不是我恭维吹捧,大日本皇军什么时候缺铜缺铁了?若是缺铜缺铁,还能制造飞机大炮占领中国吗——”
话没说完,松本突然打断了马向前:“你的,不要说了,这篇文章很有问题,我听出来了,谁是作者,谁是编辑,谁签发的,都给我找来!”
作者没法找,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就是马向前自己);一个年轻责编和齐有为被找来了。松本非常老练,他首先问年轻责编:“你的,知道天津市现在最红的作家是哪一位?”年轻责编说:“是刘云若。”
“最红的诗人是谁?”
年轻责编摇摇头,说不知道。松本转而问齐有为:“你的,副主编的干活,你的知道天津市现在最红的作家是哪一位?”
“报告松本太君,最红的作家是万家铭和翟小倩。”
“最红的诗人是谁?”
“是咱们编辑部的刘海涛。”
松本一声冷笑,斥退了年轻责编,对齐有为道:“你的,业务的,很精的,但你犯下了低级错误。你签发的《也说献铜献铁,献金献心》大大的坏了,你毁坏了大日本皇军的声誉。责编的,也有责任,我原谅他年轻,不予追究;你的,不能逃脱。我罚你在我屋里读十天《史记》,十天后给我背诵十个自然段!”
啊?这怎么行呢,这不是比挨鞭子还难受吗?齐有为扑通一下子就跪下了,伸出脖子说:“松本太君,您抽我十个嘴巴子吧,我读不了《史记》。不是读不了,是我背不下来十个自然段!”
“十个自然段总共1570字,一天背150字,你难道背不下来吗?”
“背不下来,真的背不下来!”
“为什么?”
“我读书历来是狗熊掰棒子,读了前面忘了后面。”
“那么,你的,是不是文化人?”
“我是文化人,但是不算太合格。”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副总编?难道你愿意像你们中国人说的‘尸位素餐’吗?”
齐有为跪着爬到松本脚下,抱住了松本一条腿,松本厌恶地踢他一脚,但他再次抱住松本的腿,说:“松本太君,我是前任小野太君的干儿子,是他任命我做副主编的。我这个人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我有很多优点,我家里也很有钱,您缺钱的话我可以给。我最大的优点是为皇军服务。您能想到的,我会帮您做,您想不到的,我也会帮您做。我是您的奴才,我是您的眼线,我是您的看家狗,只要您收我,我也做您的干儿子!”说着话,齐有为便俯下身子给松本磕头。
松本转了转眼珠,似乎感觉这个齐有为还不是一无是处。临上任来的时候,宪兵队长曾经嘱咐他,要巧妙使用中国人,“以华制华”。眼下根本不用物色,竟然有现成的送上门来,岂不是好事一桩?而且,他说他有钱,这件事还真不错,谁和钱有仇?虽然中国人历来讲“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贪”,但我不是中国人,这个愚蠢的戒律对我不起作用。他便拍拍齐有为的脑袋,说:“你的,起来的,用不着磕头的,我收下你这个干儿子。但要有个仪式,你的,找个合适的饭店,今晚你的请客,把编辑部全体人员统统请去喝酒。还有,尽快拿五千块钱大洋来。”
齐有为一下子转忧为喜,立马站起身子,向松本深鞠一躬,两个脚后跟一并:“哈衣!”
下午,齐有为就将装满了大洋的一只木箱驮到了杂志社,扛进松本的办公室。下班以后,他们又来到利顺德,小野曾经摔了刘海涛两跤的那个餐厅。松本拿出了他让齐有为买的日本清酒“大吟酿”,面带笑容地轮番给大家满酒。但他本人却以茶代酒,滴酒不沾。马向前和刘海涛、裴玲、翟小倩等一干人看其表现,感觉松本与小野的风格大相径庭。但初来乍到,还摸不清松本底细,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酒过三巡,松本就宣布说,他收了齐有为做干儿子,但杂志社的社长该怎么当,还怎么当;马向前的总编该怎么当仍旧怎么当。齐有为仍然做副主编。但以后齐有为有权过问大家的任何事,包括家里的事,搞对象的事等等。只说得大家瞠目结舌,敢情齐有为比过去权力更大了。马向前低头不语,心里早已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了。他在思忖,绝不能如此善罢甘休,不制伏齐有为,我就不姓马,我姓齐!事后他又找刘海涛商量对策,此为后话。
礼拜天的晚上,在国际俱乐部门口,刘海涛和翟小倩见了面。在冷风里,翟小倩的裘皮大衣竖着毛领子,头上是一顶纯白色蓓蕾帽,臂弯里夹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刘海涛仍然穿着他那件深蓝色四个兜的制服棉袄,头上也没戴帽子,一只伤胳膊在胸前挂着,另一只手揉着耳朵走到跟前。翟小倩问:“冷不冷?”刘海涛把手放在嘴前哈了两口,说:“冷还能不冷吗?但还能忍受。”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递给她说:“见机行事,如果丁五金对你动手动脚,你就把这张传单塞进他的手里。”翟小倩有些吃惊地看刘海涛一眼,手有些发抖,不想接这张传单,但终究接了过去,顺手揣进口袋。然后将臂弯里黑乎乎的东西递给刘海涛。
“这是什么?”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海涛打开一看,是一条又宽又厚又长的黑毛线织的毛围脖,正犹豫着,翟小倩帮他围在了脖子上。他立即感到了毛茸茸的暖意,十分舒服。
“暖和吗?”
“暖和,连耳朵都沾光了。我给你钱吧,多少钱啊?”
“什么钱不钱的,我妈织的,我现在天天忙死,没时间织这个。而且,不怕你笑话,我还真不会织毛活。”
“那就谢谢她老人家吧,哪天我买些礼品去看看伯母。”
“不用这么客套。这张传单写的是什么内容?”
翟小倩像情侣那样扶住刘海涛的伤胳膊,两个人步调一致地慢慢往俱乐部里面走。
“就是关于小野被处决的记述,”刘海涛说,“说明了现在的日伪军谁要是尽做坏事,便是同样下场。”
“处决小野是国民党方面还是共产党方面干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小野是在洗澡堂子里被掐死的。”
“那么凶暴的一个恶魔,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
“你和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我对他只有恐惧和屈从,谈什么感情?”
“重新开始吧,你的前途依然光明。”
“你会信任我这种人吗?”
“当然,否则怎么会把传单给你呢?”
“我不敢奢望你会爱我这种女人,但只要你能信任我,我就知足了。”
“是,现在环境这么恶劣,要让我们的情感柔软起来,是太奢侈了。”
正说话间,齐有为突然从黑灯影里转了出来,让刘海涛和翟小倩都为之一惊。这个人太可憎了!尤其他们害怕齐有为把他们谈话的内容都偷听了。实际上因为距离远,齐有为不可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全被齐有为看在眼里。他快步走到刘海涛跟前,顺手将刘海涛脖子上的毛围脖摘了下来,说:“翟小倩,你忒不识相,在杂志社谁的官大?你为什么不给我织围脖却偏给他织?”
翟小倩气愤道:“论官大,社长、马向前和松本不是比你官更大吗?我都织,织得过来吗?再说,这条毛围脖也不是我织的,我根本不会织毛活。”
“甭说没用的,这条毛围脖归我了。”齐有为果真将毛围脖围在自己脖子上了。他原本穿着一件带毛领子的皮夹克,现在脖子上加了一条厚厚的围脖,很有叠床架屋的臃肿感觉。但他不管这些,破坏刘海涛和翟小倩的好心情是他的主要目的。
齐有为走到前面去了,翟小倩就突然站住了脚,打算转身往回走。刘海涛拉住了她,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三个人就是这样,齐有为逍遥自在走在前面,后面刘海涛硬拉着翟小倩来到俱乐部的第三厅。
第三厅是舞厅,高大规整,简洁的外部装饰错落有致,典型的19世纪末的英式建筑风格。惨白贼亮的门灯下,紫红色两开门的门口有两个穿黄军装的伪治安军士兵站岗。齐有为没费事,简单和和士兵说了几句话就进去了。
刘海涛和翟小倩都掏出了工作者请伪军过目。伪军放过了翟小倩,却把刘海涛拦住。一个士兵说:“丁副市长说了,杂志社只有翟小倩一个人来。”翟小倩厌恶地皱起眉头,说:“你进去向丁副市长通报一下,就说翟小倩把男朋友也带来了。”
这个士兵不知道翟小倩来头有多大,犹豫了一下,便真的返身进舞厅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你们俩可以进了。”
这样,刘海涛才跟着翟小倩往舞厅里走。舞厅是两道门,第一道门与第二道门间隔三四米,第二道门还有两个伪军士兵站岗。但这第二道岗没有阻截他们,于是,他们便从容推门而进。舞厅里场地宽阔,四周贴墙摆了一圈椅子,椅子上错落着坐着一些男男女女等待跳舞的人。眼下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场,音乐还没有响起来,但可以看到小舞台的方向坐着四五个人,手里持着大提琴、小提琴、长号、黑管和沙锤之类。
在杂志上连载小说,是要刊登作者照片的,翟小倩的照片就在杂志上刊登过,于是,当他们俩一走进舞厅以后,立即在三个方位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一个人郑重其事地走过来的时候,其他人悄没声地坐了下去——刘海涛猜想,走过来这个人应该是丁五金。
果不其然,来人走近他们以后,拉住翟小倩的一只手,握住,说:“小倩作家你好!我是丁五金。你们写作的人时间非常宝贵,被我拉来跳舞,真有些不好意思啊!”丁五金上身穿了一件黑色制服,连领钩都挂着,显得很是拘谨。身材略胖,年纪约莫五十。一嘴浓重的蓟县口音。他拉着翟小倩走向座位,刘海涛就被晾在一旁了。让刘海涛不觉有几分尴尬。他走向一个空座,刚坐下,身边的一个穿西装的眉目清秀的男子,就用一口字正腔圆带有金属音的京腔问刘海涛:“你是翟小倩的男朋友?”刘海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便含含糊糊地点点头,问他:“你是怎么认识翟小倩的?”
男子说:“我读过《大天津》。翟小倩的小说写得非常好。真是才女。另一篇《我爱上了日本女人》也不错。我本来是不买杂志的,是同事推荐给我看,说是适合改编京剧的。”
刘海涛问:“你在京剧团工作?”
他说:“是,我就是汪晓秋。”
刘海涛精神为之一振,这不就是他早就想去拜访而一直不得空却心仪已久的汪晓秋吗?他急忙伸出手来与之相握,说:“我就是《大天津》杂志社的编辑,我叫刘海涛,需要杂志的话,我可以每期寄你一本。”
“不用不用,现如今一本杂志也不便宜,我买。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那两篇小说你们都打算改编成京剧吗?”
“是的,为了吃饭,不得已而为之啊。”
“不怕冒风险?”
“歌颂中日亲善的京剧,会有风险吗?”
“我就是这两篇小说的责编,我劝你们把作品看仔细了,不要被误导了。”
“哦?你就是责编?那我真该好好和你认识一下——你太有眼光了!你是幕后英雄!你和作者的心里话都曲折委婉策略地表达出来了。”
“不会吧,这两篇小说完全是言情的。”
这时音乐响了起来,人们纷纷走下舞池,拉着舞伴开始翩翩起舞。汪晓秋也向身边一位女士做了邀请,便也一起走下舞池。刘海涛没有舞伴,所以只能干坐着。他的眼睛便直勾勾地追随着翟小倩。丁五金蓦然间将翟小倩搂紧了,翟小倩便腾出手来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传单,塞进了丁五金的上衣口袋。
一曲结束,大家坐下休息,丁五金便掏出传单细看,刚看两行,就突然将传单塞回了口袋,脸上装得若无其事。而刘海涛从他那么紧张急促的动作,看出他内心的慌乱。音乐再次响起,大家又纷纷走下舞池。这时,汪晓秋将他的舞伴领到刘海涛面前说:“刘海涛编辑,请你们二位跳一曲吧。”刘海涛也不客气,一只手牵起这位女生的手,就走下舞池。
女士说:“你胳膊的伤是怎么弄的?”
刘海涛道:“下雪地滑,摔的。”
女士说:“我们汪老板要改编你们的小说了。”
刘海涛说:“他跟我说了,不过那不是我写的小说。一位作者叫翟小倩,另一位作者叫万家铭,我只是责编。”
女士说:“那也不简单。我们汪老板夸你是有眼光的人。”
刘海涛说:“祝愿你们改编顺利。”
女士说:“你不知道,现在演出什么剧目或新编什么剧目,都要市公署和日本顾问审查。前两天,日本顾问说我们演的《夜深沉》影射当今社会黑暗,是贬低中日亲善,已经勒令我们停演了。”
“哦,是这样。你们的生存也不容易啊。”
“没错,既要生存,又要按照人的方式而不是狗的方式生存。”
刘海涛感觉,这位女士也是很有头脑的人。眼下人们怨声载道却又不能硬抗,便走曲线。
又跳了两支曲子,舞间休息了。音乐停了下来,舞厅的耳房里推出一辆小车,车上有白开水和茶水、咖啡之类,还有各式点心。穿着一身白制服的服务生将小车率先推到丁五金面前,他便取了一杯水,捏了一块点心,然后示意翟小倩也动手。翟小倩没拿点心,只是取了一杯水。小车推走了,丁五金便转过脸来冲刘海涛招手。
这个和恶魔桥本打得火热的汉奸!刘海涛心里这么想着,便快步走了过去。他想对丁五金说什么,心里已经八九不离十。
“坐,坐,”丁五金向刘海涛示意,“你们是对象关系吗?”
眼下刘海涛必须保护翟小倩,便回答说:“是”。
“你们胆子好大。这样的地方,你们竟敢把传单带进来?”
刘海涛感觉丁五金是个很精明的人,跟他没必要藏着掖着,就说:“这件事与她无关,主要是我想请你知道小野是怎么死的。”
“越说越离谱了,这是什么地方?我一句话,你立马就会被抓起来。”
“你抓了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吗?共产党或国民党会放过你吗?你想做第二个小野吗?”
“你竟敢威胁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对你说,是你把我叫过来的。”
“可是你们把这种传单塞进我的口袋,不是叫我出丑吗?”
“你和桥本在蓟县作妖,桥本已经被处决,冀东的八路军和国民党的‘抗日杀奸团’已经对你记录在案;你不改邪归正,怎么竟跑到市里来任职,当什么副市长,什么剿共副总司令了?”
“关于这一点,你们年轻人是不懂的。中国几千年以来就一直是个官本位的社会,皇权至上,当官至上。甭管是什么官,甭管有多少人骂,永远是人们孜孜以求乐此不疲的人生目标。日,蒋,汪,共,看似主张不同,可人们的追求,没有一个不想往上走的。国民党讲‘三民主义’,可是,你天天兢兢业业地干,就是不给你封官,你还愿意跟着老蒋去‘三民’吗?共产党讲‘共产主义’,可是,你天天吃苦受罪,就是不给你提职,你还愿意跟着他们去‘共产’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干什么都没有保障,只有做官能够有保障。你们现在做着杂志社的编辑,感觉人五人六的,可是,只要我一句话,卫兵立马就会把你们抓起来;安一个罪名,就会把你们枪毙掉。反过来说,这一切你们做得到吗?”
“你既然是个有文化有见解的人,现在面对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你为什么不站在国家和民族一边,而做为虎作伥的事呢?你不懂得什么叫民族大义吗?”
“小毛孩子,你懂个屁!我这种水平的人,不可能被写进历史,讲什么民族大义?就算牺牲了生命,后人谁能买账?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奔着实惠走呢?不要说上面有国民党副主席汪精卫倒向日本人,连大名鼎鼎的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不是也到日本人主政的教育部任职了吗?”
刘海涛道:“你不要随意把汪精卫拉进来说三,汪精卫并不是把官职看得多重的人,在他一生中多次辞去职务就是证明。”
“你们不要跟我谈汪精卫。我当然比不上他。‘抗日必败,抗日必亡’,这并不是我‘恐日主和’,而是实事求是。再说了,我不当官,我儿子能进市公署吗?我老婆能吃公薪吗?实话告诉你们,我三个儿子现在都进了市公署!我老婆已经进了‘献铜献铁委员会’,只有三年私塾的文化却也做了常委!那么,我敢问你们一句,你们家里的哪个人得到这种实惠了?我能不念大日本皇军的好儿吗?再说了,日本的大和民族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诸方面都领先我们,让人家进来建立殖民地有什么不好?不是可以大大促进中国的发展吗?而且,中国的人种早已蜕化,品性很坏,正需要优秀民族进来予以改造,大日本皇军不是来得正是时候吗?”
丁五金满嘴喷唾沫星子,他的有些变味儿的蓟县口音侉声侉调,却也抑扬顿挫。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奴役、残害和统制,说到底是为了占据中国领土,掠夺中国资源,对这一点丁五金为什么就认识不到呢?刘海涛正要说“你是个恬不知耻的彻头彻尾的汉奸”这句话,翟小倩突然将手中的水杯搁在椅子上,一把将刘海涛拉住,一直把刘海涛拉出了舞厅。想必她害怕刘海涛会出言不逊,惹出麻烦。
他们刚出国际俱乐部的大门,身后汪晓秋追了出来。他拉住翟小倩说:“翟作家请听我说句话,然后你再走。”翟小倩道:“你是谁?你要说什么?”汪晓秋道:“我是‘汪家班’唱京剧的汪晓秋,我们要改编你的《浴火女人》,你什么时候能把小说写完啊?”
翟小倩看看刘海涛,说:“如果手里没有工作,两个月就可以写完,甚至更快。但现在手里的工作一大摊,马总编给我开绿灯,每天也只能写半天时间。如果你很着急的话,我就把故事大纲给你们,你们找编剧去发挥好了。”
刘海涛说:“小倩的这个想法倒是可行,但你们之间需要签个协议,不要让这个大纲外流,不要出现被抄袭被剽窃的问题。”
汪晓秋点点头说:“我明白,我理解。但在我们汪家班不会出这种问题,你们尽管放心就是。”
翟小倩又说:“明天你们派人到杂志社找我吧。”便与汪晓秋告别了。
从汪晓秋非常着急地要上《浴火女人》这个剧目,说明在沦陷区的天津,正直的人们其实都憋着火了,诚如鲁迅先生所言,看似平静的表象下面,是地火在运行,是岩浆在奔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