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十七章 暗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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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郭向前爬起来洗裤衩,被沙荆花冷眼旁观,记在心上。她作为长辈和过来人,对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星星点点都是十分在意的。便在吃早饭时问了一句:“儿啊,你打算找个么样的姑娘做媳妇哎?”郭向前啃着玉米面饼子,迟疑了一下,说:“没考虑成熟咧,不过俺肯定不会打光棍儿的。”

正在热火朝天割芦苇编苇席的郭向前,被非常意外地推选为郭家堡新一任村主任兼书记。黄新桃的“情书”也随之而至。“梦遗”归“梦遗”,他让自己对男女情事保持了足够的冷静。村子里的事情不少,说不上千头万绪,可也十分繁杂。他不能天天跟着知青们去割芦苇编苇席了。这时,知青中的大许,就活动了心思。前些天,他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说一个邻县的亲戚当了镇长,手里有一个指标,可以安排一个知青,到镇上机修厂当工人。去不去,大许经过思考,感觉自己在郭家堡没么前途。虽说前一阵子上过报纸,也到县里开过会,但事情过后就一切都风流云散了。该上大学的人家黄晋升的儿子去了,邻村的漂亮姐去了。下一个怎么着也该轮到黄新桃了,她哈么“巴结”郭向前,而郭向前现在又当了村里一把手,不照顾她照顾谁?思前想后,他就找郭向前来了。

“向前哥,俺家里来信说,在邻县有个安排的指标,你看俺是不是该走了?你是老大哥,各方面很成熟,俺听听你的意见。”

“你若想上大学,就再等等,只要有指标,咱村俺第一个推荐你。”

“怎么会,黄新桃跟你这么好,能轮到俺?”

“你们一个个走,你第一个。”

“真的?”

“肯定是真的,但不知以后政策会不会有变化。哈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嗯……哈俺还是走吧,不等了。”

“也好,机会难得,别耽误了。”

大许收拾行装,走了。小项和黄新桃都去送他。郭向前亲自推着独轮车,让大许坐在上面,享受一下坐车的愉快。到了长途汽车站,大许跳下车,一把抱住郭向前,说:“向前哥,俺本来离不开你,可是,俺也不能不考虑前途哇。”说着话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旁边小项见景生情,也跟着哭,还念三音:“你们都有办法,俺这样没根没叶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以后咋办咧?”他甚至哭得更凶。

黄新桃却不哭,一只手死死抱着郭向前的胳膊。哈种出于心底的依赖,已经溢于言表。她肯定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押在郭向前身上了。

郭向前也抹了一把眼泪,说:“大许,记住,未来的社会是知识型社会,这是俺在部队体会到的。你以后还是要加紧学习,抓住一切机会上学进修。”

“是,向前哥,俺会的。”

大许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奖章,哈是郭向前从部队带回来的三等功立功奖章。怎么会在他手里?郭向前以前一直在大娘沙荆花的屋里躺柜上的茶叶盒上放着的。大许满脸通红地说,他在一天屋里没人的时候,顺走的。哈个茶叶盒上摆着两枚,他一时发了“恻隐之心”,只顺走一枚,现在完璧归赵。郭向前稍稍愣怔了一下,立即哈哈大笑,说:“大许呀,你若不说,这件事俺一辈子也不知道。就冲你迷途知返,俺奖励你,这枚奖章俺送你了!”

“真的?”大许吃惊地看着郭向前,伸手欲接,黄新桃说话了:“大许,知点趣儿白,你好意思伸手拿昂?人家向前哥高风亮节,你就见好就收是白?人家的立功奖章你拿在手里就算你的咧,合适昂?”又回过头对郭向前道:“向前哥,你对部队难道没有感情?部队给你的奖励这么不值钱?竟然转手给一个——?”后面的话很可能是说“小偷”,但她没说。

大许见此急忙打躬作揖,一个劲说:“向前哥,俺不要了,不要了,俺本来也没想要,是俺太自不量力咧!”拎起包裹和旅行包,兀自跌跌撞撞向长途汽车站走去,恰好这时来了车(哈个时候都是先上车,后打票),大许头都没回就上车了。继而,汽车突的一声又开走了。小项也不哭了,拉着郭向前往回走,说:“咱甭看他,么个生地瓜玩意儿,向前哥对他哈么好,还偷人家东西,而且还是这种纪念物。忒不应该了。——新桃,你哈一番话说得够味儿,否则哈个大许就真把奖章拿走了。”

郭向前眉头紧锁,也是一时不得要领。但他想了一阵,还是想明白了。年轻人都有上进心,愿意立功受奖。只是没有机会,没有能力。否则,为么大许不偷其他值钱的东西,偏偏偷一枚奖章?难道这枚奖章能卖钱?

……

这一年自年初以来,发生了一系列让人心情晦暗乃至悲伤、迷茫的事情——老一辈革命家,为人敬仰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了,继而发生了天安门广场事件,数不清的老百姓涌上街头,以悼念总理之名对各种不满意现象进行抨击,评说,校正和祈愿;时隔不久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员长逝世了,人们还没缓过神来,唐山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死伤大量老百姓,国家正在举全国之力抗震救灾,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又逝世了;各村的追悼会开了一次又一次,虽然都很穷,可白花还是做了哈么多,黑纱扯了哈么多;各村的大喇叭,都把哀乐一遍又一遍地放起。中国的天空一时间乌云翻滚,乡下的人们和城里的人们一样,奔走相告,悲伤疑惑,无数的人在问,中国这是怎么了?中国这是怎么了?前途在哪里?前途在哪里?……

村子里有信迷信的人,在屋里堂桌上摆了他所信得过的人名牌,可能是毛主席,也可能是祖上,还可能是郭老铁,不一而足,在地上摆一个瓦盆,在里面烧纸,跪下磕头,祈福,祈愿,祈求对自己对家族的保佑。脑袋磕在地上咚咚地响。哈是真磕。不是象征性挨一下地皮。哈是百分之百真诚地祈愿。因为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除此他能做什么?

郭向前的堂屋里,墙壁上凡是有钉子的地方,全都挂了马灯,加起来不下十几盏,再加桌子上的煤油灯,把整个堂屋照得十分透亮,完全没有了夜晚的意味。正中方桌的左边坐着沙荆花,她的右手紧紧抓着坐在身边的郭向前的手;方桌的右边坐着郭来福,他没有抓谁的手,他的右胳膊耽在桌边,手里举着一支烟在抽。眼前密密匝匝坐满了年轻人,和少数关心国家大事的中老年人。这显然是个家庭色彩的非正式的会议。而这个会的发起,缘自一个去过北京天安门广场看过“天安门诗抄”和“大阵仗”的年轻人,他到北京串亲戚,读到“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酒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后十分震撼,回来后就找到郭向前,说:“向前哥,俺太迷茫了,国家现在究竟是咋了?你开个会,让大家一块唠唠白?”于是,有了这个家庭名义的会议,而不是大队部的会议。屋子里已经沉寂了十来分钟,谁都不说话。因为刚才沙荆花提了个尖锐的问题,人们不好回答:“国家发生了哈么多事,咱郭家堡该咋办?”

谁知道咧。大家面面相觑。郭来福开口了:“咱中国人的传统,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家面临着可能发生什么事端的时候,俺们要做明白人,不能混吃等死。但中国古人还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么意思咧?就是说因为战争和皇上瞎折腾,左右是老百姓受苦。这就回到刚才的哈句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俺们有责任说出老百姓的愿望,让国家多做参考,不要等问题成了堆,砸了锅,哈时候积重难返,损失就大了!”

郭来福是县处级干部,他说话自然是高屋建瓴的,村里的人们难以接上话茬。沙荆花攥攥郭向前的手,说:“儿啊,在现在这种非常时期,你有么想法?”郭向前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扫视着面前这些文化不高的村民们一张张茫然的脸孔,他们的空洞无助的眼神,让郭向前感到揪心,乃至也受到传染——也产生茫然。坐在他右边的黄新桃用肩膀拱了拱他,意思是“说白,怕么哎。”郭向前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开口了。

“过去报纸上常讲这句话——‘党心民心党员之心’,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俺就讲讲自己的‘党员之心’。俺在部队入党的时候,不是靠写两次申请书、找领导谈谈话就入了。不是的。俺是在摸爬滚打的军事训练上在全连拔头筹;在农场大太阳地儿底下收割麦子拔头筹;每个周日到厕所、猪圈做卫生坚持不懈;帮战友洗衣、缝被坚持不懈;遇到危险第一个冲上去,并马上拿出解决的办法。而且,俺通读了《毛选四卷》,通读了四卷本的《马恩选集》、四卷本的《列宁选集》,在世界观上坚定不移……否则,俺咋会不到二十岁就荣立两次三等功,三次嘉奖,还入了党?站在党旗下宣誓的时候,俺曾经浮想联翩,看天地之间,悠悠万事,么最重要?成为人群中的先进分子,带领群众走向未来,越走越好,而不是跟头把式,今天摔跤,明天还摔跤,摔得鼻青脸肿、胳膊腿折了也不知道看路,最后元气大伤一死了之。或者自己小日子红红火火,身边老百姓穷么哈哈。哈个不是俺先进分子的追求!俺站在镰刀铁锤的旗帜下,就感觉党组织是巍峨壮丽的群峰,而俺是其中一块石头,俺是它的组成部分,它少了俺,微不足道,俺少了它,就无所作为。大家想想,是谁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谁让历经屈辱的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曾经侵略俺们、瓜分俺们、在中国土地上搞‘三光政策’的列强们也跑来访问、建交?是中国共产党!是毛主席!忘记这一点,俺们就等于数典忘祖,就是不肖子孙!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主心骨,俺们国家的主心骨是谁?不是台湾的国民党,更不是外国的某个党,而是俺们自己的党,共产党。历史证明,解放旧中国和建设新中国都离不开共产党。但是,话说回来,作为这个党的一员,以么作为行为标准?就是看你是在想着为人民谋利益,还是想着为自己谋利益。除此还有其他标准昂?俺感觉没有了。俺们的党原本就是秉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起家的,并不是多么高深莫测。不论你写多少本著作,讲多少套理论,只要离开这个简单的宗旨,哈就不是共产党。下一步俺们辨别方向,就应该如此。这是俺的意见,敬请大家斟酌。”

大家热烈鼓掌。这些道理早已被报纸讲得很多,人们耳熟能详,郭向前在此显然只是表个态,没有更多新意。但是,黄新桃还是接过话来,可能也是为了“捧场”:“俺把向前哥的话归纳一下,只有两点,一,当前中国社会离不开共产党;二,作为党员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否则你就不合格。”

大家又是一阵掌声。知青小项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知青身份,终归与村民们有些区别,便说:“向前哥所言不差,俺也抱同感。不过,俺对现在的知青政策有点看法。组织上让俺们下乡,说到底就是让城里人变成农民——俺在这儿没有小看农民的意思,俺是说,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要花不少钱,托人烦窍,费很大劲,也不一定办得成;反过来说,俺的城市户口突然变成了农村户口,咋没有补贴?这太不对等了白?”

大家哈哈大笑,把刚才严肃的气氛搅得烟消云散。人们之所以哄笑,多多少少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这在农民堆里是最常见的。一个年轻农民接过话来:“俺不是知青,不关心知青的事,俺只说自己,爷爷也是县大队的人,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提这件事,镇上的烈士陵园里也没有俺爷爷的名字,这是为么?”

另一个年轻农民插话:“不可能都写上白,人家向前哥的爸爸郭老铁,比你爷爷名气大得多,不是也没上烈士陵园的名单昂?”

郭向前见话题有些扭转,急忙收回来,道:“俺相信,不久的将来,你爷和俺爹都会补充进去。俺还是说刚才的话题,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应该怎么做。”

一位老者手持烟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俺说两句,”他抽了口烟,又咳了一声,“当年,俺是炮楼里的伪军,投诚过来的,郭老铁待俺不薄,给了地,盖了房,让俺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历次运动也没整俺。但俺看出一条,说别的没用,任何时候不能没有饭吃,咱村的问题就是土地太少,打的粮食不够吃。俺想好了,借这个机会在这儿表个态,也算告知领导,俺们十几个投诚的人,准备回自己的老家了。不能再给郭家堡添麻烦了。郭家堡人好,可地不给劲。大家谅解。俺瞎说八道了。”老者坐下了。

屋里一片寂静。郭向前也陷入迷茫。该不该阻拦这位老者,还有他身后的其他几位投诚人员?不阻拦,显得郭家堡搞得不好,留不住人;阻拦的话,你敢保证为每个人都提供幸福满意的生活昂?他只得非常无奈地表了这样的态:“老叔的话,给了俺一鞭子,让俺一个激灵。这件事俺不能拦着,但俺要深思,如果俺们身边的人都跑了,不跟着俺干了,俺算好党员昂?”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俺在这儿也给老叔许个愿,一旦哈天郭家堡富裕了,还请老叔回来!”

一直静静聆听的沙荆花也终于接过话来,她不能不在关键时刻给郭向前打场子:“俺同意俺儿的意见,是党员就要做党员的事。一个党员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可是一块臭肉却能毁了满锅汤。所以,做党员就要做合格党员。也就是说,做谋公的党员,不做谋私的党员。郭家堡的下一步,就需要一大批这样的党员!”大家再次鼓掌。而且声音越来越热烈。可见人们总是向往一种理想状态。

郭来福深吸一口烟,点着头,道:“这些年来咱们的党一直在艰难探索,很多措施可能得法,也可能不得法。因为咱们国家的事真的是前无古人的,没有现成的样板可以照搬,而探索就不可能没有差错。关键是要敢于面对,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文过饰非。俺在部队的时候,老政委常讲这件事,就是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的舰队突破了中国的虎门要塞,沿着珠江继续北上,沿江两岸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他们以冷漠、平静的神情观看着自己的朝廷与外国鬼子的开战,好似在观看一场球赛,在看一场文艺演出,当挂着清政府的青龙黄旗的官船被对方击沉,清军士兵纷纷跳水,场面凄惨,两岸居民竟然发出象看戏看到**处的喝彩声。英军统帅巴夏里目击此景,搞不明白,问身边干买办的中国人:‘咋会这样’?中国的买办回答:‘国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国’。这是清政府的悲哀,后来者当戒!否则,贻笑后人,贻笑外国列强!是白!”说着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说:“诸位,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你们都耳熟能详,我在这读几段,咱们共勉——‘因为是熟人、同乡、同学、知心朋友、亲爱者、老同事、老部下,明知不对,也不同他们作原则上的争论,任其下去,求得和平和亲热。或者轻描淡写地说一顿,不作彻底解决,保持一团和气。结果是有害于团体,也有害于个人。这是第一种。不负责任的背后批评,不是积极地向组织建议。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心目中没有集体生活的原则,只有自由放任。这是第二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这是第三种。命令不服从,个人意见第一。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这是第四种。不是为了团结,为了进步,为了把事情弄好,向不正确的意见斗争和争论,而是个人攻击,闹意气,泄私愤,图报复。这是第五种。听了不正确的议论也不争辩,泰然处之,行若无事。这是第六种。见群众不宣传,不鼓动,不演说,不调查,不询问,不关心其痛痒,漠然置之,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把一个共产党员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是第七种。见损害群众利益的行为不愤恨,不劝告,不制止,不解释,听之任之。这是第八种……’总共十一种,都是不合格党员的表现。俺最想强调的是第七种:对群众不关心其痛痒,漠然置之。按咱老百姓的话叫做‘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大家可以监督俺,俺如果有其中一种表现,就及时给俺指出来!”

一个年轻人接过话来:“俺如果给你指出来,你会回家种红薯昂?”

郭来福合上小册子,一本正经道:“哈是当然。你指吧。”

年轻人道:“暂时没发现。不过,不保证以后不发现。”

屋里的人全都发出了笑声。但这笑声的内涵是不一样的。有人觉得好笑,仅仅拾个笑,并不深想。郭向前也笑了,但却是苦涩的笑。因为郭来福提出的问题的背后,有着艰深的思想理论做基础。一方面问题回到了刚才郭向前所讲:共产党员要为老百姓谋利益;另一方面,就是哈个艰深的理论话题:为么要搞社会主义?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应该咋搞?社会主义与党与群众的三者关系是么?怎样摆布这些关系?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实事求是,哈么咱实事求是了昂?接下来的问题:吃不饱肚子怎么办?《龙江颂》里讲“农业损失副业补”,俺们发展副业为么这么难?还有,是集体经济能够致富,还是个体经济能够致富?发展个体经济(包括自留地)算资本主义昂?既然干社会主义,在农村这就是最基本的需要回答的问题,否则,就是郭来福说的“混吃等死”,天天混日子,病了一死拉倒。这些日子报纸上又出现一个话题:叫防止“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咱能不能既要卫星上天,又保证红旗不落地?二者为么要对立起来?具体怎么把握?如果让俺说,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四个字既是一种社会学的理论,又是一种社会形态,它主张整个社会要作为整体对待,由社会拥有和控制产品、资本、土地、资产等,基于公众利益进行管理和分配。一言以蔽之曰:为人民服务的社会。做不到这一点,枉谈社会主义。如果写一个公式,可以叫做:共产党领导加上为人民服务。马克思讲:理想社会就是能够满足人们的合理需求,每个人都能得到全面发展的社会。而社会主义便是过渡阶段。

当人们的笑声慢慢平静下来以后,郭向前就说出了上面的想法。没有人鼓掌。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因为,涉及理论问题几乎没有人明白。也就是说,没有人想得这么深。屋里至少冷场了三分钟,全是抽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屋子里烟雾缭绕,能见度都降低了,劣质烟草的气味呛得人们不停地咳嗽。突然,郭来福说话了,他“啪”的一拍桌子:“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向前,好后生,俺果然没看错你!老了老了,俺要为向前这样的后生打一回场子。各位,欢迎大家对全村党员监督,俺建议向前书记设立两个奖,一个叫‘提得对’尖锐意见奖,二个叫‘有远见’合理化建议奖。一个奖三十块钱,够你三口之家吃一个月的。咋样?”

“同意!”郭向前还没表态,满屋子的人已经一齐响应,哈声音震天价响!人们几乎不是简单的回答,而是叫喊。哈个在北京看过“天安门诗抄”的年轻人道:“想不到来福叔和向前哥头脑这么清醒。咱村党员真这么做了,谁敢‘吊猴’俺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且,俺看你们半年,好的话,俺就写入党申请书。以前俺从来不想这件事,现在俺想了。”一直在沉思默想的黄新桃接过话来:“这样血性的话俺这个下乡知青还是第一次听到,非常震撼!俺一家子全是党员,俺代表他们谢谢你,大兄弟!”

(若干年后,报纸上披露了同一时期安徽凤阳小岗村集体按手印,私下承包土地的事。很可能哈些人也和郭向前一样,想得很多,很深。当然,也可能因为文化不高根本没想哈么多,只是因为穷得吃不上饭而私分了土地)。此刻郭家堡的村民们异口同声叫喊“同意”,其实是对农村党风问题的一种期待,而对郭向前的哈些话却并不一定完全明白。他们的文化水准导致他们对理论问题云里雾里。这时,沙荆花就表态了,也算是对今晚自发召开的会议的收口:“俺作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九死一生,知道现在的社会主义来之不易,来福和向前的话全是对的,俺为身边有你们而高兴。尤其是向前担任着村书记,不管你以后干得是好是孬,你今天能这么想,就是开了好头!怕只怕没主见没思想,脑袋让门掩了让驴踢了,掉坑里都不知道咋掉的!”

这个家庭会议开到深夜才散。这个会闪过了大队和党支部。郭向前曾说这种会比较敏感,还是不开好。但北京回来的哈个年轻人说,现在国家形势让人揪心,还是大家坐在一起说道说道,互相开通一下,是白?说是自发,就是这么召开的。在中国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候,一群土么呛呛还不能完全吃饱肚子的村民自发召开了这样话题沉重的“会议”。这件事,将会记录在郭家堡的村志里。

村里路边的树上,被村民们拴了不少白纸花,哈是为悼念逝世的伟人拴的。买白纸做花,是村委会筹的钱,村民们热爱伟人归热爱,但还没有人自己出钱买白纸做花,如果非哈么要求,就太奢侈了。不过,村委会一吆喝,就家家全都参加做花,男女老少人人动手,没有含糊的。深夜走在村街上,会听到风吹纸花的唰唰声。时值中秋,远远看去,在雪白的月光下,白纸花组成了一条闪光的白龙。

黄新桃最后一个走出屋子。她多么想再待一会儿,听郭向前再说些问题啊。可是,这时候郭向前正拽着哈位打算回老家的投诚老叔说话。她就站在一旁等着。郭向前讲的哈些问题简直让她醍醐灌顶。多少年来,她都是按照老师和家长的要求说话、做事,啥时想过要问一句:“老师(家长)刚才讲的对昂?”尤其对报纸文章,咋敢轻易起疑?她比郭向前只小不到两岁,却比他少读了哈么多的书。自己父母亲和学校老师从来没要求自己读哈些书,虽然读过小红本,也会背《老三篇》、《老三段》、《新三段》,但对家里存了好几套的《毛选四卷》、《马恩选集》却从未通读,甚至从未染指,连翻都没翻过。汗颜啊,汗颜!自己也认为自己天天在走社会主义道路,可啥是社会主义?不读哈些书咋会知道?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囫囵吞枣地活着,悲哀白?说起来自己大大小小也算个“干部子弟”,俺是个啥水平的“干部子弟”!

黄新桃正发自内心地感觉羞愧和内疚,小项拎着马灯走过来,招呼她回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恋恋不舍,也拎起马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郭向前的小院,和小项一同往家走。

马灯照的路,只能看出去两三米,小项有一搭无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土坷垃,说:“新桃你说,毛主席逝世了,咱们国家会不会乱?”黄新桃道:“不会,你没看见昂,咱们国家还有很多郭向前、郭来福这样的人,他们会把国家撑起来。”

“俺倒是真想跟着哈个人去打游击咧,也许俺一下子也成为英雄,然后成为高官咧。”

“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估计还不会少。但你咋不想想,如果你刚一参战,就被人打死了,还有机会当英雄当高官昂?”

“去去去,乌鸦嘴,俺有这么背运昂?乌鸦嘴的姑娘可没人要!”

黄新桃伸手要打小项,小项拔腿就跑,黄新桃便追。大半夜两个人叽里咕噜地在寂静的村街上追逐起来。小项一口气跑回家,关了院门倚住,呼呼地喘着粗气。黄新桃在门外推了两下没推开,隔着栅栏门伸手敲了小项一个脑绷子,返身也走了。

其实,黄新桃也想借机跟小项说点正事,就是继续在郭向前的小院里编苇席的副业。现在大许走了,知青组变成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说话办事就不如过去方便,尤其黄新桃不愿意给小项造成这种一男一女天天单独接触的机会。便有意招进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干。这个小组也不再叫知青组,而叫青年组。她已经看好了几个人,有原书记郭瓢子的女儿,木匠周滏阳的儿子,郭来福的女儿,还有一个成分略高的庄稼把式的儿子。这样就是六个人了,比原来队伍壮大多了。但谁当组长成为问题。让郭向前兼任?他哈么忙,咋好意思再麻烦他咧,自己当,小项能服气昂?让小项当,他哈个猴儿了八七的样子,谁服他?这些事都该和小项磋商。也罢,明天再说白。

黄新桃回到自己的小院,见五保户老奶奶堂屋的煤油灯还亮着,这么晚了,咋还不睡?她悄悄推门进去,吓了一跳,见父亲黄晋升就坐在堂屋方桌旁,正跟老奶奶唠嗑。见黄新桃回来了,就问:“干么去了?咋这么晚回来?”黄新桃说在郭向前家开会咧。

黄晋升点上烟抽着,道:“俺已经等了你仨钟头,么会哎,开这么久?”这段时间以来,黄晋升因为心情不顺,消瘦了很多,胖胖的大圆脸已经快要变成瓜条子脸了。两个眼圈也发黑发暗。头发也变得稀疏,而且花白得厉害。

黄新桃看了父亲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但嘴上又不想说哈些婆婆妈妈的话,遂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没啥,就是割芦苇编苇席赶大集的事儿。您身体还好白?这么晚了还等着俺,有急事?”

黄晋升走到门口,把门关严,用食指压住嘴唇:“嘘——中央出事了——出了个‘XXX’,已经被华国锋、叶剑英等老帅们解决了。昨天,全北京市一百多万人上街游行庆祝。”

黄新桃有些惊讶,也有些纳罕地看着父亲。自己在乡下,消息闭塞,领导层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也从不打听,因为离自己太远,知道与否关系不大。前一段时间,大许曾经跟她说过现在上边出了个“XXX”,受到毛主席批评。还说,拍得非常好的描写铁人王进喜的《创业》电影被“XXX”阻挠放映,也让毛主席非常生气,毛主席亲自给予了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大许要约她去县里看这部电影,但她没去,一来她不爱好文艺,二来不愿意跟大许走太近。现在看来,哈些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全是真的了。

“新桃啊,爸找你来,是想托你办件事。”黄晋升摸摸索索地从口袋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兜,递到黄新桃面前。

黄新桃不接:“俺一个插队知青,能办啥事?”

“嘿,此事非你莫属。你看看信就明白了。”黄晋升脸上堆起笑容,努努嘴,示意黄新桃接信。黄新桃十分无奈地把两个信兜接了过来。这时,一直陪在旁边的老奶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急忙说了句:“你们爷俩慢慢唠着,俺睡去了。”不等他们回答,就去东屋睡觉了。

黄新桃打开一个信兜,见是一沓钱,抽出来一数,十张,一百块钱。便又送回信兜,放在桌子上。再打开另一个信兜,是一封信,挺厚,有十来页,便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立即就明白了,是黄晋升想借着“XXX”倒台,为自己平反,而且需要烦请郭向前找县里疏通这件事。为么非找郭向前,因为郭向前与自己的女儿黄新桃是“至交”(他自己单方面这么认为),肯定会帮忙。而且,县里虽然处理了黄晋升的“资本主义”问题,却支持了郭向前继续割芦苇编苇席,说明县里并不是真的反对这件事,而是“见人下菜碟”。这里面有“门道”。所以,需要烦请郭向前出面。

黄新桃把信装回信兜,也放到桌子上,连同哈个装钱的信兜,一并往黄晋升面前一推。眉头紧锁,小嘴紧紧抿着,半天不说话。

“爸知道,这些年来对你关心不够,支持不够,爸对不住你。还望你看在咱们毕竟是父女关系上,帮爸一把。行白?”黄晋升把两封信合起来,一起装进黄新桃的上衣口袋。眼下黄新桃穿的衣服,与大多数北方农村女人的衣服一样,灰塌塌的宽松涤卡布褂子,笨拙的大翻领和两个笨拙的大口袋。两封厚厚的信塞进口袋,还显得逛**。

其实,此刻黄新桃说是恨父亲,并没有过硬的理由。虽然以往父亲对自己关心不够,可哈也不怨他,家家基本都如此,当父亲的只对儿子好,与儿子亲,太司空见惯了,本没么可嚼清的,她此刻只是感觉父亲这些年来对自己指引和教导不够,导致自己该读的书都没读过,看到别人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时候十分尴尬,“书到用时方恨少”,甚至父亲对他自己都放任自流,若问他啥是“社会主义”,肯定也是一问三不知。再看看郭向前的眼界和知识面,看看郭向前的胸怀和抱负……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一点没错!她现在只怪自己生在一个如此这般的黄家。可问题是,父亲若恢复了职务,对自己,对郭家堡都没有坏处。郭向前若帮你把事跑成了,你还能不支持郭家堡的工作昂?你若真这么没良心,别怪当闺女的也会对你不客气!刚才会议上郭来福哈个行伍之人的话和郭向前以及哈个大兄弟的话,真是让人振聋发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太让黄新桃这个女流之辈震撼了!这样的语言一下子就把她感染了,甚至她也有了同样的念想,需要的话,不用哈个大兄弟出面,她就跟你没完!“也罢,明天俺去找向前哥说这件事。但不管能不能跑成,你都要对郭家堡和向前哥感恩,把你小金库拿出来,给向前哥买点像样的东西。”

“这点事你爸还是明白的,但事先送,属于行贿,咱不能干;事后送,属于酬谢,不犯法。问题是有的人只认事先送,你若不送,他就不给你办。即使你告诉他事后酬谢,他也不听,好像怀疑你事后变卦。所以,这件事交给你和郭向前拿捏白。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了不得,俺这老便壶们跟不上趟儿咧。俺现在就回去,明天一早就取钱去。”

“走白,路上小心。骑自行车了昂?”虽然已经深更半夜,黄新桃也不想让父亲留宿。

“骑了骑了,就停在院子里。”黄晋升也不恋栈,起身就往外走。黄新桃拎着马灯跟出去,帮父亲照着亮,看着他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又骑上车,才回来。黄晋升的自行车前面有“摩电灯”,骑起来以后前面的灯会亮起来,所以黄新桃也不担心。这些年来,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虽经济不算上乘,可社会治安还是不错的,从未听说镇上或哈个村子发生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

父亲走了以后,黄新桃回到院子里,把院门关好,别上(其实农村里这样的别门,只起一个不让门乱晃的作用,外人来了想进来的话,只需自己打开就是,并不起防护作用)。走进堂屋,把大门插好(这才真正起防护作用),把马灯放在方桌上,掀开灶上的蒲草锅盖,见里面还温着水,便舀出半盆,脱了衣服擦洗身上。然后穿好上衣,开了门把水倒进房前明沟,再回屋,插了门,重新舀水洗了下身和脚,再次倒出去,进屋插门,最后来到西屋睡觉。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的农村都是这样:东屋住人,西屋存粮食(包括农具一类)。知青们来了以后,都住在西屋。不和户主争东屋。由户主把西屋收拾出来,铺好炕席。被褥自备。事先大队部就和知青们讲好了,只能住西屋,即使人家户主跟你客气,让你住东屋,你也不能实受。这是对户主的尊重问题。知青住的房子,户主一般都是五保户,都是为革命做出过贡献的老一辈,或者是平时表现不错,思想进步的老人。所以,知青们要懂得尊重。

黄新桃钻了被窝,熄了马灯以后,毫无睡意。本来刚才的会议就让她热血沸腾了,眼下父亲又来交待了这样的任务,更让她想睡也睡不成了。因为,就自己与郭向前的关系而言,目前还处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她作为一个成年姑娘,对这一点是心知肚明的。既然如此,怎么好开口求他办哈么难办的事?自己不能像大许哈样,太不知趣,太自不量力白?父亲说几句好话,就把任务交待了,想没想女儿办起来得多难?人求人办事,而且又是这种“客情儿”,最是让人难受,说是难堪,尴尬,死皮赖脸,矮下身段,低人一等,赖狗求食……随你怎么说。反正人世间的所有难处,差不多全在这儿了。如果你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笑脸都陪了,送礼或者送出去了,或者人家不要……最关键的,是对方婉言拒绝,或硬性拒绝帮你办事,你将怎么下台,以后怎么与他面对?

一个初次走上社会的年轻姑娘不能不想得很多。如果你走上社会是在县政府工作,或等而下之在镇政府工作,也罢,稍有身份,求人办事也还可以硬气一点,现在可是身在社会最底层啊,是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小知青,是完完全全的“求人”啊,这个口让她怎么开!突然,她计上心来。一骨碌爬起来,把炕头上的马灯重新点亮,把放在炕脚的帆布提包拽到跟前,拉开拉锁,从里面取出了合订本的《毛选四卷》,哈是临下乡的时候学校送的。她随便翻开了其中一页,恰好是毛泽东在一九三九年的讲话《青年运动的方向》,她便顺次看了下来,对里面重要的话,还用钢笔划了下来。她感觉这些话对她有用。遂把马灯熄了,钻进被窝,把《毛选四卷》放在心口窝上,仔细筹划,明天见了郭向前怎么表达意愿。简单的求人办事,不行,遭到拒绝就堵死门儿了,要旁敲侧击,把话引导到主题上来,行与不行双方都不尴尬。想着想着,她似乎心里有了一点底,慢慢睡着了。

转天一早,她手里拿着《毛选四卷》,叫上小项,照例来到郭向前小院里,继续编苇席。开始工作以前,见郭向前正在吃早饭,就笑嘻嘻凑过去,打开《毛选四卷》昨晚划线的哈页,请郭向前看,同时开口道:“这段话太好了,俺昨晚看完半宿睡不着。主席真是伟人,讲得哈么透彻!你肯定看过,现在也再看看,重温一下白。”在当时的语境下,这样的邀请,没人敢于拂逆。郭向前便边嚼着玉米面饼子,边看起《毛选四卷》来。看完合上,还给黄新桃,说:“是咧,咱们要时时刻刻对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这么做的,”还进一步发挥道:“问题是现在主席去世了,人们还拿不拿这些活当回事。很多人习惯于‘人走茶凉’,人一死,说的对的也没人听了。若说的有误差,还可能成为挨枪的靶子。”

“你认为这些话有误差昂?”黄新桃歪着头,微笑着问。

“反正目前俺没看出来。因为这篇文章的宗旨,还是昨天咱们所讨论的,就是‘为人民服务’的问题。”

“透彻!”黄新桃赞了一声。青春期的年轻人,爱说这两个字,也爱听这两个字。此时,黄新桃进行第二步了,开始向郭向前请示,说她要成立六人小组,扩大编苇席的副业。郭向前听她这个计划,感觉可行,还提出让她当组长,小项当副组长。于是,让小项也喜出望外。而此时黄新桃就进行第三步了,把自己昨夜想好的话,说出来了:“向前哥,这‘XXX’的倒台似乎是个标志,或叫暗示,就是以往的一切应该重新甄别,该纠正的就应该纠正。譬如,咱们干的这个割芦苇编苇席的副业,被有的人说成‘右倾翻案风’,于是就导致黄天厚上了大学,导致俺爸被撤了职。幸亏县里领导明辨是非,让咱们把停了的副业又重新开展起来……”后面的话她就不说了。听话的人必然随着这个思路继续延伸思考,于是,就会有人接下茬了。

果然,小项一边干着活,一边开口了:“向前哥,俺只是就事论事,不嫉妒别人上大学——哈个黄天厚是不是该退回来了?俺也不为讨好新桃——她父亲为了咱的事被撤职,现在是不是该平反了?”

现在面临郭向前的反应了。这是黄新桃最终等待的结果。她此刻不由自主地脸色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事情是按照她的设计一步步往前走的。她为此非常感谢小项,在关键时刻帮她踢的这一脚。将来她一定会对小项有所表示。这时,郭向前已经吃完早饭,把碗筷收进柳条浅子,放到灶台上,一会儿沙荆花会拿走刷干净。他走到黄新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静地低声道:“等俺消息。”就走出去了。

哇!纠结半宿啊!做了哈么多设计啊!黄新桃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见郭向前走出院子了,便扑到小项身上,呜呜大哭。小项莫名其妙地抱住黄新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和大许一样,早就知道黄新桃暗恋郭向前。所以,眼下小项只有陪伴的份儿。好一会儿,待黄新桃由大哭变为抽泣,小项才问:“是不是为你爸冤得慌?”黄新桃不回答,只是一个劲抽泣。小项道:“俺感觉向前哥会为你爸跑这件事,他是个有头脑,敢担当的人。现在不实行推选,否则咱都推选他。若让他干镇长,比你爸强。看你爸哈个抽抽探探的样子!”

“啪!”一掴子打在小项脖子上。

“嗨,你干么!”

黄新桃此刻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情感了,她突然抱住小项,亲住了他的脑门。小项喜出望外地默默享受了片刻,叫喊:“好温馨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再来,再来!”他得寸进尺,低着头欲让黄新桃继续亲他,却被黄新桃推开了,道:“说风就是雨,说咳嗽还喘了,感谢你一下就行了,还没完没了咧,你当你是俺对象了?做你的春梦白!”

“俺白帮你说话了?你知道足球场上啥是‘助攻’昂?”

“咋不知道,不知道还亲你?回头俺请你到镇上吃饭。”

“一言为定!”

“哈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