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十六章 低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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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铁活着的时候,原县委书记齐登科曾经十分欣赏并支持过他。后来齐书记调到了外省,远离了河川镇四十三村,对这一带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加之多年来他过得也不太顺,被多次冲击,几起几落,撤了职又恢复,恢复了又撤,不过最终上级领导看在他是老革命的份上,进行了“安慰奖”,让他退在司局级上,也算是“善终”了。他原本不是河川镇一带的人,所以退休后回了原籍,而没有来河川镇。但忽一日他有点想郭老铁了。他感觉自己这一生最值得交往和信赖的人,就是郭老铁。他还始终记着郭老铁有鼻炎一事,为郭老铁搜寻了治疗偏方,头戴大檐草帽,上身半袖白衬衣,下身黑裤子,一双时下正流行的黑色“八带”皮凉鞋,带着老伴坐长途汽车寻到了河川镇,找了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打算在这一带好好转转,忆忆旧,会会老朋友。这一年,齐登科应该是七十出头。

这时正是暑期,各中小学都放假。保定府的陈玉妮与陈之谦也来到河川镇找了小旅馆住下了。他们想先在镇上拜谒了烈士陵园,然后再奔郭家堡。此时,孩子们除了郭向前都在部队,平时回不来,所以,已经五十多岁的陈玉妮偕同七十出头的陈之谦,步履蹒跚地进进出出,不算寂寞,也不算热闹。他们在烈士陵园碰上了齐登科老两口。四位老人几乎是同时站在了烈士墓碑前,也几乎是同时献上花束,然后退一步站稳,鞠躬。齐登科因为当过兵,还向烈士墓碑敬了军礼。片刻之后,四个人站在树荫下说话。齐登科主动递给陈之谦一支烟,陈之谦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俺该称你一声大哥白,俺看着你比俺大一点。”齐登科点着烟道。

“俺七十二岁整,你咧?”陈之谦抽了口烟。

“俺七十一,说起来还算同龄。看你的样子,是研究学问的?”齐登科盯着陈之谦夹烟的两根手指。

“咋看出来的?有标记?”陈之谦一脸笑纹,被肯定,被猜出,似乎是件高兴事。

“瞧你的中指内侧,捏钢笔捏的,都出膙子了。凡是大笔杆子,都这样。在哪供职?”齐登科继续问。

“他是俺叔,在HB大学。”一直跟齐登科老伴说话的陈玉妮接过话来。

陈之谦这次没有回答,他打量着齐登科,感到十分钦佩,他怎么会猜到自己是做学问的?却原来是看手指,这个人过去说不定是地下党。看装束就像领导干部。于是,对齐登科肃然起敬,说:“看老弟这气质,这见识,现在至少也该县处级了白?”

“你眼力也不错,不过俺还略高一级。”

“地委书记?”

“是白。”

“微服私访?”

“会会老朋友。当年俺在这儿当过县委书记。”

“怪不得,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多咧。”

“可是俺最想见的却见不成。”

“谁?”

“郭老铁。”

“刚才俺们在整个烈士陵园转了一圈,石碑上刻的名字有黄国贤、柴大树、郭尚民和魏雨征,却没有郭老铁。”

“怎么,你也想见他?”

陈玉妮再次接过话来:“郭老铁是俺丈夫,俺姐沙荆花也为他努力了多年,本以为组织上应该把他纳入进来了,可是,没有。”

“你就是哈个保定二师的陈老师?”

“是咧。”

“郭老铁是当年俺最器重的干部,最后死于脑溢血,是因为村里出来很多讨饭的村民,让他受了刺激。”齐登科一声长叹。身边的人都跟着唏嘘。显然,他并不知道郭老铁的真正死因,也不可能知道。

“其实哈件事跟他没有关系,可他就是哈种责任心过强的人,不能承受自己的村民吃不上饭。”陈玉妮突然止不住抽泣起来。齐登科的老伴伸手抚着她的后背,说:“郭老铁和焦裕禄的性质是一样的,焦裕禄能算烈士,咱郭老铁就应该算。登科在省上还有几个老朋友,让他活动活动试试,看老铁能不能评上烈士,在陵园里也刻上名字。”

“么叫真正的党员?把群众的疾苦当做自己的疾苦,才是真正的党员。对群众的疾苦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不上心不着急,就不是真正的党员。陈教授,你说是不是?”齐登科挥着手道,“有的党员入党只是为了谋官谋利益,没有理想和信仰,更谈不到心里装着群众。这从他日常一举一动就看出来了,骗不了人的。”陈之谦点点头,道:“这些活你能说,俺不能说。俺是个‘臭老九’,没么社会地位,不敢随便表态。”

几个人正说着话,一个明眸皓齿的高个子漂亮女人走了过来,她虽然衣服十分朴素,上身一件一字领的灰塌塌的肥褂子,下身蓝裤子还打着补丁,脚上的一双方口布鞋也在一侧补了一块布,但身材窈窕,神采飞扬,整个精神面貌让人眼前一亮,仿佛一盏明灯照在头顶。她走到这几位老者跟前,大大方方启动朱唇,说:“请问哪位是陈玉妮?”

正与齐登科老伴牵着手的陈玉妮松了手,走上一步,说:“俺是陈玉妮,你是哈一位?”

“我是在黄召庄插队的知青丁卫红,这几天我到河川镇烈士陵园采访,住在小旅馆里,发现一个叫‘陈玉妮’的也在这里登了记,我下一步正要去保定府采访郭老铁的夫人陈玉妮,您就是郭老铁的夫人吗?”

现年已经二十有八的丁卫红出落得愈加丰满水灵,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似会说话,其神情其风采早已将她一身不太像样的装束遮掩了,被对方忽略不计了。她恭恭敬敬地站着,说着话就把左肩右斜的书包顺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一架当时非常时髦的天津海鸥120双镜头照相机,一边摆弄,随时准备拍照,一边等待陈玉妮回答。

听眼前这个靓女的一口纯正京腔,应该没有打谎,于是,陈玉妮道:“是,俺正是郭老铁的家属,你是报社的,还是电影厂的?”陈玉妮看着这个靓女,心里十分羡慕。前两年的电影《艳阳天》她看过,里面有个靓女“焦淑红”,曾经让她十分羡慕;今年又出了新电影《春苗》,她也看了,里面的“田春苗”虽不是扎眼的俊,却也让她非常喜欢。她这个年龄对靓丽女人已经没有了嫉妒,只剩下欣赏和羡慕。

“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是。我是在河川镇黄召庄大队插队落户的北京知青丁卫红,现在村里准了我创作假,正在采访原先县大队的成员和家属,打算写一本反映河川镇抗战故事的‘英雄谱’。”

陈玉妮道:“最近报纸上全文刊登了高红十执笔、几个知青集体创作的《理想之歌》,非常棒,知青里面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咧!相信你也会马到成功!”

丁卫红道:“谢谢您的鼓励和吉言,我会努力的。”

陈之谦接过话来:“姑娘,你读过著名作家梁斌的《红旗谱》昂?可以参考咧。”

“读过,正是受了《红旗谱》的启发,才打算写这本书的。领袖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黄国贤、柴大树、郭尚民、魏雨征还有郭老铁,他们的死就比泰山还重。这也是我要写他们的动力。”背诵领袖的话,是时下十分流行的语言模式。

陈之谦又道:“这是好事,可是,你与出版社联系过昂?写出来谁给你出版?出版社的要求是很高的。”陈之谦其实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美女的实力。现如今出版文学作品十分困难,要按照“三突出”的模式写(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否则就很难被出版方认可。

丁卫红道:“我已经写出了这本书的前半部,有二十万字,给了出版社,得到了肯定;出版社让我抓紧采访,尽快写出下半部。然后一并出版。”

陈之谦道:“如果是这样,俺就放心了。”

齐登科也接过话来:“也好,俺也暂时不走了,俺给你讲讲解放初的郭老铁。”

丁卫红喜出望外,脸上笑成一朵花:“哎呀,太好了——请问您是——”

“俺是哈个时期的县委书记齐登科。”

“哎呦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咋这么巧,我就是专门去找您,也未必找得到哇!郭老铁在天有灵,保着我呢,这本书一定要写好!”

齐登科道:“烈士陵园的开园时间是固定的,并不是每天都开,这就导致咱们凑到一块了。俺现在收入最高,大家跟俺到镇上小餐馆坐坐,吃个便餐。”

陈之谦道:“俺岁数最大,理应俺来做东,齐书记,你就听俺的白。”

“好,就听你老大哥的。”

丁卫红道:“我现在最穷,身上没钱,就?受了。谢谢老前辈啊!我来给大家拍个合影吧!”一干人便互相谦让着站好,让丁卫红拍照。又互相客气着慢慢往外走。出了陵园,丁卫红又说:“这本书涉及到镇长黄晋升,这个人是漫不过去的,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写他。歌颂他吧,不值;批评他吧,又对我很好,我不能忘恩负义。”

陈玉妮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年轻人,俺倒是支持你写他,优缺点都写,如果他有转变有长进最好,你更好落笔。”

丁卫红道:“转变倒是有,长进却谈不上。只是越来越‘老油条’了。”

齐登科道:“也难怪他,现在的形势不容易把握,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此时一个面目粗糙的老者蹩进烈士陵园。因其戴着新疆维吾尔人常戴的小花帽,身着维吾尔人的半大长衫,而引起丁卫红注意。作为一个立志文学工作的年轻人,对这样突兀的情况必然是纳罕而猎奇的,便与齐登科悄声告别,蹑手蹑脚跟随在老者身后,悄悄回到烈士陵园。老者约摸七十大几,将近八十岁的样子,后背已经佝偻,脸上皱纹深刻。他先在烈士陵园里转了一遭,然后对着烈士坟冢前面巍峨的纪念碑,悄然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默念了半分钟,便伏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当地的讲究是“神三鬼四”,对神灵才磕三个头,对一般死者是磕四个头)。因地面是水泥方砖,就发出十分沉闷的“咚咚”声。磕完头并没有立即起身,而仍旧跪着,两手扶地,似在祈祷、谢罪。

丁卫红猛地一个愣怔:这人应该是失踪几十年的古德高!

丁卫红在采访沙荆花的时候,曾经听她讲过早先镇上因为出现一个叛徒,而使好几位县大队战士家里遭到灭门的烧杀。而后古德高又给县大队留下汉奸藏身的地址,指引县大队除掉了汉奸。前些年从外地回村的郭来福告知郭向前:古德高最终逃到了大西北的新疆。此事一度让丁卫红十分纠结:古德高算好人还是坏人?

抛开政治与功利的因素,只抱着对长辈的尊重,丁卫红悄然跪在了老者身后,也两手扶地,同样做起类似祈祷的样子,其实此时她心里在默念:上天啊,赐我智慧吧,让我早些参透人世间的一切吧。当然,丁卫红以自己聪明的头脑明白,人世间万事万物,唯人心最难参透,只能根据外在表现推断,于是,误差就不可避免。而这种“误差”正是构成文学作品的必要元素。看不到这一点,你及早告别文学,因为你不是哈块料。

老者似有第六感觉,立即得知了身后的人也在跪拜,便悄悄起身了,又在烈士陵园里转起圈来。丁卫红见时机成熟,便站起身跟了上去。

“老爷爷,我是个知青作者,想冒昧地跟您聊几句。”丁卫红态度十分谦恭。

“亚克西木噻思(你好),”老者用维语客气了一句,换成了汉语,“请讲——”

“我看您像这一带的老乡。您的老家一定在河川镇。”

“我不是河川镇人,河川镇没有我的家。”老者从半大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绣花的烟荷包,用不大的小铜锅烟袋剜着烟末子,然后划着火柴抽起来。两个人一直在慢慢走着。老者的烟锅冒出的烟雾是白色的,丁卫红有些纳闷,问:“老爷爷,您抽的烟咋会冒白烟?而且似乎有点臭味儿?”

老者呵呵笑了,笑得像小孩子,脸上的皱纹都更加深了,也更往一起撮咕了:“我抽的是新疆的莫合烟,就这个毬味儿,味儿不好,却嘴里香。”

丁卫红不敢百分百断定老者是不是古德高,便继续套老者的话:“咱河川镇有一位有过过失的无名英雄,亲朋好友都想找他,可找不到。他叫——”丁卫红不说了,像是有意的又像是记不清了,两眼平视前方,却用眼睛的余光瞟着老者。老者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猛然咳嗽起来。他停住脚,扶着一棵松柏站住,把烟锅在脚底板上磕净,塞进烟荷包,重新揣进半大长衫的口袋。

“年轻人,我对你说句真心话,没有人愿意当叛徒。哈肯定是被逼无奈。”

“明白。我能不能再冒昧问一句,解放后您做什么工作?”

“在乌鲁木齐一所中学教书。”

“想不想去拜访一下河川镇的名人,柴大树的遗孀沙荆花?”

“不去了,我已经磕过头了。”

丁卫红立即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你就是古德高!但这话她没说,老者毕竟年龄大了,引起心脑血管病,便得不偿失了。于是,她表情复杂地拥抱了老者。老者身体干枯,身上的骨骼有些硌人。她在老者耳边说:“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理解您。让我们一起憎恨战争,憎恨日本侵略者吧。”

“是的,如果现在再次发生日本人侵略中国的事,我这个老‘棺材瓤子’也会再次拿起枪来!”

“请您给我留一句话吧,也算是您对家乡父老的留言。”

“我祝河川镇,尤其是郭家堡,在党的领导下,步步高升,天天进步。用眼下时髦的话,叫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丁卫红十分激动,招手叫来服务员,把书包里的照相机拿出来,请服务员为她和老者拍一张合影。令人欣喜的是老者没有拒绝。是啊,在如此美貌谦虚的年轻女子面前,即使老者心中十分不爽,不情愿,也不好拒绝。丁卫红心里明白,这其实是很残酷的。你日后必定会把老者的照片出示给郭家堡的人看,因为家乡的人们并没有忘记当年哈个古德高。

半年以后,丁卫红自费到新疆乌鲁木齐哈所中学打探老者的情况,校方告知,前几天刚刚为老者办了葬礼,老者去了一趟冀中平原,回来就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临死向医院留下遗嘱:捐出眼角膜和遗体。因为老者是乌鲁木齐的模范教师,而且身后一无子嗣,所以校方包办了他的后事。丁卫红问清了老者后来的名字:乌斯满江.高爱民。

感叹啊,作为阅历不算很深的丁卫红,回到家以后感叹得哭了好几报。她说不清自己为谁而哭!她不由得想起鲁迅《华盖集》中的名言:“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不过,她的感叹并不代表别人,郭来福不就叮嘱郭山河,如果见到古德高一定给点关照昂?他之所以这么叮嘱,就是相信郭山河以其人品一定会照办,只是没有机缘而已。是白?

……

人们不知道,此时在镇政府,黄晋升正和儿子黄天厚唇枪舌剑,各不相让。此时,国家对“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还没有废止和取消,各企事业单位都可能因为各种矛盾或不同意见而写成大字报张贴、披露出来,而且是哪个地方显眼就贴在哪里。刚才,黄天厚就把抄了三大张整开的灰纸(大字报专用纸)的大字报贴在镇政府大院的布告栏里。这个布告栏好像专门为黄天厚准备的,正好能贴下三整张纸。内容就是揭发和攻击黄晋升支持郭家堡搞“社会主义青年编苇席副业”是“右倾翻案风”,是把早已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又续上了,还感叹说,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勒令黄晋升必须予以纠正,必须向全镇人民低头认错,或干脆下台。

目标明确,内容“详实”,言辞激烈,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这个时期,“四大”是受到保护的,谁都不敢随便揭大字报。黄晋升闻听秘书告知以后,急忙出来观看,待读完全篇,头上的汗就下来了。这生地瓜儿子真会捅刀子,哈个地方肉软他就捅哈个地方。他恨得牙根疼,却不敢揭大字报。他把黄天厚叫到他的办公室,让他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还给他沏了一杯茶,问:“你要么条件,才能把大字报揭了?”

黄天厚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眼前的父亲,这个让他从心里不喜欢不尊重的人,道:“俺没有条件,也不想揭。现在咱俩发生的是思想路线的斗争,你让俺提条件,俺就是大字报上的话,‘纠正’你的错误,收回你支持郭家堡和全镇编苇席的错误决定。”

“这个俺可以做到,俺马上就让秘书起草文件。”

“你还要向全镇人民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这有点强人所难了白?”

“这是轻的,你若不做,俺就把大字报贴到北京去。”

黄晋升一下子想起了黄选朝当年曾经骂自己要把战火烧到北京的话,真是哈样的话,可就丢人丢大了。父子俩全都变成全县的典型了。必须坚决阻止儿子的肆意妄为。黄晋升道:“这个俺也可以做到,以正式文件形式,向全镇人民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即使如此,这份大字报也要贴满三天。”

“还嫌你爸名声不臭白?”

“要么,你推荐俺上大学去。俺立马就把大字报揭了。”

“现在推荐上大学要开班子会讨论,要凭业绩。你有么业绩哎?”

“俺敢于‘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业绩!”

“也罢,一会儿俺就召集会议,你先去镇上小餐馆等着,一会儿俺去找你。”

“这还差不多。但俺也不能马上揭大字报,要等到你把事情完全落实才行。”

黄天厚茶也没喝,站起身就走了。黄晋升看着他的背影,忿忿地骂了一句,就给隔壁秘书打电话,让他通知班子成员立马开会。人员来齐落座以后,黄晋升说,生地瓜儿子净添乱,没事往自己老子头上扣屎盆子,这不,把大字报贴到镇政府来了。支持各村搞编苇席的副业,然后补贴各村的经济收入,这可是咱班子开了会的,人人都发言表了态的,事到如今不能把账记到俺一个人头上,你们说,是白?

你说咋办白,左右都是跟着你走。人们表的就是这样的态。黄晋升道:“既然如此,俺就把生地瓜儿子的打算说出来,他打算去读工农兵学员。不然的话,就要闹到北京去。”

班子成员纷纷说:“让他读去,让他读去,让谁去不是去?这又不是提职当干部!”

“好白,大家举一下手。——好,全票通过。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文化不高的村镇干部真没把进大学读工农兵学员当回事。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过这种愿望,也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与价值,这也就让黄晋升顺水推舟,让黄天厚实现了愿望。既不必吃苦受累,又能够获得好处,这才是“大智慧”。早先爷爷黄选朝一直这么教导来着。

在小餐馆,黄晋升对黄天厚诉说了班子会的结果,让他回去准备,等通知。把个黄天厚乐坏了。饭也不吃了,立即拿脚就走了,到镇政府的院子里,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字报揭个干干净净,团成一个球,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就离去了。

而黄晋升却在小餐馆要了两个菜,二两酒,慢慢自斟自饮。他心里郁闷。儿子是达到个人目的了,而他“以权谋私”的把柄也被班子成员掌握了。谁再在班子会上要个人利益,他都不好拒绝了。他还想起了毛主席的话,“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又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向人民负责和向党的领导机关负责的一致性,这些就是我们的出发点。”这些年来,他也没少读毛主席的书,完全明白么叫谋公,么叫谋私。公开以班子会的名义为儿子上大学开绿灯,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干,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干,因为他通过这件事再次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如果有人举报或弹劾他,哈就没有商量余地,规规矩矩给人家下台。县里有“根儿”的话,可以去疏通一下,现在哈个“根儿”早已化为乌有,没办法,听天由命白。

黄晋升正垂头丧气,坐在远处一桌的丁卫红走了过来。她原本不想过来,与陈玉妮、齐登科、陈之谦一干人聊得正开心,发现黄晋升来了,丁卫红不认识刚刚离开的黄天厚,也就不知道黄天厚何许人也,此时此刻也就不问,只是简单寒暄了一下,请求黄晋升再加一个菜,她要陪黄晋升坐一会儿。黄晋升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但却没有加菜,脸上也依然还有愁容,遂借着喝了两口酒,说道:“俺感觉这些年来对不住你,你是——”话没说完,丁卫红立即截住了他,“别这么说,忘记哈件事吧。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记住,过去一切正常,啥都没发生。记住了?”

黄晋升稍一愣怔,急忙点头。因为前不久他刚刚看过一份红头文件,内容是讲东北的某农场领导奸污女知青被枪毙之事。这种事太敏感了,真真是不得了。他一时间非常佩服丁卫红,而且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依旧靓丽而年轻的这个女子,她现在虽然衣着简陋,破旧,和镇机关扫地的大姐穿着一样的衣服,人却比过去更丰满、水灵而受看,两只大眼睛也更明亮有神,嘴唇更红润。尤其她的哈几句话,越咂么滋味越让黄晋升对她刮目相看,与邻县哈个先是被保举上了大学以后再状告大队书记的女知青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惟其如此,他更加内疚。于是,他有些悲切地说:“俺的官路只怕没多远了,俺打算下野之前,把你办走。”

“办哪去?”

“送你读工农兵学员去。”

“啊——”丁卫红有些失态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想跟黄晋升走得太近,她明白,不走近黄晋升是不可能得到读工农兵学员的机会的。此时,她仍旧不太相信这件事,因为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亲昵一次了。这十年的知青生活,使她受到黄大想不少照顾,当然,她也明白,是黄大想得到了黄晋升的授意。但她还是感谢这些人们,让她有了充分的时间读书和写作。否则,刚刚出手的二十万字,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出版社的青睐。她还在思虑万千,不相信黄晋升会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黄晋升已经站起身来,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你等通知白。”

丁卫红眼巴巴地看着黄晋升神情落寞地走出小餐馆。她不明白黄晋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到刚才的饭桌以后,她对刚才的谈话内容只字不提,依旧进行着她的采访。

三个月后,大学秋季招生的时候,河川镇走了两个知青:黄天厚和丁卫红。黄天厚是早有打算的,而丁卫红完全是意料之外。进了大学以后,她还要通过写信的方式,继续对陈玉妮和陈之谦、齐登科等人进行采访,很不方便,但除此也无计可施。而大学里得知她的情况以后,对她非常支持。她读的是HB大学中文系。陈之谦曾经在这个系讲过课,得知她来此读书,也很高兴,还专门前来看望。

郭家堡的大许和小项、黄新桃则有些愤愤不平了。黄天厚是镇长的儿子,走就走了,没法嚼清,而丁卫红有么业绩哎?咋会轮到她咧?为此,郭向前找到镇上去了,与黄晋升当面论理。他要为郭家堡的三个知青打抱不平。不过他的方式很特别,在黄晋升面前干坐着不说话,眼巴巴看着黄晋升,让黄晋升心里发毛。

“你找俺想说么哎?别这么神情专注看着俺行不?”

“俺本来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见了面就么都不想说了。”

“看不上俺?年轻人,别这么傲气。”

“……”

“俺正忙着,你若不说,就请走白。”

郭向前这才皱着眉头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该问的问题都摆出来了。黄晋升点点头,答非所问道:“向前啊,现在俺郑重其事把闺女托付给你,希望你以后多帮助她,你们一起进步。二咧,俺再说说哈两个读大学的知青……”

郭向前截住他的话:“您把黄新桃托付给俺,这话说得有点重,新桃是很有主见、自立性很强的姑娘,完全可以依靠自己成长得很好。”

“也罢,就算这样。哈两个读大学的知青白,一个是黄天厚,你是知道的,他是俺的生地瓜儿子,他要借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把俺和你们一锅烩了,还想去北京闹事,你说,俺该不该‘团’住他,不能让他毁了咱的事业?再一个,哈个丁卫红,你知道昂,她爸是新四军一位老团长,老革命,丁卫红在黄召庄的十年,从来没搞特殊,而是扎扎实实搞调研写作品,临走已经写出二十万字,交给了出版社,很受赞赏,很快就会出版,这难道不是咱河川镇的光荣昂?她写的就是咱河川镇的英雄们,包括你大爷郭尚民,你爸郭老铁。当然,也包括俺大爷黄国贤,还有柴大树,想想看,让她去读大学,应该有争议昂?”

郭向前无话可说。他是这样的人,既然无话可说就绝不无理搅三分。他站起身来,主动伸出手,说:“镇长大人,谢谢你这么安排。俺没意见。”

黄晋升也站起身来与他相握。不过,神情依旧悲伤,道:“记住俺的话,好好帮助新桃,照顾新桃,俺真的托付给你了。”

“你为么这么说?”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郭向前为此也很落寞,心事重重地走出镇政府。回家以后把自己关在屋里沉思默想。沙荆花感觉纳闷,便过来询问。他方才和沙荆花说起了这件事,沙荆花也感觉不可理解。不过,沙荆花倒是对黄新桃并不反感。原先黄晋升向沙荆花“推荐”自己的闺女的时候,遭到沙荆花的严词拒绝。可是,当黄新桃来到身边,经过了半年多的接触,感觉这个姑娘跟黄晋升一点也不一样。沙荆花是个懂得大爱大恨的人,既然如此,哈就“帮助”、“照顾”白。不过,这只是同志情(把不同家庭背景的她视为同志,已经进了一大步,是白),距离“哈种关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没隔多久,黄晋升真的“下野”了。县里撤掉了他镇长兼书记的职务,而且,一抹到底,只落个一般干部,在行政办公室做秘书,天天接、转电话,收、发文件,起草通知、简报一类,成为“小跑儿”。后来事情慢慢浮出水面,是黄召庄哈个赤脚医生小丫头,她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打听到黄晋升把自己的儿子和一个漂亮姐送去上大学了,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是真想读了大学给黄大想的老婆医治脑痴呆的,结果,镇领导不光不买账不支持,后面还有私利,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丫头写出了言辞激烈的实名举报信。

县里正在落实“反击右倾翻案风”工作,必然要抓典型,于是,这个小丫头“浮出水面”了,一下子被定为县里的先进典型,HB医学院的一位教授闻听此事后,还亲自来到黄召庄,找到小丫头,给她讲了两个月的课,一分钱没要,教会她治疗脑痴呆病症的所有要领和办法。假如小丫头想跳槽,现在反倒拴住了。再有机会也走不成了。她必须把黄大想的老婆治得有了改善才算对得起领导和哈位教授,否则,你说你没有个人目的,哈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这时,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郭相臣的儿子郭来福回来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东北工作,担任县处级职务,眼下退休了,就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因为郭家堡还有郭相臣的老宅,不过这处老宅非常可怜,只是原来土地庙旁边的两间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房倒屋塌,样子十分难看。郭来福看了以后,心里难受,就带着老婆孩子来找郭老铁,希望郭老铁帮助解决。谁知来到沙荆花家,方知郭老铁已在很多年以前去世了,遂陷入苦闷。问题不好办了白。回东北昂?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有很多过日子的家什,咋办?沙荆花曾经伺候过郭相臣,便说:“你在俺家先住下,俺帮你想办法。”先把郭来福一家安置在自家院子里了。然后沙荆花就去找郭瓢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郭瓢子听明白了,答应马上组织人给郭来福脱坯盖房子。

郭向前自然就是最主动的人了,因为郭来福天天在他家住着,进进出出,毕竟不是很方便。于是,一帮子年轻人运来土,轧出麻刀,和泥脱坯,一排排的湿土坯在麦场上晾着;这边赶紧请木匠周滏阳带人伐了树来破料,等到门窗都打好了,梁、椽都调量好了,脱的坯也干了,于是,瓦匠、木匠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房子盖起来了。而且是一拉溜三间正房。再用篱笆圈起一个小院,知道柴家营做鞭炮,还低价买来一些鞭炮,选个好日子就“乔迁之喜”了。

郭来福得知因为“反击右倾翻案风”,郭家堡割芦苇编苇席的副业也停了,便对郭向前讲了东北搞“哈尔套大集”的事,对郭向前面授机宜:“他们哈个大集水分很大,几乎就是假的,咱这个却是真的。但他哈个是你可以借用的一个名义和口实,明白昂?”郭向前想了想,说:“明白,俺明天就到县里去一趟。”

转过天来,郭向前一大早吃了点早饭,就骑上自行车奔了县城。此时,他方知原先的副县长解麦收做了县委书记。解麦收得知他就是郭老铁的儿子,便十分亲热,沏茶、点烟,忙个不停。待他告诉解麦收,他要学习东北“哈尔套大集”,要继续编苇席组织赶集一事,让解麦收哈哈大笑,说:“你不愧是老铁的儿子,咋这么聪明咧?割芦苇编苇席可以被人诬告成资本主义尾巴,哈么,咱跟着《人民日报》走,学习‘哈尔套大集’该没错白?”当即同意,你们干去白!中午还强行留了郭向前吃了饭。临分手,解麦收道:“其实河川镇的黄晋升也可以不撤他,但俺没坚持。”言外之意他似乎不太待见黄晋升。

河川镇的人们聪明啊,同样是上面的精神,你可以哈么用,俺也可以这么用。此时正是秋季,割芦苇编苇席的工作重新开张。为此,县委专门发了红头文件:“向东北‘哈尔套大集’学习,努力建设属于俺们自己的社会主义大集。”大许、小项、黄新桃都对郭向前十分宾服。而郭向前每晚都到郭来福家聊天,把自己知道的关于父亲郭老铁、大娘沙荆花与郭相臣的交情,一一讲给郭来福。郭来福当然是高兴的。他早年驰骋疆场,结婚晚,现在孩子都小,但两个儿子都是十七八岁,正是当兵的年龄。郭向前便找到县委书记解麦收,帮助郭来福把两个儿子都送到部队去了。这一点最让郭来福心满意足。因为他是投诚到解放军的,最忌讳别人说他当过国民党兵。而把儿子送进解放军,是最好的矫正名声的证明和依据。尤其两个孩子入伍之事被县武装部批准以后,郭向前亲自联系来了响器班,到郭来福家门口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大红喜报也贴在门口的院墙上。

人要脸,树要皮。郭来福对郭向前更加欣赏了。一激动,就把自己多年的积蓄,两千块钱(当时算巨款了)捐给了大队。别看他给自己盖房舍不得出钱,哈是因为他觉得大队有责任给他盖房。而现在,他情愿捐钱,是想让大队用这笔钱把电线从镇上拉过来,并在村里建起小卖部和电磨坊(加工粮食)。但郭瓢子接过钱以后,让会计算了下账,感觉完不成郭来福的设想,这笔钱远远不够。但郭来福的举动,让他在郭家堡声誉鹊起。一次大队部开会的时候,有人提议改选村书记,于是郭瓢子顺水推舟辞了职,就选上了郭来福。但郭来福得知以后,也立马辞了职,而是推荐了郭向前。他说:“论心气,论精力,俺们都远远比不了郭向前,服老白,不服不行。”

郭瓢子对郭向前上任没有信心,一个年轻人若没有威信,村里的工作就会泡汤。哈个时候,自己也难逃干系。于是,他在村里正儿八经组织了一次选举。他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摆了三张桌子,上面都贴了红纸条:一张桌子上贴了“领票处”,一张桌子上贴了“填票处”,一张桌子上贴了“投票处”;第一张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沓写上了候选人名字的白纸条,纸条上写了黄新桃、大许、小项、郭向前几个年轻人的名字,因为村子里只有他们最出彩,而培养知青,又是近几年人人皆知的事情;村民们来到这儿,拿起一张,走到第二张桌子跟前,桌子上有毛笔和墨盒、墨汁,可以用毛笔在某个人名下划“勾”,若都不同意,就都不用划;第三个程序就是把划过“勾”的白纸条投进第三张桌子上的纸糊的“投票箱”中——哈是用一个鞋盒子糊的,虽简易,意思到了。全村人都被动员到村委会的院子里来选举。

村民们面对选票上的名字,没有犹豫,全都给第四名:郭向前,投了票。看起来群众的眼睛真的是最亮的。但此时一个人突然来到面前,这个人是村里有名的懒汉郭大贵,年方三十,还是光棍儿一根。因为懒惰,日子过得很不像样,他真的做过这种事:秋后家家分了几斤白面以后,他委托邻居帮他烙一张很厚很大的白面饼,在中间挖一个窟窿,套在脖子上,躺在炕上转着圈吃饼,身边放着水罐。好不舒服,遂大喊一声:“共产主义来了咧!”饿了就咬一口,然后继续躺下;渴了,就喝一口,再继续躺下;再饿了,再咬一口,再渴了,就再喝一口。转过天来,一只饿极了的硕鼠爬上炕来,当着他的面啃这个大饼,他竟然懒得伸手赶走耗子,却和耗子聊天:“你想和俺争共产主义白?去去去,没你的事,哈是人的事,不是耗子的事!”耗子因为实在太饿,也不跑,仍然啃他的饼。于是,啃掉好大一个缺口。啃饱之后,才摇晃着硕大的身形离去。而郭大贵竟然连耗子啃过的地方也不忌讳,最终全部吃进肚里,在炕上“舒舒服服”躺了一个礼拜。因为吃得少,喝得少,也不用解手。这时问题来了,哈只耗子身带鼠疫病菌,传上了他。

郭大贵脑袋发涨,嗓子发干,鼻子流血,眼睛红肿,解手也见红了。他吓坏了。可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离他家里“很远”,隔着三个过道,他懒得跑,就找了离他最近的黄新桃住的五保户这家,来找黄新桃,请她去请赤脚医生。黄新桃摸了他的额头,火烫火烫的,人也呼哧带喘的,见他病情如此之重,却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也是纳罕得很,撒腿就跑,迅即叫来了赤脚医生给他施治。赤脚医生是村里一个老高中毕业生,叫郭俊国,已经干了很多年年,拥有非常丰富的诊疗经验,一见郭大贵这种情况,当即断定:“鼠疫!鼠疫!快躺下!”让他躺在炕上,立即拉起他的胳膊用酒精棉球消毒,一边说:“鼠疫白,是由鼠疫杆菌感染引起的自然疫源性传染病。临床表现白,就是发热、严重毒血症状、淋巴结肿大、肺炎、出血倾向。病死率极高。在近代史上白,鼠疫的猖獗流行曾给人类造成巨大的灾难咧,所以哎,属于国际检疫疾病,在咱们国家,则法定为甲类传染病。”

说着话,郭俊国就给郭大贵注射了庆大霉素针剂。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四环素药片,让他带走慢慢喝,一天三次,每次两片。黄新桃道:“喔!长见识!如此严重和危险!”郭俊国回答:“没错,俺一点没有夸张,没有危言耸听,事情就是这样——患鼠疫病后如不及时医治,第二至三天症状会迅速加剧,红、肿、热、痛并与周围组织粘连成块,剧烈触痛,病人处于强迫体位。就是说,你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下,要天天撅着屁股跪在炕上。如医治及时,四至五天后淋巴结化脓溃破,随之病情缓解。”

郭俊国走了以后,郭大贵耐心喝药,不吃不喝等着痊愈,郭俊国则连续三天来给他注射庆大霉素。黄新桃也不放心,便前来服务,拿来自家的玉米面给他烀了一锅饼子,还搁了起子做成发面的,让他吃起来软和。郭大贵便故伎重演,再次躺在炕上过起“共产主义”。不过,这次他学精了,在房梁上吊了一根长长的绳子,这头拴了小竹篮,把黄新桃烀的饼子放在小竹篮里。既自己能够着,又让耗子干瞪眼。于是,几天后哈只硕大的耗子又饿得不行了,一蹿就上了炕,闻着饼子的香味儿,找到了东西的所藏之处,爬到小竹篮下面,一跳,两跳,三跳,怎么跳也够不着,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正欣赏它的郭大贵,杵儿一下子就尥到郭大贵脑袋上,借助他脑袋的高度向小竹篮猛地一跳——很遗憾,还是没够着,反倒摔了个滚儿。它有些气恼,突然一口咬住了一直看热闹的郭大贵的脚趾头,好像是生气了,与他不能和平共处了。

郭大贵早已听了赤脚医生郭俊国的话,得知了鼠疫的厉害,遂一脚将硕鼠踢下炕去,而硕鼠不屈不挠,再次蹿上炕来,郭大贵便豁出去了,猛地一巴掌拍在硕鼠身上,拍扁了硕鼠的脑袋,让它一命呜呼。拿过破袜子擦擦手,扔到一边。对硕鼠的尸体,不再理睬,其实一伸脚就可以将硕鼠尸体踢下炕,他偏偏懒得动。此时刚刚发现,脚趾头在流血。他急忙加倍吃药。还好,郭俊国给他的药足够抵御他的鼠疫病毒的,时隔不久,病还真好了。黄新桃对郭大贵的一切十分纳罕,又前来看望,发现他的吊在眼前的小竹篮里的饼子刚刚吃完,身边一只硕大的死耗子早已腐烂发臭,苍蝇乱踪,他却不动声色,任凭死耗子烂在身边,黄新桃连连摇头:“大贵哥,你是个奇人,俺服了!”赶紧走了,也不再给他烀饼子了。因为黄新桃意识到自己在助纣为孽。她见过懒人,却没见过如此之懒的人!

但浑身抻懒筋的郭大贵却记住了黄新桃的好儿,现在就投了她宝贵的一票。他在第一张桌子上拿到选票以后,来到第二张桌子前,用毛笔在黄新桃名下划了“勾”,然后投到投票箱中。又揣着手来到站在远处的郭向前面前,道:“甭看你是个复员兵,还立过狗屁的三等功四等功,俺还真不‘尿’你!”

郭向前感觉这个人很有意思,便问:“俺怎么着,才让你‘尿’俺?”

“给俺烙大饼,让俺躺炕上吃一个礼拜,俺自然‘尿’你!”

事后,当然是郭向前当选村书记。而黄新桃也有一票,也不算丢面子。因为在强大的郭向前面前竟然争得一票,实属不易。只不过这一票来自如此懒惰的郭大贵,让黄新桃很不好意思。黄新桃也曾问过郭向前:“向前哥,你打算怎么改造郭大贵?”郭向前想了想说:“俺要贯彻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他爱‘尿’谁‘尿’谁去!”黄新桃笑眯了眼,向郭向前竖起了大拇指!

当了村支书后,郭向前才真正见识到了一般农民的思想意识有多落后。他根据报纸上报道提供的信息,针对村里粮食产量低的问题,用沙荆花多年来存的体己钱,从HB农学院引进了新的杂交玉米种子,费劲巴力地弄进郭家堡,可村民们根本不相信,不肯种。他方才明白:改变农民的观念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他强制性派村干部在播种时盯着村民的时候,村民就播新品种,而你刚一转身,他就偷播他的老品种。其实村民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你不过就是个复员兵,距离乡间能够说说道道的庄稼把式差着十万八千里咧。郭向前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他不怪村民们——你总要给人家一个认识你、见证你的过程,是白?咱秋后看。按照时下讲的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其他问题都不算突出,水的问题最较劲,虽有良种,能否按时、按量给种苗喝上水至关重要。以前村民们种粮食基本是靠天吃饭,雨水充盈粮食收成就好,遇到干旱,粮食产量就会大减,村里虽有几眼井,但干旱年份的时候井水的水位很低,抽水也费劲。为了改变现状,郭向前决心带领村民进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他到县里借来了相关书籍资料自学,还专程跑到保定买了建渠要用的水准仪。叫上村干部和庄稼把式天天在地里研究修渠方案,终于,研究出来了一套修渠方法,并诉诸实践,紧锣密鼓地建起明渠,引来五曲河水。到了秋收一打粮食,见出了分晓,新种子每亩产量差不多是老种子的两倍。这样的差距让村民们终于服膺。一下子知道了新品种的好处,于是,迅速推广开来。又过了一年,郭向前和黄新桃算笔账:原来郭家堡的粮食总产量最多不超过42万斤,全部推行新品种以后,达到了70多万斤。在粮食增产的基础上,郭向前又办猪场,改良猪种,沙荆花手里没钱了,就让村民们集资,引进新的猪种,还试制成功了“黑曲霉醣化饲料”和“酵曲粉”,新猪种按计划养成了膘肥体壮的小牛犊子。还培育栽种了村民们眼中的珍贵滋补药品银耳。

这一切,全部完成在一两年间。

晚上,知青们加班编苇席,黄新桃就把一封信掖进郭向前裤子口袋。夜里睡觉前,郭向前打开了这封信。见上面工工整整的钢笔字写道:“向前哥你好:我来到郭家堡插队落户已经这么久了,心中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接育’的号召,在接受再教育、通过艰苦劳动改造思想的同时,为国家、为郭家堡创造财富。俺坚持做到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学习毛主席著作,汗水的洗刷加上努力的学习,使自己的思想觉悟不断提高,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大方向更加坚定不移。我明白,咱们之间存在差距,你是立过功的退伍军人,俺只是个知青,但咱们都是青年,现在一起学习、工作,接受锻炼,咱们有着共同的革命理想。你退伍后能够进城,却哈么坚定地回乡务农,成为贫下中农的一员,你还是年轻党员,但你丝毫没有看不起俺们这几个知青。俺的父亲也算是革命干部,但他不如你思想境界高,也不如你的工作能力强。不过,他也是党员,你们总还算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而你由于和俺们知青打成一片,咱们也成为了战友。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跟你透露一点没出息的信息:俺的父亲一心撮合咱俩的关系,希望咱俩永结连理。大许和小项在私下也总是拿咱俩开玩笑。俺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推着咱们往一起走。哎,不能说了。羞死人了!祝愿咱们都全心全意投入到火热的三大革命中去,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做一个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天快亮了,信就写到这里,我马上要去你院子里编苇席了。这是多么愉快的劳动啊!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致,革命敬礼!新桃,X年X月X日。”

这是一封时代印记非常鲜明的情书。郭向前看完信,掖进炕被底下,保存起来,心情激**,夜不能寐,禁不住长吁短叹。他意识到如果娶了新桃,可能会夫唱妇随,会很幸福,但想起她身后的家庭,他就犹豫、却步,乃至不愿意往下想了。后半夜勉强睡着了,却梦遗了。他暗骂自己革命意志不够坚定,给自己脑袋狠狠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