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曲河的名字,民间有着好几种解释。它弯弯曲曲,远不止五曲,所以,一种说辞是它原先叫九曲河,可是后来有人发现四川有条九曲河,而且水量不小,于是建议有关部门改了它的名字;第二种说辞,是说明代山西人大迁徙,由洪洞县大槐树下集结后来到这里,其中有五位擅长笙管笛箫的民间演奏者,他们没事就聚在河边演奏曲子怀念家乡,故有“五曲”之说;第三种是说五曲河两岸有一位民间作曲家,曾经对这条河作过五首曲子,歌颂它润泽乡里的丰功伟绩。当然,没人见过这位作曲家,也没人听过他作的曲子。无论如何,五曲河的名字是流传下来了。
五曲河属于半时令河,随着季节变化,它时而丰沛,时而拮据。但也有不该丰沛而偏偏丰沛、不该拮据而偏偏拮据的时候,故被称作“半时令河”。这样的河流让人摸不准它的脾气。河流两岸的先人们受过它的恩惠,也挨过它的戕害。但五曲河河床的土质,适合芦苇的生长。上一年的芦苇被割光以后,转年开春就又冒出了芽子,继而随着天气变暖而蓬蓬勃勃生长起来。各村都比照郭家堡干起了“社会主义知青副业”,这件事的肇始者是镇领导,谁都难以阻拦。村子里没有下乡知青的,就起名叫“社会主义青年副业”,总之也是让年轻人干。如此一来就走上了管理的规范化:按照总长度分块,每村一块,没偏没向。距离太远的,来不及自己分段,临近的镇和村已经看出端倪,也早已抢占了。所以,河川镇的这一段距离,也并不是无限长的。只一个秋冬,这一段五曲河的芦苇**便告瓜分完毕。
柴家营很奇怪,他们没有加入这个瓜分芦苇**的行动。虽然这个村的年轻人也不少,但相对人均土地要多于郭家堡,“穷则思变”的迫切性不及郭家堡。而且这个村子只有黄天厚一个知青,还做着团支部书记,他对这种事没兴趣,别人便不好说什么。大家都知道他父亲是镇长黄晋升,都在有意无意地唯他的马首是瞻。这段时间柴家营的妇女主任换了三任,哈个柴佳禾调到镇上以后,村书记又安排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姐,粗粗拉拉,没什么文化,搓苘麻是一把好手。黄天厚感觉与这个大姑辈的女主任说不到一块,第二天就让村书记把她换下去了。村书记为这件事也绞尽脑汁,人是好说歹说劝来的,现在说开走就开走,有点不近情理,便把这个女主任安排到会计室做副主任。其实,全大队只有一个会计一个出纳,连主任都没有,来一个副主任纯属“安慰赛”,况且她一点会计知识也没有。用后来的名词“软着陆”是也。
接着,村书记按照黄天厚的好恶,又调来一个原本在村小学教书的女老师当妇女主任。这个女老师比黄天厚小两岁,朴朴实实没么姿色,上任第一天就被黄天厚一句玩笑说哭了,找到村书记,说么也不干了,兀自回小学校教书去了。黄天厚说了么哎,是他考人家,问现在国家的大政方针是么。对方说,俺天天想着教小孩子语文算术,没有精力研究大政方针。他就笑人家没出息,“你这样的只怕嫁不了好男人。”
女教师跟村书记说,俺要不走,天天都得听他教训。凭么哎?俺嫁给谁关他何事?
于是,村书记便将村里唯一一个生产队女队长调来当妇女主任。这个主任名叫柴大霞,三十五六,五官不错,只是嘴大,是县里武装部长的妹子,能说会道,庄稼活也很内行。尤其与村书记私交不错。最近干活过力犯了腰疼(后来人们知道,哈是得了“腰间盘突出”),走路直不起腰,一条腿也从屁股蛋子疼到脚后跟。村书记照顾她,让她干妇女主任,可以没事时坐在屋里,有事时再出去。按理说得了这种病是必须平躺硬板床休息静养的,但休息了就没工分。所以,村书记就坡下驴,安排她坐了办公室。柴大霞来之前,也摸了一下前几任走的原因,也得知黄天厚是镇长儿子,于是,一见面就先声夺人,将黄天厚镇住。
“广途啊,俺哥与你爸平级,你知道白?”
“咋不知道,柴部长在县里管着征兵的事,权力大得很。”
“你咋没去申请当兵?”
“申了,体检不合格。”
“咋会,俺看你小腰板硬着咧。”
“一较真就不行咧。”
“是白,白骨精变来变去,一遇见孙猴子立马就老实。”
“大嫂你这个比喻可不恰当,俺又不是女人,咋是白骨精咧?”
“哈哈,别见笑啊,俺文化不高。你来咱柴家营时间也不短了,啥活都差不多能拾起来了。各村年轻人都在割芦苇搞副业,你咋没干?”陈大霞说着话,从一个破旧的书包里掏出一个紫色的胶皮暖水袋,把暖壶里的热水灌进去,拧好盖子,趴在办公桌上用灌了热水的暖水袋焐腰,这是赤脚医生教她的办法,还把暖水袋借给了她。
“咱村离五曲河太远,要去抢哈个营生,太耗劳力——俺帮你焐焐腰。”他看到陈大霞用暖水袋焐腰的时候露出了腰上的白肉,有点挠心,忍不住要亲自上手摸摸。
柴大霞急忙阻止:“不行不行,你手太凉,俺受不了。”农村女人,毕竟心粗,不在意黄天厚的眼睛在紧紧盯着她腰上的哈块肉。“俺总感觉,你们年轻人应该干点开拓性的工作,像郭家堡哈样。咱村盐碱地多,村民们几百年前就掌握了利用‘盐土’‘熬硝盐’‘制卤’的成熟技术。你为么不组织年轻人干干这个?”
“你干过?”
“哈个自然。”
“累不累?”
“正儿八经干活,哈有不累的。”
“哈就算了。”
“你呀你,不懂得借势。哈个郭向前在郭家堡闹起了割芦苇编苇席,你咋就不能闹起熬硝盐副业?也可以起名‘社会主义青年熬硝盐副业’昂。省报肯定也给你报道一下子!难道你不想出名?听说郭家堡的三个知青都到县里介绍经验去了,提职、上调、读大学,恐怕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黄天厚真想骂街。他肯定不知道有句俗语叫“既生瑜何生亮”,否则此刻就会脱口而出。穷么呵呵的郭家堡,种不出高产田来,靠“邪门歪道”一再出名,天底下还有道理可讲昂?但柴大霞的话又让他心里一动:他虽然不想干“熬硝盐”哈种费劲巴力的活儿,但“出名”两个字十分诱人,过去爷爷黄选朝对他耳提面命,讲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让自己尽早博取功名。现在到处都在讲“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没有功名,人家凭么培养你?问题是中国人哈么多,人海茫茫,为功名拼搏的人也哈么多,若要崭露头角,该有多难?他知道,郭家堡出名的虽然是三个知青,但他们的“后戳儿”和主心骨是实力派郭向前,没有郭向前,哈三个人屁事也干不成。于是,柴大霞说的“借势”二字,便一下子让他赞赏起来。郭家堡三个知青借的是郭向前的势,俺咋就不能借哈三个知青的势?他心血**,突然站起身子走过去,抱住柴大霞的脑袋,照着她的大嘴就亲了一口。
“噗噗!你干么哎?”柴大霞叫了起来。现在还说不清她是愤怒还是喜欢。农村里生活单调枯燥,男女之间这种玩笑随时可见。还有一群姑娘给小伙子“看瓜”的,就是把小伙子的脑袋掖进裤裆里。甚至还有胆大的姑娘敢揪小伙子的卵子。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脸皮厚的还会说起谁的比谁的个大。腼腆的听者会红着脸捂着嘴嗤嗤笑,却绝不会躲开不听。原始野性的奔放,没有人见怪。不过,不论男女,都有性格古板的人,不喜欢这种放肆。
“俺对你‘借势’两个字非常喜欢。谢谢你!俺们都是为国家做事的人,咋样快捷,效率高,保证成功,都是要经常考虑的。是白?”黄天厚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跺去,进行着思考。他的“为国家做事”似乎是抵御一切反对意见的挡箭牌,让聆听者没法辩驳。
“是白,这么想就对咧。咋,你吃糖咧?嘴里咋一股甜味儿?”柴大霞咂么着嘴,伸出舌头舔嘴唇。黄天厚能感觉到,柴大霞对他的亲吻没有反感。但他想起了爷爷黄选朝的叮嘱:与女人交往要做“君子”,可动口而不可动手。便把持住了自己。
“么甜味儿哎,俺刚抽了根烟,玉兰的。”“玉兰烟”是这片地区的名烟,一般人抽不起。黄天厚能够抽上,也不是自己买的,是谁送的他已经忘记了,反正是别人套近乎、献殷勤的东西。他又掏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然后将烟擩进柴大霞的嘴里,“你尝尝白,是不是甜味儿。”
柴大霞趴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抽起烟来。接着就猛咳两声,继而深深吸着,十分过瘾的样子。农村里抽烟的女人很多。而且往往抽哈种长长的细竹竿做的烟袋。吧嗒嘴的时候与男人无异。看柴大霞的样子,也会抽烟,只是因为经济拮据,不常抽,到办公室来上班也不带着烟锅。是一种瘾不太大的烟民。黄天厚在想,这个女人有很多别人不具备的优点,一是有点小背景,适当的时候可以利用一下;二是大大咧咧,对男女之事不是特别计较。这样最好,省得像前三任哈样。
“大嫂,俺想组织一帮子年轻人,干熬硝盐这件事,你给当师傅,可以昂?”
“可以是可以,你得犒劳俺一下。”
“你要么犒劳哎?”
“你自己琢磨。”
黄天厚感觉这个女人也很难缠,也把她调到镇上,一点可能也没有,镇上不会要年龄这么大的女干部。再说,现在黄选朝不在了,黄晋升不会帮他这个忙。他现在很清楚,他虽是镇领导的儿子,可黄晋升对他不冷不热,漠不关心,就像没他这个儿子一样。而以往爷爷倒是对他关爱有加,怎奈斯人已逝,优势不再。
“俺能给你么哎?每天给你按摩腰腿,帮你治病。别的给不了。”
“也行白,你现在就过来按摩一下试试。”
黄天厚将手里的烟蒂按死在桌子角上——这个地方已经按过多次烟蒂了,已经出现木头被烧黑的痕迹,只是因为简单易行,就变为习惯。他走到柴大霞身边,使劲搓起两手,待手掌热起来,便快速伸进柴大霞的裤子,按到她的屁股上。哈个地方是坐骨神经,这一点黄天厚还是知道的。于是,柴大霞哼了一声说:“不错,你还挺内行。”黄天厚按摩了一会儿,抽回手,再使劲搓手掌,热了以后再伸进她的裤子,一直摸到大腿膝盖的反面腘窝的位置,柴大霞禁不住发出了舒服的呻吟声。黄天厚贴近她耳边道:“不许出声。”
柴大霞裂开大嘴哈哈大笑,大大咧咧开玩笑:“你这生地瓜玩意儿!”
黄天厚“嘘”了一声,道:“俺是团的书记——你这么泼辣,家里老头(丈夫)怕你昂?”
“怕,俺让他上东他不敢上西。”
“俺每天一早一晚给你按摩两次,然后白天你给咱村年轻人讲课,行昂?”
“行白,明天就开始。”
两个人如此商定了这项工作,黄天厚就到村书记屋里去汇报。村书记见黄天厚要大张旗鼓组织青年人“熬硝盐”,拾起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哈个早先的老传统,感觉这件事有些冒险,便和黄天厚支应了一下,就骑上自行车到镇里找黄晋升商量。黄晋升一听,是自己的生地瓜儿子想别出心裁干点稀奇古怪的事,便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陷入犹豫。哈边割芦苇编席子之事已经让他担了好大的肩儿,他随时等着被举报被弹劾,眼下这个糊涂蛋儿子又给自己添“载儿”,真的不是时候。可是,拒绝又显得不支持年轻人的事业。你割芦苇可以开口子不算资本主义,他熬硝盐咋就非要归到资本主义咧?如果支持了黄天厚,会不会再冒出李广途、刘广途、赵广途也来申请“项目”咧?
黄晋升冥思苦想,不得要领,点上烟抽起来,在屋里踱来跺去。柴家营的村书记紧盯着黄晋升的脸色,生怕黄晋升冷不丁冒出“这件事不行”的话来,哈就让他在黄天厚面前很掉价,很没面子。如果他把这件事跑下来了,黄天厚必然会夸赞他有办事能力,这种“应该算资本主义尾巴”绝不是谁想办就办的。黄晋升始终不回答。抽完一根烟,才问:“最近广途表现咋样?”村书记轻声笑了一下,说:“你这个大镇长,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广途当然是不错的,否则咋会想出这样‘干事’的点子?”
黄晋升道:“光‘想干事’不行,还得能干事,干成事。俺看他还嫩着,不具备干这事的能力,俺劝他量力而行,不要半途而废,劳民伤财又不了了之,哈个时候,再说出大天来,也没人信了,一个人的威信就彻底毁了。”
村书记急忙点头:“镇领导就是比俺们想得周全,是这样。其实俺也对这件事有所考虑,俺安排了三十多岁的生产队长、县里武装部柴部长的妹妹柴大霞当妇女主任,天天跟黄天厚坐对桌,给他灌输成熟的思想,下一步,柴大霞还会帮着黄天厚对村里的青年搞培训。”
“柴部长的妹妹?家里有老头(丈夫)、孩子?”
“有,人家一大家子人咧。”
“要这么着,倒是可以考虑,让柴大霞做这项业务的主任,让黄天厚只做挂名的指导。有了问题好说一些。”
“明白明白。培养年轻人就应该留有退身步。”
“以后不要总是‘顺杆爬’,多给镇领导当当参谋,提提意见。”
“是咧是咧,一定一定。”
村书记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高高兴兴回村了。一路上他就想,黄镇长不喜欢俺们“顺杆爬”,说得轻巧,俺真给你提意见,你高兴昂?俺们傻疯了,没事给镇领导提意见?党的三大作风,讲“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和自我批评”。真的贯彻的话,当然最好不过,但对不对的标准是么咧?熬硝盐这项工作既然是为集体,不为个人,为么说成资本主义尾巴,干起来战战兢兢,左思右想?这算是“理论联系实际”昂?现在村民们生活都很困难,几乎是最低的生活消费,干点增加收入的事,算不算“密切联系群众”?罢了,罢了,谁跟你较这个真儿?反正让俺给你提意见,俺不提。
村书记回村以后就对黄天厚说:“镇领导批准了,可以干;但需要让懂行的人当主任,你只适合当指导。”黄天厚一听几乎高兴得跳起来。他还正为自己不想“担肩儿”而没有对策咧。便急忙说:“咱按照部队的叫法,叫‘社会主义青年硝盐连’,俺是指导员,柴大霞是连长。”
事情就这么定了。转天,柴大霞猫着腰,忍着疼,带着黄天厚和三十来个自愿干这一行的年轻人来到当年吃大食堂时代的老屋,这里有当年熬硝盐的家什。黄天厚先做了简短“动员”,说咱们柴家营虽然不是红星村,但咱们也不甘落后,也要为大队增加收入做贡献,所以,成立了这个“青年连”,望大家认真学习,苦干实干加巧干,力争早出成绩。接着,柴大霞开始讲课。她的讲课姿态非常特殊,是趴在一个凳子上,向前伸出脑袋和两手,指着眼前地上所有的东西。屋里各墙角都挂着檀灰,洋溢着霉味儿和潮湿的土腥味儿。
“瞧,这几件叫‘挠盐土工具,’是收集盐土用的,包括挠刀,笤帚,簸箕,独轮车和推筐,哈个是挎筐,土篮,淋盐锅,熬盐锅,熬硝锅,大水瓮,瓷盆,水瓢,水勺,笊篱,木头箅子,席片,草垫等,还要有足够的干柴。外出干活如果路远还要带上干粮和水,饿了可以垫吧垫吧,渴了可以润润嗓子。”
年轻人们耐心听着,有人开始抽烟。柴大霞便大大咧咧找人要了根烟,也抽着。
“这些是挠盐土的工具,大家看一下:挠刀,也叫刮土刀、挠刀子、挠子。由把儿和刀片两部分组成。刀片就是用废旧钢锯片或硬度大些的薄铁板,裁成这样上底两寸、下底三寸、高一寸左右的梯形。将下底用砂轮和磨刀石开刃;挠子把用直径一寸左右,长度一尺左右、稍微弯曲的枣木棍,或木质较硬的棍棒做成。一般要用锯在木棍距离一端半寸左右处,横向锯开一个大于刀片厚度的小口,为了稳固,在刀背上垫两三层薄布条,镶嵌在锯缝里。”
在二十多年前的哈个时期,柴家营的一部分社员,在春季晴天的早晨,天不亮便匆匆起床到大队指定的地域挠盐土。一般老弱病残之人在离家较近的村内,身强体壮的则三五成群结伴到外村,推上独轮车和柳条筐,任凭土路的坑坑洼洼,沟壑连连,有的村庄还有护村堤,上堤下堤都很费劲。后面推车,前面必须拴了绳子有人拉车,否则很难行走。
柴大霞介绍说,在村庄内老房子四周、猪圈、厕所附近或道路两旁,哈些比较硬的地面表皮,看到明显“返潮”的地方,你就走过去,用手指甲“尅”点儿土,放在舌尖上,感到发咸或蛰舌头,就算找到盐土了。如果蛰舌头的感觉比较轻微,而咸味浓,哈就是上等盐土;相反,蛰舌头的感觉严重说明含碱高,就不是上等盐土,可以放弃不取。取的时候,要一手拿笤帚,一手拿挠子,寻到适合的地方,双腿叉开猫腰用笤帚轻轻扫去浮土,然后用挠子一下下挠土的表皮,用力要均匀,一刀紧挨一刀地挠刮。当你挠的地面面积越来越大,就可以暂停,用笤帚把这些盐土扫到一起,堆成堆儿,用簸箕收起,倒进独轮车的大推筐里。如果收集满两大推筐,重量大约有三百至五百来斤。需要有会推独轮车的人来推车。这么重的分量不好把握车的平衡。这一点必须注意。
当时的年轻人,身材干瘦的居多,稍微好一点的,也就达到匀称,基本没有胖子。原因就是营养不良。他们拿着工具长时间蹲在地上,低头猫腰干活儿,时间不久就会腰酸腿疼,需要站起身来喘口气,伸伸腿。蹲时间太长自然是吃不消的。干半个小时休息一下,喝点水咬两口带去的玉米面饼子,就点自家腌制的疙瘩头咸菜,这样的饭菜也算是最常见乃至有些奢侈的饭菜。差一点的常吃“两掺面”饼子,即玉米面和高粱面合在一起的饼子,算是等而下之了,最差的就是全高粱面掺了野菜的饼子。这野菜是有讲究的,需是能“泄”的菜,否则只吃高粱面会便秘,解不下手来。譬如荠菜、蕹菜、蓬蒿菜等。这类野菜往往是苦头的,哈也没办法,该吃还是要吃。懂一点中医医道的人告诉村民们,这种野菜虽然有点苦头,但营养不差。韭菜、菠菜也通便,但对村民们来讲过于奢侈,各村都不种,所以赶集时也见不到卖的。柴家营比郭家堡稍稍富裕一点,一年下来一个人最多能分到十来斤小麦。当然,还有比郭家堡更穷的村,年底一个人还分不到两斤,甚至有的村更惨,连秤都不开,因为根本没有小麦可分。
黄天厚的伙食还行,吃的玉米面饼子,是他的房东,五保户老奶奶做的。他来到柴家营以后,村书记不敢慢待,不敢把高粱面分给他。但他在咬饼子的时候,也时时会想起当年跟着爷爷在县城时的吃食。虽然白面也是定量的,毕竟比乡下强多了。而在云南乡下的半年,每月大米是42斤,但是籼米,他不爱吃,而且,真吃的话也不够。因为,哈种米好像吃的不少却不解饱,刚吃完一会儿就又饿了,因此有人就用些猪油拌了米饭吃,结果吃坏了胃口。和柴家营相似的也是副食太少。每月二两油,但也基本没有蔬菜。知青点的食堂每顿饭食蔬菜都极少,白菜茄子去晚了就没有了,去得早也只给一点点,有时候一大锅白水里加极少的蔬菜,成为无色透明的“玻璃汤”。有的知青发明了把盐粒用油锅炒炒也来下饭的吃法,有的冒险去邻近的生产队偷菜,极个别的人去偷老乡的鸡。还有人“铤而走险”,用蚂蟥做成“牛血汤”,炖老鼠,吃长虫(蛇)肉……
柴大霞基本不干活,只是跟随年轻人做着指导,名为“指导员”的黄天厚反而无所指导,只是在柴大霞腰疼厉害的时候,给她按摩腰腿神经。这时,柴大霞必须解开裤带,为避嫌,她就叫一个女青年站在一旁“监督”,既堵堵人们的嘴,也防止黄天厚乱了礼法。
柴大霞选了十来个推车技术好的年轻人推车,待他们把几十个柳条筐全装满以后,便搬上车,用绳子煞紧。柴大霞发一声喊,推车者们便相继出发。他们都双腿叉开,低头,猫腰,车袢搭在颈后,两只手分别紧紧握住独轮车的车把,一车盐土三五百斤,其重量的着力点,百分之四十在独轮车的轱辘上,还有百分之四十通过车袢传到推车者弯着的脖子上,另有百分之二十是在紧握车把的双手上。前面拉绳子的,能起一定作用,但也要均匀使力,而且是缓着使力,不能硬来,注意互相配合。他们必须深吸一口大气,牙关紧咬双唇紧闭,运足腹腔气力,慢慢挺起腰板,伸直双腿。推车者最关键,两手随时平衡着两把,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同时向前用力,车子就启动了。启动的瞬间,双手使力必须均匀,否则独轮车说翻就翻,连一秒钟也用不了。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远远近近的村庄,道路基本都是沙质土路,春天最为松软,就是徒步行走,也常常会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比走泥泞路强不了多少。何况推着载有几百斤盐土的独轮车,可见行走的艰难。
待把盐土运回村里,放在场地较高的地方,高高地搭起席棚,以避免风吹雨淋损失土中有效成分。当盐土收集到一定数量,柴大霞便叮嘱大家,使其与日常生活积累的草木灰(做饭烧柴草的灶膛灰)混合,目的是增加透气性和得到草木灰中的可溶于水的钾、磷、钙等矿物质。接下来的工序还有“淋臊子水”,“提碱”,“取盐、拍盐”,到了熬制的中后期,臊子水中的盐就会结晶,量大时用细柳条编制的“笊篱”捞出,或用直径三寸的长把儿小铁勺,一勺一勺地从锅底部舀出,倒进熬盐锅上“瓮杈子”(树杈截取而成)上放着的席篓或垫有布片、席片的柳条篮子里,一同取出的汤水会流进锅里,余下的固形物便是盐了。其间最不值钱的产品是“盐疙疤”,最珍贵的产品是“卤和硝”。
柴大霞说:“眼下卤和硝的价格很高,这才是咱挠盐或熬盐的最终目的。大家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盐,说得最多,所以咱把‘熬硝’叫‘熬盐’。熬硝盐其实不是想要盐,是想要卤和硝。而副产品的小盐或盐疙疤,完全可以用来日常炒菜或腌咸菜,也能作为不错的礼物馈赠亲朋好友,如果拿到集上,还能卖出去。而咱熬出的硝,一部分可以与木炭和硫磺配比,做成鞭炮来卖,一部分可以卖给皮革加工和化工厂。熬出的卤则用来加工豆腐、豆腐脑;因卤含有大量氮、磷、钾等元素,也可作为肥料自家用或卖给需要的人。”黄天厚虽没有亲自动手,整个过程也算弄明白了。
柴家营的年轻人熬硝盐工作正在进行当中,报纸上突然出现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而且连篇累牍,来势汹汹。黄天厚在这方面十分敏感,立即勒令“青年连”不要干了。柴大霞自然是非常不满的,回到办公室以后,问他:“咱们好不容易费劲巴力干到这个程度,人人都掉了好几斤肉;而且,这是镇领导批准的项目,算么‘右倾翻案风’?你甭自己吓唬自己行昂?”
黄天厚道:“这个项目以前算是资本主义尾巴,所以才被割了,现在又拾起来,这不是‘右倾翻案风’是么哎?”
“咱还是以领导的口径为准,行白?”
“领导也错了!”
“咋,你连你爹也反?”
“对,谁都不能犯错误!”
“天爷咧,你打算咋个反法,是不是连俺们这些人都捎进去?”
“该捎的都捎。”
“你真敢这么干,俺就到公安局告你去!”
“咋?跟公安局有个屁毛儿关系?”
“你这些日子借着给俺按摩,**。”
“你造谣,诬陷!”
“俺有证人。俺为啥每次派一个姑娘在旁边站着?就为了防止你赖账。”
“天爷咧,”现在轮到黄天厚说这句话了。但他只说了半句,后面没法说了。因为,如果哈个姑娘真的做了这个证,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咧。而你是打算把整个青年连全“捎”进去的,既然如此,哈个姑娘必然向着柴大霞而不会向着你。是白?
黄天厚气得翻白眼。他掏出烟盒来抽烟。柴大霞来劲了,气哼哼道:“给你大嫂点一根,从几时学会的‘吃独食’?不知道‘烟酒不分家’?”黄天厚暗想,村书记咋样,他来了也只是给俺发烟,俺几时给他发过烟?只是你来了才敢跟俺要烟抽。你这个——他想说个解气的词儿,但感觉不文明,没说出口,因为这段时间柴大霞的出色表现,已经让他十分服气,说过火了只能是你对人家的污蔑。如果不是现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她很可能是自己“好风凭借力”的得力助手。唉,世事无常,谁愿意这样?
“该干就必须干,俺六亲不认。”
“你疯了?对自己的爹下刀子?”
“要么连你也捎上?”
“你敢!俺老头是跳哒了半辈子搏腿功的,你敢作妖,看他怎么飞你一脚!”
“世界上还有这么不明事理的女人!”
柴大霞气哼哼地弯着腰往屋外走,黄天厚也觉得无趣,相跟着出门,回手把门锁好,追上柴大霞,在她撅起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让她一哆嗦,却装没这事。村委会的大院里,有五六间房,几棵大槐树,夏天绿树成荫,平时也没什么人,只是每天早晨播音员和村书记前来放音乐和讲话,布置工作。中午吃饭的时间会放音乐,而下午基本没人到村委会大院来。其实,日常黄天厚和柴大霞也不全是在办公室坐着,也要隔三差五下地干活。只是不如其他人干得多。而大队还给他们记全工分。
晚上,黄天厚刚吃完饭,把收音机拿了出来,摆在堂屋的方桌上,每天晚上他都这么做,是想让五保户的柴奶奶一起听,也算对柴奶奶天天做饭的报偿。他甫一打开收音机,立即听到了里面慷慨激昂的广播社论的声音。这台质量中等的收音机是当初去云南以前,母亲柴金菱给他买的,牌子也是风靡一时的“凯歌牌”,体积不大,前脸白色,后背黑色,前脸上方的透明有机玻璃横条上标有波段数字,里面有一根横向移动的红色指针。他看着这黑白不同的前后两面,回味着白天和柴大霞的接触。
正浮想联翩,耳朵里也正灌着社论的声音,院子里突然有人喊叫:“黄天厚,你出来!”
黄天厚和柴奶奶都在专心听着收音机,想着心事,没听见外面的叫喊。谁知,来人等不及了,推开门就一步蹿了进来,一看是个膀大腰圆的陌生中年男人,黄天厚才要开口,来人一把揪住黄天厚的衣领,就拉出了屋子,到院子里往前一搡,黄天厚还没反应过来,来人身体一转,一条腿反着就是“啪”的一脚,一般武功称其为“扫堂腿”,在这里略有变化,是“反钩”,属于搏腿功的“踢木桩”,功夫好的练家子,连手腕粗的小树都能踢断,若踢在人身上,会好受得了?黄天厚立即一个仰八叉,四脚朝天。柴奶奶此时走出门来,喊道:“‘三脚’,他怎么经得住你踢?快回去,有事跟村书记说去!”
这个时辰天还没完全黑透,朦朦胧胧,彼此照面能看个八分清楚。黄天厚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也从来不知道柴家营几时有个叫“三脚”的。以他的人生经验,这种有了名号的人,功夫都已经相当高了。此时,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刚刚吃饱的肚子也肠胃翻倒,立马就要吐出来。来人么话都没说,一口粗气也没喘,只是朝着黄天厚身上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了。这个人的轻功也十分了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一股空气随风飘走的。
柴奶奶走过来拉黄天厚,道:“你惹他干么?咱柴家营没人敢惹咧。”
“他是谁?俺咋不知道这个人?”
“你天天跟柴大霞坐一屋,不知道她老头是柴三脚?你们坐一块不说家常?”
“俺们天天说正事还说不完,哪有工夫说她老头的事?”
“你惹着柴大霞白?”
“没有啊,天天相处不错的咧。”
“哈他咋会来这一下子?你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能挨了打不知道原因,你知道柴三脚啥时再给你一下子?踢断了腿,再治不好,这辈子不是完了?”
黄天厚叹息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扑拉扑拉屁股上的土,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感觉腰疼腿也疼。这一脚真不轻。他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一事也蓦然坚定了想法:只对老爸黄晋升开火,闪开自己的青年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