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社会上的事情全都传到村子里。因为每个大队都有报纸,大喇叭还天天广播新闻。所以,郭家堡的村民们全都知道眼下全国都在开展“批林批孔”和“反修教路线回潮”,知道“反潮流”的黄帅和张铁生。同时也知道福建有个叫李庆霖的给毛主席写信反映当知青的儿子的困难,而毛主席给李庆霖寄了三百块钱,还回信说:“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此类情况全国甚多,容当统筹解决。”郭家堡的大喇叭公开告知三个知青,你们不要走李庆霖的路子,有话可以先跟大队部和郭瓢子说。三个知青表面么都不说,私下里却分成观点对立的两派,大许和小项一派,黄新桃自己一派。
年轻人总是容易激动,容易被调动起来,他们感觉贫穷落后的郭家堡尽管没什么“潮流”可反,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黄新桃向大队郑重其事提出:俺们郭家堡是红星村,红星村的知青要做举红星的知青,不能混同于一般村的知青。建议大队广播室在早晨起床时间播放李双江的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结果里面的唱词村民们人人都会唱了。
总播就絮气了,就有村民们发牢骚了:“总是‘红星’、‘红星’,换个节目不行昂?”黄新桃听说以后就打上门去,质问:“经常讲一点红星有么不好?难道你对红星有意见?”让这个村民哑口无言。其实这个村民并不是说红星有么不好,只想别弄“絮气”了。
郭向前当然也在考虑这“举红星”的事,自己现在是村委会成员,虽然排在最后,但终究是领导班子成员之一,时刻不忘高举红星,确实也是他的愿望。郭老铁去世以后的这些年来,郭家堡的工作放松了很多,主事儿的郭瓢子与郭老铁心态不一样,工作标准也不一样,郭家堡在全镇已经不再争尖儿拔上。眼下这个“红星村”只是顶着一个虚名,实在谈不上先进了。虽然郭瓢子也明白,红星这个名词,在中国享有独特的意义,它是“革命”、“红色”与“战士”的符号与象征。但红星村的名号已经在他手上丢得差不多了,当年哈个叱咤风云的郭家堡已经渐行渐远。对这一点郭瓢子却没有紧迫感。也许,他有自己的思考;也许,他本身就不是要强的人。而郭向前感觉自己有责任继承父辈的遗志,要重新将红星举起来。但自己不是书记,不能越俎代庖。想干事,又不能急于出头。沙荆花也在背后告诫他:“这个阶段,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干到位,不越位。”言外之意是要等待时机,等待客观条件允许之时。
三个知青要在五曲河的干涸河**种庄稼,是一种积极的愿望。但这件事非同小可,郭向前马上告知了沙荆花。沙荆花说:“以前有人偷着割了五曲河干涸河床里的苇子,背到集上去卖,结果被发现后在村里挨了批斗。要想在河**种庄稼,必须事先和郭瓢子商量。”
“现在全国都在嚷嚷‘反潮流’的事,也许知青们的愿望可以实现。”
“如果为了全大队还好说,只为三个知青,恐怕不好办。”
“他们自发解决自己的口粮,不也是为全大队减轻了负担昂?”
“你最好还是和郭瓢子商量一下。”
“俺太年轻,只怕郭叔不听俺的。”
“娘去说。就知道你怵头说话!”
沙荆花怨怼了一句,便找到郭瓢子了。见了面,讲了知青们的愿望和理由,请求他这个书记批准。郭瓢子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道:“俺这个书记管不了这种事,批了也没用。得找县里的管理部门。而且,俺估计找也白找,这种事是不可能批的。你知道哈个河床留着干么咧?”
“干么咧?”
“是留着行洪用的,你种了庄稼,来了洪水就不利于泄洪。以前咱这可没少发大水。”
“可是现在已经连续好几年干旱了呀。”
“要么这样,让他们偷着干,只当没告诉俺,俺也只当不知道。”
“你不想担肩儿(负责任)白?”
“这个肩儿谁敢担?吃了豹子胆昂?”
“好,俺替你担这个肩儿。”
郭瓢子虽说拒绝为郭向前开垦五曲河河床担肩儿,也是坐卧不宁。说是不为他们担肩儿,可他们若真干起来,上边追究这件事,自己怎么逃得脱咧?单说不知道,不了解,就能过关?上边必然会问:“你是村里的一把手,这么大的事却不知道?不是失职昂?”于是,他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到镇上,找到了黄晋升。
黄晋升自从与柴金菱离婚以后,非常注意仪表。一方面,及时理发、刮胡子,保持衣帽整洁;另方面,坚持走路以求减肥。丁卫红曾经无意中揶揄过他:“看你胖的,快把眼睛挤没了。”回到家就对着镜子照啊照,看自己的大圆脸,一双本来不大的眼睛,现在更像是席篾筋儿拉的。这样的相貌确实与丁卫红不相匹配。要减肥,在嘴上减是做不到的,他感觉人生的幸福基本都在嘴上,再减了就活着没意思了;只能在腿上减,多走路,走得多了,身上的赘肉自然就少了。于是,他下村都是推着自行车,不骑,走得实在太累了,就骑一会儿,歇歇腿,再继续走。县里为此好几次**况简报,表扬河川镇书记兼镇长黄晋升“一勤三不”,即:下乡“腿儿勤”,不做“办公室干部”,不靠电话安排工作,不“以文件落实文件”。一时间黄晋升在全县小有名气。
面对这样的良好态势,黄晋升明白,一定要走稳,走踏实,不能出任何偏差。他到各村去检查工作,经常有人往他书包里塞烟塞酒,他都是笑呵呵再掏出来还回去。还有女干部向他献殷勤甚至隐晦地表示愿意私聊的,他都笑呵呵挡回去,既不揭露,也不顺遂。他的想法和黄选朝一样,假如他愿意的话,只怕一百个私生子也出来了。但他不愿意作茧自缚。对这样的女人他也并不记恨和小瞧。一次他跟随黄大想去检查黄召庄的赤脚医生医疗点,这个点是全县的先进点,已经培养走了三届,都作为“工农兵学员”被保送到北京、天津或省里上学去了,现在是个刚上任两年的女知青。这个小丫头眉清目秀,精明强干,一笑俩酒窝,脑后两根小短辫拨楞拨楞的,让人看了哈么喜欢。一年四季得有三季把裤腿真的绾到膝盖,露出匀称的小腿。只是她并不赤脚,而是穿着一双城里女孩常穿的方口黑布鞋。但不穿袜子。小腿与脚踝的细嫩肌肤,是每个成年男人都喜欢的,她似乎早已参透了这一点。哈次黄晋升到这来,一见面心脏就狂跳不止。自从他与丁卫红亲昵了一次以后,已经好久没与女性近距离接触了。而且,丁卫红吊高了他的胃口,让他对一般女人没有正眼看过。而这个小丫头让他心动了。
最恼人的是小丫头背着黄大想悄悄捏了他手一下,他稍一歪头,小丫头就把一个纸条塞进他的手里。他若无其事地检查完工作,公事公办地表扬鼓励一番,就随着黄大想走了。回到家以后,从口袋里掏出纸条,见上面写着:“我想治疗黄大想脑痴呆的老婆,但需去大城市进修。所以,我想与你单聊。”他一时间激动万分。多么好的年轻人啊。他真想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亲她的小嘴,摸她的小腿。但他吃完饭,洗漱以后上了床,心思就完全不一样了。找么理由咧,想上大学就直说白,你与俺聊个毬咧,俺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忒小看俺咧。
黄晋升现在非常理智,若谈,就谈是否能够结婚,俺现在缺的是老婆,而不是情人。俺绝不玩火。你年龄与俺搭昂?你肯一辈子在乡下,好一点在镇上、县上,不终归是小地方?更重要的,是你对俺有么使用价值!俺在职场求的是么哎,是职务,你能帮俺提职?笑话!所有的下乡知青,黄晋升全知道他们的出身,因为他曾经看过他们的简历。而这个小丫头,只是个中学老师的女儿。别怪俺冷酷,慢慢熬着白,像你这样的,多得是,俺照顾得过来昂?而且,有一宗他也不得不防。东河川有个女知青要求上大学,不知是谁主动,与村书记闹到了一块。当村书记通过各种关系力保她走出农村,到省里去读工农兵学员以后,她立即以匿名的方式给县里写了告状信。虽然村书记拒不认账,事情也没法查,最后还是导致公安局拘了他三个月。出来的时候,脸色蜡黄,骨瘦如柴,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岁,全然没有了过去的朝气,每日里静悄悄扛了锄头跟着村民们下地干活,一言不发,别人问话也不搭理,活着就像死了。黄晋升狠狠朝墙角吐了口唾沫,划着火柴抽烟,顺便把小丫头哈个纸条烧了。
郭瓢子到镇上来找他了,诉说了郭家堡三个知青和郭向前要在五曲河河**开垦荒地种庄稼的事。黄晋升想了想,说:“几个年轻人想干事的心情是能够理解的,积极性也是可贵的,但这种事不能干。县里有专门管河道的机构,怪罪下来,就不是你增加几十斤几百斤粮食所能补偿的。你说,如果为这事把俺这个镇长撤了,你给人家送五百斤粮食,就能给俺恢复职务昂?”郭瓢子苦笑一声。是咧。事情没这么简单。但黄晋升考虑到三个知青里有自己的女儿黄新桃,便提出,五曲河的河床里长了很多芦苇,可以让这些年轻人割苇子编席,然后到集上去卖,不算他们搞资本主义。而以前,这些事是不允许干的,是严格按照“走资本主义道路”处理的。为不引起争议,黄晋升还给这件事起了个名字,叫“社会主义知青副业”,将来编好席卖出去,把钱上缴到镇上,由镇上再变通成粮食返给知青们。这样,既没影响河道畅通,又解决了知青们口粮紧的问题。郭瓢子道:“官就得让你当,换个人咋有这思路!”遂在镇上小饭馆请黄晋升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很简单,就是二斤西葫羊肉的饺子,应该一人一斤,但黄晋升只吃了六两,剩下的一斤四两被郭瓢子甩开腮帮子吃个精光,轻易遇不到改善伙食的机会,还不弄个肚儿圆?自然结账的也是黄晋升,郭瓢子嚷嚷请客不过是虚晃一枪,他哈有钱?
得到“圣旨”的郭家堡的三个知青,拉着主心骨复员兵郭向前来到五曲河边,黄新桃手指远方,向三个小伙子“指点江山”。因为“圣旨”,大许和小项得知了黄新桃不是一般知青,而是镇长的女儿。这件事非同小可。大许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刚刚知道,我们身边埋伏着一位公主,我们恐怕难有出头之日了。我们有可能因为陪衬得好,而得到些许好处,也许只是做个普通‘陪衬人’,碌碌无为,荒废青春。”大许下乡之前,曾经有过做“董加耕、柴春泽、朱克家”的念头,他一直保留着报道这些典型的报纸。他曾经想过,古人云,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像董加耕他们,已经“天下知”了,即使现在死了,也可以闭眼了。人活一世,不过名利二字,做知青除了耪大地累个臭死,狗屁利益也没有,干得好也就混个“名”,即便像董加耕他们哈样,照样连工资都没有。现在冷不丁杀出个黄新桃,让他连谋个没有工资的“名”也很难了。于是,非常沮丧。
另一个男知青小项则很随和,没有大许哈么多想法,他感觉知青下乡这件事是国家的权宜之计,早晚有一天会收回政策,所以,他心态很平和,每天有口吃就拉倒,屁也不想。而且他也知道,想也没用。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别人打架,他跟着起哄,别人搞对象手拉手,他会出怪声:“嗨,狗扯连环咧!”如果人家不理他,有可能还往人家脚底下砍块土坷垃。别人哼段李玉和,他便说:“你哈个公鸭嗓还唱‘狱警传’,想去京剧团白?做白日梦白?”也有人拿他开玩笑:“小项,给你介绍个对象。”他便撇撇嘴:“我条件可高,别看我矬地蹦子,一米六以下的女人免谈!”其实他只是虚张声势,知道不可能有人给他这样的没根没叶的普通知青找什么对象。下乡知青本身就是个不稳定因素,谁知下一步是什么?怎么会有人介绍对象?来五曲河边看芦苇,看白,让咱干咱就跟着,不让咱干咱还耪地去,反正你不能把我脖儿系上,把我饭辙掐了。前些日子,这个不怎么着调的年轻人和大许打赌,指着扔在村街旮旯的一个又锈又漏的搪瓷痰盂说,谁能把它扣在脑袋上,谁赢十块钱。哈时候十块钱可是大钱。大许走过去拿起痰盂试吧试吧,自己脑袋太大,扣不进去;而小项接过来以后,一下子就把脑袋扣进去了。但再想褪下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街上有铁匠铺,可是去了一问,人家收费,虽要价不高,他们也舍不得。便由大许牵着小项来找郭瓢子,被痛骂一顿后,郭瓢子领着他们来到铁匠铺,没花钱就用铰铁皮的大剪子铰开了痰桶。离开铁匠铺以后,小项就追着大许要钱,大许眼珠一转,道:“敢情你早已看出俺脑袋大扣不进去,所以才出这个馊主意?”小项只得自认倒霉,一分钱没要来。
眼下他俩心猿意马,只有郭向前在专心倾听黄新桃的计划和打算。
河湾里夏末的芦苇,有的地方茂密,像年轻姑娘的浓发,有的地方稀疏,像老头的秃顶。但无论疏密,皆显挺拔,以青黄相间的色调,在微风中摇曳,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聘聘婷婷,婀娜多姿,舞动中好似透着生命的灵气。苇**深处间或有一只水鸟鸣叫并振翅飞起。黄新桃说,端午节时,常有人来采摘芦苇叶带回去包粽子用,她就曾经跟着她母亲(柴金菱)来过,还有下学后放牛娃和他们牵着的黄牛贪恋哈滩涂上的芦苇嫩叶。因为人人害怕“割资本主义尾巴”,没人打芦苇的主意。现在要派用场了,让人猛地产生“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感慨。一半的芦苇已在头顶绽放了灰白的芦苇花,像黄鼬尾巴,更像清朝官员的顶戴,还让人联想到村里的芦花大公鸡。冬天来了以后,苇**深处成了野獾、狐狸的聚集地。夜黑风高之时,会有鸦鸣狐叫,会很瘆人。常有大人编出芦苇**的鬼怪故事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因此,儿时的俺们只是偶尔来冰面上玩耍,很少走近哈神秘诡异的芦苇丛。当然,更多的人们会见景生情,唱起样板戏《沙家浜》中阿庆嫂的唱段:“若是镇里枪声响,枪声报警芦苇**,亲人们定知镇上有情况,芦苇深处把身藏。”还有郭建光唱的:“听对岸,响数枪,声震芦**……”是白。现在,芦苇们要书归正传咧。黄新桃以自己有限的阅历,满腔热情而又十分诚恳地向郭向前倾诉着,以期引起郭向前的足够重视。
“不知道村里有谁会编苇席?”看到郭向前一言不发,黄新桃问了一句。
郭向前不说话,不知他是么意思。黄新桃只得继续发问:“你能打听一下昂?你总比俺们好说话些白。”
大许憋不住插话道:“你们干这个,俺还去种庄稼白。俺又不会编席。”
小项也表态:“我不会编席,我帮着收割。”
郭向前还是没有表态,一条比拇指略粗的黑花蛇突然出现在郭向前脚下。郭向前慌忙跳起,急欲闪开,黑花蛇却紧追不舍,郭向前不得已便飞起一脚,哈是部队擒拿格斗的动作,这一脚将黑花蛇踢出老远。这时,大许和小项早已吓得抬腿就跑,一口气跑出去几十米远,只有黄新桃二目圆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乍着两手,紧紧盯住黑花蛇。当黑花蛇返回身继续攻击郭向前时,她终于瞅准了机会,突然扑向黑花蛇,一把抓住黑花蛇的脖子,自己的身体也在河床干土上顺势一滚,翻过身时,已将黑花蛇死死捺在地上。顷刻间,黑花蛇蛇头变形,嘴角出血,一命呜呼。但此时,黄新桃的脚下不远处又出现一条黑花蛇。郭向前终于发现,他们刚才站的地方是黑花蛇的窝口。怪不得会遭到攻击。这是他作为一名优秀士兵的出色的“第二反应”,他绝不会傻乎乎一味等待攻击而不知道原因。他一个箭步跨过去,拉起黄新桃的胳膊就跑。身后的黑花蛇跟着追了一阵,实在追不上,便返了回去。
此时郭向前和黄新桃都停住脚,呼呼地喘着粗气。黄新桃顺势扑进郭向前怀里,嘴里喘息着,说:“向前哥,哈是腹蛇,毒性很大,咱这一带人人皆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俺该怎么办?俺爸罪该万死,这是他引的道儿咧。”
“你爸?俺们镇长?”郭向前终于开口。
“是咧。让你见笑了。他哈个人没啥水平。”
郭向前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和沙荆花都不知道这一点。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从村民们嘴里影影绰绰知道了过去父亲与黄选朝不协调的问题。虽说他是个眼界十分开阔,不计前嫌的人,但这件事还是让他如鲠在喉。眼下黄晋升比之黄选朝已经进步了不少,可黄晋升的身上,还时时闪着黄选朝的影子。黄晋升来提亲被沙荆花“撅走”的事,沙荆花已经告诉了郭向前。可是,他已经因为黑花蛇而与黄新桃有了如此近距离的肌肤之亲。此时此刻,他清楚地听到了黄新桃这年轻女人的心脏怦怦在跳,感受到了她柔软的身体的热度,在与自己肌肤相亲中传递着一种撕扯不开的粘稠的引力,她的头发也带着洗发水的气味正抵在自己的鼻子上,撩拨起他心底的莫名的欲望。低头看时,他发现黄新桃抱着他胳膊的手在流血,也就是说,刚才黄新桃在将黑花蛇捺死的瞬间,自己的手也被黑花蛇的骨骼硌伤了。他神差鬼使地掬起黄新桃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吮吸,再“噗噗”地把污血和土屑吐干净。
这时,黄新桃声音柔和温婉地说:“向前哥,俺们走吧,大许和小项在偷看俺们哩。”
郭向前脸上热了一下,松开黄新桃,往四处扫视,找到了哈两个人,喊:“你们过来一下,让新桃给你们讲讲这一带的黑花蛇问题!”
哈两个人正藏在两棵大树后面,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听见郭向前喊他们,便走了过来。大许说:“俺这辈子就怕蛇,以前在学校拉练时,让蛇咬过,幸亏不是毒蛇,否则说不定俺早死了。”小项说:“俺倒要感谢这条蛇,没有它,咋知道谁和谁亲?”大许又阴阳怪气真真假假道:“完了完了,你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占尽风光,俺们一点戏都没有了。”小项也借机插科打诨:“不能说没戏,哈天向前哥跟新桃打起来,咱就可以插一腿了。”
黄新桃道:“你们的嘴别瞎咧咧,俺和向前哥是互帮互救,没有俺他可能倒霉,没有他俺也可能倒霉,这种毒蛇的血也有毒,沾到伤口上也是致命的。”遂给大家讲了对这种蛇该如何防范。最简单的办法是躲开蛇窝,不要妨碍蛇的行动。否则它就会对人发起攻击。下一步大家要来割苇子,务必要注意,决不能出师未捷身先去,哈就太得不偿失了。
几个人商量好了工作日期,便回家各自做准备了。他们把镰刀磨得飞快,预备了绳子和背筐,打算以郭向前的小院为基地,在这里成立一个“知青苇席组”。郭向前向沙荆花打听村里谁会编苇席,沙荆花当即回答:甭找外人了,你娘就会。于是,郭向前虽不是知青,也被推选为组长。
此时沙荆花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年龄越来越大,想儿子;也许有着其他设计,目标是实现把郭老铁定为烈士……总之,现在她的堂屋不光挂着柴大树、郭山河的大幅照片,挂着郭向前的立功奖状,还挂着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穿军装的大幅照片,陈玉妮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穿军装的大幅照片。把个自家堂屋整得像个军人照相馆的橱窗。满墙的“红五星”和“红领章”。不论谁进了这屋,都被墙上十分抢眼的军人照片所吸引,不能不肃然起敬。军人意味着什么?单说沙荆花的家人,从抗战打鬼子一路走来,很多典型战役都参加过。国家赢得的是尊严,战士的背后却是流血牺牲。哈个“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和一身绿军装,不是装样子的,是真刀真枪的象征。以前京剧里佘太君唱的:“以血还血伸民恨,誓扫边患除祸根。哪一阵不伤我杨家将,哪一阵不死我父子兵……”经常听得沙荆花泪流满面。她的儿子虽然没有死的,却有伤的,而且两任丈夫明明白白是为革命而献身。后人可能永远不能理解她的情感,设身处地为她想一下,她怎么会轻易忘了自己身边的军人!
而这么做的客观效果,就是在她的小院营造了“革命传统教育”的氛围。郭瓢子自然怵头来这个小院,而三个知青却恨不能天天长在这个院子里。黄新桃愿意待在这,是为了不离开郭向前,而大许和小项整天嘎巴在这是可以免除回去做饭的麻烦。沙荆花一手全包了。沙荆花是嘴一份手一份的人,先是教会他们编苇席,然后就给他们沏茶、做饭。当然,口粮全是大家自带。
沙荆花边示范边讲解,说:编苇席在咱这一带历史悠久,会的人很多,只是因为近年“割资本主义尾巴”而停止。咱这一带的苇席篾花小,手工细致,种类和花样也很多,用途则可分为炕席、围墙席、苫盖席等等。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芦苇经过咱的手,左编右编,就让它变成了一张张洁净耐用的苇席。话说得十分轻松,可年轻人干起来却很不容易。黄新桃心灵手巧,学得最快。而大许和小项却都让席篾筋儿拉破了手。沙荆花只得找出红药水给他们涂抹,还得找出纱布给他们把手指缠上。
这个小组编苇席的工作从暮夏干到秋、冬,刮起西北风,五曲河上了冻。
冰冷的冬夜,大许把煤油灯摆在炕头,萎缩在被窝里写日记,其中有好几页这样的记述:“俺们知青小组在郭向前家的小院里开始了漫长的新里程——编苇席。在这里,‘形而上’的理论上的革命理想变成了‘形而下’的实实在在的手工劳动。‘编苇席’说起来只有三个字,实际上并不简单。至少分为割苇、晒苇、删苇、刷苇、穿苇、饮苇、碾苇、扒苇、编席等九个环节。割苇,一把菜刀就行,即割去芦苇顶端的芦花。如果活儿紧,就上铡刀,三下五除二,好几天所需的量就出来了。铡去芦花又刷去叶子的芦苇杆像丢盔弃甲、横尸野外的残兵败将,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威武,光溜溜地躺在院子里,看上去十分凄凉。锼苇和穿苇就是给芦苇来个穿膛破肚,将它们做成一整片或三片宽度一致的苇片。这一步要有专门工具的辅助,一把锼子,一把穿子。因为芦苇的直径不一,又因席子对苇片宽度要求不同,这一锼一穿就把滚圆的芦苇豁成尺寸不一的苇片了。当然,这活儿往往是熟练的沙荆花大娘来做,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做不了。既要有娴熟的技艺,又要有足够的手把劲儿。而沙荆花的手早已被汉奸作践得伤残变形,竟然把这件事做得十分到位,我们看了不光是敬佩,全都偷偷抹了眼泪。我由此想到,郭家堡作为红星村,谁在举红星?应该首推沙荆花!看不到这一点不是瞎子就是故意装傻!沙荆花原来做着村委会临时安排的各种工作,譬如帮着妇女主任动员计划生育,帮着村小学组织义务劳动,帮着村书记到办红白喜事的村民家里讲解‘移风易俗’等等,全是不太累的杂活儿,眼下,被郭瓢子派来全力帮助俺们知青小组了。嗨,跑题了。洇苇一环需要大家的共同参与,‘洇苇’,顾名思义是把芦苇洇湿、洇透了,冬天来了,天寒地冻,郭向前将捆好的芦苇用独轮车推到五曲河边,俺们携带镐头紧随其后,来到河边对着冰面一顿猛刨,干么?凿冰窟窿!冰窟窿的尺寸比芦苇捆略大些即可,再用绳子将苇捆首尾相连,依次顺到冰下的水里,把绳头固定在河岸的树干上,免得回头不好捞……”
大许住的这家是一位五保户老大爷,姓杨,名十三。是郭家堡不多的十几户外姓人之一。年已七十,无儿无女,老伴早年死于小鬼子流弹,他当年因为掩护县大队,被小鬼子在腿上戳了一刺刀,落了明残,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为革命流过血的人。所以,后来被列入五保户范围,愿意跟着大队下田劳动则去,不愿意去,也没人要求,口粮由大队统一解决。多年来杨十三最愿意干的一件事就是学着郭山河天天拾粪。肩膀上总是挎着筐头子,腋下夹着粪铲,一瘸一拐地走啊走,走啊走。全村的各条街道上,各生产队的田垄上,总能看见他的身影。拾来粪以后,倒在大队的粪堆上。没人计较他拾过多少粪,拾多了,没人表扬,拾少了,没人督促。但他一天都没停过。后来知青大许住到家里来,他还要给大许做饭。当然,大许也不是不知道感恩,不知道长进,只让杨大爷做了三天饭,他就自己学会了,反过来还给杨大爷做饭。当大许来到郭向前小院编席和吃饭以后,杨大爷不用操心他的吃饭问题了,却每天晚上给他烧出两暖壶热水,供他晚上回来洗漱用。大许曾经流着眼泪暗暗表示:只要俺不离开郭家堡,以后一定为杨大爷养老送终——这个满脸皱纹的瘸腿杨大爷,比俺亲大爷还亲!
大许继续写道:“严寒的冬季里,滴水成冰。河川镇农村的严冬比城里冷得多。考验俺们知青耐性的时候到了——熬夜碾苇和枯燥的扒苇子。浸泡了一天一夜的芦苇被郭向前赶在下午落日前破冰捞出,斜放在岸边,控净苇管里的水,然后用独轮车运到村里他家小院门外墙边,一捆捆堆在哈里,排好顺序等候碾压。郭瓢子为了支持我们知青工作,派人在郭向前家小院门前开辟出一块空地,把地铲平以后,用碌碡反复滚压,直到把场地压瓷实,变成专用碾篾子场。做一个‘设备齐全’的碾篾子场很不容易,碾压芦苇的石磙的直径和长度都要达到一米多,还得是大理石的,否则碾出的篾片就不熟,编出的席子就韧性不够,使用时很容易折断。大队里仅有的这几个石磙还是吃大食堂的时候留下来的。郭瓢子硬是支援了俺们一个。碾篾的时候,俺们必须振作精神,几个人一起上阵。郭向前手把着三米多长的木轴,控制着石磙的走向,黄新桃和俺、小项用手推着石磙来回碾压,冰冷的石磙不知不觉间留下了俺们双手的体温。扒篾片是最枯燥的,每人拇指和食指各带一个自行车内胎缝制的护套,然后两手指把住控净压好的篾子皮,去掉篾子皮上包裹的芦苇叶……听着外面大喇叭广播的早已絮叨了的歌曲‘小小竹排’和样板戏,看着眼前成堆的篾子捆,尽管沙荆花大娘不断送过放了糖的茶水来,可还是觉得这编席的日子真是难熬。几时是个头?黄新桃心灵手巧,让人疼爱。但俺知道她心里装着郭向前,俺为此心酸,但绝不灰心。在一天时间里,俺差不多能想出一万种获得她芳心的办法。但想想容易,做起来难。譬如,最简单的一条,把郭向前崴走,她就自然会皈依于俺。但郭向前怎么可能被崴走咧?她一直坐在屋子中间编席,屁股底下是沙荆花大娘编的棒子皮蒲团,她神情专注,俯下身一条接一条地编着,脑后的两根辫子好看地合成了一根大尾巴,爱死人了。她用一条条篾片组成一张席子,灵巧的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快的时候一天能编出两张席来,沙荆花大娘便夸她,说你们这样的生手,一天编出一张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席子长两米,宽一米八。适合一般农家的土炕。最忙的时候黄新桃整天坐在哈里,直到腿抽筋了才站起来伸伸腰,踢踢腿。吃饭也是‘席地’。时隔不久,河川镇学习‘哈尔套大集’,组织各村到镇上赶集,于是,苇席生意突然火了起来,好多收席人排着队来郭家堡向俺们预定。甚至出现从黄新桃屁股底下抢席子的场景,真是‘洛阳纸贵’咧。席子卖得好,五曲河边的芦苇自然也成了抢手货,各村竞相抢割。镇领导也管不住。时间不长,近处的芦苇被抢光,人们便跑到几十里外的滩涂去抢割,郭向前也不得不带着俺们去抢。于是,头顶星星出去,身披露水回来;两手全是血泡,浑身如同散架;随便找个地方,十秒便起鼾声……”
太辛苦了,一肚子的感受简直没法宣泄!所幸还能写写日记。尤其是大许身上还生了虱子,痒得难受,天天晚上睡觉前拿虱子,费半天劲也拿不净。气得他“计上心来”,把自己的日记抄了一遍,给省报寄去了。哈个东北知青张铁生不就这么干的昂?面临选拔工农兵学员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复习功课,便在考卷的背面发了一通牢骚,结果歪打正着,被上面抓了典型一步登天。此时省报也正在抓知青典型,发现了大许这么好的新闻由头,立即安排一名记者负责报道这件事。于是,这名记者就先给大许回了一封信,说过几天来认真采访,让他准备一下。把个大许高兴坏了,感觉自己这一脚正踢在裆上,终于盼到出头之日了。便马上找到郭向前汇报,并给郭向前跪下了,说:“向前哥,无论如何要突出俺们知青,你早已功成名就,而俺们还埋在土里,名不见经传,求你了!”郭向前见此心情十分复杂。对眼前这个来自县城的大许既理解又不理解,一个人出不出名真的这么重要昂?出名不也是应该以业绩为依托?但他也警告自己,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要学会成全别人。他扶起大许,言之凿凿告诉他:“你放一百个心白,俺一定把你推到前台!”
这年腊月二十八,正是河川镇四十三村“家家把面发”的日子,郭家堡的知青小组上了省报。“这个红星村沉寂多年以后再次举起了红星”。省报记者就是这么写的。报纸上有郭家堡三个知青的合影照片。但照片上既没有郭向前,也没有沙荆花,更没有一直暗中支持的郭瓢子。这是郭向前的意见,也是沙荆花和郭瓢子的意见。记者来采访的时候,他们三个口径非常一致:“俺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培养年轻人,他们才是国家的未来。”记者也问:“领头人郭向前也是年轻人,不也是国家未来昂?”郭向前指指墙上的立功奖状,笑笑说:“俺现在不缺荣誉,也用不着再鼓励,而他们却正需要。知青从城里来乡下,很快就适应,不是简单事。”记者十分佩服郭向前这个年轻人如此胸怀宽广,敞亮豁达。
黄晋升一直住在镇上,他离婚后身边留下了三个孩子,说起来也很不容易,好在三个孩子都很要强,早早就都学会自立了,这也往往是单亲家庭的一大特点。而且,黄晋升有意让孩子别走他的老路,经常给他们讲毛主席的诗句“粪土当年万户侯”,而“官本位”属于应该淘汰的封建意识。黄新桃是其中之一的老二,上边有个哥哥,当初在黄选朝帮助下,到保定府工作去了;下边有个弟弟,在镇上一家木器厂做会计。所以,逢年过节,三个孩子都会回家与黄晋升相聚。春节一家人吃年夜饭的时候,黄晋升非常高兴地拿出了一瓶好酒,给大家斟上,先自饮三杯,然后对着黄新桃说:“新桃啊,你得单独敬你老爸一杯。你们知青组干得不错,你也很智慧,既巧妙地利用了郭向前,又甩开了郭向前。省报对郭向前只字没提,没有喧宾夺主。”
“爸,您咋这样说话?这不符合您的身份啊!”黄新桃吃惊地看着黄晋升。手里举着的酒杯也停住了。因为黄晋升思想陈旧,重男轻女,只喜欢儿子,所以多年来与黄新桃思想交流很少,关心也不多,父女俩彼此都不很了解。
“咋,你难道已经是他的人了?”黄晋升虎视眈眈地看着黄新桃,他在琢磨,如果闺女没结婚就成了郭向前的人,他会继续做文章,他早已想过好几个方案了。全河川镇有多少人才,他心中有数,他想培养提拔谁或干掉谁,是成竹在胸的。
黄新桃此时愤怒地吼了一声:“龌龊!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龌龊的父亲!”扔下酒杯就走了。一家人全都愣住了。黄晋升脸上一红一白,沉了十秒钟才开口,自我解嘲:“真是俺的闺女,跟俺年轻时一模一样。你们瞧瞧,你们瞧瞧,这才下乡几天?省报刚刚报道一次,就翘尾巴。这真是,‘蚂蚁爬上牛角尖,就以为上了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