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十三章 私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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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功夫,就把木匠叫来了。这个人四十来岁,大号周滏阳,肩膀挂着一副锯,手里拎着脏兮兮的帆布工具兜子,嘴里叼着烟袋,吧嗒吧嗒抽着,说:“老铁的儿子,让俺瞧瞧,长多高了?”便扳过郭向前的身子,在煤油灯前细看,用拳头在郭向前肩膀上擂了一拳:“有你爸的影子,是块好料咧。”郭向前咧咧嘴没吱声。沙荆花便拉着木匠往墙上看,墙上除了挂着柴大树和郭山河的大照片,还新挂了郭向前的两张立功奖状。奖状上方左面三面红旗,右面三面红旗,中间是圆形军徽,下面方框里写着:“郭向前同志在工作学习和战备训练中成绩突出,业经批准,记三等功,特颁发奖状,以资鼓励。中国人民解放军XXX部队,司令员XXX,政治委员XXX。年月日。”

木匠一边点着头,一边说:“人人累得臭死,家家都熄了灯睡觉,你却让你娘来叫俺干活,说明么咧,一是你精力旺盛超乎常人,二是你有自己的念想。你这个念想可不是咱一般农民的念想。”

“嘿嘿。”郭向前不说话,只是笑了笑。沙荆花有些替他着急,插话道:“滏阳你也不同寻常,你这话也不是一般人说得出的。”

周滏阳还是对着郭向前说话:“大侄子,不是跟你拍老腔,俺过去给县长打过家具,给县委书记老娘做过假肢,靠一手绝活娶了河川镇最漂亮的女人。后来俺在家里研究诸葛亮的木牛流马,被郭瓢子说成搞‘封资修’,开大会批得俺抬不起头来。现在俺大气不敢出,天天夹着尾巴做人。”

郭向前腼然一笑,还是没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沙荆花不得不再次插话:“滏阳啊,回头你领向前侄子见见你屋里的,看有多漂亮。他还没对象咧,不得有个样板昂?”

“大嫂此话有理,一定要见。今晚俺不睡了,给你这三等功荣立者做独轮车。”

院子里有以前沙荆花存的木料,哈是她给自己打棺材用的。河川镇的传统是人过五十就开始为自己攒棺材料,还有更早的,一过四十就开始攒。虽说现在要求火化,用不着棺材了,而思想守旧又有条件的人还是不想火化。此时郭向前终于开口:“娘,您这年纪存棺材料还早了点白?俺用了!”沙荆花道:“儿,就听你的,你说啥是啥。”

周木匠老家在邯郸滏阳河边。早年跟着父亲逃荒来到河川镇,爷俩依靠一把斧头打天下,虽没有发财致富,却也得吃得喝。父亲风流,在一家老财主家干活,闹了人家的小老婆,被老财主养的民团开枪打死。周滏阳吸取教训,规矩做人,老实做事,渐渐名气超过了老爸。河川镇上一个有钱的豪绅请他打一副红木雕花多宝阁,他便把哈个多宝阁真的雕出“花”来——太精致太漂亮了,老豪绅是倒腾皮毛生意出身,周滏阳便在多宝阁的边边角角雕出了水獭、狐狸、貉的头像,鼻、眼、嘴、耳,以及身上的细毛,纤毫毕现,简直活了起来,让个老豪绅感动得抱住多宝阁哇哇大哭。这副多宝阁似乎记录了他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酸甜苦辣,冰火荣辱。里面全是记忆啊!

该结账的时候,老豪绅抹着眼泪说:“后生,你做了俺这辈子最满意的事,摘走了俺的心肝。要多少钱你开口白,只要俺能承受。”

“俺不要钱,要你闺女。”

“这……”老豪绅迟疑了一阵子,“她要是不愿意咧?”

“哈就当俺这话没说。”

老豪绅到后院找到天天闷在屋里绣花的闺女,问:“如果外边哈个小木匠想娶你,你会答应昂?”

“会。”

“门不当户不对咧。”

“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

“你在哈听来的这歪理邪说?”

“俺娘说的。”

老豪绅无话可说。事情就这么定了。

“周叔,你咋知道他家后院藏着个美女咧?”郭向前再次开口。

“俺干活讲究通宵干,一昼夜一休息,有一次半夜里哈个闺女偷着跑过来看俺干活,见俺把小狐狸小水獭雕得哈么真切,当即就对俺说:‘小哥,你记着,走时带着俺。’俺马上就答应了。因为俺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闺女。不过,后来因为俺有这么个老岳父,入不了党,当不了干部。再积极也没用。”

沙荆花的堂屋里哧啦哧啦地响起拉锯的声音,很快就把木料破出来了。郭向前给他打着下手,几乎不说话。起初沙荆花也不睡,郭向前便把她推进屋子,掩上门,不让她出来了。

周滏阳一边推着刨子,一边说:“现如今村子里的事咱说不上话,你是部队下来的,有希望当大队干部,以后你可记着,得帮咱老百姓想问题,帮咱老百姓说话。”

“嗯。”

“你瞧,全村上上下下豁了老命‘抢三夏’,可是,你知道秋后交完公粮咱一口人能分多少麦子?”

“嗯?”

“不怕你见笑,只够五口之家吃两顿饺子。”

“哦!”

“一是咱村人多地少,一人不到一亩地,二是小麦产量低。说是‘跨黄河过长江’,哈个是拿气儿吹的昂?是说跨就跨,说过就过昂?”

说着话,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而周滏阳已经把一挂车做好了,没用一根钉子,全是榫子活儿,该凿眼儿的地方一把凿子使得哈叫溜,看得郭向前眼花缭乱。最后把一根根杠子、梁子攒了起来,只差轮子了。周滏阳说:“抽空你到邻县去一趟,哈个地方卖胶皮轮子,回来你自己安上就行了;顺便买点砂纸,把车身打磨打磨。”

“嗯。该给你多少工钱?”

“你羞辱俺白,郭老铁的儿子,三等功荣立者,俺敢收钱昂?”

“不合适!”

“只要你以后帮着咱说话,就行咧。”

周滏阳收起工具兜子,将斧子、凿子、刨子、榔头全装进去,把锯搭在肩膀上,拍拍郭向前的后脑勺:“大侄子,给俺敬个礼白。”

郭向前一听这话,立即一个立正,规规矩矩给周滏阳敬了个军礼。周滏阳满意地点点头,点上一锅烟,哼哼唧唧地走了。此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没有放音乐,而直接是郭瓢子的声音:“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扬场的时间到了,大家在半小时之后到麦场集合!”

很快,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打麦场,男人们身上都穿了长袖褂子,头上戴着白毛巾(像电影《地道战》里高传宝哈样),而女人们则除了穿长袖上衣,头上都围了各种颜色的头巾。看身上的衣服难以分出男女,而看头上的围巾,则一目了然。晨起小风溜溜,时机恰切,扬场便开始了。随着村民们扬起的木锨,麦壳与麦芒随风飘走,麦粒直落下来,渐渐地,这边堆起麦粒的小山,哈边堆起麦壳麦芒的小山。郭向前随着村民们干了一阵,倒替休息的时候,郭瓢子走到他跟前,把他拉到场边。

“昨晚你在家干木匠活了?”

“您咋知道?”

“俺睡觉前要在全村走一遭,这是老铁留下的习惯。俺见你家堂屋里亮着灯咧。”

“是,俺请周滏阳帮着打了一辆独轮车。”

“哈个人思想落后,尽量少跟他来往。”

“俺只是让他帮俺打辆车,没有别的交往。”

“村里新来了好几个年轻人,同样是城里来的,有知识,懂道理,可是,只有你想着弄辆独轮车。为啥咧,就为了在村里干得长久。你天天喊‘扎根农村一辈子’,没有行动,俺也不信。明天,俺打算召开村委会,把你推出来当团支部书记。”

“俺来的时间太短咧。”

“这是给你责任,没有一分钱利益。”

“嗯。”

“是行是不行?”

“行。”

“你咋像个闷葫芦罐儿?吭哧瘪肚的?”

“嘿嘿。”

郭瓢子捶了郭向前肩膀一拳。他特意安排时间,让郭向前到邻县去买胶皮车轮。一切落停以后,郭瓢子召开了全村三十五岁以下年轻人的专门会议,讲明了郭向前的现任职务,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把心思用在村里的工作上。会后三个知青也想让周滏阳打辆独轮车,谁知周滏阳说:“不伺候。俺收钱白,郭瓢子说俺搞‘资本主义’,俺不收钱白,又变成白干,俺天天跟着大家下田干活,咋有精力给别人帮忙咧。”三个知青听了这话,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大许说:“见人下菜碟,可气。”

小项说:“难怪啊,现在多累啊,咱累,人家不也累昂?”

黄新桃就来找郭向前,说:“向前哥,你帮着说说话白,周滏阳咋哈么自私咧。”

郭向前想了想道:“周滏阳说得没错,咱不能让人家白受累。”

黄新桃把郭向前拉到一旁,悄声问:“你给了他么哎,他咋就给你干咧?”

郭向前不说话。黄新桃又问:“不便说?”

“嗯。”

“唉,让人猜闷儿!不说也罢。你是复员军人,俺们是知青,差着等级了是白?”

“瞎说么哎?俺给了他承诺。”

“啥承诺?”

“为老百姓说话,办事。”

“俺不激你你就硬是不说,这不明明是好事昂!这是金钱买不到的,向前哥,俺佩服你!打不打独轮车不重要了,以后你带着俺们干白,你指哪俺们打哪!”

“你们打哪俺指哪。”

黄新桃哈哈大笑,随手也捶了郭向前肩膀一拳:“现在社员们吃不上细粮,粗粮也不能放开吃,俺也急呀。”

“嗯。”

“俺们三个也不是吃干饭的,前几天俺们在五曲河沿岸走了一遭,看到有的地方河流很窄,河床很宽,俺们就商量——如果在这干涸的河**开荒种庄稼,收了自己吃咧?”

“哦。”

“可这是纯粹的‘资本主义’,没有三两个胆子没人敢干。”

“嗯。”

“可是,地在哈个地方荒着,不完全是浪费昂?村里本来地就少,俺们三个来了还和村民们争地,俺们心里也很不落忍。”

“嗯。”

“你除了‘嗯’就是‘哦’,么意思哎?嫌俺小儿科白?”

“这事需要好好合计。”

“哈你早不说!贵人语话迟,也没这么迟的白?”

……

自从黄选朝死了以后,柴金菱一直和儿子黄天厚一起生活,她自知失去了靠山,哈个黄晋升跟她像仇人,多年来不曾往来。当然,她也并不记恨黄晋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曾扪心自问,这些年来自己有哈些地方做得不妥?自己,乃至黄选朝,究竟算好人还是坏人?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诘问。现实生活纷纭复杂,岂是“好”与“坏”两个字所能概括?她感觉这是个死胡同,走不通。

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读书也慢慢多起来,她感觉人有感情需要和身体需要都是正常的,谁看谁对眼,就像黄八瞅绿豆,哈个是别人阻挡不了的,也是舆论束缚不了的。只要双方愿意,别人无法干涉,办法也多得是。哈个黄选朝早年在学校里结识了解佩珍,感觉解佩珍知书达理,安分守己,人也俊俏,便私定终身。其实,解佩珍的老爸老妈并不同意这门亲事。黄选朝曾经对柴金菱讲过:在保定二师毕业的时候,黄选朝买了两盒点心,跟随解佩珍来到解家营,拜见没过门的岳父岳母。老两口都是中医世家的后人,既有文化,又明白事理,当黄选朝自夸父亲跟东北军少帅张学良的保镖刘奎拜了把子,以后咱两家没有人敢欺负的时候,解佩珍的老爸便悚然一惊,急忙把解佩珍叫到屋外,说:“坚决断!不能跟黄选朝结婚!”解佩珍问:“为么哎?有靠山咋不好?”老爸说:“张学良丢失了东三省,全国都在骂他。跟他结交算么好事?”为此,解佩珍连饭都没吃,跟着黄选朝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的铁杆媳妇不是忒好了?可问题是,解佩珍跟着黄选朝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脸膛黧黑,皮肤粗糙,脚杆是练出来了,可女人应该有的气息一天不及一天。当黄选朝见到细皮嫩肉的柴金菱,便动了凡心,这既是缘分,也是情有可原。而作为柴金菱,自恃“天生丽质”,脑子里也经常出现“美女爱英雄”的古训,而经历过战火硝烟又文质彬彬的镇领导黄选朝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便完全服膺了。她感觉哈就是爱,是有价值的爱。而且,黄选朝虽年龄大了哈么多,两个人也不算不对等。让柴金菱有所不知的,就因为当年单纯幼稚的解佩珍在与黄选朝的感情中陷得太深,一旦黄选朝背叛,她便无法接受,最终气绝而亡。柴金菱从来没想过自己对解佩珍的死负有么个责任,只觉得解佩珍的病与死都是她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谁让你认死门儿的?

当身边的黄天厚也中学毕业的时候,县城里一时没法安排工作,也正赶上全国都在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报纸上对邢燕子、侯隽、白启娴、柴春泽、朱克家、董良阁等知青典型宣传力度很大,既对所有胸怀远大抱负的年轻人是巨大鼓励,也对所有追求名誉的年轻人是巨大**。偏偏黄天厚受到爷爷的多年灌输,在名利问题上十分“早熟”,于是,他便听从黄选朝意见,报名下乡了,到了云南山区插队落户,干了半年多,感觉实在太苦太累,村子里还有比他大好几岁的来自大城市的老知青,他们的智力、体力都在自己之上,若在他们面前出人头地几乎没有可能,便给柴金菱写信,要求帮忙调回老家,在自己的老家下乡当知青,这样不是可以得到照顾昂?

柴金菱便找到黄选朝帮忙。黄选朝眉头紧锁,唾沫星子乱飞:“咋出了第二个生地瓜,这么没出息?在老母鸡的翅膀底下能锻炼个屁?”柴金菱道:“骂么咧?他再不济也是黄家的后,是龙成不了虫,是虫成不了龙。他毕竟没想回家呆着,这就不错,你就退而求其次白。”黄选朝本不愿意帮忙,可架不住柴金菱天天催促,于是,黄选朝托人,把黄天厚调到了柴家营插队落户。柴家营是柴金菱的老家,准确地说,是柴金菱父辈的老家,早年柴金菱父亲倒腾皮毛发家以后就搬到了镇上居住,老家已经没有了近亲,只有几家出了五服的柴家人。但这个村是柴大树的老家,在柴大树家的祖坟里,有柴大树的衣冠冢,还立有石碑。经常有记者、作家前来造访,哈些出了五服的柴家人的大名,常常因为为记者、作家讲解柴大树的故事而跟着上了报纸。这一点,是黄选朝早已注意到的。他叮嘱黄天厚:你要想尽办法靠近哈些人,最终要成为他们的一员,要争取到经常见记者和作家的机会。

柴家营的人都知道黄天厚是镇领导的儿子,便都高看一眼,不给他安排重体力活。甚至他不去上工也给他记工分,比他在云南农村可舒服多了。黄天厚平平安安在柴家营待了半年以后,发现哈些讲解柴大树故事的人,彼此口径都不一样,他便一下子断定,这些人全是道听途说,根本不了解真实的柴大树。而且,他已经打听到,柴大树的遗孀沙荆花就住在郭家堡。他不知道黄选朝与郭家堡的过节,便抽空买了点心,去了郭家堡寻找沙荆花。甫一见面,便感觉这个女人不同寻常,他曾经跟着黄选朝看过电影《槐树庄》,这沙荆花就和电影里的胡朋老太太长得一模一样。哈种果敢坚毅,哈种说一不二,哈种气势夺人,哈种斩钉截铁,让黄天厚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就给沙荆花单腿跪下了:“沙奶奶,俺妈也姓柴,是大树爷爷的本家,俺要拜您为干奶奶,您收俺这个干孙子白!”

这些年来,以各种方式套近乎的人沙荆花见得多了,她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面对眼前这个看着挺单纯的年轻人,沙荆花稍稍动了动心,就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她早已儿孙满堂,不想再横生枝节。还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么子“设计”。她婉言谢绝了黄天厚的请求,但却为黄天厚详细讲解了柴大树、郭尚民的英雄事迹。黄天厚很用心地用纸笔记录下来,回村以后,就对其他几位柴家人说:“你们这些年来瞎讲乱讲,柴大树根本不是你们讲的哈个样子。俺有柴大树遗孀沙荆花的口述记录为证。”于是,以后再有记者、作家前来,黄天厚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知情人”和讲述者。报纸上间或就会出现了黄天厚的名字,黄选朝非常高兴,对柴金菱说:“广途这小子终于上路了。”

柴金菱却怨怼道:“呸呸呸,臭嘴!死人才是‘上路’,广途是走上正轨了!”

搭英雄的便车而求取名分,应该说是河川镇个别人特有的现象。旁边的镇,譬如东河川和西河川,他们没有柴大树和郭尚民、魏雨征,也就不存在这种“搭车”现象。一天一位《人民日报》的大牌记者前来采访,黄天厚讲得头头是道,引起这位记者极大好感,便对身边跟随的镇上宣传员(镇这一级没有专职宣传干部)说:“这小伙子不错,好好培养吧。”过后镇领导就把话转给了柴家营的村书记,让他们注意培养黄天厚。在村子里“培养”,怎么培养,无非就是安排职务,给他施展的机会。于是,黄天厚当了柴家营的团支部书记。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是个年轻人,叫柴佳禾,比黄天厚大两岁,虽然长相不漂亮,但性格泼辣,工作积极,是把好手,主要抓计划生育,和他在一间屋办公。便经常向他抱怨工作难做。“难到么个程度哎?”黄天厚免不了要问。柴佳禾便拉着黄天厚参加了一次行动,让他亲眼看看。哈次行动是在村口埋伏,截住一个打算藏到邻县去生二胎的适龄妇女。捉住是肯定,绑起来送到镇上医院也是肯定,强制性做人流更是注定的,于是,黄天厚听到了世界上最难听的骂人的话,也看到了人类的最隐秘的本该崇拜,也曾经被当做图腾崇拜的女人的羞处。黄天厚在爷爷的熏陶下,崇拜女人的羞处,认为哈是人类最伟大最隐秘的所在,丝毫不得亵渎。眼下看到“强制”还感到这个妇女骂得痛快。

但是,回来后,黄天厚思想出现反转,他明白,从几年前的“七十年代”初期开始,国家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人口增长过快对经济、社会发展不利,决定在全国城乡大力推行计划生育,并将人口发展计划纳入国民经济与社会发展规划,于是,计划生育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看看现实,一点没夸张,中国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若无节制,怎么得了!再者,是产生了延伸——女人的羞处勾起了他心中的欲望。眼睛再看柴佳禾的时候就感觉她不单单是个妇女干部,还是个“性的符号”,让柴佳禾十分纳闷和诧异:“俺脸上有么哎,你咋贼着眼睛看俺?”“俺说出来你别说俺不好。”“说白,不会的。”“俺想闹一次。”“找对象闹去白。”“俺没对象。”“你么意思哎?”“你明白。”柴佳禾突然涨红了脸:“你年纪轻轻咋会这样,俺告你爹去!”“别别别,咱好说好商量,你可以提提条件。”柴佳禾红着脸至少思考了十分钟,最后说:“把俺调到镇上去。”“这么丑,要求还这么高!”“嫌丑,别闹!”

调到镇上,意味着成为国家干部,吃商品粮了。对于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这可是天大的事了。可作为黄天厚,感觉上边有父母亲罩着,不成问题,便答应了。黄天厚初尝性事,如饮甘醇,便希望每天与柴佳禾“闹一回”。柴佳禾不允:“你和爹妈说了昂?”“还没有。”“咋还不说?”“俺想美几次。”把个柴佳禾气得七窍生烟,真想抽他个大嘴巴。于是气哼哼摊牌了:“生地瓜玩意儿,俺已经怀上你的种了,再不去说,俺就给你生下来!”黄天厚一下子吓得够呛,马上骑了自行车回家,向老妈摊牌,请求帮助。柴金菱抬手就给了儿子一个耳掴子:“混账!”

接下来就是一顿数落。数落够了,还是得求助黄选朝,不能真的让哈个柴佳禾生了孩子。黄选朝知道以后自然也是一通骂,但还是答应下来。于是,柴佳禾真的被调到镇上,继续做妇联工作,于是,她首先找到私人医生给自己做了人流。但黄选朝对柴佳禾也十分忌恨,便没有把柴佳禾的身份变过来,在镇上工作只是帮忙性质,类似后来的“以工代干”。后来,柴佳禾嫁到了西河川,到了哈边,身份还是黄晋升帮着解决的,此为后话。几年后,黄选朝也去世了,柴金菱便不得不叮嘱黄天厚:你要一切谨慎从事了,你的靠山没有了,黄晋升是个摆设,他不会为你做任何事。黄天厚听了这话,十分沮丧。但他心里早已埋下不安分的种子,此生立志有所作为,便开始从长计议,策划打通黄晋升关节的办法,好让自己进步更快一些。

村民的生活是千篇一律的,单调,枯燥,疲劳,好在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爱玩的人可能会抽空凑在一起打扑克,输者脸上贴纸条或钻桌子;下象棋的,输者伸着脖子让对方弹脑绷子;稍有文化并爱读书的,可能会偷着传阅多年来侥幸流传下来的《今古奇观》、《三言两拍》、《杨家将》、《呼家将》乃至《奇门遁甲》、《麻衣神相》等“禁书”,看完会找几个读者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交流体会,像做贼。因为他们知道,这种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当然,其他思想“正统”爱读书的年轻人也不少,时下当红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海岛女民兵》《激战无名川》、《江畔朝阳》、《金光大道》、《飞雪迎春》、《桐柏英雄》、《渔岛怒潮》、《万山红遍》、《清江壮歌》、《连心锁》、《牛田洋》、《春潮急》、《大刀记》、《分界线》、等书,在大队部的阅览室书架上,没摆两天就被借光,以后便再无下落,问谁都说不知道。极个别的家庭有半导体收音机,每晚七点半播送长篇小说时间会在堂屋和院子里挤满了年轻人,他们都带着自家的小板凳前来,安安分分地收听,十分守时。播讲到紧要处还会屏住呼吸乃至喝一声彩。

几个知青没有加入这些群体。他们有着自己的人生设计和路线图。整日思考的是怎样以自己的方式走好自己的成长之路。他们以自己的眼光、胸怀、见识关照和体味着眼下的农村,时时与城市做着比对。“如果在城里,会怎么样”,是他们最常想的事。他们的成长,伴随和见证着中国农村的成长。有的知青把为农村做出业绩当做进步,有的知青把写出描绘农村的作品当做进步,而有的知青就把提职、跳出农村当做进步。这个阶段,已经有知青办回城里,但还不是很多,距离大规模回城还有几年。

丁卫红在河川镇黄召庄插队落户,她的大姐是陕北农场黄土高坡的插队知青,二姐中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按说二姐经济上有能力给丁卫红买点需要的东西,但偏偏没有,是同样当知青的大姐给她寄来了新书《分界线》。这是一本描写黑龙江农场知青的故事。大姐看完以后,就寄给了她,让她不要再买了,省点钱。大姐知道她爱好文学。家里不曾给她寄过其他东西,严格的家教不允许任何人偏袒她这个三妹,而且生活拮据的家庭条件想奢侈也做不到。

自从黄晋升与丁卫红有了一次亲昵,又多次婉转提出要求,都遭到丁卫红的生硬拒绝。丁卫红还为自己当初的孟浪而后悔。因为她经过与黄晋升的深交,觉得黄晋升身后过于复杂,自己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处理哈些闲事。遂开始与他虚与委蛇。寄希望于自己尽快写出作品,成为专职作家,是否离开农村并不重要,即使长久住在农村,只要能够专职写作就行。她从来没发过“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宏愿,宏愿只是写出有质量的好作品。村里黄大想对丁卫红十分照顾,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读书。黄召庄也在“抢三夏”,但黄大想只给丁卫红安排了在大队部值班的工作,而记工分还是记满十分。黄晋升三天两头往这跑,黄大想对黄晋升的心思非常明白,加之自己本身就喜欢丁卫红,便想尽办法照顾她。

丁卫红下决心写写黄召庄。描写知青生活的《分界线》让她不是太满意。她感觉,这本书的作者和自己一样,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知青,仅仅凭着年轻人的善良愿望,去呼吁人们分清真理与谬误的界线,怎么做得到呢。譬如她来黄召庄的过程,她与休斯敦和黄晋升的交集,是对是错,谁能说清?《分界线》鞭挞了“口头革命派”,她感觉写得挺解渴。但书中具体的人物形象,却不够清晰明朗。而且,这个问题原本就很难界定。身边的黄晋升算不算?黄大想算不算?自己算不算?小说批判了一个固步自封、因循守旧、不懂生产而又看不到青年力量的负责干部,但没有从根本上指出这种问题的根源。如果自己写到这个问题,能说清楚吗?只怕也难。因为,现实生活实在复杂。就说自己吧,老爸一直以来反对搞特权,自己现在没有参加“抢三夏”,算不算搞特权?而自己是多么需要时间坐下来研究农村生活,否则怎么付诸笔端?而这么做难道不是搞特权?写作是一件私事,但你反映的是农村的整体生活,又像是公事。自己究竟是谋私还是谋公?推而论之,假如书写出来了,算自己的收获还是算黄召庄的收获乃至国家的收获?

丁卫红下决心写黄召庄了,黄大想这个人是绕不过去的。她便在村里供销社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和一包果仁,晚上八点钟来到黄大想家。她知道,来早了黄大想回不来。黄大想家里雇着一个佣人,其实就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女。东屋的炕上躺着黄大想前不久突然脑痴呆的老婆——事情非常怪异,几乎是三两天的事,黄大想的老婆突然就出现脑痴呆了,以前只是偶尔会在土坡上绊一跤,此外毫无预兆。侄女把丁卫红领到了西屋,炕上摆上小炕桌,端上煤油灯,再端上茶来。侄女就是一般农村女人,没有特点,信筒子一般的腰身,黑黢黢的脸膛,说话粗门大嗓,与黄大想原先的老婆十分相像。

此时,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是黄大想回来了,正在归置锄头、铁锨一类农具。然后径直走进堂屋,拐进东屋,喊了一声:“老婆子,俺回来了,你叫俺一声!”没人理他。西屋这边侄女就喊了一句:“大想,你看谁来了?”丁卫红有些纳闷,这当侄女的,怎能直呼叔叔的大名啊?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哈边黄大想便“哎”了一声,退出东屋,来到西屋,一撩门帘,见丁卫红坐在炕沿上,立即一声惊呼:“哎呦呦!七仙女下凡尘,来到咱老农民家了!——三丫,炕上脏,扫了昂?”被叫做三丫的侄女道:“俺天天睡这屋,脏么哎,扫么哎?你要不放心,俺现在就扫,卫红,你欠一下屁股。”就拿过炕笤帚。

丁卫红道:“扫啥扫?我没感觉脏。再说,我这裤子也早就该洗了。”心说,如果在北京,我至少一周洗一次衣服,下乡以后可好,一个月也不一定洗一次。村子里不光打水不方便,哈井水洗的衣服根本不透亮。黄大想脱了鞋,也坐到炕上,两腿还盘了起来,与丁卫红隔桌相望,丁卫红便将哈瓶酒和果仁推到他眼前,一下子让他眉开眼笑,立即给丁卫红伸了大拇指,但他却没喝酒,也没吃果仁,而是收到了身后炕头上。这时三丫给他端上饭来。很简单,一个柳条浅子里有三个玉米面饼子,一块干巴巴的疙瘩头咸菜,还有一碗粥。黄大想手也没洗,在身上蹭蹭,就抓起一个饼子,亢地咬了一口,问:“七仙女同志,你微服私访,要采访俺?”

丁卫红道:“您真聪明,正是,我要写咱黄召庄,怎么离得开您呢?”

“写黄召庄还行,写俺昂,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怎么会!您也是县大队队员,枪林弹雨,风霜雨雪,脑袋瓜子掖裤腰带上,天天钻死人堆,是不是?”

“俺说的不是哈个,俺是说她,三丫。”

一直站在一旁的三丫一听这话,急忙咳了一声,扭扭地躲出去了。似乎明白不该听这种谈话。丁卫红一下子从黄大想嘴里知道了很多文件、材料和报纸上根本见不到的东西。哈是来自生活底层的可能不够阳光,但却活生生的东西。黄大想当然也应该算英雄,他毕竟也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过,是钻过死人堆的。只不过他这个英雄没有名号。是柴大树和郭尚民、魏雨征的名字太亮,太耀眼,把他遮盖了。写英雄不可能不写家庭,而说起家庭,丁卫红就想起一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黄大想这个英雄也不例外,他的哈本经为么难念,是因为家里有个过早脑痴呆的老婆。老婆比他大五岁,是早年家里父母包办定的亲。他今年五十刚过,老婆已将近六十岁,前段时间突然不认人了。几乎是一个晚上的事。最让黄大想难堪的是老婆大小便失禁。他不得不请本家出了五服的一个侄女前来照顾。住医院是住不起的,而且花了钱也不可能能治好,以前村里有这样的先例。村子里倒是有赤脚医生,但医治简单的常见病尚可,这种病赤脚医生是无计可施的。

为请人,黄大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有愿意来的。后来这个三丫主动提出来干这件事,但她有个条件,要黄大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办到部队去。黄大想有三个儿子,都在部队当兵,这件事全村人人皆知。你既然能给自己儿子办走,也就能给俺儿子办走。没办法,黄大想托人烦窍,费劲巴力,帮三丫实现了愿望。三丫比黄大想小十岁,丈夫死得早,是个单身。于是,来了以后,在某一天就和黄大想抱在了一起。是谁先抱的谁,已经说不清了。家里天天进进出出就这么俩半人。两个头脑清醒欲望正常的人走到一起,也无可厚非。但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脑痴呆的老婆就在身边躺着,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而且黄召庄也没有这个先例——姓黄的娶了姓黄的,即使出了五服也不行,再说,还差着辈分。但黄大想与三丫已经难分难解。黄大想每天工作起早贪黑,累得臭死,只有搂着三丫的时候,才感到放松。

这是人之常情还是大逆不道?丁卫红一时间难以说清,只觉得脸皮发烧,心脏狂跳。纠结啊,她替黄大想纠结!男女之事会如此胶着?解开一个家庭的内幕,竟如此复杂乃至不堪?黄大想还给她讲了柴大树、沙荆花与郭山河三人的关系,讲了过去恶毒的汉奸赵志仁与不计其数的情妇,沙占魁与一对孪生姐妹……方知人性这个东西,其实是人类最基本的东西。幸福的背后,就是人性。没有人性的幸福,是作孽,是自毁;而尊崇人性的幸福,才自然和谐。有人以正当手段追求,有人以恶劣手段索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丁卫红把写作计划讲给黄大想时,遭到坚决反对:“家丑不可外扬,你若有这种打算,俺可不再支持你了!”

“三丫大姐还有月信吗?”

“咋没有!准着咧。”

“哈你可要注意了,不能整出事来。”

“谁说不是咧。”

“不能找村里的赤脚医生要点避孕药吗?”

“哈不等于告诉人家昂?”

“我给北京的二姐写信,让她寄点来。”

“太谢谢你咧,回头请你吃‘咸食’。你知道,咱乡下困难,一般情况下不敢吃,也没有白面,根本吃不起。昨天黄晋升拿来二斤白面,让俺改善生活咧。”

“黄镇长也抽冷子关心一下基层干部?”

“是咧,虽说面不多,还是够你和三丫改善一顿的——做咸食要加胡萝卜丁,土豆丁,葱花,鸡蛋——咱村没有土豆,可是咱有麻山药,可以代替土豆。保密啊,这麻山药是俺让两个铁杆兄弟偷着种的,这是违反政策的。”

“明白明白,我先感谢了。”

回头丁卫红给二姐写了求助信,一下子把二姐吓坏了,急忙往黄召庄跑了一趟,她以为是丁卫红自身出了问题。来了以后方才明白,长出一口气。二姐性格内向,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地做着中学老师,临走对丁卫红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在男女问题上整出事来,否则,你就臭名远扬,一辈子都完了。送走二姐以后,丁卫红更加后悔与黄晋升的哈一次亲昵。几天后,丁卫红真的吃上了咸食,确实非常好吃,又软又香,正合口味。饭桌上,黄大想眨着眼睛,道:“七仙女,若真写农村,离不开咱家乡的特点,么特点咧,就是英雄辈出,咱们这片地区跟别处不一样。所以,你应该去郭家堡采访沙荆花,她原来是柴大树和郭山河的老婆,对哈两个响当当的人物最了解。还应该去保定府采访陈玉妮,据俺所知,她最了解烈士魏雨征的情况,她们曾经是这个——”他把两个食指并在了一起。

“好,您准我假,我就分头拜访。”

“准!这个假还不准!”

丁卫红看着黄大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还用舌头舔净了粥碗的碗底——黄大想的这一举动让她十分感叹。心说别在这当电灯泡,这半天了,人家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贴心话。从炕上出溜下来,嘴里感谢着出了黄大想的家门。她下决心去认真采访郭家堡的沙荆花和保定府的陈玉妮。而对黄大想的这些素材,尽量多写黄大想的正面经历,与村里的好人好事。虽然她感觉哈么写很可能与《分界线》一样,既难以真实,又难以深入。生活原本是五花三层五光十色的,有太阳也有乌云。譬如,你让黄大想按照传统观念正经起来,也就是说,让三丫离开,哈么,脑痴呆的老婆谁侍候?或让三丫只侍候病人而对身强力壮的黄大想不产生欲望?这样写出来读者会相信吗?农村题材可以写各种各样的事,黄大想的事值得写吗?思来想去,丁卫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还是要写,尽量以公正的视角,先写出来,然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