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妮过的日子几乎是“三点式”,从宿舍到办公室(间或去教室),再到食堂。几乎不出校门,也几乎不买东西不做饭。晚饭后会在操场散步,偶尔与叔叔陈之谦会面,此外便没有么应酬。她也力排各种无谓的活动。在家里,除了给孩子们洗衣、缝衣,便是读书。她的学历不是很高,但所读之书十分可观。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建国以来的所有长篇小说新作,历史、哲学新作基本都读过。而又以阅读方便、好懂的长篇小说最多。譬如《红旗谱》、《红日》、《红岩》、《保卫延安》、《青春之歌》、《创业史》、《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三家巷》、《新儿女英雄传》、《苦菜花》、《朝阳花》、《迎春花》、《暴风骤雨》、《山乡巨变》、《三里湾》、《上海的早晨》、《艳阳天》、《金光大道》、《海岛女民兵》、《沸腾的群山》、《激战无名川》,特别是描写冀中平原各时期故事的《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等等。她几乎生活在阅读中。而阅读使她联想力非常丰富,对身边的亲人就照顾得越加周到。
这一年,陈玉妮掐指一算,沙荆花应该五十好几了,该是更年期的年龄,身边不能没有人作伴和照顾。遂与几个孩子商议,谁到郭家堡去跟着沙荆花生活?这些年来,陈玉妮听从沙荆花的安排,把郭家的四男二女六个孩子先后都送进了部队,当了解放军战士。因为郭家特殊的家庭背景,部队招兵的时候都充分考虑,并予以照顾。加之部队本身也很艰苦,并非是去享福。几个孩子的情况各式各样:沙荆花的大儿子,在黑龙江中苏边境前几年刚刚参加过“珍宝岛战役”,一条大腿重伤截肢,是享受国家照顾和荣誉的一等残疾军人;二儿子在海南岛当海军,因参加“西沙之战”胳膊受伤致残的,也是享受国家照顾和荣誉的一等残疾军人;沙荆花的女儿是新疆边防部队的军医,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陈玉妮的大儿子在空军当飞行员,经常在边境线飞行巡逻;二儿子在野战军某炮团当兵,刚刚立过三等功;女儿在部队烧伤研究所做见习助理……陈玉妮自己出身不好,所谓“不好”,是父母亲都是富农家庭,多年来她听从叔叔的安排,让孩子们都靠拢革命组织,远离自己这个“臭老九”(当下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于是,沙荆花和陈玉妮,外加叔叔,联手为国家造就了六位军人。新中国建立以后,军人在全社会威信极高,远一点的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杨连弟、年四旺、麦贤德……近一点的雷锋、王杰、刘英俊、欧阳海、门合、于庆阳等英雄模范深入人心,“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的提法尽人皆知。穿上绿军装,缀上红领章红帽徽这“三块红”,是多么引人瞩目和艳羡。而“珍宝岛战役”中涌现的战斗英雄于庆阳,就是沙荆花大儿子的战友!沙荆花的家里墙上贴着儿子寄来的国家正式出版的大幅宣传画《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就画的是于庆阳。当时沙荆花的大儿子就在于庆阳身边,他伤的是大腿,而于庆阳伤的是头部。为国捐躯,他们从不感到委屈,只感到荣耀。
当这些儿女很不容易地聚到一起,开起家庭会议的时候,陈玉妮以商议的口吻说,现在沙荆花身边缺人,需要照顾,谁能来河川镇?
六个身着绿军装的年轻人面面相觑,都在思考自己能不能离得开部队。屋里一时间出现冷场。气氛也显得窘迫。大排行老五,实际是陈玉妮二儿子的郭向前,是个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后生,此时他手里抚摸着绿军帽上的红五星,呐呐地小声咕哝了一声:自己愿意跟着大娘沙荆花,将来为大娘养老送终。这样的决定意味着“牺牲”,要牺牲掉自己的城市户口,而没有城市户口,意味着吃不到商品粮,要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自己挣工分换口粮。
哈次家庭动员会是在保定府的电影院旁边的小饭馆里召开的,陈之谦叔叔在场,陈玉妮主持,他们全家刚刚在电影院看完电影《闪闪的红星》,陈之谦教授记忆力绝好,只听过一次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就把歌词写下来了,在饭桌上给六个孩子传阅。这六个孩子人人穿着绿军装,头上红五星,领子上是“两块红”;他们之间已经有五位提了干,穿了四个兜的军装。有两位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而唯一没提干的郭向前,因为两次立功,眼下也正在将要提干的“裉儿”上。
陈之谦的纸条上这样写着:“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小小竹排江中游,滔滔江水向东流,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大家传看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姥爷——他们都称陈之谦姥爷——要说什么。
这些年来,陈之谦就像这一家人的精神领袖,每每为大家在迷茫中指出前进的方向。他年岁大,经历的事情多;文化高,见解深刻。尤其善于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但陈之谦的“趋利避害”不是搞投机,而是出于对中国发展大势的深刻分析。他曾经是孔孟学说的饱学之士,曾经对家乡颜李学派的“经世致用”学说十分推崇,后来加入“新儒家学派”,著述颇丰;也曾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雄心壮志,怎奈军阀混战世事维艰,让他感到做学问既不是出路,也难以为继;于是,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培育后人。而多年的战争直至建立新中国,让他皈依到“毛泽东思想”这条道上。他感觉,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十年间,多少仁人志士苦心探索“中国向何处去”问题,这学派,哈学派,而能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只有毛泽东思想。于是,十分信奉毛泽东的“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两句话。但他同时感到,马克思主义是个开放的系统,要不断丰富和发展,不能搞封闭,更不能搞成僵死的教条,否则就会停滞不前。
早在50多年前,陈之谦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大学者胡适曾经发表关于“问题与主义”的宏论,陈之谦便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予以商榷。胡适文章的直接原因,是皖系军阀的安福系二号首领王揖唐高谈“民生主义”(或叫社会主义),引发胡适嘲讽。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曾经操纵安福部俱乐部包办选举,成立了新的御用国会,选举北洋元老徐世昌为大总统,控制了北京政府,而皖系安福部的王揖唐便在“五四”运动之后大谈民生主义。此前,知识界还风行其他主义,如无政府主义、易卜生主义、马克思主义等。胡适感觉臭名昭著的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主义”也太不值钱了不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吧,胡适说,“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我们不确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
陈之谦感觉胡适的话虽然有一定道理,对解决中国社会的具体问题也不无教益,但仍然是空头支票,因为缺少后半句:究竟中国应该怎么办。而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梁漱溟提出的“新农村建设”理论,让陈之谦十分受用。他便写文章予以支持和夸赞。全国解放以后,农家人出身的陈之谦依然认为中国应该认真解决农村问题,进入七十年代以来,中国人口达到八亿,而农民要占到五亿以上,说到底中国是个农业国家。广袤的农村土地还十分贫瘠,主要“靠天吃饭”,如果风调雨顺,便是丰收年,否则就不好办。“民以食为天”、“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等,是人人皆知的浅显道理。农村对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具有决定性重要意义,以往梁漱溟“农村破产即国家破产,农村复兴即民族复兴”的观点并未过时。毛泽东不是也在好多场合都说过“中国的问题说到底就是农村问题”昂?
问题回到身边的几个孩子,谁去农村干,并不简单是去伺候你们的沙荆花母亲(大娘),也不简单是发扬风格放弃吃商品粮的机会,而是要有雄心壮志,立志在农村扎根,干出一番事业,这是最重要的。陈之谦说,党中央从五十年代中期就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问题,多年来有很多城里的年轻人上山下乡,这并不简单是为了疏散城市人口和增加农村劳力的权宜之计,而是透着“乡村建设”的一种战略思考和设计,缺乏知识和人才的农村,不可能快速发展。就说现在白,农村有多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文盲?遗憾的是,因为政策不够完善,这件事被小看和低看,提起去农村,就是“变相劳改”,尤其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提法如此消极,把知识青年的身价贬得如此之低,几个邢燕子、侯隽的典型,哪里抵挡得了方方面面的诟病,而身在农村的人又以逃离农村作为人生的一大成功。呜呼哀哉!这种情况希望在你们手上得到改变。我以年近古稀的年纪做资本告诉你们——中国能不能整体快速发展,取决于农村!“尤其你们的父亲郭山河,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战斗在农村,牺牲在农村;农村有着郭山河未竟的事业,接过他的接力棒继续长跑,要靠你们这些后生,这样,他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全都摘下军帽,似在向九泉之下的郭山河默哀,气氛沉闷,大排行老五的郭向前轻声道:“姥爷,这事就这么定白,俺去河川镇。”
郭向前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初生时不爱说话,已经三岁了才开口喊妈妈,人们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长大后也基本不说话,话少到了极致。譬如他碍着你的事了,你打他一掴子,他也只是扭头看你一眼,连一句“你打疼俺了”都不说,尽管他可能很疼。十六岁当兵,服役四年,得过三次嘉奖,荣立两次三等功。嘉奖忽略不计,单说两次三等功:一次部队拉练,拉着贵重军事器材的卡车在爬“十八盘”的山路时,因为出现山体滑坡,右前轮悬空,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刹车,进不敢进,退不敢退,汽车随时可能滚下陡峭的山坡,正在前面摇着小旗的郭向前看个满眼,一个箭步蹿过来,一句话不说,俯下身子,用肩膀顶住汽车右前轮,挥手让司机开车,司机战战兢兢把右前轮开了过去,郭向前又指挥司机继续向前,用他的肩膀把汽车的右后轮也顶了过去。然后才对道路进行加固和拓宽。避免了重大事故的发生。保住了汽车上的贵重器材。如此危险的整个过程,他竟然没有一句话。
第二次,是他回到营房就设计了一个利用三角原理的活动连环金属支架板——两个相连而又活动的三角支架托举支撑着上面的一个三角支架,可以在任何难、险的倾斜土坡上发挥作用,如果再遇到上次的危险,用不着人的肩膀了,把这个支架板摆在哈个地方就解决了。把方案和样板端到连长面前时,仍旧没有一句话,两片嘴唇紧紧抿着,真像个货真价实的哑巴。连长夸奖他给他一拳,他晃晃身体,仍旧无话。由于简单实用,制作也不困难,很快在部队普及了,干部战士人人说好。于是,几乎在同一时间,给他记了两个三等功。对于第二个,有的人不同意,说设计哈么简单的一个玩意儿,记哪门子功啊。主管首长在大会上专门讲了这个问题:“你们认为这个设计简单,我且问你,既然简单,你为什么没设计?我们给郭向前记功记得就是及时跟进,改进工作的精神!”作为部队,是十分讲究跟进精神的,这叫“第二反应”,战场上如果没有第二反应,挨了打还不知道为什么,还不知道改进和调整,不是?着吃亏?
待郭向前写了申请,要求复员回家的时候,被部队首长拒绝,说:“你一具备关键时刻冲得上去的自我牺牲精神,二具备及时跟进改进工作的智慧和能力,这两点正是咱们部队需要的,你不能走。”郭向前不得不把陈之谦的话写在纸上,递给首长,里面特别写到了父亲郭山河的概况,直看得部队首长泪水涟涟,向郭向前立正,敬礼,说:“向前,请你代替郭山河接受我一个老兵的敬礼!”就这样,郭向前回到了郭家堡。一个月后,《解放军报》报道了两次三等功荣立者郭向前退伍没回城市,而到农村务农,“重走长征路”的事迹。
这位英姿勃勃的退伍军人,身背背包,下了长途汽车以后,步行十来里,来到熟悉的郭家堡。郭家堡的大田一垄一垄地十分整齐,土道边一尺高的野草早已枯黄,间或有几棵柳树在西北风中兀立,干冽的树梢被风吹得打着唿哨。村头大喇叭正在放着一首大合唱的歌曲《祖国永远是春天》,郭向前在部队学过这首歌,哈雄伟壮阔的和声与高亢激昂的领唱让人十分感奋,尤其部队歌唱家李双江的领唱,让人难以忘怀。
“群山巍巍,江河澎湃,
祖国的大地一片光彩;
大庆红旗到处飘扬,
大寨红花遍地盛开;
跃进的歌声响彻四方,
捷报传遍江南塞外!
……”
这是1975年的歌声,也是时下的舆论导向。继十年前国家原子弹试爆成功继而氢弹也试爆成功、东方红号人造卫星上天,这些年来国家建设在艰难曲折中一路向前,尤其去年国家召开了“四届人大”,提出“四个现代化”的新目标;一年里世人瞩目的丹江口水利枢纽、青铜峡水利枢纽、三门峡水电站相继建成;具有世界水平的“748工程”13个计算机新机型研究实现重大突破;经济潜力巨大的2.5万吨级浮船坞建成投产;具有重要政治经济意义的西南交通干线成昆铁路建成通车;继大庆之后经济价值极高的大港油田建成投产;中国恢复了亚运会上的合法席位并参加了第七届亚运会;渤海湾最大的胜利油田建成投产;难度极大的澳门澳凼大桥通车;西藏实行了农牧业社会主义改造,进入新里程;国防工业苦练内功调整了管理体制;部队建设开足马力恢复和增建41所院校;“长征一号”核潜艇研制成功编入海军战斗序列;解放军参加修筑极其艰难的天山公路;医学界针麻心内直视手术获得成功;教育界内地师资组队进藏支援;考古界发现发掘了规模巨大的“秦始皇兵马俑”……国民经济主要指标比上年增长1.4%。
部队注重学习,因此这些事郭向前全都了解,都记在日记本里。此外,部队经常放映露天电影,他和大家一起观看了《战洪图》、《火红的年代》、《年轻的一代》、《艳阳天》、《青松岭》、《沙家浜》、《小八路》、《龙江颂》、《侦察兵》等一系列新影片,对其中的一些影片有着自己的独立见解,在“批林批孔批《水浒》”中,把名著《水浒传》读了三遍,思考得更多。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年,是国家的一年,也是郭向前个人的一年。他还虽不爱说话,却喜欢思考,类似《祖国永远是春天》中的歌词,说哈不切实际,国家已无难题,哈绝不是的,而且远远不是的,最起码的,郭家堡的父老乡亲还做不到人人都吃饱肚子,不是昂?太阳与乌云同在,但太阳却永远是鼓舞人心,振奋精神的,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聆听这样的歌曲确实让人自豪和自信,心甘情愿地为国家的工农业建设一展身手。
走在土不呛呛的村街上,摘下军帽擦汗的时候,发现自己引来了周围男女老少的驻足侧目。他微微一笑,戴正了帽子。难怪人们看他——俊朗挺拔,脸上线条刚毅,两眼炯炯有神。只是军帽上没有了红星,绿军衣的衣领没有了红领章,有些让人遗憾。
郭向前踩着歌声走进村街,便看到三三两两的七八十岁的老者,嘴里叼着烟锅,身着打着补丁的老旧黑棉袄躲在背风处,揣着手蹲在墙根晒太阳。闲散,慵懒,无聊夹杂着惬意。他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三五个小孩子远远尾随,又不敢逼太近,有人摸起土坷垃,对着他比划比划,却没敢砍出来,待他走进沙荆花的院子,小孩子们便一哄而散。村子里没有什么针对小孩子的文化活动,除了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便没啥有意义的活动,让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们闲极无聊。郭向前十分清楚。
走进曾经十分熟悉的土坯房,见到脸上有了皱纹的沙荆花,郭向前把背包往炕上一扔,就来了个立正,敬礼,便一言不发地坐在炕沿,看着沙荆花,似在听候吩咐。沙荆花道:“老五啊,你是立志来当农民,还是镀镀金就走?”郭向前点点头,又摇摇头。“村子里的事情也很复杂,不是么都让人满意的。不过咧,只要你适应就行,只要不是五分钟热气就行。农民既好当又不好当,好当的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三五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饱了混天黑;不好当的话,像‘四届人大’讲的,改天换地,跨黄河过长江,实现农业现代化。以咱现在的条件,怎么实现?”(跨黄河:亩产500斤;过长江:亩产800斤。)
“您咋么都知道?”郭向前终于说了一句话。
“大喇叭天天广播,咋会不知道。”
沙荆花从这个话题开始,聊到了村里现在改种小麦,产量一直上不去,“跨黄河,过长江”几乎不可能,只能说说过过嘴瘾;村里主事人还是郭瓢子,也仍然是副书记,人们选了他多少次,他也只当副书记,说这辈子他当不了一把手。“他既然是主事人,就是实际的一把手,自己不承认也没用。”“不,他说他从来没自己决定过事情,一事当前,或按过去老铁的办法,或集体研究,还把丑话讲在前面——这是集体的主意啊,出了问题别追究俺一个人!”
“就是怕负责任白!”
“也是过去吃亏吃怕了白。”
郭向前脱下了军装,沙荆花给他洗净叠好,放进躺柜,说留着做纪念吧,咱庄稼人还是穿自己的衣服舒坦。沙荆花早已用自己织的粗布为郭向前做了几套对襟衣服。颜料是从县里买的。一身黑,一身蓝,一身灰。三身衣服,能够经常倒换了。郭向前早年在沙荆花身边生活过几年,在他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回到陈玉妮身边,天天读陈玉妮给他安排的永远读不完的各种书籍,让他知识面很宽,对庄稼地里的各种农活几乎触类旁通,很快就进入角色了。
当了河川镇一把手的黄晋升找郭向前来了。他经过多年历练,已经老成了许多,加之此时黄选朝已经因心脏病去世,黄晋升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再挨骂,婚也离了,日子过得舒坦了,人也开始发胖,一张白白净净的大圆脸,挤得两眼变成一条缝。他满脸笑容,来到沙荆花家,先把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的五斤白面放在桌子上,说:“俺今天要和郭向前聊聊,小小不言。”指了指哈个牛皮纸袋。沙荆花正色道:“你最好拿走,别等着俺扔。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心?”
“嗨,老嫂子,今非昔比,郭向前是挂着‘响’来的,俺这个镇长不能装傻,得见见白?”
“啥挂‘响’不挂‘响’,你有话就跟俺说。”
“《解放军报》报道了郭向前,人民日报做了转载;解放后这些年,咱河川镇除了郭山河打井当了劳模,得了国务院的奖状,上了人民日报,再也没有第二个。这叫‘老子英雄儿好汉’咧。”
“甭跟我兜售歪理,么个好汉不好汉的!”
“俺有个闺女与向前年龄相当,只小一两岁,俺想给向前牵个线,让他们交个朋友。”
“死了这个心白,俺儿子看不上你们黄家的人。”
“可不能这么说,俺闺女漂亮着咧,百里挑一咧。”
“赶紧把你的牛皮纸袋拿走,不然俺就给你扔出去!”
“你咋这么不通情理?分不清‘字儿’、‘闷儿’?”
“俺就分不清,你走不走?”
黄晋升气哼哼夹起牛皮纸袋走了。没过几天,县里下来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知青来到郭家堡。两男一女。一个个子稍高的男孩叫许建国,个子稍矮的叫项未来,身材中等的女孩叫黄新桃。三个人都面目清秀,文质彬彬。郭瓢子分别把他们安置在村里三个五保户家里。他亲切地分别喊他们“大许”、“小项”和“新桃”。三个知青下村以后,就每晚挨家走访,拎着马灯做所谓的“社会调查”和“访贫问苦”。来到沙荆花家的时候,三盏马灯都摆在堂屋八仙桌子上,把屋里照得非常亮堂。时下农村还没有通电,家家点着油灯碗儿,条件稍好的点着煤油灯。三盏马灯把迎面墙上挂着“光荣烈属”的木牌,和柴大树、郭山河的大幅照片,照得十分清晰。他们与沙荆花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给沙荆花行鞠躬礼,然后给墙上的照片行鞠躬礼。此时,郭向前便进进出出为他们沏茶,还端出一碗洗净的邻居送来的杜梨,请知青们品尝,仍旧只做事不说话。
杜梨是这片地区野生树木结的果子,黄褐色,体积如指甲盖大小,口感粗糙,略酸略甜还有点苦,但沙荆花留给郭向前,他还是舍不得吃,此时拿出来请三个知青分享。大城市的知青家庭生活都未必十分富足,譬如丁卫红,哈样正厅长的女儿,也不是经常有苹果鸭梨可吃,更甭说县里下来的知青了,所以,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夸赞。沙荆花借机讲起战争年代的吃食,说一般树木都被小鬼子伐掉去修炮楼了,偶尔有果树留下来,村民们谁都不敢去摘果子,因为,这棵果树是必定在炮楼的射程之内的,你敢去,便必被冷枪撂倒。最后果子被小鬼子全部摘走。还有酸枣棵子,因为枝叶有刺,日伪军逼迫村民们移到炮楼的射程之内,栽种到封锁沟两侧,当做蒺藜狗子使用,结了酸枣他们还可以吃。
知青们说:“小鬼子真可恨啊!”沙荆花便讲起柴大树、郭尚民的县大队如何打击日伪军,为抗战献身的过程。知青们在沙荆花家待了好长时间,临走约好把沙荆花家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要把来访内容写进他们的工作日志上报到县知青办。意思是以后会常来。尤其女孩黄新桃表现十分激动,她对着墙上柴大树的照片举手宣誓:“柴大树大叔您是俺妈的本家,俺向您宣誓——发扬您的献身革命的精神,扎根农村一辈子,为建设祖国新农村贡献一切!请您看俺的行动吧!”临走还把一本描写知青生活的书名叫做《征途》的长篇小说交给了郭向前。约定以后会来与他交流读后感。
他们走了以后,沙荆花就说:“向前啊,你现在有心里喜欢的姑娘昂?”
“没有,部队不允许战士搞对象。再说,俺刚回村,跟村里人还都不熟悉。”
“你对这个新桃姑娘感觉咋样?”
“不错,挺要求进步的。人也长得秀气。”
“俺也这么感觉,她也好像对你有意,要么就先‘占上’,别让别人抢了去,俺看哈两个小伙子对她都喜欢咧,目不转睛地看她咧。”
“大娘,这事急不得,得容俺慢慢了解她。”
“前些天镇上黄晋升镇长来跟俺提亲,要把闺女给你,让俺拦下了。他家的闺女,就是天仙,咱也不稀罕!”
“是,大娘,俺听您的。”
郭向前每晚下了工,吃完饭就坐在油灯碗跟前读《征途》,郭向前明白,小说的主人公虽叫钟卫华,实际写的是为抢救落水电杆而牺牲的上海知青金训华。金训华的事迹郭向前在部队报纸上读过,哈时,他就在心里划过问号:金训华应该献出生命吗?现在回头再看,这个问题仍然绕不过去。他是个擅长“跟进”思考的人,不能不在心底问自己:知青的生命价值几何?为救几根电杆而死,值不值?如果活着,能造多少根电杆?按姥爷陈之谦的话说,知青肩负着改造农村落后面貌的责任,咋能还没干么就轻易把命献出去?战争年代还有一句口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知青为救几根电杆而死,“赚”了吗?金训华的献身精神值得赞佩,但在什么情况下献身,值得思考。
书还没读完,这一年的“战三夏”开始了。村民们都起得很早,下工很晚。郭家堡村民们上工是沿袭过去郭山河的先例,早晨大喇叭响起《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音乐,然后由广播员播送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在这个过程中,村民们全都洗漱完毕,吃完早饭,郭山河到广播室布置一天的工作。一队今天干么,二队今天干么,包括记工的方式,全都说得一清二楚。因为哈是大队干部事先研究过的。
“战三夏”十分辛苦,加之天气忽阴忽晴,“抢秋夺麦”是大喇叭天天要喊的事情,也是村民们人人挂在嘴上的事情,为的就是害怕忘记。如果没来得及抢收完毕就来了雨,就是灾难。一年的农事寄希望在这几天。不能不重视,又不能不看老天脸色。大家顶着晨曦的露水,全部下地,手持镰刀,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一字排开,等待号令。此时郭瓢子高高举起镰刀大喊一声:“开镰喽!”人们便猛地猫下腰,“唰唰唰”的声音立时响了起来。郭瓢子的哈一声喊,颇有一种专属于农民的仪式感。他们背后的天空,还有稀稀落落的星斗和一角浅淡的月牙,仅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刚有一点白。脚旁偶尔会有一两声昆虫的鸣叫,成为此时此刻最动听的协奏曲。郭向前割得很快。因为他在部队每年都割。部队有农场,也种的是麦子。而三个知青则远远地拉在后面。郭瓢子就赶过去帮他们收割。
这时,不是壮劳力的老弱病残等弱势群体前来帮忙,割麦、打捆、装运、捡麦穗……吵吵嚷嚷,叽叽喳喳,哈个气氛很像过节,像赶庙会。麦子割下来后,要运到打麦场上,生产队的大牲畜要拉起大车发挥主要运输作用,辅之以人工的独轮车推,板车拉,还有人把麦个子用绳子拴了背着走。从庄稼地到村里的打麦场这段路,人来人往,犹如穿梭。全力以赴,为的是抢时间。如果此时来一场雨,就没法打麦,若摞起麦垛,还会把麦子“捂红眼儿”,就没法吃了。郭向前见独轮车装麦个子装得特别多,也想试吧试吧,结果架起两根木把,刚走一步,就倒向一边,将满车的麦个子全扣在地上。旁边的三个知青哈哈大笑。郭瓢子走过来,让他把独轮车扶起来,帮他把麦个子全装上,用绳子揽好,说:“孩子,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实际不然,力在臂上,功在腰上,稳在腿上,三处协调,方能顺利向前。你看着!”便推起车做起示范。一直将独轮车稳稳地推进打麦场。
打麦场的边沿,一拉溜立着十几块两平米见方的硕大木牌,全都刷了红漆,上面写着黄色的大字:“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非常醒目。这是黄晋升的要求,要把这种口号立在全村最显眼的地方。眼下哈个地方最显眼?当然是打麦场。麦场上一堆堆的麦垛像小山一样已经陆续堆了起来。在大规模割麦以前的两三天,郭瓢子已经安排有经验的老农在麦场铺上麦秸,再洒几次水,赶着生产队的牲口拉碌碡碾平场地,这往往需要两三天的工夫才能将打麦场碾压得硬实、光滑、平坦。待麦子一捆捆地运来,堆放在打麦场上,要趁着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解开麦个子,全部摊开晾晒。此时若运气不佳,来了雨,便用苇席、苫布等家什在最快时间里苫盖好。哈个紧张的节奏如同打仗。在这整个过程中,郭瓢子都让郭向前和三个知青跟在身边,一边布置工作,一边给他们讲解,让他们尽早熟悉农事。
较劲儿的时候到了,开始打场了。麦子秸晾晒得比较干燥了,村民们抓紧时机手忙脚乱地摊场、翻场、轧场,把该走的程序都走过了,有经验的老农便站在打麦场中间,手里挥舞着鞭子,嘴里吆喝着牲口,牲口拉着沉重的石碌碡,发着“吱扭扭”的声音,一圈圈地行走碾轧着摊在场上的麦子。这时的牲口屁股上都拴着粪兜子,防止此时牲口出恭。郭瓢子指着一匹壮硕的灰背白肚的毛驴,说:“‘懒驴上磨屎尿多’,这不是夸张,越是平时干活不积极的牲口,越会在干活当中出恭。它就是这么一头不让人待见的驴。”知青们哈哈大笑。
郭瓢子指着一头戴笼头的牛说:“轧场牲口的嘴上还要套上哈个玩意儿(一个柳条编的罩子),不然的话,它就会偷吃麦子。牛跟头要绑好(牛跟头,是拐角三十度左右的一个木棍,两头有孔,弯朝下,扣在牛的脖梗上),绳子压在跟头上从哈个眼儿里穿过,拉下来连接后面的套环,跟头下有拥脖子绳固定。瞧牛肚子下哈根肚带绳,是用来调节后面牵引东西的高低平衡,最后套在碌碡上。轧场看似容易,其实不然。你们生手赶牲口不熟练,就可能因麦秸不平或拐弯时把碌碡弄翻,耽误工夫,影响轧麦。你们瞧,几位碾场的老叔都是咱大队有名的把式,对牲口和碌碡把握得最好。”
火炽的太阳当头照,村民们相继解下头上的白毛巾擦汗。郭向前走到“抓革命,促生产”的大牌子前面遮阳的地方,刚喘过一口气,黄新桃从场边的陶罐里倒了一碗水,走到郭向前身边,递给他。郭向前没有接,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遂把左肩右斜的军用水壶顺过来,拿到眼前,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还递给黄新桃,意思好像是:“你也尝尝?”黄新桃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真的接过来呡了一小口,似乎非常配合和捧场,道:“甜丝丝的,是马大娘给熬的绿豆汤白?”便将水壶推还给郭向前,依旧把自己手里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光了,说:“你大娘是烈属,享受国家照顾,俺们不是烈属,不该享受咧——你读《征途》,是么感受?”
“唉……”郭向前只叹了一声,却没说话。
“是不是钟卫华不该这么简单就死?”
“嗯。”
“你也与现在报纸上的主流意见不一致?”
“嗯。”
“哈你自己的见解是么哎?”
“……”郭向前摇摇头,没说话。
“也罢,俺还是很佩服你。”
郭向前依旧摇了摇头。
“俺说的是真的。”
这次郭向前真诚地点了点头。黄新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她对郭向前如此珍惜话语不太适应。她仿佛有着一肚子话想跟他交流,可他这个样子,咋交流咧!郭向前下身穿着沙荆花做的灰色粗布半大短裤,脚上一双蒙着黄土的解放鞋,上身穿着沙荆花做的月白粗布片衫(农家过夏穿的简易上衣,前脸与后扇之间不是直接缝合,而是用几根细布条相连,用以透风),四方的胸肌和肩膀头的虎头肌线条明显地隆起着,黄新桃眯起眼睛,艳羡地扫视着他,抿起嘴神秘地一笑。这个笑,和刚才的不一样。此时,知青大许走过来,把黄新桃叫到一边说话。沙荆花告诫过郭向前,两个男知青都对黄新桃“有意思”,他现在隐隐地有了感觉。其实,他跟黄新桃没说几句话,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三分钟。
这时,郭瓢子走到跟前,把几个年轻人叫到跟前,指着麦场说:“你们注意看着,现在是第二轮了。”几个人便专心看着麦场。只见一圈碾完,老农们开始翻场,翻过来亮出另一面。在翻场的空隙,人和牲口都开始饮水,喘口气,补充水分。而后把牲口卸了载,到场外拉屎撒尿。折腾够了,再回来上载。此时老农们身上的片衫,早已精湿,紧贴在胸脯子上。翻完场后,就一声鞭响催了牲口碾第二遍。第二遍碾完后,就开始起场了。场畔边上的大树下,等待起场的男男女女,手持木叉、铁叉立即走进麦场,从场中间开始,舞动木杈铁杈往外抖动翻挑,麦草上下翻飞,像耍龙灯,在炎炎烈日之下,场面极其火爆。扬过的麦草被堆成一个一个的小麦垛,腾出地面,再用推耙把地面上碾下的麦粒推到场中央,堆起来。然后再把堆成垛的麦秸秆摊开,再行碾压,把遗漏的没有碾下的麦粒,和没有抖出去的麦粒进行一次筛捡。而且也为了把麦秸秆碾软,牲口吃起来好嚼。这次碾的时间不是太长,碾好后再次起场。这次起场是最后一次,所有人们都很仔细,要确保“颗粒归仓”。最后,把碾过几次的麦草归拢到一起,形成几个大垛。
几个轮回过后,郭瓢子宣布:暂时休息,待明早黎明时分有风时,大家来扬场。碾好的麦子麦壳麦芒都搅和在一块,需要通过扬场将麦粒、麦壳和麦芒分开,这活儿就要等到有风的时候才好干。炎热的夏季白天想把风等来,十分困难,除非是暴雨将临之际。大太阳底下,人们才不会去傻等。而一般都在次日黎明时借助此时特有的一阵小风,在微曦的星光下,紧锣密鼓地扬完前一天碾下的麦子。还要赶在太阳出来前,把麦场腾出来,再行摊场,准备碾下一场麦子。
而大人们正紧张碾场的时候,镇上小学会组织学生们前来拾麦穗,作为“勤工俭学”,孩子们把自己的书包都腾空了,人人拿着空书包,在收完麦子的地里,捡拾遗漏的麦穗,他们是有任务的,会根据年级的高低,上交不同斤两的麦子,一般在五斤到十斤不等。确保粮食颗粒归仓。孩子们把捡回来的麦穗集中到校园的操场上,摊开,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听从老师的指点,用木棍捶打,把麦粒上的麦壳、麦芒打掉。整个操场到处是“噼里啪啦”的捶打声,孩子们很快就大汗淋漓,胳膊也酸了。有人就有些烦躁起来,把木棍扔了。可是,活没干完,还得再回来,捡起木棍接着干。捶好后,老师拿来筛子,簸箕,把孩子们捶打以后的麦子过筛子,装麻袋,最后用板车送到镇上粮库。家家吃不上白面,也没有人藏匿。这年有个年轻老师心血**,在校园角落架起火来烧烤了一撮麦穗,让累得汗流浃背的孩子们享享口福,结果被人举报,这个老师差点被扣上“破坏战备粮”的帽子,写了几十份检查,罚掉了一个月工资,还记了大过,弄得灰头土脸。
晚上,人人累得够呛,都想早睡早起,家家都早早熄灯了。唯有沙荆花家堂屋油灯碗还亮着。郭向前伏在桌前,拨亮油灯,在一张纸上描画独轮车的图样。沙荆花走过来,坐在旁边,摇起蒲扇给他扇风,说:“咋咧,想做一辆独轮车?”“是咧,咱乡下家家都有,就咱家没有;人人都会推,就俺不会,一推就倒。”“儿啊,当年你爸推独轮车是把好手咧,几百斤的粮食、粪土推起来就走,嗖嗖的从不打喯儿。”“大娘,您经常想俺爸白?”“这孩子,这话也问!他曾经是俺丈夫,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能不想?”“唉!俺以后就喊您‘娘’,不喊‘大’字了。”“为啥?”“因为看见您,就像看见俺爸一样。”“也好。你把亲妈喊妈,把俺喊娘。”“哎!”
郭向前把图纸画出来了,独轮车的木头车架,下面的橡胶车轮,车架上形同簸萁似木头车排,全都标上了尺寸,然后问:“娘,咱村有木匠昂?”“咋没有,不过,找他干活是要给报酬的。公开的不敢要,可是谁都不会让他白干。谁能‘巧使唤人’咧,是白?”“娘,俺这手里还有一点部队的津贴费,不够的话,去城里找俺妈再要点。”“行白, 俺现在就给你找他去。”沙荆花点起马灯,拎上就抬屁股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