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过去,到未来,我在倾听……
八万里,风云变幻的天空啊,
今日是,几处阴?几处晴?
亿万人,脚步纷纷的道路上,
此刻呵,谁向西?谁向东?
哪里的土地上,
青山不老,红旗不倒,大树长青?
哪里的母亲,能给我,
纯洁的血液、坚强的四肢、明亮的眼睛?……”
这是电台里正在播送的配乐长诗《雷锋之歌》,作者是著名诗人贺敬之,朗诵者是天津电台著名播音员关山,背景音乐是脍炙人口的《红旗颂》,整体效果波澜壮阔,气吞山河,抑扬顿挫,感人肺腑。冀中平原距离天津不远,所以收听天津电台的节目非常清晰。黄晋升守着收音机,听得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泪水涟涟。黄晋升当然也喜欢正面教育的文艺作品,也明白“人往高处走”的道理。而具体怎么“走”,是以手里的工作为载体的。这就需要把握,否则,既可能是通衢大道,也可能是南辕北辙。
他开始抓“四清”工作了。哈个是要得罪和伤害一些人的事情,带有火药味。而最应该出成绩的除了郭家堡,还应该是黄召庄。虽说郭家堡已经没有了郭山河,可这个村还是红星村,新书记不会对四清工作视而不见;而黄召庄的黄大想以往得到过黄选朝照顾,现在新的工作来了,也不能不打冲锋,是白。想好了,他便首先来到了郭家堡。
郭家堡很有意思,自打郭山河去世,一直没有新书记,已经好几年了,一把书记的位置始终是空白。村委会也有意思,以往开会的小会议室的正座——一把书记的位置始终摆着过去郭山河坐过的椅子,没有人挪动,再开会时,谁都不坐哈个位置。这几年来,都是副书记兼大队副队长郭瓢子主持工作,别人曾经撺掇他坐到主座上去,他每每要连连摆手:“不坐不坐,俺没有老铁哈个本事,也没有老铁哈个造化,坐上说不定家里挨火烧,挨水淹。”
郭瓢子原本叫郭有福,也是郭相臣出了五服的侄子,与郭来福属于远亲同族兄弟,之所以叫了“瓢子”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擅长种葫芦,葫芦在乡下属于吉祥物,因“葫芦(福禄)万代”之谐音,而备受村民嘉许。但家家都种不好,秋后结的葫芦又小又不像样,唯独郭有福种出的葫芦又圆又大,结的还多,每年秋后自家用不了哈么多,就挨家送,全村家家使的瓢都是郭有福送的葫芦做的。郭山河在一次会议上表扬说:“有福啊,以后俺们就叫你郭瓢子白。”“叫白,叫白。”就叫响了。
非常邪性,郭瓢子这话一语成谶。本来郭山河的座位别人“不该坐”已成定势,偏偏有不信邪的,大队一次开生产队长(小队长)会,研究由玉米改种小麦的会议,一个生产队长开会时坐了正座,有人提示他:哈个座是老铁的座,他说老铁不是早就死了?会还没开完,他的孩子跑来送信:家里着火了,孩子他妈做饭烧着火听到外面鸡叫得差了音儿,回头一看是一只黄鼬正在拉鸡,举着烧火棍子就窜出来打黄鼬,黄鼬不怕她,跟她吊猴,满院子跑,她就追着打,结果屋里灶膛的火就蹿出来把旁边的一堆秫秸全燎了,一把椅子连带八仙桌子已经烧了半边,这时,生产队长带着人跑进院子,黄鼬也突然不见了。没等大家全力救火,火则自己就熄了。椅子和八仙桌子烧得不像样子,却不摸不倒,一碰就呼啦一下子堆在地上。事后他来到郭山河家的祖坟上,给郭山河的坟培了土,磕了头。祈求郭老铁保佑。这件事也许只是巧合,但他还是真心祈求郭老铁谅解,尤其求得自己心里踏实。
还有不信邪的。黄晋升来郭家堡召开四清工作动员会,见大家谁都不坐正中的椅子,便大放厥词:“郭老铁坐过的椅子咋就不能坐?你们让他吓怕了?俺就不信邪,今天就坐了让他看看行不行!”他器宇轩昂地向郭瓢子布置了工作,要求郭家堡要拿出红星村的架势,把四清工作干出样子,该抓人抓人,该批斗批斗,不“清”不罢休,不“清”不算完。大队两级干部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乡里乡亲的,谁抓谁,谁斗谁?大队穷得叮当响,大队账上除了欠款没有钱,翻破了账本也没用。办食堂吃大锅饭的时候,账上有点钱,可是,正要完全吃光的时候,起了一把火,把个天天挨骂的大食堂烧个精光,以往大队的账本也在里面,也早烧毁了。哈俺不管,反正你们不“清”不行。
散了会黄晋升突发奇想,想当年他力主在郭家堡挖了个坑,哈是专门给郭山河挖的,现如今郭山河嗝儿屁了,这个坑是不是该重新派上用场了?谁再乱发牢骚,就让他来“观鱼”!他便哼着小曲来到坑边,看到浑浊的水里又有了很小的鱼苗在游,而且这条鱼苗就在水边,他弯下腰伸手一捞,脚下一滑身体失重出溜进了水里,吓得他大喊大叫:“来人呐,救命啊,淹死人啦!”
恰巧拾粪的郭长福——大食堂时期的厨师——走到跟前,见是黄晋升落水,便把粪铲伸给他,说:“才半腰深,怕么哎——抓住!”黄晋升便抓住粪铲爬上了岸。他一边脱下衣服拧着,一边说:“你不是嘴歪昂,现在咋不歪咧?”本是想讨好,作为报答和酬谢,谁知对方不爱听,扭身就走了,嘴里骂道:“闹他个妈的!”“嗨,你骂谁咧?”
郭长福怕挨整,回头就把这事告诉郭瓢子了,说,现在你在村里主事,黄晋升如果问罪于俺,一定帮兄弟搪着点。郭瓢子道:“你也真是,想骂的话,走远了再骂,为么非让他听见?”结果,时隔不久——不得不再次说起这个词儿——黄晋升点名郭长福必须把过去大食堂着火的事说清楚:“‘四清’就清的是你这种人!”郭长福也歪着嘴跟他叫了板:“你回哈个水坑,重新躺在里面,让全村人看看俺怎么救你,俺就讲大食堂的事。”
事情不了了之。甭管“四清”怎么个清法,坐了郭山河椅子的人,一是家里真的起了火,二是真的掉进了水坑。于是,郭家堡在“四清”工作中,有人抄了半首诗贴在村委会的小会议室里,声称是对郭山河的怀念,也是对大队干部的警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有的人,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
“四清”工作在郭家堡开展得不理想,而这张小告示,因为在村委会小会议室贴了好长时间,却让村委会干部们有了额外收获,基本人人都会背了。若干年后,回忆“四清”工作时,已经忘记了“四清”工作是么内容,却能背下这半首诗。其实,光是这半首诗,未必让人印象这么深,还是因为黄晋升的折腾,导致大家牢牢记住了这半首诗。当时,黄晋升又来村里指导工作,在小会议室看到了这半首诗,立即断定:“这是反动标语!”要立即“抓坏人”。
谁写的?不知道。谁抄的?不知道。谁贴的?不知道。找不到坏人,怎么办?还是不知道。问题反馈到镇上派出所。黄晋升请求民警们尽快破案。一个有点文化的民警说:“这半首诗是著名诗人臧克家写的,挺好的,没有错误,干么要抓人?”黄晋升简直气急败坏,脸色铁青,难道你们小小民警比俺镇长还有学问?他气哼哼立即到县城父亲家里找黄选朝去了。他想通过黄选朝在县里使劲,整整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民警”。结果挨了父亲一顿骂:“这么多年也没有长进,还是生地瓜玩意儿!哈臧克家是毛主席的好朋友,两个人经常书信往来,诗词唱和,还是座上宾,难道你想把战火烧到北京去?”一番话吓得黄晋升脸色煞白,半句话也不敢说,唯有点头称是。
黄选朝又说:“现在报纸上又登了‘农业学大寨’的事,你打算怎么干?”黄晋升思忖了一下:“咱这里也没有山,没有‘七沟八梁一面坡’,学不了。”
“这些年你的干饭白吃了,学的是精神!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究竟该干么!”
……
柴金菱带着孩子跟随公公搬到县城去住了,工作也调到了县机关。黄晋升一个人住在河川镇上,感觉十分寂寞。恰在此时,一个北京的高中毕业生丁卫红下乡来到河川镇,让黄晋升耳目一新,一时十分激动。丁卫红思想进步,学习了邢燕子和侯隽的典型事迹以后,一俟高中毕业便来到早有耳闻的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冀中平原。
丁卫红下乡的直接原因其实因为“早恋”,说早恋有些委屈,不是她早恋别人,是别人恋上了她。丁卫红生就的美人胎子,明眸皓齿,面似银盘,肌肤白皙,身材窈窕,说话的嗓音银铃一般悦耳动听。比她大八岁的班主任自打她一进高中班,就看中了她。班主任叫修斯敦,北京大学毕业的才子,父亲是中国科学院的著名水利专家修明渠,母亲是美国休斯顿人玛丽.修。父亲是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玛丽,然后结婚一起回到中国。修斯敦有着身高马大的母亲的血统,身高一米九,黑头发黑眼睛,却是个鹰钩鼻子。丁卫红原本身高也有一米七,在女生里算高个,上初中的时候一直是学校排球队员,但与修斯敦站在一起,还是相差一头。不过,在修斯敦眼里,这所学校里所有的女生,没有再比丁卫红更吸引他的了。
丁卫红是个老革命的后代,父亲是新四军的一个团长,解放后转业在政府机关当厅长。按说家境不错,但家里孩子多,丁卫红有两个姐姐,三个弟弟。如此一来,虽生活在大城市,吃窝头,喝稀粥的时候也很多。尤其前两年,丁卫红也有饿肚子的日子。否则很可能长得更高。她的三个弟弟就都长到一米八以上,都上了体育学院。这样的家境使丁卫红吃不上“小灶”,更培养了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不拘小节的性格。在将近毕业的时候,修斯敦找她单独谈了话:“大红(丁卫红的外号),中科院水利所正缺一个打下手的年轻人,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跟在专家身边进修,几年后可以拿到学历学位。”
“给你爸爸打下手?你直说不就得了?我想参加正常的全国高考。”丁卫红其实不喜欢修斯敦的鹰钩鼻子,想起修斯敦还有一个妈也是鹰钩鼻子,更是不能容忍。哈时候全国人民刚刚从艰苦的抗美援朝走过来,接受的都是“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教育,丁卫红对修斯敦没有好印象。
“高考过关是不容易的,你跟着我爸,可以免考——其实也不是免考,是考题相对简单,你容易过关。我和我爸都会保你的。”
“保我?搞特殊?”
“因为我爱上你了,愿意为你做一切!”
“你比我大八岁,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知道你多么吸引我吗——”修斯敦已经按捺不住,突然抱住丁卫红,吻住了她的嘴。当时他们就在修斯敦的办公室,虽说老师们已经下班,可万一冷不丁闯进一个人来,哈绝对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的。丁卫红十分害怕,奋力挣扎。偏偏此时老校长敲门走了进来。每天这个时间老校长都会挨间屋检查,看看是否锁好了门。修斯敦在丁卫红面前不能自已,忘记了这一点。两个人急忙分开。丁卫红红着脸跑了。最后修斯敦是怎么向老校长解释的,不得而知。丁卫红感觉自己在学校里有可能挨批斗,这是有过先例的。一个男教师和一个女教师因为婚外情在办公室接吻,被押上体操台挨批斗,全校师生参加,口号喊得震天响。
第二天一早,丁卫红找到老校长说:“我要学习邢燕子、侯隽,到农村去。”老校长当时喜出望外:“这样的决定真好,否则学校也不会批准你参加高考。你身上毕竟有老革命的爸爸的血液,跟修斯敦是不一样的。学校要发展你入党,我亲自送你去农村。”
“修斯敦是很优秀的老师,你们没处理他吧?”
“学校打算给他记大过,我已经找他爸去了,过几天他就调走了。”
“不要这样,算我勾引他行不行?我都放弃高考下乡了,还换不来一个……”
“难道真是你勾引他?那么,就不能让你入党了。”
“您不用拿入党威胁我,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因为我坑了他,他真的没干别的。”
“我都看见了,你还这么说,你们还想干什么?”
“您不可理喻,不近情理!”
这样的表白自然让老校长不满意。最后怎么处理的修斯敦,丁卫红不知道。反正丁卫红下乡的时候没有人送她,党也没入。爱送不送。你这里入不了党,我到农村去入。让我干落井下石的事,你看错了人。她崇拜著名作家梁斌,特别喜欢名著《红旗谱》,就选择了《红旗谱》描写的一方水土:与千里堤和滹沱河相邻的五曲河和万柳堤。其实她在这里是举目无亲的,北京市当时也没有这片地区的下乡任务。她对不能参加高考,也有自己的思考:写《红旗谱》的梁斌上过大学吗?写《林海雪原》的曲波上过大学吗?写《野火春风斗古城》的李英儒上过大学吗?写《保卫延安》的杜鹏程上过大学吗?写《家春秋》的巴金上过大学吗?……她也爱好文学,她相信此生会有所作为,上不了大学就不上。当然,每当想起毁了她最初梦想的修斯敦,还是耿耿于怀。但她绝不会加害修斯敦。因为毕竟修斯敦真心爱她。在她眼里,爱,并不是错误;只是应该怎样表达,需要研究。不能强人所难。是不是?
是老爸陪着丁卫红来到河川镇。她背着棉被打成的背包,手里拎着线绳网兜,网兜里是暖壶、洗脸盆、几本常用书。老爸则扛着一把铁锨,手里拎着一盏马灯。老爸说,冀中地区现在还很穷,这些东西都用得着,再说,也做个纪念。
一到河川镇,见了黄晋升,丁卫红就哈哈大笑:“镇长大人,你怎么长得像《千万不要忘记》里面没事打野鸭子的丁少纯?你这身衣服也得‘一百四十八’吧?”老爸急忙拦过来:“瞧这孩子多没正形,说话就没轻没重的!别往心里去啊!”黄晋升满脸通红,嘴里嗫嗫嚅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听说大城市北京城来了个女知青,这件事非同小可,特意换上了一身毛料制服,哈是他几乎没怎么穿过的“压箱子底”的衣服。老爸是个非常会做事的人,把孩子当面交给镇领导,就万事大吉了,不再过问住哪里,条件怎么样一类问题。干预地方领导的安排,总是不妥的。再说,自己的孩子生存能力很强,这一点他心中有数。
丁卫红的性格让黄晋升非常喜欢。可以说“一见钟情”,马上就爱上了。他看过电影《千万不要忘记》,是讲城市阶级斗争的,里面的丁少纯是个“忘本”的年轻人,但饰演丁少纯的小伙子非常帅气。让一个美女说自己像丁少纯,这一点让黄晋升心中暗暗高兴。尤其她的姓是“丁”,让他莫名地兴奋,因为他奶奶就姓丁,一生辅佐爷爷做成很多大事,是他非常尊敬的长辈。“丁”,这个中国姓氏中最简单的字,有多少与“丁”相关的成语咧,譬如“白丁俗客、抽丁拔楔、可丁可卯、庖丁解牛、人丁兴旺、目不识丁、梦撒寮丁、瘦骨零丁”等等,透着文化,是白?还有“宫保鸡丁”,“宫保鸭丁”,“酱爆肉丁”,“辣子鸡丁”,“素炒菜丁”等等,全都好吃,是白?反正是左看左好右看右好,丁卫红在他眼里已经十全十美,冥冥中觉得与丁卫红建立“关系”必定前程似锦。
黄晋升殷勤地给丁卫红沏了茶,聊起家常,彼此都亮了家底,你爸是新四军的团长,俺爸是县大队的政委;你爸现在是正厅级,俺爸是正处咧。虽然你爸比俺爸高两级,但强龙难抵地头蛇,所以说,咱两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平分秋色,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并驾齐驱”,俺还想举出很多这样的同义词、近义词,只是自己才疏学浅,无能为力。但俺毕竟是个科级干部,尤其是这个镇的当家人,能够决定你今后的发展大势。你若是胸怀远大抱负,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哈个最好,俺是你最得力的助手和“上马石”!
黄晋升差一点说出“垫脚石”这个词。因为过去父亲常说这个词,几乎耳朵听出膙子了,让他稍不留神就会顺嘴而出。还好,自己把握住了。
但丁卫红对“上马石”这个词也仍然不能接受,她说:“你是堂堂的大镇长,初次见面怎么能说这个?咱都是革命后代,怎么会想起这种下作的词汇?”一句话就把黄晋升扪住了。自惭形秽,真的是自惭形秽。一个面容如此亮丽的年轻女子,还有如此高尚(或单纯)的思想,真叫黄晋升爱入心底。自己的初恋就是哈个天天算计利益关系、没啥思想境界的柴金菱。唉,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扔!坚决扔!怎么不能扔?!从这一刻开始,黄晋升突然下了“扔”的决心。
他把丁卫红安排在自己的老家,黄召庄。让她跟着黄大想工作。职务是团支部书记。一进村就带着职务。他告诉黄大想,考察一年,如果丁卫红表现好,转年立马发展入党。将来他会对丁卫红有重用。还每月从自己工资里拿出十块钱给黄大想,让他补贴丁卫红的生活。他不能直接给,因为他料定丁卫红不会接受。让黄大想说是大队给的,是对知青的关怀。这一年黄大想刚刚四十来岁,对女人还很有感觉,眼下突然来了这么个大美女,心里像有小手在挠他,非常想接近,可又不敢把正脸给人家,因为自己长相寒碜。他把丁卫红安排在村里的五保户黄奶奶家,让丁卫红和黄奶奶一起生活,黄奶奶家的房子,由大队出人维修,外面抹灰,里面刷奖,门窗刷上新的油漆,像模像样地住进去。眼下先住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里,过两天黄奶奶家房子收拾好了就立马搬过去。
在等待搬过去的这两天,黄晋升天天到黄召庄来,一来就一天不走,在大队部跟丁卫红聊天。丁卫红心直口快,见了黄晋升身上的坏毛病,坏习惯,尤其在做人上的种种“不厚道”,随口就批,毫不留情。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经常要求别人学雷锋,你是领导,为什么不带头学雷锋?”而黄晋升虽然一阵阵的脸红,心跳,但非常认头,眼睛看着丁卫红明亮的眸子和红润的双唇,心里颤颤地暗下决心,鄙人为了这个美女要另起炉灶了,要洗心革面了,甚至对自己的老爸也开始强烈不满了:龌龊啊,这些年你给俺灌输的都是啥生地瓜玩意儿?你听听人家新四军团长的女儿是怎么说的?
来了个女知青,下到河川镇下面的村子,这件事很快就上了省报。盯住丁卫红的人非常多。来黄召庄看望她,给她送礼物的,包括书籍、衣服、特产、小吃之类,一段时间里简直让丁卫红难以应付。一个边防军连长还给他寄来一本贺敬之的长诗《雷锋》和一个针线包。家庭以往的教育告诉她,“无功不受禄”,不能沾这样的便宜。于是,她就把东西分给村民们。只把边防军连长的礼物摆在了屋里躺柜上,天天看,天天用。如此一来,让她一下子声誉鹊起,还没做出什么贡献,就在转年被选为大队副书记,而且可笑的是先选上了副书记,然后才填表入党。黄大想对这个品貌兼优的大美女自然是非常喜欢的,他不敢想“爱”这个字眼,但他所做的一切分明就是爱,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譬如,丁卫红要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黄大想就把她分到自己的队里,她真操起家什干活的时候,黄大想就跟在身边,随时给她补漏,看她不熟练干得慢,他就亲自上手帮着干。有人免不了会揶揄:“大想,你对别人咋不这样?”
黄大想道:“你不知道她是来自北京城的金枝玉叶?没看见镇领导拿她当掌上明珠?”
而丁卫红对这些之所以能够接受,是因为她并没有想成为邢燕子、侯隽哈样的“铁姑娘”,她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写出文学作品,要描写农村这片广袤的土地,和广大的农民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现在农村很穷,天天玉米面饼子要省着吃,稀粥省着喝,人人面有菜色。她自知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但她相信这种日子肯定会过去,她要跟随这个过程,体会和记录这个过程,将来描写这个过程。
以后黄召庄又来了两个保定府的知青,都没享受丁卫红这样的待遇。一是人们对知青不感觉新鲜了,二是他们没有丁卫红这么漂亮。品质好,年轻,又如此漂亮,真是一笔数不清的财富。她所具有的力量,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的。最明显的作用,是让副镇长黄晋升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过去被柴金菱揶揄“狗里狗气”的猥琐样子一扫而光。微笑增加了。也许这微笑是挤出来的,但不是过去的哈种别人总是该着他钱,一百个不上算的表情。下基层,也比过去更积极了。后来他对丁卫红说:“眼下很多人完全否定知青在农村的作用,原因在于他们根本不去体察知青在农村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哈种影响分明是一种文明和开化,绝不是相反。俺说得对白?”丁卫红大大咧咧地继续开起玩笑:“谁知道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农业学大寨”和“四清”工作要两件事一起抓,这是眼下黄晋升悟出必须做的事情。现实情况却不是很顺手。他来到郭家堡,问郭瓢子:“你们是红星村,学大寨打算怎么干?”郭瓢子想了想说:“咱是平原,没有山岗和山沟,要学大寨增加产量,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深翻土地,精耕细作。问题是咱村人多地少,平均一人不到一亩地,再怎么折腾,也只是混个半饱。”黄晋升有些气馁。但他不再为此非逼着郭瓢子如何如何。他设身处地,站在郭瓢子的角度思考——给各村自主权,让他们自己决定吧。适当放手,也许正是最好的管理方式。
这时,《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一匹马》的文章,报道一位中央领导的夫人在“四清”工作中下基层蹲点时发现的感人肺腑的好人好事。这个村叫桃园大队,这个大队的第二生产队从相距20公里的榆关公社某生产队买进一匹叫做“**青”的高头大马。外表看上去,这匹马膘肥体壮,蹄阔毛亮,但本村人知道,其实是一匹病马,卖出后他们感觉不妥,若是露了馅,肯定会被人说成欺骗而名声扫地。恰巧此时“四清”工作开始了,卖马的生产队感到如果“四清”清到这件事上,很可能被扣上“道德沦丧”的帽子,几个责任人都没法交待,便主动派人来桃园大队,协商退款事宜,要把马拉回去。谁知桃园大队也想在“四清”中表现一下,于是“风格更高”,不仅没有退马,还派人拉着这匹马支援对方春耕。后来,哈匹马果真病发死了,卖马的生产队便又提出退款,并另加赔一匹马,算是补偿。但桃园大队坚辞不受,要自己消化这个损失……这样一件事,与刚刚涌现的“雷锋精神”都是时下正在倡导的“社会主义新风尚”。所以,一经见报,立即在全国形成很大影响。
黄选朝虽然退了休不在岗位了,却对国家形势洞若观火,认为现在正是黄晋升应该有所作为的时候,便让他立即想办法,在河川镇找出这样的典型事例,报到县里。这是为你将来“打卧儿”,明白昂?黄晋升便苦苦思索,搜肠刮肚,但没有结果。为避免再挨一顿骂,他又来到郭家堡,找到郭瓢子,说:“桃园卖马的故事你看了白?”郭瓢子眨着眼睛:“看咧,不是省报上登的昂?”“对,想想看,咱郭家堡在‘四清’中有没有类似的好人好事?”“没有,现在沙荆花天天闹着给郭山河定‘烈士’,闹得俺头疼咧。”
黄晋升摇摇脑袋,一声长叹。又来到黄召庄,找到了黄大想。还是哈个话。黄大想道:“还找好人好事咧,‘四清’工作组天天折腾俺,让俺交代问题,做‘燕儿飞’,这两条胳膊疼得抬不起来。”
“让你交待啥问题?”
“‘大队账目不清’,你知道俺是个粗人,大队会计记的账俺又看不懂,清不清谁知道?”
“你当大队书记都这么多年了,连账目还不会看?”
“你会昂?你教教俺。”
黄晋升没说话。他也不会。
……自从郭山河去世以后,沙荆花一直一个人在郭家堡生活。郭山河和陈玉妮生的三个孩子,先后被她送到保定府上学,此后再没回来。以后逢年过节,陈玉妮会带着一群孩子来看望沙荆花。捎来几斤好米好面,还有作为营养品的大红枣。陈玉妮曾经劝说沙荆花也住到城里去,说哈边房子富余,加你一个人不算么,却被沙荆花拒绝了。她说:“柴大树是死在河川镇的,郭山河也是死在河川镇的,他们是俺的两任丈夫,俺怎么能离开他们?”
沙荆花的屋里,墙上挂着柴大树和郭山河的大幅遗像。可是,柴大树是“革命烈士”,而郭山河么都不是。死后连“因公”也没定上。在县机关和镇机关甚至还有各种“帽子”流行:“郭山河是逃跑主义,是机会主义,是贪图享受的阶级异己分子……”乱七八糟带有时下特点的语言不一而足。当初进保定府找郭山河引来横祸的郭瓢子,被沙荆花吵得没脸见人,打算上吊,幸亏被老婆救下。他一直在村里当着副书记,不敢当正书记,其实是出于愧疚。还导致他始终不敢坐郭山河的椅子,他面临沙荆花没完没了的吵闹,也是无计可施。沙荆花一门心思要把郭山河定为“革命烈士”,郭山河在郭家堡干了多少好事,你们心里有数昂?他的死源于郭家堡的工作,你们哈个不知道?现成的事竟然不给办,俺这辈子跟你们豁了!郭瓢子只能给个耳朵听着。不解气就打俺吧,嫂子,你打俺两下,俺能承受!
一闹就闹了十几年。沙荆花是烈士遗属,没人敢惹,但村里、镇上都给沙荆花定了“精神不正常”的性,没人跟她计较,也没人听她倾诉。写了告状信也没人搭理。陈玉妮得知后曾经多次劝慰,都无济于事。县里最早也曾研究过郭山河的问题,但镇里的意见是:郭山河是个有问题的干部,甚至不算好人。具体讲,战争年代滥杀俘虏,土改时期帮助地主,跃进年代不练钢铁,天天嚷嚷玉米红薯……镇里的人都把郭山河编出顺口溜了……尽管齐书记非常喜欢他,也爱莫能助。
还有让黄晋升更懵懂的事:这一年是中国历史上最敏感,后来颇有争议的一年。有人说是“严重错误”,有人说是“艰难探索”,都有自己的理由。报纸上的社论经常出现这样的话:“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涤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准确不准确?如果准确,污泥浊水该不该**涤?如果不准确,为什么全国哈么多有识之士全都听之任之?真让黄晋升云里雾里。年初,国家在这里召开“华北地区文艺调演”,山西省晋剧团根据“四清”中《人民日报》上《一匹马》的故事,改编成一出大戏:晋剧《三下桃园》,来参加调演,黄晋升闻听以后,还把剧组请到河川镇来演了一场。几年后,这出戏改名为《三上桃峰》,又在运动中演出,便遭到批判。此为后话。而组织观看《三下桃园》一事,则成为黄晋升挨批的把柄和口实。河川镇的大院里一时间贴满了大字报。黄晋升整日里焦头烂额,极其沮丧。
这时,郭家堡也形成了两派,但彼此并没有互斗,原本乡里乡亲的,谁怎么回事全都知道,于是,在郭瓢子发动下,两派一起狠批早已作古的郭山河。无限夸大,无限上纲,张冠李戴,捕风捉影,吹拉弹唱,举一反十。当然,事先郭瓢子找到沙荆花协商了一下:“嫂子,你看现在运动来了,咱不干也脱不过去,可俺又不想互相伤害,乡里乡亲的谁跟谁呀,是白,俺想这样——”
“俺明白,你想来虚的,但你们不能点他的名字。”
“哈个自然!”
村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写的都是“哈个人”,两派的大字报全不点实名。如此一来,内容就可以随便写,可以是“哈个人”的,也可以是别人的,无中生有的事,编成笑话的事,都可以硬揇到“哈个人”头上,简直像开玩笑,于是,有的就把传说中黄选朝在县大队怕死不敢公开露面的事写到“哈个人”头上,把黄晋升掉进水坑写成“哈个人”因做坏事,遭到报应掉进水坑。郭家堡也有人跟着看过黄晋升组织的晋剧《三下桃园》,但他们文化不够,没法批,所以村民们在大字报中没人提及。有的村发生了武斗,还弄来了枪支。郭家堡却如一潭死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大字报不动枪支弹药”,成为他们的特点和“短板”。
黄选朝在家中得知儿子黄晋升正在火上被燎,虽有些恨铁不成钢,哈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便想帮一把,于是指挥儿子:“你要当造反派,要打冲锋,运动是培养、选拔干部的好时机。你不用造别人的反,造你爹的反就够你成名的。”两个人经过协商,狠批黄选朝提前退休之事,大讲这是“革命意志衰退”的具体体现,作为打过仗流过血的老同志,实在不应该,必须向全县人民交代清楚。儿子反老子,真的让黄晋升锥处囊中,脱颖而出。而且,这种揭发批判无伤大雅,反倒让人时时记起,哈个黄选朝是“打过仗、流过血”的。这样的老同志应该保啊,便涌现出对立面。黄晋升立即与对立面握手言和,站到一起。避免误会。现在讲究动家伙,你若给俺一棍子,冤不冤?
这时,丁卫红来找黄晋升,说父亲在城里受到冲击,要到河川镇躲几天,但必须严加保密。丁卫红的请求还能不答应?黄晋升立即把丁卫红的父亲安排到自己家里。他在镇上住的是两间屋子,里外间,让丁卫红父亲住里间,他住外间。其间丁卫红的父亲病重,黄晋升便倾尽心力照顾,喂饭喂药,崴屎崴尿,直至半年后为老人家送终。父亲临死悄悄跟女儿说:“这个黄镇长真不错。”丁卫红原本就是大大咧咧的人,“五期”过去以后的一天,回味父亲的话,便心血**,抱住黄晋升亲了他脸颊一口,算是一个未婚美女的最高奖赏。从此,黄晋升更加铁了心,遂加快了与柴金菱离婚的步伐。
而这时黄选朝还在对他进行过谆谆教导:“在现在情况很复杂的形势下,俺们没有高瞻远瞩的能力,怎么办?做机会主义者。具体讲,就是见机行事,不谈原则不谈公理,只讲实用。”眼下怎么做机会主义?就是继续找县领导的问题,譬如哈个齐书记,他曾经支持郭山河,给他贴大字报,此时不贴,更待何时?
黄晋升嘴上答应,却并没有做。通过害人而博取自己的名利,这种事现在他已经嗤之以鼻。父亲的教诲抵不过美女的教诲。他的心里现在已经写满了丁卫红,只要得到丁卫红,这辈子就“汽车压罗锅”,直(值)了,谁贴谁的大字报,去哈个生地瓜白。当不当镇长都无所谓了。不是丁卫红说的话,俺一概不听。
这时,县政府有人贴出大字报,揭发黄选朝为儿媳妇“走后门”,要求柴金菱回河川镇小学。柴金菱在县城的家里,门窗都被大字报糊上了。黄晋升来城里看望老婆孩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切,便当机立断,提出与柴金菱离婚。
柴金菱道:“撵俺?你做梦!惹急了俺就把你家的事都抖弄到保定府去!”
黄晋升道:“你不怕难看就尽管去,甭说是你,俺都要写大字报揭发咧!”
柴金菱终于认头了,悄没声息地跟着黄晋升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孩子全都跟了黄晋升,只有大儿子黄天厚跟着柴金菱。
这一年,梁斌和几位战争年代过来的老作家因为运动被集中到保定府,名义是办学习班,但从领导小组的工作计划看,是每周进行一次揪斗。学习班里的几位老同志得知以后,就给家乡的亲朋好友写信告知,要亲朋好友寄些红药水、消炎药、纱布之类,如果受到皮肉之苦好有个治疗。梁斌在天津的朋友和弟子得知以后,急忙以“批斗”的名义把这几人一并救走了。来到天津以后,把他们藏在第一工人文化宫的后院,叮嘱他们不要随意外出,在这里静养,想写什么尽管写。此时梁斌就开始构思写作土改题材的《翻身记事》了。这些作家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老革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不应该再有什么闪失了。
保定方面的陈之谦等人得知梁斌来到了保定,急忙打听梁斌的住处,打算探望,有关人告诉他,说梁斌被湖北哈边的人接走批斗去了。因为梁斌以前在湖北工作过。陈之谦十分纳闷。他现在有很多事不能理解。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久经风雨,见多识广,眼前发生什么都应该在预料之中。但现在他对很多事真的说不清楚了。譬如:波澜壮阔的运动**涤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这句话有毛病吗?应该说没毛病。旧社会确实遗留了很多“污泥浊水”,否则的话根本用不着建立什么“新中国”。但“**涤”应该是思想文化上的甄别与清理,干么要烧书、烧字画、捣毁古庙?哈不是毁坏文物昂?哈么多的年轻人参与其中,你们读过哈些书昂?知道其中哈些是营养,哈些是糟粕?既然不知道,凭么要烧?哈不是钱昂?中国有哈么富裕昂?你们连吃粮都用粮本,定量供应,敞开吃都做不到,凭么随便烧书、毁坏文物?哈个人若触犯刑律,对他诉诸法律,判刑就是了。揪斗,“坐飞机”,挂十几斤重的大牌子,做人身体罚,算哈门子工作方法?过去小鬼子、汉奸对地下党才这样从肉体上折磨,是白?蒋介石对付李公朴、闻一多哈些进步知识分子的办法就是派特务做肉体消灭,天安门城楼上都宣布建立新中国了,逃离大陆前的蒋介石还要把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江姐、许云峰等政治犯杀害,这种行为必为人类所不齿,也必将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思想的问题应由思想的方式解决,刑事的问题应由刑事的方法解决,不可混淆,是白?但这些想法只是偶尔和陈玉妮说说,与外人从无交流。
但陈之谦此时已经退休,加之以往他从来没有发表过对上级领导对国家的不利言论,所以,运动来了,没有人给他贴大字报。偶尔有一两张,也引不起众人关注。倒是曾经有几伙学生请他出山组织造反队,被他托病婉拒。
几年后,梁斌在北京市和河北省的一些保定二师毕业的老同学,有的在运动中不堪凌辱而自杀,有的则住了牛棚,他们的子女来保定府找到陈之谦诉说衷情。他们的父辈都是跟随毛主席革命多年的老同志,怎么会挨整咧?陈之谦于唉声叹气中和他们商量:天津有个你们父辈的老同学梁斌,就是写出大作《红旗谱》的哈位,咱们去他哈讨个说法白,他见多识广,肯定有自己的见解。大家齐说好啊,去白。
这时应该是1972年,梁斌也刚从干校“放”出来,见了陈之谦和一群孩子,自然是喜不自禁,但很快又转为忧虑。哈两位自杀的朋友,都是他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同志。这不能不让他难过。为表示对老朋友和其子女的怜爱,便请几个老朋友的孩子去下一次馆子,而且一定要下“名馆”。“你们吃过西餐昂?”梁斌问。“没有。”大家说。“走,咱到天津小白楼‘起士林’西餐厅去吃西餐去。”
陈之谦道:“孩子们怕是不习惯。”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怕梁斌花钱太多,而且西餐是个时下十分鲜见,并带有“封资修”色彩的玩意儿,万一再惹来新的麻烦咧?梁斌回答:“不习惯没关系,不是正可以换换心境昂?”
请自己的校友和战友的孩子到外面吃顿饭是很平常的事儿,可时下梁斌自身的“问题”还没有“正式结论”,这样做会不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扣上“向组织示威”或者“反攻倒算”等罪名,再次发生揪斗?陈之谦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梁斌摇了摇头:“就这么地白!”他的性格就是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对自身危险根本不在乎。因为他相信自己,过去是个革命者,现在也没有退缩。他在饭桌上叮嘱孩子们:“乌云遮不住太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一桌吃饭的一共两个大人十三个孩子。陈之谦和梁斌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吃饭,心潮起伏,百感交并。当年的起士林是天津最高级的西餐厅,很少有人吃得起。这些孩子围坐在一张长条桌子旁,引得大厅里的顾客和服务员个个关注,他们大概觉得花这么多钱请一帮孩子吃这么贵的西餐有点不可思议。可这顿饭在陈之谦和孩子们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陈之谦在日记中感叹:“我校的梁斌,不愧为杰出的红色作家,他严肃少语的另一面是大海一样的情感世界。”多年后他还感叹:毛泽东在晚年说自己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小岛去了,二是搞了这次运动。言语之中透着自信。以毛泽东之智慧与伟大,总是有他深思熟虑之处白?十大元帅之一的叶帅曾说,俺们十个人没有一个吃干饭的,彼此都不甘示弱,但唯独对毛泽东全都敬佩得五体投地。当年三五九旅的旅长、后来的国家副主席王震说:毛主席比我们早看出五十年。这些人都是有识之士,为么这么说?……
学富五车的陈之谦,以致整个河川镇,是在懵懵懂懂、百思不解中走过了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