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想在黄召庄放了卫星,但他没有真的搞一个二十四万斤的样板,他知道哈个是空话,可行的办法是搞一个万斤的。他把二十亩地的小麦集中到一亩里,麦棵子一根挨一根,他派人给黄选朝送信,请镇领导来看看,黄选朝不来,只说:“俺给你叫个记者来,照张相发表就行了。”这时,有老农告知黄大想,你把麦棵子弄这么挤,不通风,就该烂了。黄大想感觉此话有理,便从大队搬来打谷用的手摇鼓风机,稳在地头,安排十个壮汉轮流上阵摇起,让出风口对着麦棵子下部猛吹。可是记者迟迟不来,就把十个壮汉累得不行,大队还组织人天天给他们送吃送喝,夜里也不让回家,就在地头搭个席棚轮流睡觉。终于,三天后记者来了,黄大想笑呵呵介绍:“你看这亩万斤麦田,密密实实,像一领席,这边推,哈边动。你推一下试试!”记者只是呵呵一笑,不推,照了两张照片,问了问情况就走了。好像不够兴奋,是这卫星放得太小,还是没有新意,不得而知,报纸发没发消息,也不得而知。
但事后这集中到一起的二十亩地的麦子,没在合适的节气里得到应有的灌浆,有的烂在地里,有的成为半空心的秕子。黄召庄的人对黄大想好一顿责怪。秋后村里十好几户粮食断顿儿了。黄大想丢光了面子,想辞职,可是黄召庄的村委会成员一致不同意,为么,因为你还没赔回损失。黄大想只得厚着脸皮向镇里伸手,请求黄选朝想办法。
这个秋后,不光黄召庄,还有很多放卫星的村子闹了饥荒。好在这些年来,黄选朝在镇上留有些许“后手”,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派上了用场。此时开仓放粮,算是解了黄召庄等村的燃眉之急。他这个粮仓在镇政府后院,比较隐蔽,上级领导都不知道。原先只对同僚说“这里的粮食是周转粮,在这儿搁着只是暂存。”于是无人计较。镇里居民有不少是吃“统购统销”商品粮的,因国营粮库仓储紧张在此分存一部分,也属正常。此时一放粮,很多村子赶着大车来领粮,就再也不好解释了,便被下属告到了县里。县领导急忙下来查看,见库里已经空空如也,粮食已经发下去了。再收回是不可能的,强收的话说不定就会出人命。于是,黄选朝获得“欺下瞒上”罪名而遭记大过处分。违反国家政策私存哈么多粮食没有上缴,这是该掉脑袋的节奏咧。“好在黄选朝全用在赈济无粮村民身上,个人并没有拿走一斤。”这话是县里齐书记说的,算是把他保下来了。天天在办公室写检查,写就写呗,渡过难渡的一波,最为重要,黄选朝吸吸鼻子,腼然一笑。
而郭家堡平平稳稳,村民们感谢郭山河,做了功德牌匾送给他,上面刻了金字“模范书记”。郭山河感谢村民们,但他没把牌匾挂出来,而是放在躺柜后面了。只是做个纪念。如此而已。但红星村的这种表现不能让镇领导满意,秋后收了玉米打了场以后,镇里黄选朝为戴罪立功,遂派出干部长驻郭家堡,组织村民们盖起高炉,开始大炼钢铁了。因为村子里确实找不到内行,连简单的原理都说不清,于是,黄选朝把镇中学的师生派来一部分,其中包括黄晋升,来领导炼铁。黄晋升本来在郭家堡当过副书记,与很多人都相熟,工作就比较快地开展起来。
他们盘起了几座小高炉,通上风箱,没有原料就发动全体人员四处收集废钢铁,甚至村民家里暂时不用的锄头、铁锹、破锅一类物件,也全部上缴,送到小高炉跟前;镇里支援了一部分煤炭,方圆左近的树木也伐光了,将煤炭点燃后再续上废铁,就开始冶炼起来。煤炭消耗很多,炉火也很旺盛,可就是化不开废铁,反而把土炉给烧塌了。黄晋升经过了解,方知垒小高炉需要耐火砖,又听说天津有专门生产耐火砖的厂子,于是就派人到天津买耐火砖,重新垒起了土炉。几经折腾,终于有了收获,把废铁融化烧结在一起了。因为是废铁与煤炭混合烧制,所以炼出来的钢都呈豆腐渣或瘤状,作为放卫星报喜的材料送到镇上,供各方面人员参观的时候,人们总是忍不住要问:“这就是郭家堡炼出来的钢铁?”“这样的钢铁有么用哎?”
因为原料和燃料来源紧张,郭家堡一度发动全体人马外出捡拾废钢铁,四处伐树,黄晋升也通过父亲想尽办法淘换煤炭,但最后终究难以为继败下阵来。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郭山河被排斥靠边站了,谁让你在大潮流面前不积极咧。在这个阶段,黄晋升是代行村书记职务的。郭家堡人和一干师生,断断续续干了半年多的时间,虽没有完成上级下达的钢铁任务,但终归做了努力。之后,他们把所有不成型的“钢铁”,送到了指定地点。至于这些钢铁有么用途,他们就不得而知了。黄选朝父子因为给上级领导作了劲,得到表扬,撤销了原有的处分,还因为资历较老,眼下又是用人之际,被提起来做了副县长,仍然兼着河川镇的书记,而黄晋升做了河川镇副镇长。柴金菱等人必然兴高采烈,于是整个黄家欢天喜地,在家里摆桌庆祝。
原本不同意办大食堂的郭山河妥协了,其实是他“靠边站”了,现在黄晋升在村子里呼风唤雨,村民们认为反正大食堂是吃自己,“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便放开了喉咙。尤其黄晋升定的方案是先吃细粮,让村民们解解馋,当当“国家主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敢阻拦?村子里一个投诚伪军出身、曾经给郭相臣当过佃农、一贯省吃俭用的老叔,在第一天吃炸酱面时,粗瓷海碗吃了三大碗,打着饱嗝回了家,到家就感觉肚子疼,就忍着,想等吃饭的儿子回来带他找村里土医生看看,结果儿子回到家,发现父亲已经咽了气。另一个吃多了的,见情况不好,让儿子借了板车拉着他到县医院看病去了,医生给他照了X光,说是胃出血,撑的,留下住院开了刀,保住一条命。村子里转天有一半人出不了工。
这边库存粮食日渐减少,哈边公共食堂里还在海吃,乡里乡亲们丝毫觉察不出半点危机,郭山河的心都快揪出来了。他多次向其它村委会干部告诫:照目前这个吃法,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马上禁止是不现实的,谁也不敢不让大家做“国家主人”,但要赶紧实行按人定量打饭;过去郭家堡最趁钱的郭相臣家,也不敢顿顿饭都吃好粮食而不吃一点粗粮和代食品;大炼钢铁不能忘了播种玉米和红薯,否则来年吃么哎,交么哎?
非常遗憾的是,此时村子里支持郭山河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多数人对他嗤之以鼻。于是,他的意见被当成了耳边风。甚至,黄晋升在村委会上还质问郭山河:“你要螳臂当车昂?忘了你是靠边站的人!前不久毛主席发表了新的诗篇,你知道是哪篇?”郭山河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抽着烟袋,吐出一口口浓烟。“俺给你扫扫盲白——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又对另一个村干部郭瓢子道,“瓢子,你回头带人在村西挖个坑,把五曲河的水引进来,养点鱼,凡是工作有牢骚的人,都让他们去观鱼,受受教育!”
事过之后,黄晋升真的安排郭瓢子去挖坑了,郭家堡便真的有了个养鱼坑。这个坑原本是嘲弄郭山河的,后来却作践了他自己。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黄晋升能够言必行,行必果,还是很让村民们佩服。黄晋升以镇领导的身份,命令郭山河去养鱼坑养鱼以示教育,你天天“观鱼”,观上一两个月,能清醒了白,还闲得难受乱发牢骚昂?哈些日子,郭山河天天坐在坑边,看看坑里游来游去的鱼,看看村子里大食堂烟囱冒出的青烟,再看看没人侍弄,草比庄稼高的庄稼地,百感交集,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起自己:可能自己真的错了。他想起过去在保定二师和陈玉妮经常吟诵的唐代李白发怨愤的哈首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哈个时期是小知识分子的情怀,手挽手读诗,怨天怨地发牢骚,眼下早已没有了哈种“小”,代之而来的是陆游的“病起书怀”:“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哈也是他和陈玉妮经常吟诵的诗句。往事如烟,他眯起眼睛,朝着眼前的水坑里吐了一口唾沫,谁知立即被水里的一条小鱼吞掉了。
为了给儿子捧场,黄选朝亲自带着孙子黄天厚来郭家堡吃大食堂,哈个日子像过节,黄晋升在大食堂的门口拴了红绸子,从邻村请来了吹鼓手,吹起唢呐,敲起锣鼓,舞起秧歌。黄选朝“与民同乐”,加入了舞秧歌的队伍,欢声笑语,闹作一团。待他们走后,郭家堡的大食堂维持了两个月,便捉襟见肘,库存粮食要吃光了。黄晋升不便出面,让郭瓢子宣布:从即日起,取消饭菜管饱、不上计划的做法,改为按人定量打饭;又鉴于以往大家对炒菜意见很大,今后大食堂只供应主食,取消炒菜。定量以后,必然不能保证人人吃饱了。人们不再围着大桌子吃饭,而是把饭打回家吃了,哈种热热闹闹的气氛也随之消失。饭量大的人,有提意见的,就被黄晋升勒令去养鱼坑“观鱼”。
郭山河也得去吃大食堂,否则就等于不支持黄晋升工作,再说建了大食堂以后,大队不再给个人分粮食,你不去吃食堂,到哪吃饭?他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到大食堂吃饭的人。郭瓢子跟他私交不错,见此时已经剩饭不多,估计他吃不饱,就把每次蒸胡萝卜的汤汁给他留着。郭山河也担心沙荆花会吃不饱,就把食堂煮完胡萝卜剩下的汤汁,灌到铁罐里拿回家,再熬成粥状与沙荆花分享。此时,沙荆花便说:“好,比小贩卖的梨膏糖还甜。这是你这么多年以来最严重的‘特权’,不过,是因为留饭不多给你的照顾!”
时隔不久,窝头突然变小了,粥变稀了。各家各户去打饭的人,开始计较起厨师称饭时秤杆的高低、秤星的准确度了,打粥时厨师的大勺子歪一点,村民就会骂街,三天两头会有人把已打回家的饭食又拎回来让厨师重新过秤。如果厨师不配合,村民就会大打出手。一个练武的后生因为对厨师不满意,把稀粥泼到了厨师脸上,出门时回脚一个搏腿功,将食堂大门踹散了。
时隔不久,主食取消,其实不能算取消,而是改为稀粥里带胡萝卜块,整个郭家堡的库存粮食已经基本告罄。食堂能供应给大家的饭食,只剩下夹带胡萝卜块的玉米面粥。家家户户不得不自己在家二次开伙,从各种渠道淘换来南瓜、白菜、豆角之类充饥。“时隔不久”这个词儿在这儿不是受欢迎的词儿,但却不能不说,因为它来得实在频繁,绕不过去,因为真的是时隔不久,瓜菜都被吃光,人们又将目光投向了长在荒田野塘的各类野菜上,其中有不少野菜,过去是连猪都不爱吃的。用来“观鱼”的哈个坑,已经被捞了无数次,早已连个鱼毛儿也没有了,一些一蹿一蹿的用于喂鸡的鱼虫子,也被村民们用口罩布缝了鱼抄子捞光了,回家煮着吃了。大田里的蚂蚱、油葫芦、油壳螂,全被捉光,回家烤着吃了。一些田鼠的洞眼儿,被村民们挖得老大,烟熏、水浇,直到捉住田鼠为止。天上的麻雀也几乎被抓光,哈是见一个抓一个的。抓麻雀的方法独特,人们举着棍子、秫秸轰赶,不让它歇气,而麻雀本身飞不远,要飞一气歇一气,这就倒霉了,很快便累得从空中掉下来,于是,就立即被投进火中,变为食品。
黄晋升因为是镇上的干部,每天回镇上吃饭、睡觉,他是怎么解决吃喝问题的,村民们不得而知,也没人追究,你也没权力没资格过问和谈论人家。但村民们饿急了时候,会找出气筒。他们蓦然间发现了大食堂做饭的厨师郭长福脸色红润,与一般人不一样,于是,很多人围在大食堂的门口开始卷街。
郭长福是郭相臣的出了五服的侄子,但解放前给郭相臣当过佃户。现在人们首先联系到出身,说他身上有地主的影子,是地主狗腿子;其次,多吃多占也是板上钉钉的罪名,哈张红脸膛就是铁证;打饭也“看人下菜碟”严重不公,偏向自家人和队干部;作风不正,年轻漂亮的女人来打饭,就多给。这最后一条完全是无中生有,却传得最广。因为郭家堡的年轻漂亮女人几乎没有。勉强有几个稍稍有点姿色的,早都嫁到了外村。郭长福的嘴有点歪,哈个是“胎里带”,并不影响吃饭、说话,此时也变成村民们的“骂资”。
村子里一贯泼泼辣辣,经常找生产队闹事的“坐地炮”郭三嫂子,一天跟头把式地跑来,将半盆胡萝卜粥“嘭”一下子蹲在大食堂称饭的铁皮秤盘子里,叫道:“嘴歪眼也瞎的王八蛋你自己看秤!”郭长福对郭三嫂子的随口骂街是司空见惯的,但这次见她直接把矛头对向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从秤星上看,打给她家的胡萝卜粥是份量略有不足。但一向精明的郭长福绝不想认账,因为他很清楚,认了这个账,就等于否定了自己以往全部的工作,必须死撑到底。于是,回击道:“打出去的粥是热的,你打回家水汽跑了还能不轻一些?再说你儿子来打粥,谁能保证他在路上没偷着喝一口!”
“俺家三代贫农,俺孩子诚实着咧,你这个地主的狗腿子嘴歪眼瞎心也瞎!”
“算了算了,甭胡吣了,他也是‘三代贫农’!”郭瓢子怕他们动起手来,急忙过来拉架,又从锅里象征性舀出半勺粥,补到郭三嫂子的粥盆里。这事算是了了。否则不知会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回头郭瓢子也骂了郭长福:“你就这么不争气,现在形势这么敏感,你多吃哈一口有么好处?”
郭长福是郭瓢子的叔伯兄弟,说话不见外,便据理力争:“俺多吃个屁呀,俺天天吃啥你不都看着了?”
“哈你的脸咋就比别人红了?”
“哈是俺吸收消化功能好,吃了饭反映到脸上,让人一目了然。你们脸不红,是没有良心,吃了饭脸上还发黄,给生产队抹黑!”
郭长福非常生气,撂挑子不干了。闹他个妈的。他把白大褂一脱,随手扔在案板上,一走了之。炉火也不管封了。郭瓢子在背后喊:“狗日的你不能走,你走了谁干?”
郭长福道:“谁爱干谁干,反正俺不干了!”
“俺开除你党籍!”
“你随便!”
郭瓢子气得够呛,当即走出食堂,骑上自行车到镇上找黄晋升去了,他要和黄晋升协商两件事,一是开除郭长福,二是撤销食堂。黄晋升对这种事当然是同意的,郭家堡的现状他心里明镜似的。而问题是郭瓢子提的,这就让他有了“退身步”,如果上级领导追究,他就把郭瓢子这个替罪羊推出来。当郭瓢子从镇上回来的时候,见村里浓烟滚滚,赶过去一看,却是大食堂遭了火灾,已经烧成一片废墟。村民们都围着看热闹,却没有人救火。两天后,一声尖厉的警笛声打破了郭家堡的宁静,街上村民们脚步杂沓地奔走相告:“公安局来抓人了!”“公安局来抓人了!”
郭山河也神情落寞地跟着跑出去,却见一辆土黄色警车停在村街上,两三个公安人员正架着郭长福向车上走去。原本就嘴歪的郭长福,此时嘴更歪了,口水也耷拉下来,而且已经失去了行走能力,裤裆全是湿的,几乎是被拖上车的。时隔不久,镇上传来消息,郭长福被判了在三年徒刑。没判刑以前,郭瓢子曾经找过黄晋升,说郭长福毕竟是自己的堂兄弟,操办大食堂以来,郭长福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这把火还说不定是哈个有牢骚的人放的(他自己也始终不知道大食堂为么着火),请求黄晋升帮着说句话,早点把临时拘留的郭长福放出来。谁知黄晋升这样回答:“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既然大家都反对他,判几年让他清醒清醒是好事!”搪塞过去。
郭家堡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让郭山河痛不欲生。但他因为靠边站了,没有发言权。只能看着,暗憋暗气。一跺脚便真的回到保定府与妻子陈玉妮和孩子们团聚了,最高兴的事是见到了他非常崇拜的老校友、作家梁斌,得到了梁斌亲手签名的《红旗谱》。这是他这段生活中的唯一亮点。梁斌比他大八岁,目光炯炯,身体康健,一口不改的家乡话,因有着“高蠡暴动”、“反割头税”、“保定二师学潮”的亲身经历,加之深厚的政治、文学造诣,几经磨砺,写成煌煌大作《红旗谱》,为后人留下宝贵精神遗产。谈到眼下的潮流,梁斌不便直言,只是说:“现在下么结论都为时过早,出水才见两腿泥,往后看白!”而梁斌为写《红旗谱》一再辞官的经历,让郭山河十分汗颜,自己在郭家堡没有取得更出色的成绩,就离开了,内疚啊。他担心下一步郭家堡没有好日子过——今年一年基本都大炼钢铁,大队里基本没怎么干农活,秋后无粮可收,吃么,交么?
就在郭山河在保定二师做起后勤工作,刚刚顺手之时,村里的副书记郭瓢子找他来了。说现在村里好几十户吃不上饭,打算外出逃荒、要饭,请村里开出大队证明,可镇上不让开,你去帮着说说情,总不能眼看着大家挨饿见死不救白?(没有大队证明,走到哪都被当做“盲流”,会被劳动教养)郭山河一听这话,大脑便“轰”一下子,仿佛放了一个炮仗。俺们红星村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可黄选朝对他的一贯态度他是知道的,只怕去也白去。郭瓢子见郭山河迟疑不表态,一条腿跪了下来:“你终归当过县大队队长,和黄选朝在一个锅里?过马勺,是白!”郭山河想说,你这话没错,但现在的情况是天上地下,黄选朝怎么可能听俺摆布?他还在犹豫,郭瓢子便加码了:“你也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咱郭家堡,曾经的举红星的人,现在村里成了这个样子,你忍受得了?——今天这话算俺白说,这一跪也白跪,俺是个睁眼瞎,看错了人!”郭瓢子“啪”“啪”地抽起自己的嘴巴。郭山河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拉起郭瓢子,拥着他就出了门。
郭山河以自己的老面子拦住了乡亲们,大家熙熙攘攘地来到镇政府,找到黄选朝。在黄选朝面前从来不肯低头的郭山河,学着郭瓢子单腿下跪,对着黄选朝抱拳作揖,以求情的口吻说,把镇上粮库打开,给乡亲们借一点口粮白?开一点副业的口子白,否则这么多家都断顿儿了,要死人的!黄选朝道:“你让俺开粮库?前不久刚刚给俺一个记大过处分你也不是不知道,难道俺还往枪口上撞?再说了,搞副业?你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郭山河一下子红了眼睛,这都“几儿”了,你怎么还这么说话?乡亲们的生命在你眼里连一个(莫须有的)名词都不如?他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既愤怒又脸色极其轻蔑地将一把鼻涕甩到了黄选朝的脸上!气得黄选朝抓起毛巾使劲擦脸,大叫:“来人啊!拿下他!”隔壁的秘书是原来县大队时跟随黄选朝的文书,对黄选朝的话是言听计从的,见郭山河正要挥拳砸向黄选朝,便搬起身边的一个木凳,迅即给了郭山河脑袋一下子。于是,郭山河像一扇墙一般,呼啦一下子躺倒了。
这个秘书过去执行黄选朝的命令习惯了,保卫黄选朝也习惯了。
当陈玉妮知道此事时,已经有了后果:郭山河被送到镇医院,初步诊断为外伤加脑溢血,再送到县医院,便没有了生命体征!陈玉妮肝肠寸断,也一下子昏倒在医院里。
……镇秘书被秘密地判了三年徒刑。如果没有黄选朝出面作保,后果不堪设想。秘书进了监狱以后,黄选朝给秘书家里送去一笔钱,半年后又帮秘书做了“监外执行”处理。然后为秘书平反,说郭山河是自己“气性大”摔倒磕在桌子角上了。还有一种说辞,是郭山河原是郭家堡的精神领袖,见到乡亲们外出讨饭,脸上“挂不住”了。似乎这种说辞比较符合郭山河的一贯性格,于是,迅速流传开来。陈玉妮对这几种说辞都将信将疑。权且信他脸上“挂不住”之说白。
……陈之谦协同陈玉妮带着一群孩子,把郭山河的骨灰埋在了郭家堡,郭山河家的祖坟里。下葬的时候,沙荆花没有前来,说是在家里坐在炕头上“压炕”,乡下讲究这个。村子里年龄相当的妇女来了一大帮,陪着沙荆花。大家不提眼下的“正事”,只是说起当年柴大树、郭尚民一干人烧炮楼,哈个火光映红了万柳堤,浓烟得有十几仗高。说起郭山河拉着乡亲们冲出包围圈,钻进封锁沟,哈是“钻”咧,人们是滚进了封锁沟咧,耳边子弹啾啾地叫,谁滚得快就可能活命,滚得慢就可能中了子弹。
……陈之谦领着哭肿了眼睛的陈玉妮和一帮孩子来到万柳堤,郭山河经常踱步思考问题的地方,鞠躬凭吊。陈之谦说:“《清史稿》讲:‘万柳堤始建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乾隆五十四年培修,绵延十一州县,长十三万余丈,合七百七十六里,嘉庆十一年又筑’。近三百年来挡住和分流了无数次洪水,造福一方人民。郭山河自然明白这一点,而他的灵魂也将融入这巍巍长堤。”陈玉妮率领孩子们长跪不起,哭声震天。
陈之谦和陈玉妮、沙荆花拿出了自家的全部积蓄,分给了郭家堡外出讨饭的人家,让他们想办法拆兑点粮食吃,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讨饭的人们不再等待哈个“狗屁的介绍信”,成帮成伙地上路了。拘留就拘留白,好歹管口饭吃,是白?如果不管饭,就干脆死在拘留所,死在哈里不是个死?
沙荆花极度苦闷,给保定府的沙耕读写信倾诉。半个月后,沙耕读回了一封信。说了很多抚慰的话,顺便说了说这一年来国家的一些大事,譬如:年初,《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由人大常委会通过公布,此后,分配口粮、票证、求职、迁居等,都以户口登记为凭证;全国掀起以“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全国掀起了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和群众性大炼钢铁运动;“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建立了公共食堂、托儿所、敬老院等;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揭幕;新中国第一辆国产“东风”牌轿车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试制成功;洛阳第一拖拉机厂生产出第一台“东方红”牌拖拉机;赫鲁晓夫秘密访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总校和30所分校开学;“红旗”牌高级轿车在第一汽车制造厂诞生;中国福建前线部队奉命开始向金门和驶向金门的运输舰船进行警告性炮击;全国农村人民公社化全部完成,参加人民公社的社员达1.2亿户,占全国农民的99%;参加抗美援朝8年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回国;毛泽东在郑州召集有部分中央领导人、大区负责人和部分省市委书记参加的工作会议,开始纠正已察觉到的人民公社问题上的错误;国家在北戴河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确定1958年要生产钢1,070万吨,比上年翻一翻;最值得一说的,是北戴河会议后不久,毛泽东及中央其他领导人在各视察中觉察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一些错误,毛泽东在郑州主持召开有部分领导人、大区负责人和部分省、市委第一书记参加的会议(史称“第一次郑州会议”)开始着手纠正……
夜晚沙荆花坐在八仙桌子跟前,一个人面对一盏孤灯,拿着沙耕读的信浮想联翩:假如县长、镇长都是郭山河这样的人,在“放卫星”、“大炼钢铁”、“吃大食堂”问题上都冷静处理,而不单单是迎合,结果不是要好得多!信中说的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让她想起柴大树和郭山河。她的文化并不高,并不是小知识分子的哈种多愁善感,而是这些年来因为受到柴大树和郭山河的影响,她对国家、民族的问题既经历得多,也思考得多。国家有成绩,她为之高兴;国家有闪失,她为之心焦。她绝不是哈种“有口吃就万事大吉”的农村女人,她对国家发生的一切都密切关注,她觉得国家这一大摊子和自己的小家一样,有自己过日子的路数,出了偏能够及时纠正最好。怕就怕拿出偏当好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或装聋作哑百般遮掩却不纠正。
……
县城的中心街上走着一老一小两个人,他们手牵手,神情轻松,脚步随性,慢哒哒,悠哒哒,偶尔揪一把抚到头顶的垂柳枝叶,甩手一扔。他们刚刚从县城电影院看完新电影《铁道卫士》,回来哼着电影里非常好听好记的歌曲:《全世界人民团结紧》,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跨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全世界人民团结紧,把反动势力连根拔哈个连根拔……“孩子,好听昂?”“好听。”“会唱了?”“会唱了。”“俺孙子真聪明!”
中心街一侧有个不大不小的“千树公园”,修于清末,原本真是“千树”,见过的老人都回忆说哈时候是绿树参天,百鸟齐鸣。眼下因为大炼钢铁伐树,已经所剩无几,一次在保定府任职的沙耕读来此调研,随口说了一句:“光秃秃的怎么叫‘千树公园’?”县领导吓得够呛,此后急忙四处淘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十几棵松柏栽在公园里,于是有了现今“点睛”一般的绿树。树木后面掩映着几十面一人高的石碑,这些石碑因年久,已遭风霜雨雪剥蚀,上面雕刻的字迹已然不是很清晰。但镇上人人皆知,这些石碑记载着秦汉以来,千百年间方圆左近这一带数百名考取了功名的仕子简历,以前说是祖上留下的荣耀,现在只说是“历史文化积淀”。
一老一小两个人领着手在公园里徜徉,老的在耐心讲解每一块石碑,看背影,一大一小,其形其状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只是体积不同而已。老的不厌其烦在对小的絮叨,小的耐心听讲,偶尔插一句话。间或有遛公园的碰上他们,会喊一声:“黄县长,吃了昂?”此时已是下班时间,问这句话正当其时。但这一老一小在星期天上午十点来此遛弯,仍然有人这么问:“吃了昂?”这是家乡之问。即使夜晚十点在此遛弯,也仍然有人问:“吃了昂?”如果喊:“领导好!”便显得不亲切,显得假模假式。还会让他不舒服。
黄选朝因为有着“打过仗”的经历和光环,外表看上去,在做了副县长之后便把多年来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尤其搬到县城居住以后,不再加班加点,不再主动思考工作,河川镇哈边虽然挂着书记的名字,也是时去时不去,只把自己分管的部分干到位便算了结。没有人催促他,也没有人监督他,他的工作状态全凭以往形成的惯性。这似乎是一种派头,一种说是倚老卖老却又情有可原的稳重和胸有城府。其实,他一直在私下跑关系,天一黑就拎着包急匆匆出门去。找老领导送礼,希望再官升一级。河川镇的烈士陵园修好以后,经常有中小学邀请他去讲家乡抗战史,他当仁不让,但只讲黄国贤,很少提及柴大树与郭尚民,更绝少提及魏雨征。有人问起哈三个英雄,他只轻描淡写道:“他们的死是因为失误。”还经常意味深长话里有话地说:“李杜诗篇万口传,如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一句话包了,柴、郭、魏的死似有“不足道”之意。谁知如此一来,反倒让他声誉鹊起,让他得到很多好处,县机关评选各种小先进、发放各种小福利,他都是头一份的。
黄选朝的老婆解佩珍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撇嘴,会在私下暗骂:“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在人家面前你算个么!”她在县政府做资料员,各种会议决定和文件资料都要由她整理存档。事关柴大树和郭尚民、魏雨征以及郭山河的林林总总,她都耳熟能详;而自己夫君的一举一动,更是心中有数。她感到天天生活在黄选朝身边实在危险,不知道自己哪天也落入黄选朝的算计。因为,黄选朝为提职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做着谋划。而且,这个时候黄选朝把柴金菱的大儿子黄天厚领到自己家里养着,已经十来岁了,白天上学,晚上下学回来,黄选朝也下班了,就领着黄天厚到公园散步,讲解天文地理与各种知识,大量灌输他认为重要的人生常识。
“人生在世,要有理想。当科学家、文学家、工程师、医生、教师不是不行,但太被动,都要听命于领导,让你成功你就成功,不喜欢你你就白努力。为么哎?因为领导说了算。所以,说来说去,要当领导。各行各业莫不如此。爷爷已经帮你找学校校长了,给你安排班长干干,锻炼工作能力。”
“是,爷爷。就怕俺干不好。”
“哈有一上来就干得好的,总要有一个锻炼过程。爷爷和你爸爸在身后戳着咧,你怕么哎?有乍刺儿的一个电话就把警察叫来了。”
“是,爷爷。俺试试看。”
黄天厚这个名字就是黄选朝起的,他这样对孙子说:“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字,缘自西晋李密的《陈情表》,里面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四个字,俺觉得薄厚的‘厚’比前后的‘后’要好,意义大了去了。长大你就明白了。”从这个名字,可以想见黄选朝对孙子寄予的厚望。他在孙子身上下的功夫,远远超过在儿子黄晋升身上下的功夫。有一次黄天厚对解佩珍复述黄选朝讲的内容,简直把解佩珍气个倒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上升的道路上有人对你构成威胁形成障碍,怎么办?在躲不开的情况下要鼓足勇气干掉对方,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当然,事情要做得合情合法,有理有利有节。不能惹起公愤。
解佩珍看到黄选朝在这个孩子身上这么下功夫,而且下的是这种功夫,义愤填膺,不寒而栗。而且,就在黄选朝一家搬进县城不久,便把柴金菱办进了镇机关的教育股做了股长。解佩珍感觉黄选朝这么做太“过”了。眼下大家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人人争做毛主席的好干部,你怎么能这样?在烦闷至极的时候,解佩珍找到了老乡,副县长解麦收。解麦收比她小五六岁,屋里没人的时候还喊她二姑。哈是在村里大排行论下来的称呼,其实两个人并无血缘关系。“俺看见黄天厚这孩子就担心,这不是要培养一个定时炸弹昂?”解佩珍还说起了黄选朝对柴金菱特别照顾,告知解麦收,她想离婚。
解麦收是个读过大学的人,有知识有主见,对解佩珍所说的一切全都相信,也全都理解。解放以来的这些年,闹婚姻问题的人太多了,光解麦收手上,就接到不下几十封告状信,都是下面村子里的妇女托人写来的,状告夫君外面有人闹离婚,自己苦等多年的结果是被抛弃。就在黄选朝刚做副县长不久的时候,正赶上中秋节,河川镇的教育股长柴金菱提着一个小包进了县政府,在楼道里正碰上解麦收,他便问了一句:“干么来了,到俺屋坐会儿?”因为他主管文教工作,这么说没毛病。只听柴金菱回答:“俺给公公送两个自己做的月饼。”解佩珍的办公室就在过道门口,如果打算送给婆婆,一进过道就进屋了,但她没有,而是一直往县政府大院里面走,越过了解佩珍的屋子。当时解麦收就有了些许猜想。只是不想往坏处猜。眼下解佩珍也动了离婚念头,让他只能同情却不好同意。他明白,他在解佩珍的心目中分量很重,如果他同意,解佩珍很可能立马就办。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是家乡的老例儿,撺掇别人离婚是遭报应的。他只能劝解佩珍谨慎从事,老黄毕竟提为副县长了,你若离开这个家庭,太冤了,战争年代哈么难熬的日月都熬过来了,再有几年一退休,不正是子孙绕膝,颐养天年的好光景?
“可俺看着哈个黄天厚心里害怕,难受!”
“二姑,你这是心态问题,你先亲近他,然后尝试改变他,试试!”
“俺做不到。”
“二姑,尽量往好处处——虽然现在大家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可有句老话还是要讲——‘尽人事,听天命’!”
解佩珍一声长叹,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时隔不久,解佩珍嗓子堵得慌,到县医院去看,医生说你长了噎膈,遂开了几副汤药让她回去抓紧熬了喝,先观察一个阶段再做处理,如果不见好就得去保定府,或天津、北京治疗。解佩珍谨遵医嘱,回家就开始熬药,然后晾温了就喝,而黄选朝看到她熬药连个表示和问候也没有,这算么的老夫老妻咧?几天下来,解佩珍的病情更加严重,胳膊的皮肤上竟然起了鳞片,让她自己看了都恶心。此时黄选朝就来劲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身上长‘癞’肯定是做了缺德事了。”于是几副中药还没喝完,解佩珍就在一天夜里,无声而死。黄选朝把解佩珍停在太平间不让烧,而找到了县医院哈个医生,道:“你肯定说了吓唬解佩珍的话,原本不可能死的病,这么短时间就死了,你说这事怎么办,人就在太平间了,停一天就得交一天的钱。”
这个医生怎么惹得起他,忙说:“别的都甭提了,俺赔一笔钱就是,谁让俺跟解大姐挺说得上来咧。”便回家取了百十块钱来交给了黄选朝,说:“都是吃工资的,俺家里也没啥存项,您高抬贵手白。”
“俺权且放过你,但你欠了黄家一笔人命债。”
吓得这个医生脸色煞白,额头冒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一点要给黄选朝跪下。打躬作揖,说尽好话。算是应付过去。回头就托人调走了,到邻县当医生去了。
解佩珍死了以后,黄家再没有了不和谐音,在几年时间里出现十分平衡安详,其乐融融的景象。同是副县长的解麦收偶尔到公园里去的时候,顺理成章看到了黄选朝领着孙子遛弯,哈种耐心细致的耳提面命和循循善诱,真真是下足了功夫。便想二姑生生是气死的。从此以后,他对黄选朝和黄晋升这父子二人,都心怀芥蒂,万分小心地提防着他们,只是不知怎样为二姑出这口恶气。
说话间,“学雷锋”和“四清”运动开始了,黄选朝感觉自己不太适应,立即宣称家里负担重,自己身体不好,“在战争年代留下了腰疼的病根儿”,要提前退休。一提腰疼,县领导便没人敢于反对。解放后很多战争年代过来的人都落下了腰腿疼的病,病情严重的都起不了床,县领导逢年过节去看望,都是看望病**的人。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既然黄选朝申请,批白,不光批,还给他调上半级,退在正处级上。黄选朝真正做到了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他的退休金一个人花不完,就都给了柴金菱。但黄选朝眼下修身养性,对异性已经没有了感觉,所以,柴金菱即使来了,他也不予留宿,只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如此而已。而且,对孙子黄天厚也谆谆教诲:“将来你也会遇到相好的女人,但记住一点——‘君子动口不动手’,谈人生谈时事都可以,唯独谈感情不可以,动手动脚更不可以!”
黄晋升已经日渐成熟,感觉“学雷锋”和“四清”工作自己应该主动一些,便安排柴金菱在教育口发动老师学生在星期日上街做卫生,捡拾枯叶纸屑,号召每个学生一周做一件好事,还要写成作文,全镇开展以“学雷锋做好事”为题的征文比赛。柴金菱作为教育股长,做这件事没有困难,很快就落实下去了。在这个节骨眼,解放军八一电影制品厂的一位导演,来河川镇采风,要编写《地道战》的剧本。黄晋升便把这位导演领到了黄召庄。希望借导演的手宣传一下自己的老家。谁知,黄召庄的人推说郭家堡才是最早发明地道战的村子,你为么不去哈个村采风?于是,这位导演又来到郭家堡,查看了当年郭山河他们挖的地道,遗憾的是,因该村属于沙土土质,多年来地道没人修整,基本都塌了,根本进不去人。这位导演好生感叹,只得另寻途径。不过,黄晋升倒是很高兴,他认为又躲过一次宣扬郭山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