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不记得!俺们就是根据哈封信提供的线索,干掉了铁杆汉奸赵志仁。”
“古德高也算为革命做了一点工作,你记着,能保他的时候尽量保一下。”
这话一时不好回答。郭山河看着郭来福没点头,也没说话。这种事真的让他不好拿捏。战争时期,各种突发事件实在太多。很多事情都让人措不及防。因为惨无人道的酷刑折磨而打熬不住进行招供,这件事最让人憎恨却又最不便多言。如果酷刑折磨的是你,你打熬得住昂?一般人只是憎恨叛徒,佩服哈个打熬得住的英雄,譬如沙荆花一类人,自己却轻易不敢设想。烧红的烙铁烫在你身上了昂?说漂亮话,糊弄鬼呀?求得速死容易,真正经受住非人折磨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现在战争过去了,咀嚼这些遗留问题和后遗症,又是多么恼人,多么让人头疼和进退维谷!
郭来福走了以后,郭山河整夜睡不着。天快亮时,被身边的陈玉妮发现,便问:咋了?失眠了?郭山河便用手帕擦着鼻子长吁短叹——在陈玉妮跟前他是从不甩鼻涕的。陈玉妮干脆不睡了,把沙荆花也叫起来了,三个人在堂屋里点上煤油灯展开了讨论。郭山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忧虑。陈玉妮连连摇头,感叹道,干革命真的很难!左一左或右一右,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后人的诟病,历史的记载,更是让人不好承受。老话说,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可人性毕竟是有底线的,守住人性的底线,不剥夺别人的人性,也才能保住自己的人性。但排山倒海的浪潮袭来的时候,往往是泥沙俱下的,不可能哈么清纯。三个人议论一个溜够,也没有结论,沙荆花只是提醒郭山河:你说古德高是叛徒,是坏人,他为么后来又跟着郭来福去杀鬼子?在战场上哈么勇敢?还为除掉铁杆汉奸赵志仁提供线索?古今中外都有“被谁抓住就给谁干”的例子,问题是他本心是么,哪个是他的自愿,哪个是别人的强迫。分不清这些,当你面临为他裁判的时候,就可能在生死簿上乱点朱笔。
难啊,太难了。俺是红星村的书记,是举红星的人,怎么证明你举的是红星,而不是黑星、黄星、白星?过去沙耕读教给俺一招,就是看你是不是在为人民服务。当然,你要明白人民包括的范畴。不能拿人民当敌人,更不能拿敌人当人民。古德高的事暂且放下,郭相臣的事总是该管的白。三个人统一了思想,由郭山河和沙荆花一起承担起照顾郭相臣老两口的任务。洗衣做饭,送医送药,直到送终。
沙荆花对郭相臣的一贯表现比较理解。人么,在得意的时候翘翘尾巴,说几句傲人的大话,十分正常;落魄以后就夹起尾巴,见谁都低三下四,原本也是为了自保。这也是情理之中。只要不是与八路军、解放军枪对枪刀对刀地硬干,况且儿子还投诚了解放军,参加解放战争,为新中国做了贡献咧。所以,在照顾郭相臣老两口的日子里,沙荆花十分尽力。
谁知这时全国开展了反右运动,郭山河照顾地主郭相臣老两口这件事被人揭发,举报到镇里。黄选朝立即决定,把郭山河定为右派,撤掉大队书记职务。可方案报到县里时,齐登科书记拦住了,他想先找郭山河谈谈,他想详细了解情况以后再定。这么好的村干部他舍不得伤害。只是不明白郭山河怎么会倾尽心力照顾出身不好的地主。待齐登科书记约郭山河谈话以后,方才明白,郭相臣名义上是地主,其实早在土改时就把土地交了。连价值数万大洋的三进的大四合院和全部红木家具也全交了。老年后得到一些照顾和伺候,并无不可。问题是黄选朝哈边十分强硬,一副逮住蛤蟆捏出尿的劲头,就让齐登科书记有些为难,最后折中了一下,只给郭山河定个“思想右倾”的结论,没戴右派帽子。
消息反馈到沙荆花耳中,她说:“齐登科书记还是不错的,如果一切听黄选朝的,差不多得枪毙了你。”消息反馈到陈玉妮耳中,则说:“山河,你似乎不太适合当书记,如果只当个大队长,跟着书记走,可能日子会好过一些。早些到保定二师来吧,躲开哈个是非坑。”
妻子的话是出于真心,郭山河下定决心,离开郭家堡,到保定府去,过一种不惹是非的清心寡欲的生活。不就是采采买买,做饭打杂的后勤工作昂,本人天天唱着歌就干了。
黄选朝已经好几年没回黄召庄了。虽说河川镇离黄召庄不过二十几里远,黄选朝却一直没有心情来黄召庄。当然,一个重要原因是黄召庄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属了。他的父亲和叔父早年经商,做皮毛生意,往关外走货的时候结识了东北军的张学良,张学良和手下的一干人马都喜欢皮货,遂安排身边的副官兼保镖刘奎与黄选朝的父亲拜了把子。张学良作为掌握万千兵马的“少帅”当然不是吃干饭的,做事总是留一手,既喜欢你,又不可能给你太高的身价。但却建立了生死关系。黄选朝的父亲和叔父干大了以后,老哥俩就从黄召庄搬到河川镇上去住了。黄召庄只留下老爸老妈,也就是黄选朝的爷爷奶奶。起初,黄召庄还有一些没出五服的侄男望女,随着河川镇上业务越来越大,缺人手,就陆陆续续都走了。
黄选朝不回黄召庄,也从不与河川镇上的侄男望女来往。有打听他找他的,一律拒绝见面。原因是父辈与张学良的交往让他心里紧张。共产党对张学良发动的“西安事变”评价甚高,而张学良的副官兼保镖刘奎后来却在抗战形势最困难的时候投了汪精卫。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都开展了锄奸活动,刘奎被国民党军统抓住处死。虽然黄选朝的父亲与刘奎拜把子是在刘奎投敌之前,跟着张学良的时期,谁能料定刘奎后来走上哈样的道路?但这件事就让人有嘴说不清了。黄选朝非常明白,如果想抓你的小软,是不给你说清的机会的。
好在叔父的儿子黄国贤争气,以坚贞不屈的一死,佐证了黄家与刘奎并不是一路人。但这件事对于黄选朝而言,是心有余悸的,是讳莫如深的。
黄召庄原先也不叫黄召庄,而是有个稀奇古怪让人腻歪的名字:“王八城”。冀中平原有很多像沙家店、刘家沟、陈家堡等一类的名字,但这个村竟然叫王八城,想必一定有点来历,村里六十岁往上的人们经常会给后人讲起这个村名与王莽赶刘秀的神奇故事。话说西汉末年,王莽篡政后追剿刘秀。刘秀便撒了丫子逃命,跑啊跑啊跑,一口气尥到冀中平原的这个村,直把个能征善战的宝马白龙驹活活累死。眼看追兵即到,刘秀不得已告别宝马步行到了换马店,买下一匹老百姓的普通马。后人演绎刘秀的故事说,“司马”一词原本来自刘秀的死马,因觉得不吉利,遂改称司马,而“换马店”的村名就是这样来的,冀中果真有个村子就叫“换马店村”。且说刘秀换马之后,继续向南逃跑。当他跑到一个建有低矮城垣的村子,被村口的大水坑拦住,那马突然前蹄腾空,将刘秀掫了下来,摔进了这个大水坑。而这水坑里住着个已有千岁的王八精。它经常到村里偷油喝,搅扰得村民不得安生。这天王八精恰巧刚刚偷油喝回来,正睡大觉,耳边“咕咚”一声,吓了一跳,睁眼一看,真龙天子掉进水坑里了。凡人眼里是看不出谁是真龙天子的。王八精却看得分明。它被吓得浑身战栗,这刘秀若有个闪失,自己怎承担得起?它赶紧把身子一拱,将刘秀顶到坑沿上。身经百战的刘秀猛一回头,见是体量硕大的巨鳖,以为是这巨鳖作妖把他弄进水坑里的,挥刀便斩,让巨鳖身首两处。而那巨鳖脑袋被削之后,并未落地,一道白光飞走了。刘秀一见,策马便追。但那马似被咒语定住,一步也迈不开。这时,刘秀跑散的兵将也赶到了这里。刘秀就把杀巨鳖的事告诉了大家。大家说:“这是好兆头,砍了王八精,就是摄了王莽贼的魂魄。”军师邓禹便建言:“刘将军,登基的时间到了。别看这个‘城’小,却有寓意,有帝城气势。此乃天意啊!”一干人竭力怂恿,刘秀就在这里登了基。其后果然一帆风顺,一口气打到京城,把王莽活活逼死在白蟒台上。再后来,人们把这个村改名叫了王八城,可叫了时间不长又感觉这个名字不好听,又改名叫黄召庄,意思是上天召唤了刘秀;改王为“黄”,得益于《易经》“天玄而地黄”的名句,又与王近音。到了今天,村民们虽然知道自己的村子曾经叫过“王八城”村,但都羞于提起。但有一件事很有意思,至今黄召庄村口的大水坑边上,确实有一个古老而硕大的无头石鳖。
“口头文学,不必当真。”这是黄选朝的观点。
他在自家祖坟前站了一会儿,看到了前不久清明节族人前来扫墓的痕迹,整齐排列的几十个坟包都新培了土,堂兄黄国贤的衣冠冢前的白幡随风飘**——黄国贤的尸骨已经埋到新建的烈士陵园,黄家在自家祖坟给他立了衣冠冢——爷爷奶奶以及上溯十代的祖先都埋在这,前些年去世的父母亲、叔父叔母也全埋在这,按照神三鬼四的讲究,鞠了四个躬,就神色黯淡地返身离开。脑子里猛地闪现出一个画面:他和堂兄黄国贤因给参加保定二师学潮的师生送过饭,上了黑名单,不得不离开保定府重新选择道路,要去寻找共产党。父亲神色黯然地拿出两件用羊羔皮吊里儿的棉大衣,递给他和黄国贤,说:“去吧去吧,混得了就混,混不了就回来。”本来父亲希望儿子和侄儿接班做皮毛生意的,既然俩孩子不安分,搭伙出去练练也不是坏事。后来两个人加入了共产党,又被派回冀中地区,回到河川镇四十三村。唉,先人已逝,叮嘱犹在。他庆幸自己押宝没有押错,没有选错道路,对得起列祖列宗,遗憾的是“进步”太慢。多年来绞尽脑汁寻找捷径,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不觉一声长叹。
刚走出坟圈子,村书记黄大想跟头把式地跑了过来,带着一阵黄土站立在黄选朝面前,脚跟并拢,敬了一个举手礼:“老领导好!”又说:“您到黄召庄来,咋不打个招呼?”
“没么大事,打么招呼?”
“您跟俺说一声,好安排人帮您扫扫墓。”
“哈就不必了。这样吧,俺到你家去,咱喝两盅。”
“俺乐不得咧,马上安排。”
都曾经是县大队的人,一个战壕的战友,是不拿吃顿饭当回事的。但来到黄大想家里以后,这家的简陋和贫穷让他完全没有想到。房子还是解放前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土坯,好像裤子破了露出了屁股,十分碍眼。院子里的猪圈里有猪,哼哼唧唧,臭气熏天。脚底下有鸡,也不知道躲人,踢一脚就叽叽嘎嘎地叫,非常烦人。堂屋的八仙桌子的一条腿还短一截,用扣着的瓦盆支着。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只有两条黑黢黢的长凳。斜一眼东屋,仍是土炕,炕洞因为烧柴而把周边熏得黢黑。炕上也没有炕被,只是一领草席。黄选朝不想在这吃饭了。这样的家境,你还能给俺做出花儿来?
谁知黄大想一把将黄选朝推进东屋,说:“老领导,咱啥土沟、水沟、坟圈子没钻过,死人堆里都滚过,甭嫌脏,上炕,上炕。”硬把心里正膈应着的黄选朝推到炕上,还把他的皮鞋扒了,顺手扔在地上。
在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土炕,是待人接物的重要场所。客人来了,“上炕吧!”是村民们的最高敬语。尤其冬季,人们喜欢在热呼呼的炕头上聊天、喝茶、抽烟。土炕,也是村民们的“餐厅”,吃饭的时候,按长幼尊卑,围坐在炕桌前,热热闹闹一起进餐。土炕,更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休息睡觉的温馨场所,烧热的炕头最适合交颈男女传宗接代、种族繁衍的授受大礼,也最适合孕妇坐月子。黄大想搬来小炕桌摆在黄选朝眼前,回身从墙上挂着的褡裢里掏出一盒烟扔在桌子上:“老领导,你且等一小会儿,俺叫老婆去招呼厨师。”
黄选朝拿起烟盒看了一眼,是保定府的玉兰烟,他知道,这个烟厂是清末建的,玉兰烟的口感也很好,是方圆左近的烟中上品,黄大想这样的条件如果经常抽这个,显然太奢侈了。他撕开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从口袋掏出火柴点上。他使的是泊头火柴,也是河北地区的名品,有着几十年的历史,但也是奢侈品,大多数乡下人眼下仍然使不起,而用火镰火绒点烟。黄大想回屋来了,说外面全安排好了,一时三刻就上饭上菜了。又从躺柜里取出一瓶衡水老白干,掀开遮挡壁窑的脏布帘,从壁窑里取出两个白瓷酒盅,分别摆在两个人面前。就咬开酒瓶盖子,再顺嘴一吐,将酒瓶盖吐到地上,给两个酒盅斟酒。然后从壁窑里又掏出一沓卷烟用的白纸条,撕下一条,再将这纸条撕成两瓣,一瓣放进黄选朝面前的酒盅里,让酒完全浸润,一瓣放进自己的酒盅里。
“这是做么,这酒还喝得?”
“嘿,这比烫酒省事,咱先暖暖肚子。”
黄大想抓起桌子上的火柴,抽出一根划着,将两个酒盅里的纸条点燃,眼看酒盅上燃起蓝色火苗,一会儿就熄了,道:“老领导,就着热,干了!”便率先执起自己的酒杯干了。嘴里嘶哈嘶哈地出着热气。黄选朝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的做法。可是,黄大想如此热情,让他不好拂逆,便硬着头皮也执起酒杯干了。果然,肚子里是一股热流。说话间,黄大想的老婆将饭菜一碗碗一碟碟端了进来,摆在炕桌上。这是个脸膛黧黑五大三粗的典型乡下女人,粗门大嗓地客气了一句:“老领导多吃啊。”
黄选朝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在黄大想的一再撺掇之下,黄选朝拿起筷子挨个菜都尝了一下,感觉还行,只是稍稍有点牙碜,好像蔬菜洗得不净,甚至洗没洗都不好说,因为这个时期的乡下,吃蔬菜也是奢侈的。一般生产队都不种蔬菜,要吃蔬菜就得到集上买,能不能买得到,都不好说。“您要来俺家喝酒,一定有话说。”
黄大想眨巴着眼睛,给黄选朝续了酒,看着黄选朝。
“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俺一直在琢磨,想跟身边的人说说话。”
“俺是您老部下,跟俺说白。”
“是这样,一个单体的个人,在周边环境不利于自己生存和发展的时候,会想到躲开和逃离。哈么,一个国家在遭到别人强力制裁和封锁的时候,会怎么样?往哪躲?往哪逃?没有办法,可行办法只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打出属于本国的天地。即使有外国帮你,事实证明,也是要有前提条件的。一般情况下,被封锁和制裁的国家的第一反应是加快自己的发展,不能让人掐着脖子过日子。至于怎么发展得更快,更合理,则要看这个国家的领导层的实际思想水平与操作水平。现在国家提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俺就感觉不错。可是,让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炼钢,亩产要达到万斤,还要大办集体食堂,这些事,就感觉心里没谱。上级领导还给加压,俺就想,不行辞职算了,别当落后分子给人家挡道。”
“老领导,俺借着酒劲跟您表态,辞么职哎,俺给您打冲锋。”
“不是哈个事。”
“怕么哎,咱啥难事没经过,没见过?”
黄选朝还是摇了摇脑袋。这些日子他从方方面面的渠道了解到现在需要“放卫星”,亩产要达到万斤甚至更多。这可能吗?他以自己五十多岁的年龄为资本判断这件事,结论是基本不可能。还要求农民们炼钢。以他的眼光,河川镇的农民们至少一多半是文盲,解放后各村办识字班扫盲,使大多数农民能写自己的名字,识得一些常用字,勉强能读报纸,可若论炼钢,这些人仍属白丁。问题是别的镇都在嚷嚷放卫星的事,河川镇不能装傻。
“‘放卫星’的事,你听说了?”
“咋没听说,俺天天看报纸咧。”
“要么就试试,你黄召庄先做这件事。看看一亩地能不能打一万斤。”
“种地的事俺可以试试,炼钢的事就算了,俺们村确实没有人能干。”
“好,一言为定。今年你就‘鼓足干劲’,秋后俺给你庆功!食堂的事该办也办,别让村民们说你落后。”
“好白,不过俺们村真的很穷,经不起吃。”
“吃几天算几天,吃不下去再打住,村民们就没话说了。”
“好白,有您这话垫底,俺立马就干。”
黄选朝离开黄召庄的时候,感觉这酒喝得恰到好处。他给黄大想留下三十块钱,说买酒用,以后再来时喝,时间还长着呢,是白。黄大想起初不想要,推辞一番还是把钱接了。一家人把黄选朝送出老远。黄大想的思维能力与工作能力,没法跟郭山河比,对黄选朝一辈子也构不成威胁,使用这样的下属最放心。
黄选朝也很明白,黄大想走走过场可以,根本做不到“放卫星”。谁最有可能“放卫星”?以他的眼光,就是莽莽撞撞的郭山河。只要把话说到一定的火候,必定能把郭山河放卫星的冲动激起来。于是,他让镇上的交通员给郭家堡捎去口信:郭家堡是红星村,镇领导希望郭家堡拿出“放卫星”的具体行动,要走在前面,做出样子。
但交通员带回一个对他不利的消息,郭山河要去保定府了,刚刚在村委会上辞去书记职务。这怎么行?黄选朝立即命令交通员:你赶紧回郭家堡去,告诉郭山河,上级领导要找他,别急着走。
这边,黄选朝骑上自行车就奔了县里。把正在组织县党委学习的齐登科动员出来,一起奔了郭家堡。齐登科是喜欢郭山河的,对黄选朝与郭山河关系紧张还有些不满意。现在黄选朝这么重视郭山河,自然是齐登科所希望的。他也知道,“放卫星”不是简单事,不是谁都做得到的,唯一寄予希望的就是郭山河。因为郭山河在打井问题上不仅给打井队上了一课,同时给齐登科也上了一课,哈就是: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在你们手里打一眼井要两个月,在郭山河手里只要十天。事情就在这摆着,谁不服就来跟郭山河比划比划。
此时此刻,郭山河已经开始在家里整理行装了。陈玉妮给他置办了三个大帆布旅行包,都已经在沙荆花帮助下装得满满的了。这时,一个村干部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县里齐书记和镇上黄选朝等在村委会,让你立马去一趟。郭山河道:“不去,俺已经辞去职务了,村里的事不再管了。”
“哎呀咧,老铁啊,领导们很着急,你看在过去领导们支持过你的份儿上,就去见一面白,让领导说你摆架子。”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已经给俺定了‘右倾’了,与俺没有共同语言。”
“哎呀咧,老铁,别听哈些,咱行得端走得正,听蝲蝲蛄叫还不耩地了?”
“俺的问题就是他们定的性昂!”
沙荆花见此就插话了:“老铁啊,你先过去看看,听听他们说啥,回来再做决定,该不该你干,决定权不是在你自己昂?”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另一个村干部的声音:“老铁,齐书记看你来了!”说着,就吆五喝六进了院子,因为院子里有一群半大鸡,跑来跑去,不知道躲人,他们怕踢着,就喊叫着。沙荆花便催促郭山河:“老铁,快出去迎一下。”
郭山河无动于衷。还叹着气坐在炕沿上。此时齐书记已经跟着村干部走进堂屋。“老铁呢,你躲在屋里干么,俺又不会吃了你。”说着话,齐书记站到了郭山河面前,郭山河低着头不看他,沙荆花急忙打圆场,搬过来一个凳子,请齐书记落座,还说:“老铁,快给齐书记点锅烟。俺去沏茶去。”现在屋里有了两个村干部了,他们见郭山河情绪不好,感觉陪在屋里不合适,便悄悄退出了屋子。郭山河勉强从腰上解下烟荷包,剜了一袋烟递给齐书记,又把火镰火绒打着,给齐书记点烟。
齐书记把屋里的一切扫视了一遭,抽着烟袋,咳嗽着,道:“老铁,你这屋里有几年没拾掇了?墙皮这么黑,也不刷刷浆?看房梁哈个檀灰(带尘土的蛛网),年前也不扫扫?”
郭山河不说话。眼睛紧盯着齐书记脚上的一双染着黄土的黑平纹布的圆口布鞋,哈是战争时期村里妇女们为支前天天做的哈种布鞋。他没像黄选朝哈样,为表明自己是干部,整日穿一双钉了铁掌的皮鞋,嘎噔嘎噔到处走。
齐书记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又道:“听说你要去保定府,不在村里干了?”
“俺这思想右倾的人,不配当村书记白。”
“老铁,你咋心眼儿这么小,哈个就是个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甭当负担。”
“俺老婆看俺干得费劲,简直像受罪,给俺办到了城里,俺也想了,枪林弹雨咱经历过了,风霜雨雪咱也经历过了,没有愧对国家和祖宗,这辈子,值了。到城里过几天清静日子去,啥都不想了。”
“老铁,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俺来县里时间不长,可俺从方方面面得知,整个河川镇四十三村,最出色的村书记是谁,是你郭老铁!现在大家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俺权且给你背几句:‘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我们能够去掉不良作风,保持优良作风’。眼下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建设社会主义,你这个红星村的书记年富力强却要扔下红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是不是早了点?”
“唉!怎么跟您说呢,齐书记!”
“老铁啊,你的情况俺已经都了解了,社会是复杂的,人和人之间是有差别的,对问题的看法也不会完全一致,看开一点白,走,跟俺到村委会去,黄选朝还在哈等着咧。”
一个人一生会有很多这样的转折和“裉儿”,审时度势是应该的,但审时度势并不意味着能够做出正确抉择。郭山河明白这一点,因此求救一般把脸扭向沙荆花。这种“裉儿”上他特别希望沙荆花发表意见。沙荆花神情专注地看着郭山河,眼里的目光是慈爱的,温馨的,但大脑却在急剧转动。她在犹豫,她心里明镜似的,一事当前没有人不思考,但也仍然会出错误。因为人是有局限的。她也承认自己有局限,因此,她现在做出的抉择也未必正确。所以,迟迟没有说话。齐书记见郭山河瞄向沙荆花,在等待沙荆花说话,便明白沙荆花在这个家庭是起着重要作用的,便冲着沙荆花抬了一下下颚,又拿烟锅敲了一下沙荆花身边的炕沿,意思是“你说话呀。”
沙荆花终于开口了:“老铁你先去,听听是么事,回头该走还走你的。”
几个人都有了下台的台阶,齐书记便夸奖沙荆花识大体,顾大局,是个好内助。便相跟着走出屋子,叫上院子里一直等着的两个村干部,呼噜呼噜地走出院子,朝村委会走去。一边走,齐书记一边说:“老铁,这些年来你顾不上收拾家里,俺看你哈个土坯房有点不像样,回头俺安排一帮人给你弄弄房子。”
郭山河开始甩鼻涕了,道:“齐书记您千万别这么干,这些年来俺从没要过特殊待遇,俺也不是盖不起砖房,俺是不想在这方面走在群众前头。大家都没住砖房,俺为么羊群里出骆驼?”
“听说你开始治鼻子了,还没治好昂?——你刚才的话也对也不对,对的是你不想搞特殊,不对的是你和自己想进城的想法自相矛盾。你的村民谁进得了城?”
郭山河一只手揉着鼻梁,点着头,他方才发现,齐书记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别看整日忙于工作,其实一肚子墨水。刚才这两句话噎得他哏儿喽哏儿喽的。接下来齐书记的话就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老铁啊,下一步县委要从一线村干部中选拔优秀分子进机关,当股长、科长、镇长、副县长,俺们已经把你纳入视线了,你却半截腰要溜,咱河川镇有多少事要干?先别说‘赶英超美’,最起码要家家住上红砖房,过年过节吃上白面白?如果连这点雄心壮志都没有,社会主义咋能‘多快好省’咧?咱为么搞大跃进?不就因为别人封锁俺们,压制俺们,不让俺们发展——落后就要挨打,你知道哪天侵略者再打进来?小鬼子的刺刀,汉奸的老虎凳,是好玩的昂?所以步子才要迈大点昂?”
郭山河感觉脑袋都要裂开了。齐书记的一句句话像钢针一样,扎向他的心脏。走与不走,这个问题像钢锯一样,在他的心脏上拉扯。在村委会见了黄选朝,他面无表情,木木呆呆,而黄选朝当着齐书记说尽好话,似乎在捐弃前嫌,乃至很还有些恭维和奉承,在遣词造句上搜肠刮肚,把郭山河夸得像一朵花,最后就是希望郭山河在“亩产万斤”问题上迈出一大步,全镇都看着你这个红星村呢,你还是劳动模范,不能扔了红星自己去享清福白。
郭山河初步答应,要在大跃进中有所作为。保定府哈边暂时不去。十分低调。不敢拉满弓。不过,他的承诺已经让齐书记和黄选朝感到满意了,这起码给了他们台阶下,否则他们费了哈么多口舌,连一句承诺都得不到,怎么出得了村委会这个门?
消息回馈到保定二师的陈玉妮,便有几分恼火。吃了这么多次亏,怎么还信黄选朝啊?她已经把房子收拾出来了。她在叔叔陈之谦帮助下,在保定城西大街买下一个五间房的小院,其中一间屋是给叔叔陈之谦的,打算把住校的叔叔接过来住。花钱请人把每间屋都收拾得非常干净素雅,夫妻俩的卧室挂着他们全家福的大幅照片,书房哈屋特意打制了硕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夫妻俩最喜欢的各种书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老校友梁斌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红旗谱》,在全国引起轰动,城里的人都在读这本书,陈玉妮当然也及时买到了,而梁斌就是邻县的人,现在住在天津,叔叔是梁斌曾经的校友和朋友,已经联系到梁斌,邀请梁斌近期来一趟保定,到二师做客,顺便来陈玉妮家看看,叔叔要在这里与梁斌叙叙旧。
为么不在二师或叔叔家叙旧?因为叔叔早年丧妻,一直住校,不便招待。梁斌过去就是叔叔眼里的佼佼者,现在招待梁斌,当然要找个温馨方便的好处所咧。
陈玉妮等待郭山河早些进城,与她一起帮助叔叔接待梁斌。见郭山河迟迟没来保定,便抽空亲自跑到郭家堡来找他。哈天,郭山河正在村里接待省报记者。哈个记者,就是曾经跟随郭山河到北京开会,拍过照片的,现在他的身份兼职了省委的特别通讯员。此时,郭山河正领着社员们在大田里除虫,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穿行,人人腰上挂着一个柳条编的篓子,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竹镊子,把玉米秸秆或叶子上的虫子捏下来,放进篓子,有人是用一根针,把虫子挑下来,也是放进篓子。回家要喂鸡。这既是除虫,又给鸡预备了最好的食粮。鸡是最喜欢吃虫子的,吃虫子以后下的鸡蛋也最好吃。社员们排成一行,扫**式前进,不漏过一棵玉米,不放过一个虫子。
脖子上挎着照相机的记者和头上戴了草帽的陈玉妮都找到了大田里。头顶上烈日炎炎,干冽的风吹在脸上,脚底下磕磕绊绊,田垄还不能随便踩,他们走过之处都有社员培土。
记者揩了一把汗,问郭山河:“有的村上报一亩红薯产量十万斤,有的村上报一亩小麦二十万斤,一个土豆五十斤,一个南瓜一百二十斤,你是红星村的书记,还是劳模,打算一亩玉米上报多少斤?”
“种庄稼又不是变戏法,哈些说法你信昂?”
“俺也将信将疑,可问题是你是举红星的人,总不该无动于衷白?咱省报等着上你的消息咧。”
“俺的消息就是按照自然规律种庄稼的消息,没根据的瞎鬼的事咱不干。”
“可现在周边的村庄都上报得很高,棉花不少于千斤,小麦不少于万斤;人们都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甭管能不能实现,先报上去放个卫星再说,否则就不符合上级领导意图。”
“哈个不是掩耳盗铃,自己糊弄自己昂?”
“黄召庄就上报了一亩小麦二十四万斤,一亩棉花五万斤。”
郭山河又开始甩鼻涕了:“哈个黄大想白?记者老兄,你算过昂,光粮食、棉花堆在哈一亩地里,得有多厚?别说是小麦和棉花杆多粗多重了。回头俺找他去,问问他是怎么实现的!”
陈玉妮早已按捺不住,掏出自己的手帕塞进郭山河手里,插话道:“山河,人各有志,你甭强求,现在的情况十分明了,有人愿意顺杆爬,有人不想顺杆爬;顺杆爬的可能‘好风凭借力’,不想顺杆爬的可能被革职。你不要乱表态,既然已经打算走了,保持平安最好。”
“俺是想平安,可没法平安啊。”
记者抹了一把汗,又说:“山河书记,俺再说个情况,前几天省领导去了天津小站,你知道小站上报了多少?哈个真是‘放卫星’咧。”
“多少?”
“三十万斤。”
“简直是说梦话,别说三十万,三万、三千也不行,地力就哈么大一点,你上二尺厚的肥,苗都烧死了,怎么能收几十万斤?这种吹牛法,是给国家丢人!”
“山河书记,俺劝你还是报一个吧,哪怕翻一番也行啊,也算你这个红星村的红星还亮着。”
“你甭拿大帽子压俺,俺不报。”
记者见劝说无用,拍拍郭山河肩膀,嘴里无奈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陈玉妮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谢谢你记者老师,天这么热还跑到大田里采访!”记者也不吱声,只管深一脚浅一脚一个劲地走,可能他回去也不好交待,红星村的书记、老劳模的这种表现,不能让人满意白。
陈玉妮对郭山河道:“俺已经在保定市里买下一个小院,咱一家和叔叔都住得开,叔叔还邀请了当红作家梁斌来咱家,过几天可能就过来了。你听说《红旗谱》了白?”
“在报纸上见到了,俺争取去见梁斌一面,写咱邻县千里堤滹沱河的故事,俺当然要拜见啦,还得要一本亲自签名的书咧。”
“俺天天忙的时候,啥都不想,可不忙的时候,眼前都是个你,人想人的滋味真难受咧。”
“这不就见了?”
“俺想天天看着你,不时就摸一把你肩膀的腱子肉,哈才是真实的你。”
“俺就在你跟前,想摸俺就摸白。”
陈玉妮不由分说,伸手抚摸起郭山河的胳膊,肩膀,脖颈,腰背,一下子摸到了郭山河的痒痒肉,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陈玉妮便抽冷子亲了他脸颊一口,方才作罢。两个人又约好了与作家梁斌相见的时间,便一起干起活,用镊子抓起虫子来。陈玉妮陪着自己心爱的丈夫干了一阵,又叮嘱几句,就返回了。在田垄上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方觉后背凉森森的,原来是活儿干得不多,汗已经出来了。细一想的话,村民们真是不容易,任你是天皇老子,也不该轻视农民。然后又偷笑,自己似在自作多情咧。村民们感情粗粝,你轻视俺要这么干,你不轻视俺也要这么干,千百年来哪个农民是按照别人眼色、听从闲言碎语生活的?继而陈玉妮对城市与乡村的二元结构以及农副产品价格的“剪刀差”产生遐想:几时拉平,给农民一个惊喜咧?
而转天,上级领导就来通知了,要郭山河这个红星村的书记和劳模跟着队伍去奚水县参观取经,看看人家是怎么“放卫星”的。奚水县这个卫星放得可不小,竟然宣布实现“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儿童上幼儿园;老人进敬老院;家家吃公共食堂……谁知在走访中郭山河又大放厥词:“这算啥‘共产主义’?党章上是怎么说的?‘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像奚水县这样就够最高理想了?俺看它差得远!”
在参观过程中,他边走边挑毛病,人家粮食缸里的粮食(玉米)堆得冒了尖儿,他偏偏伸手向下压一下。这一压不要紧,上面的粮食漏下去了,里面的柴草露出来了。弄得人家非常尴尬。他却逮住了理:“你们瞧瞧,就这点粮食,能叫共产主义?”参观猪圈时,他见圈里的肥猪东一头,西一头,不抱团,他便使劲往一块轰,可轰到一块猪就咬架。郭山河乐了:“瞧见没?这不是一家的猪,是临时凑在一起做样子的!”哈家的男主人刚才还侃侃而谈,大讲养猪经验,现在闹了个大红脸。
带队的干部把郭山河拉到一边,气哼哼道:“你老铁是咋搞的?咋专干拆台的事?”
“俺讲究实事求是还错了?他弄虚作假你不质问,咋质问俺咧?”
一场教育郭山河这类干部的现场会,在郭山河的“干扰”下,没有收到应收的效果,人们悻悻然离开奚水县。带队的干部非常生气,回头就到河川镇找到黄选朝告了状。黄选朝微微哂笑,对客人说:“全是意料之中,郭山河原本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非常遭恨,他这么闹,让人家怎么下台?中国人讲究‘看破不说破’是白?”客人点点头,感觉黄选朝这位领导说话非常有内涵,便问:“‘看破不说破’非常智慧,是不是有出处?”
“哈当然!”黄选朝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个话题俺可以给你讲十天,只是现在讲这个不合时宜。俺告你,《看破不说破》,是个大学问家在大学的课堂讲义的题目,内容是讲禅学的。”
“哈个大学问家?”
“不便说。”
客人有些尴尬,干笑起来。黄选朝却继续了:“咱单说这个讲义,不提作者(胡适),这个讲义属于中国的禅学之萌起之发展、之门户之道宗、之理论之变迁的考据成果,但讲义里为了将原史还原,旁征博引非常之多,俺们凡夫俗子,无法读通读透,早年间俺接触时只觉得艰涩乏味,如同嚼蜡。但里面偶尔也穿插诙谐调笑,或许是要俺们无禅心之人,来窥禅史演变并触类旁通。于是,以思辨方式,从眼前并无么子意义的繁花似锦说起,回归到质朴与灵慧——这个,这个,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了白。”
黄选朝的话影影绰绰,透着学问,透着高深,让文化不高而求知欲强烈的客人欲罢不能,五体投地。又是禅心,又是灵慧,还有曹雪芹,太莫测高深了白?这位客人回头就把话传开了:“河川镇镇长黄选朝,十分了得!”而郭山河的话题反倒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