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在国家建设的**期,保定二师也罢,县政府也罢,各项工作千头万绪,每日里人人都忙得脚后跟朝前,涉及婚姻问题的纠纷和告状也非常之多。黄晋升既然实名写了举报信,保定二师和县政府即使不感觉稀奇,也还是做了初步处理,他们都把告状信转到了河川镇,请黄选朝书记主持调查此事,若属实,再研究处理办法。
河川镇和其他镇一样,算是最低一级的政府机关。这个院子类似二进的四合院,有二十多间房子,一百多年前的清光绪年间在此设镇。最早这是一家有钱乡绅的祖宗祠堂。门廊,台阶全是石头的,房屋全是挑檐,青砖黄瓦,五脊六兽,雕梁画柱,十分气派。设镇的时候这家当家人主动奉献了出来,得到清政府嘉奖,当家人闹了个七品顶戴,只因为此时清政府经济上已然捉襟见肘,没有吃上皇粮。不过,荣耀已经有了。民国时期很多军阀经过这里的时候,都在院子里住过。此时黄选朝在这个院子里进进出出,遂感觉有两分满足。这种满足算是一种精神上的历史感,自己本来就是历史中人么。但显然还有八分不满足,即他对自己的评估,至少坐到保定府的一把手,乃至更高,才算人尽其才。区区河川镇,不足挂齿。这种意念经常让他斜睨旁人,目空天下。有一次他读《道德经》,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将书摔到地上,道:“天地就是不仁,将俺做了刍狗!——这种封建文化的书必须烧掉!”便真的将书填炉眼儿里烧了。在一次和柴金菱、黄晋升小聚的时候,他还诉说了这个意思。谁知遭到柴金菱揶揄:“爸,以后这种话可别再往外说了,哈句话的原意是‘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其自然’。”黄选朝自然不会服气,闹嚷嚷地声辩,涨红了脸。儿子、儿媳便木呆呆地看着他不再言声。
眼下门卫的老大爷将两封信亲自交到他手里,说信兜挺厚,有些不同寻常,便不敢在窗口摆着。以往各方面来信都是在窗口摆着,任由收信人路过时捎走。
黄选朝拆开信简单看了,见是儿子写的,拉拉杂杂,思路不清,文字也不很通顺,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啊。遂在屋里踱来踱去,思绪万千。
前几天,柴金菱抱着孩子来河川镇找他,说是黄晋升怀疑这孩子的坐胎日子,与她大打出手,至今孩子没有奶吃,天天用八宝粉熬粥喂孩子;她吓唬黄选朝,若事情闹大,她将把家丑弄到县里。黄选朝满脸通红,退后两步,与柴金菱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方才开口:“稍安勿躁,咱们之间并没越轨,既然如此,你怕什么?更不应该胡言乱语。俺是正派之人,历来做事讲分寸。你说说看,自从黄晋升认识了你,俺和你联系过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是白?你们两口子生了孩子,咋会往俺身上联想?黄晋升这生地瓜真真欠揍。你只管安心过日子,你们的前途俺会安排得妥妥的。”
“俺对你却放不下咧。”
“老话儿是咋说的——‘发乎情,止乎礼’?”
“俺现在想改善工作环境,天天在家带孩子,够烦的了,回到小学还是天天跟孩子打交道。受不了!”
“俺很快就想办法,你放心。”
“俺婆婆(黄选朝老伴)‘坐’机关,俺也要坐。”
“俺明白,甭急。”
柴金菱得到了新的承诺,当然是高兴的。遂向黄选朝飞了个吻,抱着孩子满意离去。
这个水水灵灵的漂亮女人,生完孩子皮肤更细嫩,脸庞更滋润了。看着就让人心里熨帖。黄选朝虽然心里是甜蜜的,但还是坚决地斩断了与柴金菱的心理牵挂。哈是一团乱麻,若是剪不断,便自会理还乱,自会贻害无穷。心里疼,但容不得优柔寡断。他把儿子的举报信也撕个粉碎,扔进垃圾篓。眼下全国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不知道烈火会烧到谁的身上。既然自己不是无懈可击,干么要做写举报信的事?举报信这种东西是双刃剑,不写实名没人搭理你,写了实名就等于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对手难道不会研究你?抓住你的小软给你来一下子,你的前途不是也泡汤了?你知道县政府哈个人是郭山河的内线?么都不知道,写个鸡巴举报信咧。待到与儿子见面的时候,黄选朝破口大骂:“生地瓜玩意儿!俺教了你这么久,也没长进。记住,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是战争年代的纪律,弄不好要掉脑袋;也是现在的纪律,弄不好仍然会死个鸡巴的!”
前不久,县城西边的土岗子下面,枪毙了一批“三反五反”运动中揪出的坏分子。你当哈个噼里啪啦的枪声,是过年放炮?哈个是震慑。震慑谁?震慑所有与国家发展不相适应而起反作用的人。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知道还写哈个生地瓜举报信?你所有的言行全能拿到阳光底下昂?惹起别人关注你,挖你的隐私咋办?你怕不怕?黄晋升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表情严肃的父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既服膺又不服膺。不过,他现在么也不敢说。自己的翅膀还没硬,一切离不开父亲啊。他默默点头,检讨了自己做事莽撞,声言今后一定改正。一切要按父亲旨意行事。“回去和金菱好好过日子,甭去挖别人的隐私。你与金菱结婚,是一辈子的福气,你若打错主意离开金菱,这辈子谅你再没有好日子过。”
黄晋升一边点着头,一边思忖,父亲的话是没错的,若柴金菱闹翻,父亲受处分,自己便是灰头土脸,原本光明的前途变成了未知数。几时还能翻身怎么说得清。他急忙表态:“开始时俺疑神疑鬼,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已经跟她握手言和了。”
“不光握手言和,还要不断生儿育女过正常日子。”
“是,父亲。”
儿子虽然不成气候,可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前途还必须考虑。黄选朝经过反复权衡,还是把儿子调回镇里,继续在镇中学教书,时隔不久,以“在基层锻炼过”为名,提起来做了副校长。继而,柴金菱也读完大学回到镇里,继续做小学校长,半年后,被调到镇政府教育股当股长。接下来,柴金菱就顺顺当当地接二连三地生了好几个孩子。黄家真正做到了人丁兴旺。柴金菱与公公天天在一个大院工作,出出进进打头碰面,黄晋升虽然想起这事心里不是很舒服——不过他已经没兴趣计较哈个了。他对哈个事完全看开了。肉烂在锅里,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再说,所谓人生,不就哈么回事昂?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耶非耶?
郭家堡没有了黄晋升,村委会的人们出现了一面倒,过去与黄晋升站在一条线上的人纷纷倒戈,全都向郭山河表了忠心。有人还这样说:“黄晋升走了,郭山河一个人说了算了,以后可不能再喊‘鼻等罐儿’了,真给你穿小鞋的话,谁来帮你?”郭山河对这种事原本没兴趣,愿意喊“鼻等罐儿”是你的自由,谁让俺真是鼻等罐儿呢。但村风民风讲究“站队”,他也就听之任之。有的村干部孩子结婚或过生日过百岁请他吃饭,他也不拒绝,还会随礼,与一般群众无二,但在饭桌上必定会叮嘱对方一句:“咱村可是吕正操将军树起的红星村,任何时候不能让这红星变了颜色。”话说得很重,让喝酒吃饭变成了一次宣誓和承诺。
……
到HB大学当了教授的陈之谦见侄女与郭山河终归走到了一起,非常高兴。打算送她们一件礼物作为纪念。可是送么最合适咧?他想起目前在高层知识分子中流行的毛泽东的两篇经典文章《实践论》和《矛盾论统一法则》(后来改名叫《矛盾论》),这是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抗大时使用的讲义,新中国成立后在知识分子中广泛传播,遂打算用小楷工整抄录,作为礼物送给侄女陈玉妮。这天,他正在屋里书桌前研墨,突然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把门打开,却见是原保定二师的老校长领着早年的校友梁斌来了。
“老陈啊,快看看你的校友,咱二师的骄傲,梁斌老弟!”
“哎呦呦!是梁斌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陈之谦急忙搬了椅子请梁斌和老校长落座,回身拿茶杯给他们沏茶。陈之谦的宿舍只是一间屋,二十平米左右,书房兼卧室,还兼厨房。空间逼仄,摆得满满当当。他赶紧东一把西一把地归置。老校长道:“没外人,甭忙乎啦。咱梁斌这些年可不容易!哈个学潮,是1930年白,梁斌是积极参加者,邻县千里堤一带反‘割头税’也是骨干咧,还亲眼见证了‘高蠡暴动’。1934年就参加了左联,还在北平左联刊物《伶仃》上发表过作品。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一直担任党的领导职务,也一直没停笔。后来随军南下,在湖北襄阳和武汉担任宣传和新闻方面的基层领导。现在要回家乡体验生活,准备书写大部头著作咧!”
陈之谦把沏好的茶端给客人,也落了座,看着一脸敦厚的梁斌,点头赞道:“推翻反动统治,建立新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事,在这个过程中,涌现了多少高瞻远瞩的杰出领导,多少壮怀激烈的英雄豪杰,多少举家参与流血牺牲的普通百姓!怎么不值得写,要大写特写!”
梁斌端着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两位老大哥所言不差。俺自十六岁入团以来,‘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一棵荆棘;二师‘七.六’惨案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二棵荆棘;‘高蠡暴动’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三棵荆棘。自此以后,俺就下定决心,挥动笔杆做刀枪,同敌人战斗!”
陈之谦问:“你是大才,国家栋梁,能担任更高职务不是可以干更多的工作昂?”
梁斌摇摇头,道:“今年,湖北省委书记李先念亲自点将,让俺由襄阳到武汉担任新《武汉日报》的社长。工作虽然繁忙,但俺还是经常想起为解放全中国牺牲了的哈些战友,睡不着觉啊!俺决心辞去正局级官位,用手中的笔记录下历史。俺的老战友、北京中央文学讲习所所长田间知道俺的想法后,把俺调了过去。俺以为中央文学讲习所是个闲差,可以抽时间写作了。谁知哈边的讲课和培训也十分频繁,每天接待和事务性工作很忙碌,让人塌不下心来,于是俺找到华北局组织部副部长陈鹏,跟他说:‘俺要写一部反映过去革命斗争生活的《红旗谱》,故事发生在冀中,所以,俺要回河北去深入生活。’陈鹏是俺当年的同班同学,对俺很了解,便说:‘你早年参加革命,不能什么职都不挂,到天津去吧,去当管文化的副市长,也可以同时搞创作嘛。’俺说:‘俺是想专心致志搞创作,要当官,俺在河北或湖北就一直为官了’。这不俺推掉了一切职务,专心回家乡体验生活来了。”
老校长啧啧称赞:“梁斌啊,你是个对历史负责任的人,是个大写的人。你青出于蓝胜于蓝,俺们老一辈不如你,应该向你学习咧!”
梁斌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道:“老领导谦虚,没有当年您们的谆谆教诲,俺也不会顺利成长。”
三个人在二师食堂吃了便饭,约定,待梁斌有了闲暇,一定到二师和HB大学为师生们做报告。陈之谦还提出,梁斌若在体验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只管说话,而且,可以随时来家里住,挤是挤了点,但可以放开了谈。
回头陈之谦用蝇头小楷抄完了《实践论》和《矛盾论统一法则》,送给陈玉妮,告知说,老校友梁斌来保定府啦!这个学生实在不同凡响,领导让他到天津当副市长都不干,一门心思要写革命历史,为中国农民立传!他来作报告的时候你和郭山河一定要来听听!看看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优秀党员是怎么想、怎么做的!陈玉妮自然非常高兴:“叔,俺们见贤思齐,期待着老校友梁斌再次来学校!”
……
郭家堡的工作逐步向好,慢是慢了点,脚步却没停。保定二师的陈玉妮也为郭山河生了三个孩子。而此时,郭山河仍旧与沙荆花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不在一间屋。吃饭时也仍然在一桌。眼下,两个儿子都被陈玉妮办到保定府读中学,吃饭时,饭桌前就只有郭山河和沙荆花两个人。身边没有了孩子,只是孤零零两个大人,郭山河便想跟沙荆花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看起来谁跟谁好就甭提了——”后面的话还没说,便被沙荆花严肃制止:“咱俩现在是纯粹姐弟关系,不可有一丁丁点旁不相干的想法。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老婆哈么贤淑温柔,知书达理,你还想么?”郭山河闹红了脸,也不解释,只是点头。因为,以沙荆花的性格,她根本不听你的解释。你只管服从就行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郭山河几乎一句话都没有。但时间一长,沙荆花又嫌寂寞,于是,便把陈玉妮生的三个孩子全抱回村里,由她照顾,说孩子该上学时再送回去。
这时,陈玉妮为郭山河联系了一位老中医,定期让郭山河去保定府扎针灸,治疗流鼻涕问题;同时,托人给郭山河办了调动,要让他到保定二师做后勤股长。先以农民身份工作(类似后来的“以工代干”),待时机成熟再转干。因为郭山河曾经是县大队队长,这个身份让陈玉妮没太费劲就把事办成了。但办事从不拖拉的郭山河,这次却拖拖拉拉,一直没有离开郭家堡。因为,他想起了老校友梁斌,哈种思想境界,相比之下让他汗颜。他听陈玉妮讲了梁斌回访二师的事以后,就整宿睡不着觉。他和梁斌的不同之处,是没有文学爱好与特长,没有用笔记录历史的念想;但他内心里和梁斌一样,原本是要做对国家对历史负责任的人。唉!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的?他不愿深想。他也期待与梁斌见一面,当面讨教人生真谛。此时,早已呼之欲出的合作化运动轰轰烈烈地到来了,郭山河对陈玉妮说眼下俺离不开,暂时不能去城里。陈玉妮充分理解他,支持他,说你在郭家堡把架子搭起来以后再来市里不迟。事情便暂时放下了。郭家堡因为有着良好的互助帮工的基础,没怎么费劲就成立了互助组,继而成立了合作社。
随着郭家堡工作的蒸蒸日上,各生产队的牲口在快速增加,郭山河便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早晨肩膀背起筐头子,腋下夹了粪铲子,各街道行走,万柳堤上行走,田垄上行走,干渠沟边行走……捡拾牲口粪。以前村民自己养牲口的时候,往往在牲口屁股后面拴个粪兜子,就为收粪,他们舍不得把自家的牲口粪丢在外面。成立了合作社和生产队以后,牲口归了集体,村民们便不再重视给牲口戴粪兜子了。郭山河为此专门召开大会,反复强调,但作用并不明显。现在他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告诉大家,牲口粪是农家宝,“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如此一来,村委会委员们都跟着拾粪了,很多村民也开始拾粪了。而郭山河并未就此放松,只要往外走就背着筐头子,包括到镇上开会,也背着筐头子去。镇上的书记黄选朝看到他来来去去都背着筐头子,先是开玩笑:“好啊,村书记背着筐头子,随时拾粪,不忘劳动人民光荣本色。”待郭山河走远了,就自言自语:“瞧‘鼻等罐儿’哈个揍性,也就是泥腿子的命吧。”
村里也有人劝他,说:“书记,你天天背着筐头子拾粪,让俺们难堪咧。”
“俺拾俺的粪,你们难堪么?”
“显得俺们都懒白。”
郭山河不再说话,暗想,当村书记就不该拾粪,这算哈家的规矩?现在你们自觉就好。待你们拾粪都形成习惯,可能俺就放下筐头子了。就在“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格局业已形成,郭山河千方百计增加公共积累的时候,河川镇一带再次出现干旱。
郭家堡实现集体化以后,全村的土地都归了大队,三千来口人三千多亩土地,其中有两千多亩是盐碱很重的低洼地。旱时涝时都没有好收成。吃饭真成问题。以前土地私有,郭山河可以号召大家去各自想办法,现在土地归集体所有,自己作为一村之主,就必须承担起改造土地的任务了,甭管这任务有多难,难,还能难过打鬼子除汉奸?
而目前改造这些土地的有效办法只有打机井,用地下水灌溉压碱。村委会开会研究时,大家议论纷纷,说眼下县里有打井队,是不是派人去打听一下,若打一眼井的话需要多少钱,多少时间?条件不是太苛刻的话,咱郭家堡勒紧裤腰带,先打上一眼井用着。郭山河点头同意,派出一个干部奔了县打井队。谁知,这个干部上午走的,天快黑了才回来,说:“打井队没有人,只有一个门卫,俺跟他聊天等人,连中午饭都没吃,直等到下午四点钟才见打井队的人回来,他们见俺问询给村里打井事宜,便说,你们现在先排上队,也许明年能排到。”
郭山河道:“哈俺们的农时不是错过了?老百姓没有口粮,也交不上公粮,谁负责?”
“他们说,没办法,打一眼井需要两个月,哈么多的村子等着打井,总该有个‘先来后到’白?”
郭山河甩了一把鼻涕:“奶奶个腿!俺去看看。么个鸟玩意儿,打一眼井要两个月?是打井还是绣花?”
转天一早,郭山河骑上自行车奔了县打井队。正赶上打井队十几个人集结队伍,拉着几辆板车和设备要下村去打井。郭山河不声不响推着车子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一直跟随打井队进了东河川的沙家店村。沙家店村的村干部早已在划定的地界等待,地头搭起了临时席篷,席篷里摆着方桌,桌上摆着一把硕大的紫泥茶壶和好几只茶碗,桌子旁边的地上稳着临时锅灶,一个老者坐在灶前正拿着一把干秫秸往灶眼儿续火,同时一只手拉着旁边临时搭建的风箱,呼哒呼哒有节律地响着。风箱的旁边有人用长凳支起架子,上面放了案板,一人在揉面,一人在切菜。打井队的人来了以后,停好板车,还没顾上卸家什工具,沙家店村的干部先满面笑容迎上来请大家喝茶。于是一干人围住桌子,端起茶碗吸溜吸溜喝起茶来。
郭山河站在远处,支好自行车,眯起眼睛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从腰上解下烟袋荷包,用烟锅剜出一袋烟末,用火镰火绒“啪啪”打燃,吱吱地抽起来。暗想,怪不得打一眼井要两个月,喝完茶干不了俩小时就得吃饭,是不是还要喝酒尚不可知,时间就这么荒废了。唉。
正感叹间,打井队的人们喝过茶开始卸工具家什,往划定的地界摆放,议论一番便开干了。郭山河急忙磕了烟锅,掖进腰里,凑了上去。他要离得近点,否则看不清楚。沙家店村的村干部有认识他的,急忙走过来和他握手,他便赶紧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对方说话,示意他要看看怎么打井。村干部点头明白,遂退到一边。
郭山河是读过保定二师的,虽不是学者型人才,也没拿到毕业证,可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理科的一些基本定理公式平时用不上,但对比较原始的机械原理还是触类旁通的。他站在一旁看着,偶尔会问两句,如“哈个工具叫么?”“这两个机械怎么衔接?”有时就帮着搭把手。打井队的人以为他就是沙家店村的人,对他也不保守。而且见没花钱就送上门个帮忙的,还挺高兴。便指使他干这个干哈个。郭山河不吭声,叫干么就干么,还保证干好。很快,别人一伸手,他就能递上应该递的工具;几个人推杠子下钻,他便成为其中一个,配合默契。完全像个圈里人了。喘口气休息的当口,打井队的人挺知心地小声问:“伙计,你是来偷艺的白?现在打井都归公了,私人打井要受罚的,你可小心点!”
郭山河轻声笑笑:“说哈的话,俺可从来没想干私活。”
打井队的人纳闷地看着他,递给他一碗茶水,他摆摆手,离开工地,推起自行车,骗腿骑上去,上了土路走了。沙家店的村干部走近打井队的人说:“你们知道他是谁昂?”
“谁?总不会是县长县委书记白?哈些人俺都认识。”
“哈倒不是,不过,他可是原来的县大队队长咧。”
“郭老铁?”
“哈可白(那当然)。”
“现在是郭家堡的书记?”
“哈可白。”
“恐怕是想在村里打井,咋不早说咧?”
也许郭山河早早对打井队亮明身份,打井队真的会提前给郭家堡打井。原来县大队队长的面子,总是会给的。眼下镇里已经修好烈士陵园,中小学的学生们三天两头前来吊唁、宣誓、开少先队队会闹招的,已经有些生疏的县大队的名号被重新提起,柴大树、郭尚民、黄国贤、魏雨征等英烈大名如雷贯耳,为曾经的县大队队长村打眼井难道不是应尽义务——打井队既乐意干,还很可能不收钱!
但郭山河不愿意做哈种事。回村就召开了村委会,说:“俺看明白了打井的全部原理和工序,就哈么点活,根本用不了两个月!让裹脚的老太太干也用不了哈么长时间。”
“照你说,得用多长时间?”
“俺估摸,也就十天半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打出井来?哈今年的农时耽误不了了?哈咱赶紧干起来白?”
“技术上不难,难的是咱没有工具。”
“刚才接到县里通知,要各村书记明天去参加抗旱会议。”
“好,这个会正当其时。俺打听一下打井工具的事。”
“太好了,需要钱,咱这边先备下。”
“对。”
晚上,郭山河在家里吃饭,在饭桌上说起打井抗旱的事。正是青黄不接时节,他这个大队书记的饭桌上,也只是玉米面饼子就咸菜条。三个孩子埋头吃饭,咸菜条咬得咔哧咔哧响。沙荆花说:“自己打井倒是好事,当年咱们挖得了地道,现在就打得了井。不过,哈既是技术活,又是重体力,你是领头人,多出主意,别事事打冲锋,累坏了身子。”
“知道。打井队为么用的时间长?歇着的时候多,干活的时候少,喝碗水得半个钟头,撒泡尿比吃饭时间还长,照这么个干法,实现‘水浇地’不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明天你去县里开会,说说你的想法;顺便给孩子捎点好吃的,他们离开保定府跟着咱们过乡下生活,见不到啥荤腥。”
“行白——你们喜欢吃啥?”郭山河看着他与陈玉妮生的这三个孩子,挨个抚摸他们的脑袋,也是两男一女,比他和沙荆花生的哈两男一女要文弱得多。都是他的儿女,看哪个都喜欢。孩子们这个说要吃馃子,哈个说要吃核桃酥,老三闹着要吃驴肉火烧。沙荆花便回身从躺柜里取出一个布兜,从里面抻出一张五块钱的黄票子,递给郭山河:“老铁,给孩子们买,别疼钱。”
自打郭山河与沙荆花共同生活以来,吃的穿的用的全是沙荆花一手安排和打理,至于怎么安排和打理的,他从来没问过。反正大人孩子全都安排打理得妥妥的。虽说衣服和鞋子该打补丁还要打——别人家不是都在穿补丁衣裤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普遍现象。村民们不会因为穿了补丁衣服而被人小看。
郭山河把五块钱揣进兜里,吃完饭就进自己的西屋看书去了。前不久,已调到保定府工作的沙耕读知道堂妹沙荆花曾经念过几天私塾,识得一些常用字,于是,寄来一套《毛泽东选集》,让她和郭山河共同学习使用。这些年来,县委偶尔会对各村的书记下发一些毛泽东或中央其他领导的文章的单行本,而这种成套的书籍还没发过,市面上也没见到卖的。沙耕读始终不知道这夫妻俩已经分开,来信还是笼统地问候他们夫妻安好。沙荆花在回信的时候也只字不提。事情的原委都是她一人决定一手操办,自然是有着她的设计,而她对这种设计深埋心底,对谁都不讲。
在县里抗旱分组讨论会上,河川镇这组的村书记们说来说去,集中起来就是一点:打井难,时间又长,实现水浇地有困难。会议气氛十分沉闷,人人低着头抽烟。主持会议的书记黄选朝正襟危坐,敞开衣领的灰色制服,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领子,偏分的头发一丝不乱。这是当下干部十分规范而时髦的装束。漫说女人会喜欢,男人看了也会舒爽。他表情严肃,用一支红蓝铅笔“得得”地敲着水杯,点了郭山河的名:“老铁,你是么意见哎?”
“俺还没想好。”郭山河虽说恨不得立即开干,却不想在黄选朝面前立即敞开胸襟,他还要看看黄选朝有什么高招,如果黄选朝黔驴技穷,他便会把想法和盘托出。这时县委书记齐登科手里夹着一支烟走进了河川镇这个组,抽两口烟,往脚下掸掸烟灰,扫视大家一眼,也点了郭山河的名:“谁是郭老铁,你站起来。”齐登科书记是刚从外县交流过来的干部,对很多人都不熟悉。
郭山河吓了一跳,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齐书记您好,俺是郭老铁。”
“听说你是个‘鼻等罐儿’,俺看你挺正常嘛!”
“时有时无的,您瞧,又来了——”郭山河顺手甩了一把鼻涕。
众人哄堂大笑。
齐登科摇摇脑袋:“你昨天到沙家店看打井队打井了?”
“是。”郭山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这样的事,怎么会传到县委书记耳中咧,况且齐书记还是刚刚调来没几天的新书记。
“你肯定胸有成竹咧,说说白。”
“齐书记,您真是将了俺一军。不过,既然您点将,俺就把计划说说——俺郭家堡现在正在组织打井队,人员已经物色差不多了,技术也掌握了,只差打井设备和工具。只要设备和工具到位,立即就可以开干。”
“打井队还有一套备用设备,先借给你们使用,行白?”
“太行了白!您现在把设备给俺,俺今天回去就把井架子支起来!”
“好,你到打井队去吧,俺已经跟他们商量过了。你打一眼井要多少时间?”
“十天。”
人们发出“轰”的一声感叹,似乎是惊讶,也是质疑。主持会议的黄选朝猛的一拍桌子:“俺最讨厌说大话吹大牛,俺且问你老铁,吹牛不上税白?——表决心是可以的,不过要实事求是,不能冒!”齐书记接过话来:“老铁,你说实话,这个‘十天’冒没冒?”
“没冒。”
“俺信你。你十天真的打出一眼井,俺给你请功,挂红花!”
众人噼里啪啦鼓起掌来。人人目光转向齐书记。哦,这个齐书记不简单咧,工作好深入咧。郭山河见此,不敢耽搁,抬脚就往外走,黄选朝当着众人叮嘱:“老铁,注意安全第一!”透着贴心的关怀。而郭山河仿佛没听见,没回话,径直走了出去。他现在心底里对黄选朝是相当抵触的。齐登科书记接下来道:“俺刚到咱县,就碰上干旱,大田返碱返得厉害。昨晚,俺约打井队的人们吃个便饭,想听听他们的工作量,他们就提到了郭家堡的郭山河郭老铁,说如果给郭老铁一套设备,他准能组织一支打井队,就给咱县打井队减轻压力咧。看起来这‘鼻等罐儿’可不是一般的‘鼻等罐儿’!”众人又是哄笑。
郭山河回到村里,立即带着队伍,拉着板车,到打井队来取设备。一干人兴高采烈,议论纷纷。打井队的人说:“这些设备你们要借多久?”郭山河道:“一年。”“哈个咋行,俺们还得用咧。”“你想啊,打一眼井两个月,俺们要打五六眼井咧。”打井队的人不再说什么了。前面齐书记已经打过招呼,多用些天就用白,用坏了找齐书记。
郭山河的人马进了村,立即在大田里支起井架,搭起席棚,将所有的设备都组装起来,此时,郭山河问大家:“如果今晚就开干,你们同意昂?”
“同意,有么不同意的,哈边秧苗快干死了,俺们还四平八稳迈方步昂?”
“好,大家都回家取马灯,顺便告知晚上送饭送水来。”
郭家堡的人们就这么不舍得耗时间,当晚就开干了。井架子周围挂满了马灯,不下三十盏。众人拾柴火焰高,众灯齐明天地亮。郭山河给大家分了工,一天两班倒,吃在工地,严密分工,严格把关,铆足劲儿干了起来。晚上沙荆花腋下夹着一卷毛毡和一件棉袄给郭山河送来,她预想到郭山河是不会回家睡觉了。还挎着一个小竹篮,带来了烙饼炒鸡蛋,这是多年来郭山河最爱吃的饭食。大家都吃饭时,两个人说起悄悄话:“老铁,你答应好的给孩子们从县里买好吃的来,咋没买?”
“姐,你看这架势,容俺工夫干哈个事昂?”
“可孩子们这一天就眼巴巴等着咧。”
“姐,你告诉孩子们别急,俺这当爹的一定让孩子们吃上好吃的。”
“好白,但愿你说话算话。”
郭山河一连十天没回家,不能当面向孩子们道歉,而且,沙荆花一走,他马上就把哈个事忘了。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夜深以后,十分疲惫的郭山河在席棚一角刚铺好毛毡,盖上棉袄,就立即打起呼噜了。十天之后,郭山河派一位村干部到县里报喜:“请齐书记来为俺们第一眼井剪彩!”
齐登科书记当然高兴,通知了镇里黄选朝,一起来到郭家堡。第一眼井的水龙头上蒙了红绸子,齐书记让黄选朝跟他一起揭红绸子,谁知黄选朝不去,说:“俺不够级。”齐书记便高高兴兴兀自揭了红绸子。郭山河一鼓作气,连续在村里打了好几眼井,全村两千多亩低洼盐碱地全部得到压碱改造,辅以抬田加固措施,也一举成功,全村当年受益,粮食、棉花的产量有了大幅度提高。过后齐书记又叮嘱黄选朝:“你让镇里的笔杆子写份报道交上来。”黄选朝也迟迟没布置。齐书记十分着急,只得让县委秘书写了报道送到省城,发表在省报上。转过年来,郭山河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参加了全国农业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郭家堡获得了由周恩来总理亲自签名颁发的“国务院奖状”。
哈次开会回来的时候,村委会全体人员、沙荆花、陈玉妮带着他们全部的孩子到保定火车站去接他,简直是“浩浩****”的一支队伍。村委会人员控制不住喜悦,急于见到奖状,当即就要郭山河赶紧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于是,就在火车站的空地小广场,郭山河拿出卷成一卷的奖状,打开展示给大家。当时正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随行的省报记者急忙拿出照相机,把簇拥着奖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干人照了下来,随后在省报上刊登了出来。
此时,郭山河方才想起来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便对陈玉妮说了这件事。陈玉妮道:“你真逗,正月十五贴对子!俺早就买好了,孩子们都吃过了。还品尝了保定府的凉粉,哈是最有特色的小吃之一,由绿豆制作而成,孩子们爱吃,不光味道美,还消暑、开胃,维生素和其他多种营养丰富,外观也好看。俺这还有一兜子驴肉火烧,给村委会各位老哥尝尝白。”知识分子就是爱咬文咂字。
“尝尝,尝尝!”郭山河带头喊。
“尝尝,尝尝!”村委会成员们跟着喊。
……
哈是周总理亲手签名的奖状啊,甭眼气,甭咬牙,有本事你也挣一个白!
有么哎,把领导蒙住了白,谁不知道“鼻等罐儿”哈两下子!
你也蒙一把试试白!
俺光明正大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用不着蒙谁,他评上先进也得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俺不评先进也在城里坐办公室,吃商品粮。
镇中学黄晋升供职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发生一场小小争论。黄晋升因为在屋里咬牙切齿,被同事抢白,而他不甘示弱,又反唇相讥。
不论如何,郭山河再次出名了。当年县大队的战友黄大想来找郭山河求援,他们黄召庄的四千多亩土地也是盐碱地,如果排队等着县里的打井队,至少还要排一年。郭山河在工作非常紧张忙碌的情况下,安排了队伍前去援助。这样的生死之交,即使再忙,也要支援。
保定府的妻子陈玉妮带着孩子歇暑假,来郭家堡团聚。一方面为丈夫祝贺,另方面跟他协商:你的工作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全家应该进城,着手调动事宜了?郭山河道,再等等,忙过这一段,一定考虑。
在外省担任领导职务的郭来福也来向郭山河祝贺了。合作化以后一直在村里低调生活的郭相臣老两口病重,郭来福来郭家堡既看望父母,同时带来两瓶酒,要和郭山河喝一盅。郭来福现在非常忙,不能长时间照料父母,委托郭山河代为照顾,撂下了一笔钱。这都不算么,关键是郭来福与郭山河小酌时说了这么个情况:当年哈个失踪的古德高,离开河川镇后就投奔了郭来福。在国民党部队与郭来福一起同小鬼子拼过刺刀,还在战场上把身负重伤的郭来福背下火线,等于救过郭来福的命。后来郭来福带着队伍向解放军投诚,古德高就和他分手了,哭着说:“来福,俺对不住共产党,俺犯过罪,投过去也是被枪毙。”然后就继续远走他方了。大概是去了新疆。郭来福问郭山河:“你记得抗战时期曾经有个老太太交给你一封信昂?哈个老太太就是古德高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