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七章 彼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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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和评判历史事件,不能离开彼时彼刻的时代背景和真实内幕,既不能虚掩,也不能虚无;全盘否定,一棍子打死,要不得;因为话题“敏感”回避不谈,假装没这回事,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战争年代没有钻研学问打算的郭山河,放下书本时间太长,疏远和忘记了很多知识,但终归具有一定文化底蕴,终归不是白丁,业已形成的思考习惯、思维方式,与真正的白丁也是决然不同的。彼时彼刻他所做的一切,就带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论对错都十分正常,后来的记述者也完全没有必要为他遮掩。

沙荆花回到家,该干么还干么,么都不说。

郭山河回家吃饭,顺嘴问候了两声,她还是么都没说。直到最后该睡觉了,沙荆花提出,她不能再与郭山河同床了。她要搬到孩子们的屋里去睡了。郭山河方才发现,只怕家里要有变化了。只是这种变化究竟是么,他也不知道。但他也十分纳闷,这些年来,沙荆花对他像妻子,更像亲姐,万事有求必应,很多事并没有得到郭山河授意,都是她主动干的。譬如镇上开郭山河和郭相臣的批斗会,就是沙荆花亲自跑到县里打电话搬来的救兵。这样的事多得很。也因此郭山河早已把沙荆花看做左膀右臂和主心骨,须臾不可离开。

“姐,难道你——”郭山河是一直称沙荆花为“姐”的。

“俺知道你想么,没错,俺是‘另有所爱’了,不过,俺爱的不是别人,还是你的偶像和曾经的前任柴大树。”

“大树哥早已作古,你不能陷进这种情感,这是死胡同。”

“么都甭说了,俺想要烈士遗属的精神和物质待遇。”

郭山河十分吃惊地看着沙荆花,表情僵住,根本想不到沙荆花会有这种念想。三个孩子年龄都不小了,都懂事了,当娘的却要这么做,怎么对孩子们解释?

“老铁,你别忘了,咱俩可始终没扯结婚证。”

“是啊,当时没地方去扯结婚证,抗战胜利后俺说去补办一下,你又始终拖着不去,却原来你另有打算?”

“不可以昂?俺陪同你生了好几个孩子,是听了你的话,为延续民族做的贡献,并不是俺的本意。”

“姐,是不是俺对你关照不够——”

“不。”

“是不是你嫌俺是个‘鼻等罐儿’丢面子?”

“不,俺从来不小看身体有病的人。俺只是觉得应该对得住为抗战而牺牲的柴大树一家人。”

唉!郭山河一声长叹。他完全明白了。但不能完全理解。难道这些年来沙荆花对自己这么好,却并没有建立割舍不开的真情?对自己全是虚与委蛇?是应付,是屈就,是凑凑合合,是勉勉强强,是忍气吞声?果真如此的,自己便绝对不能死赖在沙荆花身边,而应该果断作出理智的退让。

两个人分床睡了。沙荆花是不是睡得着,郭山河不知道,反正他这一宿睡不着。眼前全是沙荆花的好,沙荆花几乎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他对沙荆花的爱,其实更多的是尊敬,是佩服,是爱戴。当初他硬拉着沙荆花结婚生孩子,有一多半属于“共赴国难”的需要,还不是单单男女私欲。而沙荆花配合他做了该做的一切,想必是在激烈思想斗争之后的理智选择,否则,便没法解释。

既然如此,郭山河打算还沙荆花“烈士遗属”的实际身份。

天亮以后,他和沙荆花深谈了一次,表示愿意听从她的安排。但他需要向镇领导汇报一下,请求批准。然后要在村子里张贴布告——既然还沙荆花原有的身份,这种事绝对不能藏着掖着,不能怕“丑”。再说,一切都是战争使然,谈不上丑不丑。沙荆花对这种安排非常满意,搂住郭山河做了最后一次告别式亲吻。

郭山河骑上自行车,心事重重地来到镇上,找到了书记,此时,黄选朝已经兼了书记,原书记上调到县里做副县长了。郭山河见了黄选朝,心里必然疙疙瘩瘩的,不是很情愿说出这种事。但事情逼到眼前不说也不行。便吭哧瘪肚地说出自己面临的问题。黄选朝先是冷静地听着,继而,微微哂笑,道:“老铁,俺尊重你,还喊你大名,不喊你‘鼻等罐儿’,俺权且相信你说的是实情,但俺还需要去郭家堡一趟,找沙荆花核实。如果你说的与事实不符,就说明你的品质太恶劣了。多年来你一直欺骗组织,擅自行动,否则,以你的文化、魄力、能力,早该提起来担任更高的职务了。”

一番话气得郭山河什么都不想说了,拨头便走了。出了门狠狠地将一把鼻涕甩到门上:“闹他个妈的!”他没有回村,来到镇上的一家小酒馆,坐下,要了两个菜,一壶酒,慢慢饮起来。多年来,他从没进过小酒馆,包括战争年代,即使工作需要,也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的消费,因为,过去县大队根本没钱,每个人都想尽办法节约开支,绝不会为了完成任务而真的破费买酒买菜。眼下是沙荆花给他出了难题,而黄选朝又让他如此闹心。沙荆花坚持把陈玉妮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使他口袋里破天荒地有了零花钱。以往沙荆花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口袋里根本用不着装钱。

这时,一个过去县大队的战友走了进来,哈哈笑着坐在他对面,又对服务员喊:“伙计,再来两个菜,一壶酒!”

“黄大想?你现在干么了?”

“大队长,俺回黄召庄当书记了。”

“好啊,正在忙么咧?”

“左不过村里哈个点子事昂。嫂子、孩子都好?”

“嗨,甭提了!”

“咋咧?”

“是这样……”

……

此时,黄选朝骑上自行车,哼着小曲奔了郭家堡。他不屑于去郭山河的家,而是来到村委会,让村委会的人叫来了沙荆花。让他没想到的是沙荆花真的和郭山河汇报的一样,竟是她主动做出的这种选择。

“你干么要这么做?”

“俺要的是烈士遗属的待遇。以前,你作为镇领导,可以随意给俺穿小鞋,欺负俺,以后,俺恢复了烈士遗属身份,你还敢昂?”

“你这个女人咋说话这么难听?你若真这么想的话,俺不批准你的要求。”

“你爱批准不批准,俺与郭山河原本也没扯结婚证。”

“这也不是么好理由,俺完全可以宣布,多年来你与郭山河乱搞男女关系。”

“无耻,无赖!”

“你若继续污蔑俺,俺以后会对你们更加严格要求。”

“好啊,咱走着瞧!”

如此强硬的女人,把个黄选朝气得吹胡子瞪眼,无计可施。灰头土脸地红着脸出了门,骑上自行车没走多远就摔了下来,把腿磕得疼得不行,简直不能再上车了,遂坐在路边生闷气。心里想着怎么整治这样的女人。不整治的话,沙荆花会更猖狂,还会把他的狼狈相到处传扬,哈时候对自己更加不利。他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种说法:他人即陷阱,或叫他人即地狱。黄选朝也有自己比较信服的人,他的前任,现在到县里做副县长的解麦收,就让他十分宾服。当然,这种宾服来自解麦收多年来对他的关照和提携。其实,解麦收比黄选朝小十几岁,差不多小了一代人,但解麦收是大学生,是早年HB大学肄业的地下党员。这样的资历和学历,比黄选朝提职快,就很正常了。

黄选朝来到县里向解麦收诉苦,说基层的工作真难干,“穷乡僻壤出刁民”这话是没错的,“他人即陷阱”这话也是没错的。解麦收虽名字起得有点“土”,却有文化,在县里主管文教,目前正在操持抗战以来的资料收集与整理,筹建红色根据地河川镇的烈士陵园。解麦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给黄选朝点上一支烟,让他息怒,给他沏了茶,让他消火。然后说:“甭说这种丧气话,你和他们来自同一乡镇,难道你也是‘刁民’?你说的哈个‘他人即陷阱’,也太消极。”

解麦收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黄选朝说:“这是个剧本,借给你看看。”他说这是最近一位归国华侨、中学教师朋友送给他的剧本,是法国一个叫萨特的哲学家写的,名字叫《禁闭》。啥内容咧?全剧只有四个人物,除一名不参与剧情的侍者外,其余三人,不分主次,在情节和台词中平分秋色地演绎故事——报社男编辑加尔散生前是个临阵逃脱的胆小鬼,因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坚持反动的和平主义观点,于一月前被抓获后枪决;邮政局女职员伊内斯,生前是个同性恋者,因心理变态,唆使表嫂抛弃丈夫投入自己的怀抱,致使表哥惨遭车祸死亡,表嫂也为恋情所迷,于一星期前的夜半打开煤气管,双双中毒气绝;贵妇艾斯黛尔,生前是个热恋男性的色情狂,她蒙骗丈夫另求新欢,并淹死私生女儿,气死情夫,她因患肺炎也已死去。这三个死人在地狱里被囚禁于一室,又都本性不改,形成三角关系,并争风吃醋、嫉妒挑拨、互相猜忌、各不相容,“他人就是地狱”,成了萨特的名言。

“喔,娘哈腿,剧本写得复杂,说明人的复杂。”黄选朝道。

“萨特这么写,想表明啥意思咧?俺看至少有三层意思。这一,如果你不能正确对待他人,那么他人便是你的地狱;这二,如果你不能正确对待他人对你的判断,那么他人的判断就是你的地狱;这三,如果你不能正确对待自己,那么你也是自己的地狱。人生旅途,出差错是常见之事,但人们往往去找社会原因、客观原因和他人原因,看不到自己的原因,正确对待自己常被忽略。在萨特的人学观中,这一点却极为重要。《禁闭》提出这一问题,深层意蕴正在这里。《禁闭》描写了关在十八层地狱里的永受煎熬的三个活死人,是要唤醒人们不去作恶,以免扭曲与他人的关系;还要唤醒人们,不要依赖别人的判断,作茧自缚,制造樊笼,成为“活死人”;而且要唤醒人们,严肃认识自己,超越自己,冲破人为的灵魂牢笼,为自由的心灵开拓出一片新天地来!

黄选朝非常赞佩解麦收的见解,怎奈他不能完全苟同。他没有觉出解麦收与他的高下立现,而只觉出解麦收在卖弄学识。将剧本收进自己的挎包,暗中便撇了撇嘴,满面笑容地声称老领导用一把思想的金钥匙打开了自己的这把生锈的思想旧锁,感谢你这年轻有为的老领导,以后有了烦心事还会前来讨教。然后客客气气地退了出去。及至走出县政府老远了,才将一口粘痰狠狠地射向一棵大柳树。他感觉自己真的有些自讨没趣。这个剧本他是不会看的,过几天送回来就是。

……

沙荆花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就又搭了村里的驴车来到县里,向主管这项工作的一位副县长汇报了自己的情况。这位副县长也正是刚刚为黄选朝排解过心绪的解麦收。解麦收对柴大树、郭山河自然都十分了解,并非常钦佩。英雄总是让人敬仰的。尤其柴大树哈样的英雄,慷慨悲壮,气壮山河。他看了沙荆花的两手后,感叹得热泪盈眶。

县政府的资料员解佩珍(黄选朝老婆)与解麦收是一个村的,都是河川镇解家营人。解麦收上任以后,她感觉来了个老乡,非常高兴,解麦收要什么资料,她都保质保量完成,而且,还往往多加些可供参考的文字,以备解麦收不时之需。她刚刚交给他一份资料,上面这么交待:中国古老的燕赵文化造就了世代相传的燕赵侠风。《隋书.地理志》中就说:咱燕赵之地“悲歌慷慨”,“俗重气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更有“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名言传世。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亦曾赞叹:“幽燕之地,自古号多豪杰,名于图史者往往皆是”。这一切,都是形成华北抗战时期英雄辈出的文化背景。中国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和新文化的李大钊;“士为知己者死”的侠士豫让;“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的邯郸游侠;“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刺客荆轲;以“胡服骑射”抗击匈奴的赵武灵王;“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的猛张飞;浑身是胆,长坂坡单骑救主的常山赵子龙;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的好汉林冲;血染沙场舍身报国的狼牙山五壮士……重义气也是一大特点,刘关张哈义薄云天的“桃园三结义”,名将乐毅、神医扁鹊以及敢于直谏的魏征和宋太祖赵匡胤……而且,咱燕赵人文武兼备,拥有写出千古名作《红楼梦》的曹雪芹和写下窦娥千古奇冤的关汉卿,有最早把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七位数的祖冲之,有主张“实文、实行、实体、实用”“经世致用”的颜习斋和李恕谷,有“满清第一才子”纪晓岚,还有满清中兴重臣、湖广总督张之洞……“创于宋,成于明,盛行于清”至今长盛不衰的五曲河两岸的“搏腿功”,围绕此功涌现了无数英雄豪杰,譬如俺们身边柴大树、郭尚民、黄国贤、魏雨征诸位英雄,血液中早已带有燕赵侠士之风,是后起之秀,堪与前贤媲美。简而言之,“经世致用”的学问和“搏腿功”的武术这一文一武在咱五曲河万柳堤一带的普及与流行,功高盖世……

有了这些资料与记载垫底,解麦收对建好烈士陵园胸有成竹。而且,他还突发奇想,要争取资金,建一个燕赵文化的纪念馆。哈么多的历史人物与事件,为么不向全社会宣传,不向年轻人传承?这不就是爱国主义教育,英雄主义教育,民族主义教育昂?一个民族怎能没有英雄,怎能不爱国?当坐在面前的沙荆花把自己要回归烈士遗属身份的想法和盘托出以后,解麦收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决定:俺支持你,需要办什么手续,只管说。

解麦收说到做到,为沙荆花开出了与郭山河“解除共同生活”的证明信。沙荆花与郭山河原本没有正式结婚,只是一起生活,所以,没必要开什么“离婚证书”。解麦收还为沙荆花登记造册,使她成为县里第一位烈士遗属,以后会享受属于烈士遗属的各种待遇。特别是享受解麦收的个人崇拜:“柴大树是俺的偶像,你是他的遗属,自然也是俺的偶像”。沙荆花临告辞的时候,解麦收竟然还把自己刚刚发的工资拿出一半塞到了沙荆花的口袋里。沙荆花拒绝说:“俺不缺钱,你这么做让俺心里不好受。好像俺没本事。”

“嫂子,你千万别这么想。这仨瓜俩枣是俺对烈士的小小表示,不成敬意。以后可能还会给你其他补助,你都不要拒绝。”

“国家给的,俺自然会接着,你自己的钱俺无论如何不能要。”

“就算俺给大树兄的一卷烧纸钱,可以吧?”

沙荆花不得已收下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沙荆花在饭桌上对郭山河和孩子们说起了这件事,还拿出了从县里开来的证明信。一家人都诧异地看着沙荆花,不明白她为么这么做。三个孩子都七八岁、八九岁了,懂事了,知道父母亲之间出现了裂痕。但他们不明白,这些年来父母亲根本没吵过架,两个人恩恩爱爱,和谐得如同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要变卦咧。一个个脸上现出疑惑和无奈的表情。大儿子和二儿子都默默吃饭,一声不吭,只有三闺女不吃饭,却猛地发出了“呜”的哭声。沙荆花抱住女儿肩膀,说:“孩子,你们现在毕竟还小,有些事只有等到你们也结婚生子,才能明白。俺和你爸虽然不在一起住了,但你们所有的事情,我们俩都会一管到底。俺娘家也没啥亲人,你爸就是俺亲兄弟,俺就是你爸的亲姐。老铁,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的。”郭山河急忙答应。木已成舟,说别的都没用,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她想做什么,由她好了。郭山河在镇上与战友黄大想喝酒时,已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顺应沙荆花。满足她的一切想往。虽然她的想往背后隐藏着什么,他也并不知道,而且他也懒得去猜——在以往的日子里沙荆花已经为他做了哈么多,这辈子他是还不清这笔账的——就算猜出来,又能怎样,你好意思拂逆她,舍得拂逆她?

转天一早,郭家堡的村子中街墙上贴出了布告:“沙荆花与郭山河解除共同生活”。文中简单讲解了分开的原因,即沙荆花愿意恢复烈士遗属的身份,而与郭山河共同生养的三个孩子,是抗战中对国家民族人种延续的贡献,将来会与郭山河共同将孩子们抚养成人,分手之事经过了沙荆花与郭山河的友好协商,得到了县政府的支持和批准。特此布告。

村子里一时间对这件事没有反应。战争给村人们遗留下了太多的创伤。精神的,物质的,肉体的,心灵的,还有很多冥冥之中看不见摸不着短时间不易觉察的。有人要把丢失的东西捡拾回来,别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便多言。郭山河怕沙荆花为了孩子在田里过于用功,他是知道的,沙荆花必然会这么做,于是,他就把大量时间花在了田里。这一年万柳堤河川镇一带干旱,五曲河也水流减少,几乎断流,郭山河组织村民们用脚踏水车,从五曲河淘水,加之自家的田地需要浇灌,就更忙了。

郭山河家的田地抓阄的时候抓的是五曲河边的一块地,灌溉起来比较方便,但若决了口子闹水灾,也是最先遭殃。但村里另一个一贯表现良好而家里女孩多的老哥看中了这块地,说他家孩子体力都差,愿意离河边近一点,车水方便。郭山河便跟他换了。这老哥的地恰恰在本村中离河边最远,要把五曲河的水车上来,输送到哈块地里,需经过很长的水沟。眼下天气严重干旱,郭山河车水就要费更多力气。沿途水沟干得冒烟,水流甫一经过就嗤嗤渗进土里,需要车很多水才能让水沟内的水往前流。这就给郭山河增加了太多的工作量。沙荆花必然会前来帮忙,郭山河便与她发起火来:“这样的体力活你不要管,累坏身体让俺怎么向县领导交待?”

“老铁,这和县领导有么关系?你莫不是因为哈个证明书对县领导有意见?”

“姐,不是哈个事,你若不听俺的,俺就把你扛回家。”

“好,俺就走,老铁你把这罐水留下,慢慢喝。”

沙荆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的背影是迟迟疑疑的,却依旧是窈窕,健康的。是啊,她才刚刚三十几岁,从生理上讲,正可以生育,只要她愿意,再生两、三个也没问题。但她果断地终止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儿孙满堂,人丁兴旺,历来是庄稼人的追求,甚至是中华民族的追求啊。唉。费解啊。郭山河头顶烈日蹬水车蹬得满头大汗,要喘口气歇息一下的时候,到田边搬起水罐里喝水,咕咚咕咚一阵子以后,方才感觉嘴里甜甜的,是兑了糖的绿豆汤。此一时期,国家经济十分困难,乡下基本买不到糖,绿豆更是少见。沙荆花莫不是享受了烈士遗属的待遇,而她又把这种待遇转移到自己身上了?郭山河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这些年来,吃过多少苦,遇过多少危险,见过多少死人,甚至最要好的战友死在怀里,乃至他的精神偶像柴大树与叔叔郭尚民一同牺牲,都没让他哭过。眼下,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眼泪了。

这一个夏天,郭山河一点农活也不让沙荆花干。而且,也不让孩子们干。他让孩子们专心读书,目标是保定府的中学和大学。车水本是重体力活,一般情况下应该几个人轮着干,一个人蹬一阵子,累了就换人,因为一个人连续蹬几分钟就会气喘吁吁。家里劳力多的,会不感觉太难,但也往往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加大饭量,加酒加菜,仿佛过节。自己家里只有一个壮劳力,没办法啊。这时,他就突然想到,如果村民们组成小组,合伙干,不是要好得多昂?(在以后实现合作化的过程中,郭山河非常积极,因为他感觉很有必要)但眼下没有这样的政策,村民们基本都捆在自己的土地上,若要“借工”,等于雇工,自己没有哈个实力。所以,只能自力更生,苦熬苦做。

但正在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黄晋升就来精神了。黄晋升因为是镇上的户口,在郭家堡没有土地,他还吃着镇中学的工资。有父亲罩着,而且父亲在步步高升,没有人对黄晋升身在乡下而吃着镇中学的工资提出异议。他时间富裕。便拿着一份报纸,田里来找郭山河了。见郭山河正满头大汗吭哧吭哧地蹬着水车,便招手让郭山河下来,郭山河摆摆手不肯,说:“夜黑你去俺家找俺吧。”

黄晋升无奈,便蹲下身子,搬起沙荆花送来的水罐,掀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然后一抹嘴,愣了一阵,说:“嘿,俺说郭老铁,现在国家这么困难,你怎么会有加了糖的绿豆汤喝?敢不敢说是谁给你的?”

郭山河不理他,继续使劲蹬着水车,心里异常气愤,但他实在懒得与他计较。谁知,黄晋升竟然再次搬起水罐,一口气将剩下的绿豆汤全部喝光了。然后说:“夜黑俺去找你啊。”腋下夹着报纸,打着饱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田埂走了。郭山河两眼冒火,额头绷起了青筋。但他明白,他眼下不具备与黄晋升较量的精力和能力,而且,也没哈个必要。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把沙耕读送给他的哈本油印小册子拿出来阅读,几乎可以只字不漏地背下来了,哈就是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尤其其中的几句话,时时在他脑际回旋:“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大概也是这个意思白。他时时做着自省,不愿意与黄晋升这类人对抗。天黑以前,他终于收了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此时,沙荆花已经为他和孩子们做好了饭,都摆上了桌,只等他的到来。

正吃着饭,黄晋升晃晃****地来到了郭山河家,手里依旧拿着哈张报纸。他进了堂屋,见一家人仍然像过去一样,围在桌前吃饭,就说:“哎,俺说郭老铁,你们不是解除生活关系了昂,咋还在一起过咧?”

沙荆花道:“你的嘴别瞎卟叽,俺们生活早就分开了,只是在一起吃饭。”

“哈个也不行,一起吃饭就是共同生活。”

“闭嘴,年轻轻的,懂么哎!”

“老娘们家,俺不是找你来的,你才该闭嘴——郭老铁——”黄晋升把报纸塞进郭山河的手里。

郭山河一看,是《人民日报》,第一版醒目位置刊登着《加强党在农村中的政治工作》一文,便凑近煤油灯,细看起来(《人民日报》1951年6月29日,第1版)。里面讲了一个叫“李四喜”的湖南省的农民,解放后,享受“翻身、分田、娶妻、生子”四喜,于是只顾自家农业生产,不顾党的工作种种。湖南省在报纸上展开了一系列严厉的批评教育,参与讨论的人甚多,《人民日报》和国家领导也表了态。

“你是么意思哎,看俺像‘李四喜’?”郭山河把报纸折起来还给黄晋升。黄晋升不接。

“这张报纸送给你吧,你多看两遍,会明白自己像不像‘李四喜’。一个村书记,咋能只把精力都放在自家的田地上?”

“今年干旱,俺不淘水浇地,秋后吃么哎,交公粮拿么交哎,你给出粮食?做任何事情不都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你自己的事,凭么让俺出粮食?这种话是一把手对二把手说的昂?”

沙荆花实在看不下眼,用筷子“啪啪”地敲着碗边道:“二把手同志,你还让不让俺们吃饭了?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你在这没完没了,么意思哎?”

“好好好,你们吃饭要紧,反正该说的话俺都说了,你这一把手看着办吧:是在村委会做口头检讨,还是在村里贴布告检讨。”

郭山河和沙荆花都低头吃饭,不吭声。沙荆花见黄晋升不走,扔出一句:“鹰有时比鸡还飞得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哈么高;愿你做鹰不做鸡。”黄晋升歪着头想了一下,讪讪地走了。郭山河连声“慢走”的客套都没说。待黄晋升出了院门,郭山河便“哐”的一拳砸在饭桌上,让他的粥碗跳了起来,稀粥洒了半桌,沙荆花“唉”地一声叹息,又给他的碗里添了一勺粥,就拿抹布擦桌子,说:“树林子大了,么鸟都有,甭生气。”谁知这时黄晋升突然脚步踢踏踢踏地返了回来,一进屋就双手叉腰,表情严肃地嘶吼:“俺刚才只说正事,忘了说你家屋里——两口子既然解除了共同生活,为么还在一桌上吃饭?瞧你们俩哈个亲热劲儿,像分开昂?是不是半夜还要闹一哈?这件事也要检讨!”

郭山河撂下饭碗,一把揪住了黄晋升的衣领,举起了另一只拳头,沙荆花急忙站起身抱住郭山河。三个孩子吓得一齐叫喊:“爸!妈!”

郭山河松了手:“俺俩感情好,愿意在一桌吃饭,你管得着昂?”

“‘鼻等罐儿’(此时黄晋升已经没有耐心再喊郭山河大号了),这可是你说的!铁板钉钉,是你说的!”黄晋升突然哈哈大笑,拍手跺脚,然后扬长而去。

郭山河在背后大喊:“俺们就要在一起吃饭!”这年郭山河刚刚三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黄晋升还不到三十,也是容易头脑发热的时候,而比郭山河大两岁的沙荆花也是不甘示弱的年纪。怎奈沙荆花经历过的事情,已经让她成熟老到了很多。还是比郭山河更沉得住气,她一再地按着郭山河的肩膀,让他落座:“老铁,用不着急么呵眼,么人么对付;先学不生气,再学气死人。”沙荆花主张郭山河抽空召开村委会——用不着贴布告,就开会讲这些事。名义上是做检讨,实际是做解释,顺便把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告知大家。

于是,郭山河真的召开村委会了,会上由干旱车水浇地累死活人,谈到了村民们可以互助、帮工的建议,这是在实际问题面前的一种出于自愿的选择,但并不是唯一选择,因为农活忙不过来你还可以借工、雇工,都无所谓,自愿是前提,村里会支持,但不强求,不做具体规定,不搞一刀切。

黄晋升眨着眼睛听着,感觉这郭山河不光总是流鼻涕,做事确实技高一筹,在检讨会上竟能先声夺人,反客为主,反败为胜,实在厉害。他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想对策。于是,一下子又计上心来了,遂开口道:“郭老铁,照你的干法,不是又回到解放前了?”

“种地需要劳力,干不了就需要别人帮忙,这和解放前、后有么关系?”

一句话引来村委会众人的热烈掌声。本来村委会里面有好几位黄晋升的好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策应黄晋升,但他们都面临天天累得臭死,干不完活,而且没时间坐在屋里读报纸的问题,如果能够互相拆兑帮工,不是太好了昂?你黄晋升即使是俺的好兄弟,也不该闹这个驴性,尥这个蹶子不是?后来全国实现合作化,郭家堡走在最前面,其实也是水到渠成;而再后来又分田到户,也是水到渠成。而不搞强制性一刀切,一切出于自愿,才应该是最得体的,这是郭山河的体会。

黄晋升彻底孤立,尴尬异常,遂自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就算郭老铁有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大家在大旱之年多想办法,不能没粮食吃,也不能交不上公粮。”算是了事,散会。会后从村干部开始就互相串通,出现了帮工现象。别人给郭山河帮过工,郭山河也给别人帮过工。村干部里只有黄晋升一个人天天有时间坐在村委会读报纸,见别人都忙得够呛,他也没法叫别人来陪他。

这时,陈玉妮通过和沙荆花反复沟通,铺平了与郭山河来往的道路。还通过协商和沙荆花达成一致,把他们的三闺女接到保定府去住,和陈玉妮作伴。既让三闺女享受城里良好的教学条件,又和孩子培养感情。陈玉妮已经想好了,既然要进入这个家庭,就要对这个家庭曾经发生和已经既成的一切,全盘接纳。

一切都做妥了。当沙荆花送三闺女离家的时候,郭山河才刚刚得知。他一手拉住三闺女,一手拽住沙荆花:“姐,你们这是干么?为么不征求俺的意见?”

“好兄弟,姐怕你不同意,所以先自做主了。”

“这,这……”郭山河满脸通红,不知所以。他爱自己的孩子,舍不得让孩子离开身边,但沙荆花哈样的身份和性格,自己没法拂逆,再说,孩子去了保定府,总比在郭家堡强,只会成长得更好,自己为么非拦着不让去咧。遂放了手,亲了亲孩子脑门,说:“去白去白,跟着陈姨好好学习,长本事,将来为国家做贡献。”

三闺女紧紧攥着沙荆花的手,冲着郭山河连连点头,高高兴兴跟着走了。看三闺女哈个高兴劲儿,郭山河感觉到,沙荆花在孩子们的心里,是比自己位置更高更起作用的。

而陈玉妮似乎在欲擒故纵,并没有立即来找郭山河谈婚论嫁。虽然双方通过沙荆花这个中介,都已知己知彼,但两个人还没有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定。陈玉妮通过半年时间,把三闺女调理得顺顺当当,而且已经开口不叫陈姨而叫“二妈”了。

陈玉妮见时机成熟,才在星期日约了郭山河在保定二师的食堂见了面。她让厨师炒了几个菜,拿来一瓶衡水老白干,时下的衡水老白干口味醇正,价格也便宜,人们都认。三闺女口口声声喊着“二妈”,让郭山河十分被动和脸红。喝酒的时候他就不好再推让再扭捏了,便以“先干为敬”的名义,自己先干了三大杯。差不多喝掉了半瓶酒。陈玉妮看在眼里,只是嗤嗤地笑。而当着陈玉妮的面,郭山河不好意思甩鼻涕,便向陈玉妮伸出手去。陈玉妮心领神会,及时将自己的手帕递到他手里。因为她看到他的鼻涕已经冒头了。两个人曾经是哈个默契地相爱,除了同床共眠,早已有过多少次的卿卿我我,谁不知道谁呀,所以,陈玉妮也不劝阻,只是一个劲笑,一个劲给三闺女夹菜。

待一瓶酒全部被郭山河干掉,满脸通红,嘴里仍然笨拙地不知怎么开口时,陈玉妮夹了一筷子菜送到郭山河嘴里,方才说话:“山河,你一个劲喝酒,俺也不劝,为么咧,因为你毕竟背着俺娶了沙荆花,所以,你心里是内疚的。当然,现在是沙荆花高风亮节解脱了你,让你能够回到俺身边。而俺对这一切也十分理解,是战争,造成了这一切,不可抗拒。俺认命。但俺有句话要告诉你,俺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管一会儿你说出要娶俺,还是不娶俺,俺都是你的人。这辈子俺不会再看上任何男人。即使他是市长省长也不行。”

“玉妮,你说的都对。俺都同意。俺恨不得现在就和你结婚,来补偿俺对你的亏欠。但眼下不行,村里的事太多,忙不过来,而且,身边还有个二把手天天盯着,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对俺搞批判。咱俩的婚事需要俺慢慢洇着,待周围都接受了再办。再有,俺还有一层顾虑,你现在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俺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你跟了俺不感觉吃亏掉价昂?”

“一切都不是问题。俺叔叔陈之谦是个学养深厚高瞻远瞩的人,他告诉俺,今后是红色政权掌管天下,不是四大家族和蒋家王朝,跟了你会搭上无产阶级和革命战士的顺风车,未来的道路畅通无阻。反之,是逆是顺就不好说了。请你原谅俺这么考虑问题,好像有些自私和算计。可是,俺不这么说的话,你就对娶俺有顾虑。”

“俺真不知道你想这么深。”

“哈么,你爱不爱俺?”

“哈可白(哈当然),爱。”

“哈就结了,别提哈个深不深的问题了。”

这时,三闺女插话了:“爸,俺二妈可好了,她可爱你了,天天拿着你的照片亲咧。”

“嗨,这孩子!”陈玉妮一下子红了脸,赶紧夹了菜填进三闺女嘴里。

郭山河也红了脸。他早已忘记了,他几时照过相,并且给了陈玉妮一张?毫无印象。

吃完饭,陈玉妮领着郭山河和三闺女,沿着保定府主要街道徜徉,还去了西大街照相馆照了三人合影相。晚上,就不去食堂了,在宿舍里随便做点吃的,又说了一阵话,就安排睡觉了。郭山河要去租小旅馆,不想睡在陈玉妮的单身宿舍里,陈玉妮哪里肯让,当即用报纸铺在地上,再铺上羊毛毡,铺上褥子,抱来被子,说:“你是客人,和三闺女睡**,俺睡地上。”

“开玩笑白你?俺一个当兵出身的男子汉让女人睡地上?”

“俺不管你当不当兵,这是俺待客的原则。别的女伴来了也如此。”

两个人自然要推推让让,结果还是随了陈玉妮。郭山河因为喝了酒,上床以后很快就入睡了。但睡梦里感觉有人亲他的嘴,在黑灯影里猛地睁眼一看,正是陈玉妮,他便不再说什么了,悄然下床,拥着陈玉妮钻了她的被窝。

俩人亲热够了,陈玉妮紧紧搂着郭山河低声道:“几时结婚都行,俺不在乎哈个形式,甚至结不结都无所谓,俺已经完全得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丈夫,这是最重要的。尽管这个丈夫是个‘鼻等罐儿’。”一番话说得郭山河想哭又想笑,再次热血沸腾起来。

回村以后,沙荆花见郭山河满面红光,心情不错,便悄悄问了当年郭尚民问柴大树的话:“闹了白?”郭山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姐,俺对不住你。”“甭说这个咧。你这么做就对咧,咱俩不是彼此都成全了,这辈子俺也对得住陈玉妮咧。你是了解姐的,这辈子堂堂正正,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

郭山河不急于张扬他要再次结婚的事,他要寻找合适时机。但沙荆花却怕夜长梦多,担心陈玉妮哈边有变。于是,她悄悄在其他村委会干部中吹风,说要帮郭山河操办婚事。黄晋升闻听以后,便兴奋起来,猎物正在走向罗网,是白?他紧张地关注着事态发展。他还跑到保定府HB大学去找柴金菱,满心欢喜地商议这块肉该怎么吃。

柴金菱道,如果郭山河真的与陈玉妮结婚,而仍然和沙荆花住在一起,这文章就来了。这时,柴金菱也告诉黄晋升,她现在闹口闹得厉害,要赶紧结婚,否则就出丑了。两个人便悄悄开了结婚证,悄悄结了婚。没有张扬。他们打定主意,将来生了孩子有人问起的时候,就告诉对方,他们早就结婚了。但时隔不久柴金菱真的生了孩子,黄晋升兀自喝酒庆祝,酒过三巡,又感觉这个孩子和他的“第一次”时间似乎有误,可能因为哈次他喝了不少酒,恍恍惚惚地记不住日子了,甚至两个人是不是交过欢都印象不深。但此时“酒壮怂人胆”,他还是冒冒失失与柴金菱大打出手,把柴金菱的奶都打回去了。柴金菱哭哭啼啼道:“俺和你爹都是君子,连手都没拉过,不信就去问他!”

黄晋升当然不愿意拿屎盆子往自己或父亲身上扣。这种事实在没意思。即使哈啥的话也是“肉烂在锅里”,是白?不然又能咋办?离婚是连想都不能想的,眼下的社会舆论不向着离婚的人,一般都认为谁提的谁就是“见异思迁”,肯定有外遇。而且,真要离的话,人们必然会私下胡乱打听,要闹个“门儿清”,人们在这方面的闲心是非常大的。哈个时候说不定会把“腌臜事”抖出来,是或不是,都不光彩,让世人见笑不说,对自己的仕途没有半点好处。受父亲影响,黄晋升认为人生在世仕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发明、创造、科技、文化全都白扯,更别提体力劳动。

你还舔着脸问咋办,火柿子、黄瓜,加点盐,凉拌。火柿子、黄瓜乡下没有卖的,咱保定府全有,你上街买去吧,回来俺教你咋拌。

她还逮着理咧。黄晋升差一点背过气去。买了一盒烟找老同学释放去了。他本来是不沾烟的,为此父亲还表扬他有大志向。现在他要开戒了。在老同学家他放开了抽,一时间感觉十分爽快。但抽着烟,他就想,不行,不能治气,要分析,要冷静。这个心机女人的前途在父亲手里攥着,反之,俺爷俩的前途也在她手里攥着。原本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的关系。既然如此,谁都不能毁谁。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晋升带着醉意回到柴金菱身边,说出了自己考虑成熟的话,请求她原谅他的年轻不成熟,他毕竟比她小三岁昂。柴金菱道:“这就对咧,你疑神疑鬼是毫无根据的,半文不值。”还说,天底下终归好人多,你要这么想,就没有乱七八糟的烦恼。

回到郭家堡,黄晋升什么都不说,守株待兔,等待郭山河这个莽撞的傻兔子使足劲儿往他的树上撞。届时,便是他的收获之时,他将褪毛扒皮支起火锅炖这只傻兔子。

沙荆花到保定府看望三闺女,顺便问了陈玉妮:“怀了昂?”陈玉妮脸上红红的,点了点头。这就好。沙荆花亲了亲陈玉妮粉嫩的脸颊。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坐实咧。回到村里,沙荆花便对郭山河摊牌了:“好兄弟,姐还差一件事没办,待这件事办完,就是死了,也闭得上眼了。”

“么哎?”

“你的婚事。”

“不急。”

“啥叫不急,玉妮都怀上了,这次你务必听姐的安排。”

哎呦咧!郭山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沙荆花在院子里摆了四桌,请了村委会和其他要好的朋友喝酒吃饭。郭山河和陈玉妮胸前戴了大红花,身上穿了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向诸位敬酒。没有吹鼓手,没有唱曲人,哈些事陈玉妮不喜欢。就这么素素雅雅就行了。村委会有人嫌这婚礼过于冷清,就叫喊:“老铁,这个时节俺们不喊你书记,只喊你老铁,你给俺们唱个小曲、说个笑话!”陈玉妮先红了脸,挡驾说:“俺知道山河,他不擅长这些。”

“你是新娘子,没资格挡驾,新婚三天没大小,老铁,来一段!”

郭山河举着酒杯,不知道该不该来一段,来吧,真的不会,不来吧,又扫了大家的兴,便说:“俺勉为其难来两句炕头上的妈妈例儿吧——‘提壶提壶笑笑,找你姥姥抱抱,你姥姥抱不结实,摔个尥不蹶子儿’。”

众人哄笑,还喊不过瘾,要郭山河再来。沙荆花见此,便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各位兄弟,俺给大家唱个小曲吧,替老铁解解围。”

“嘿,大嫂要唱曲儿咧,这个要欢迎咧!”

沙荆花正色道:“从今往后,大家不要叫乱了,别喊俺大嫂,喊大姐就行了,要喊玉妮大嫂,行白?”

“可不是白,不能喊乱了。”嘴上这么说着,一干人还是哈哈大笑。沙荆花急忙唱了起来,把尴尬掩饰过去。

“一场秋雨三场露,

新社会的年月不比当初;

妈妈娘你好糊涂,

哎嘿哎嘿哟妈妈娘你好糊涂,

人家的女儿能写又会算,

你家的姑娘两眼黑糊糊,

妈妈娘你好糊涂,

哎嘿哎嘿哟我也要念书,

人家的女儿参加劳动,

你家的姑娘长年关在屋,

妈妈娘你好糊涂,

哎嘿哎嘿哟我也要把工出,

人家的女儿会写自主,

你家的姑娘有话说不出,

妈妈娘你好糊涂,

哎嘿哎嘿哟我也要自主。”

众人自然又是一片掌声。这是在冀中刚刚流行起来的小曲《妈妈娘你好糊涂》,很多人都会唱。不过,众人似乎听出了这小曲的弦外之音,哈是一种不便言说的复杂情感,于是,都举杯互敬,掀起敬酒的**,把这个环节快速遮掩过去。

本来黄晋升也是应该来吃饭喝酒的,沙荆花看在他也是村干部的份上请了他,但他没来,而是在家里写了新的布告贴在村中当街上。说郭山河是郭家堡的“李四喜”,不光一心为个人牟利,不关心集体,还道德败坏,吃着锅占着碗,家里天天搂着沙荆花,说不定夜里还来一哈,然后又娶了城里的陈玉妮。还把告状信寄到陈玉妮供职的保定二师和县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