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向前动用了沙荆花的“棺材本儿”,把沙荆花留着打棺材的所有木料全用了,让木匠周滏阳打出二十架纺车来。本来郭向前只想打一架纺车,可沙荆花说,你咋武大郎放风筝,出手不高?既打就多打几架。郭向前怕打多了闲置,沙荆花又说,放心好了,闲置不了,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俺们国家多年的经验证明,群众的事还靠群众自己解决,这些纺车都会派上用场。
郭向前很佩服沙荆花,她虽然文化不高,可思想脉络与国家的要求出奇地一致。战争年代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动员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造成了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造成了弥补武器等等缺陷的补救条件,造成了克服一切战争困难的前提。”这话在和平时期同样适用,依靠群众,发动群众,为了群众,这是俺们党的执政之基,是白?
周滏阳最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发展问题,等待一个突破口。为此,他便悄悄“打卧儿”,为大队干了点不太起眼,又人人都知道的事——把家藏的一块黄花梨红木打成一个镜框,把过去周总理签名的国家颁发给郭家堡的“红星村”的奖状,装了进去。原来的镜框早已漆皮脱落,东挪西搬造成边边角角都磕得不像样子。现在,他不仅换了新的镜框,玻璃也换了新的。过去的玻璃是二厘的,现在换成了三厘的,既在分量上加重了,外表看上去也更有立体感了。村委会干部表扬了他。他就说:“咱郭家堡是‘红星村’,这一点任何时候不能忘,红星村就要举红星,多为咱村民谋利益,是白?”
话说得很婉转,也很艺术。来到郭向前小院,周滏阳一边干着活,一边表示对郭家堡各项工作的关心,他问沙荆花:“老嫂子,咱郭家堡干纺线这活儿,不会让人举报是‘资本主义’白?”
沙荆花一直给他打下手,帮他递递工具,倒杯水,点根烟,让他不寂寞。此时回答说:“村里割芦苇编苇席赶大集,不是没人举报昂?再说,现在形势发展咧,情况不一样咧。”
“俺有个想法,既然纺线卖线都不算资本主义尾巴了,俺打家具,拿到集上卖,也不应该算资本主义尾巴白?”
“你心眼儿也活动咧?俺觉得如果给集体干,问题不大,若给自己干,就得另说着。”
“可是,给集体干,人人剃平头,俺不甘心;而多拿的话,大家又会反对。是白?这些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于剃平头了,谁多拿一点,就会遭到围攻。”
“向前脑筋活泛,你和他谈谈,应该有办法解决咧。”
“俺跟您不玩虚的——您带着向前去北京,是不是得到内部消息了?不然的话,怎么会一回来就打算做纺车,纺线线了?而且一做就是二十架。这里面有内容咧!您别这么保守,跟俺透点底好白?”
“透么底哎,都是机关里的人们这么说哈么说,谁都没看见红头文件是怎么说,所以,这事儿你还得跟向前商量,听听他的意见。”
“向前侄子是大好人,俺承认。可是,若让他说,肯定支持俺干,但这账就会算到集体头上了,他的特点俺知道。俺还是赚不到钱。”
“你想单干?”
“是白,说了半天,您刚听明白?”
沙荆花站在院子里,看着周滏阳打好的摆了满院子的纺车,一架架虎虎势势,支支棱棱,论手艺,这周滏阳没挑了,在河川镇四十三村真是没有第二人了。这么好的手艺,不干点么,真是“糟践”了。可是,为自己干,就让沙荆花的心里又疙疙瘩瘩起来。她现在的思想仍然停留在柴大树、郭山河时期,他们为了老百姓,命都不要了。哈是么境界哎,眼下周滏阳却想自己干,赚了钱算自己的。可是,你不让他为自己赚钱,哈么好的手艺埋没在一般村民里,和一般村民拿一样的钱,也没有道理,是白?这个,这个,“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沙荆花想不明白了。
周滏阳干了三天,做出二十架纺车,这件事简直像神话,一架架纺车比集上卖的质量强得多,集上的东西只是干活的工具,粗粗拉拉,粗针大麻线,而周滏阳手底下出来的东西是艺术品,该见棱角见棱角,该圆润则圆润。关键是勒好绳子正常试转的时候,一点不打晃,不跑偏,非常匀称。这一点,即使没有文化的一般村民,也看得明明白白。
郭向前给周滏阳按每天三份记的工分。即,三天就拿到九十个工分。一般村民听说以后议论纷纷,眼儿热啊。但周滏阳只是撇撇嘴,说:“也就是老嫂子找俺,换个人,一边呆着去,给俺九百个工分也不干。”他此刻想的是:好手艺卖的是“缺儿”,你弄得遍地都是,即使手艺好,也不值钱了,要么说物以稀为贵咧,是白?
这几天郭向前安排小项去帮助郭三秀提高语文水平,小项就一字一句掰开了揉碎了给郭三秀讲,错别字还好说,主要是多认字,别马虎。而语句读音也比较好学,他解剖“我喝一杯水”这五个字的读音给郭三秀听,说,强调不同的字音,就出现不同的意思,比如,强调“我”的字音,就表明是我喝水而不是别人喝水;强调“喝”的字音,就表明我是喝不是倒;强调“一”的字音,就表明我只喝一杯而不是喝很多;那么,强调“水”的字音,也就是说,只喝水而不是喝粥喝稀饭。“明白啦?”“明白啦,想不到你这小知青还真不赖呆!”郭三秀尝试着这么读了一遍,果然如此,心里对小项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哈个语法最要命,根本不是三天两天就学得会的,聪明人也许一讲就明白,而郭三秀做不到。小项讲了“主、谓、宾、补、定、状”六种语态的定义和使用方法,还举出例子,可郭三秀就是学不会。急得小项说:“你当初是怎么毕的业?是不是全靠抄别人试卷?”
郭三秀咯咯咯笑个没完,说:“可不是咋的,谁不抄啊,老师也不管,可不就抄白。”
小项气得没法,说:“你干脆甭干这活儿了,你不具备这种素质。”
“啥意思,你想取而代之?”
“嘿,好几天了,你刚说了一句有水平的话,祝贺,你还不是死榆木疙瘩!”
“去你娘个缵儿!你想抢俺行市,连郭向前都不敢撤俺。”
“你这是耽误事,如果县领导在咱村住着,早晨一听大喇叭广播,马上就拎包走了,临走撂句话‘你们的广播员小学没毕业,几时换成小学毕业的俺几时再来。’”
郭三秀有点恼羞成怒,一下子扑到小项身上,又捶又打,小项便抱住自己脑袋,任她撒野,只要不打着自己的脑袋。结果,郭三秀把小项从椅子上折腾到地上了,她干脆压在小项身上,使劲掰小项的手,想掰开了打他的脸,吓得小项喊救命。这时,郭三秀突然转变了态度,抱住小项的脑袋亲起嘴来。小项起初推拒,说:“你文化太低,俺不跟你搞对象!”可架不住自己也是干柴烈火,行动和语言不配套,他顺势搂住郭三秀的脖子,两个人滚到了一起。男女之间能够走到一起的情况是各式各样的,也许经过了长时间的互相考验,也许只是一瞬间有了感觉便一蹴而就。有的甚至只是出于生理的原因。哈个时候还有个说辞,叫“先结婚后恋爱”,再早更有父母包办的,彼此还不认识,先进洞房,然后过日子培养感情。
两个人消消停停地躺在地上,牵着手说话。郭三秀心情非常激动,心脏怦怦乱跳,感觉一生的重大问题解决了。自顾自地说着今后打算,说依靠老爸的影响力,在小项住的五保户的院子里再盖间房没问题,届时她就搬过去,正儿八经地与小项结婚过日子,然后一起给五保户老奶奶送终,将来哈个院子也“占住”了。
“你做了好梦,俺可一辈子全完了,离不开农村咧。”小项哭起来了。
“生地瓜玩意儿,你还得便宜卖乖了?一会儿俺找向前哥告你去!”
“你去白,你去白,俺一会儿就上吊自杀,让你当一辈子寡妇!”
“你娶俺一点不吃亏,俺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不就比你文化低点,算么哎,俺慢慢补不行昂?”
“补个屁白,一句都记不住,补你的大屁股白。”
一句话逗得郭三秀又哈哈大笑起来,她此刻就爱听这种粗话,又抱住小项啃了起来。啃够了,就心满意足地爬起来,掸掸屁股上的土,拉着小项回家了,来到郭瓢子跟前,说:“爸,您不是早想把俺踹出去昂,俺今天和小项把关系定了,他穷么哈哈的也没有彩礼,回头给您买瓶酒算了。行白?咱商量商量盖房的事白?”
郭瓢子一直低着头抽烟,此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上下打量着他们,一时怒从心头起:“你们两个啥生地瓜玩意儿?看你们一脑袋乱头发,一身的土,也不整整?你们是人还是牲口?”
郭三秀嬉皮笑脸道:“爸,您甭说难听话,反正这事是您的事,等俺们把孩子抱出来您再准备,可就更没脸面咧。”
“滚!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你们不要脸,俺还要脸!”
郭三秀嘻嘻哈哈地拽着小项跑出去了。他们到小项住的院子里去了,他们要好好调量一下,把新房盖在这个院子里的哈个地方最好。当然,目前先不跟五保户老奶奶说这件事,要不到火候不揭锅,防止生出幺蛾子,事倍功半。
这时,郭瓢子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他嘴里骂骂咧咧地径直找郭向前去了。他要把这笔账算在郭向前身上。你若不安排小项培训郭三秀,他们怎么会滚到一起?你跟黄新桃还说不清道不明咧,又把俺闺女搭进去了,你算么书记哎?书记有这么当的昂?
可是,郭瓢子来到郭向前的小院,正看见沙荆花在教黄新桃和其他两个年轻女孩纺线,其中还有他的四女儿,这可是新鲜事,以前不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村子里有人纺线卖,后来把纺车全砸了,谁不砸就是留恋资本主义,岂有不砸的?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说恢复就一下子闹了满院子的纺车,这郭向前也真是个干旁门左道的高手,天天变戏法玩魔术是白?郭瓢子一肚子的火气被勉强压住,在一旁站着,从腰上解下烟荷包,掏出烟锅剜烟末,然后打着火镰火绒,吧嗒吧嗒抽起烟来,他要看看沙荆花怎么教女孩们纺线。
沙荆花做着示范,身边的柳条笸箩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一绺一绺的捏成红薯大小的氯纶绒,她右手摇着纺车的转轴把柄,左手捏着一个“红薯绒”,右手往右摇三圈,往回一倒,左手便顺势把手里的“红薯绒”往前一送;“红薯绒”和前边的金属“锭子”是连接的,这一送,就缠上去几道绒线,就是说,已经从散绒变成了绒线绳。右手往右摇的时候,左手里的红薯绒是慢慢往回抻的,随着车轮转动,左手的红薯绒就拉出线绳来,神奇得很。这绒线绳能不能均匀,都粗细一致,就看手艺了,这是熟能生巧的营生。沙荆花先是给几个姑娘讲,接着,让她们尝试。一遍不行再来二遍。沙荆花也不着急,只是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地讲着。
郭瓢子的烟没白抽,他此刻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三闺女郭三秀也适合干这个,在广播室简直就是受罪。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广播室一直干着,虽不称职,可只要没人挑毛病,都囫囵吞枣,就都无所谓,大家都混个热闹。可是一旦懂行的人出现了,他不光看出你不行,还指出你的要害,哈个要害还不是小小不言的瑕疵,而是大碍,立即就让人脸上挂不住了。郭瓢子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此刻他就一阵阵地脸上发烧。他蹲在沙荆花身边,小声问:“这事儿是向前安排的白?”
“是咧,你想说么哎?”
“不算资本主义白?上边点头了昂?”
“算点头了,也没算点头,向前有勇气,先干着白。”
郭瓢子沉默着,迟疑着。郭家堡这两年的情况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像过电影。今天这么着,明天哈么着,咋弄也是吃不饱肚子。不过,看郭向前神通广大,连黄晋升的事都能跑成,想必他手里有“真经”,没有金刚钻,谁揽瓷器活儿?是白?
“弟妹,让俺三秀也跟着你学纺线,行白?”
沙荆花扭过脸看着郭瓢子:“三秀在广播室干得好好的,学么纺线哎。哈个岗位不是也得有人干昂?”
“你家向前看不中三秀,想下了她。你不知道白?”
“这个,俺还真不知道。是不是他认为三秀不称职?他可从来不干缺理的事。”
“俺也没说向前缺理,可能向前是对的,所以,俺想让三秀来跟着你。”
“行白,就让三秀来白。俺早晚要把全村的姑娘、媳妇全教会了咧。”
“你真是活菩萨,俺叫她去。”
郭瓢子站起身来,掬着烟锅拿脚就走。心说,让生地瓜玩意儿先干点正事,回头再说你哈个生地瓜对象。他此刻非常憎恨小项,他感觉小项早晚要回城里,你勾搭了俺闺女,三十六拜连一拜都没拜,就先把俺闺女俘虏了,算个么玩意儿?将来你走了,俺闺女咋办?老子不把你腿打折了,算照顾你,可俺必须让你在全村臭名远扬,抬不起头来。俺在你眼里是个么?这么拿老丈人不当么,俺是曾经的书记,是白?
正想着,迎面走来了郭向前,两个人都低着头,于是撞到了一起。两个人全都一个趔趄。郭向前站住脚定睛一看,是郭瓢子,立即喊了一声:“老书记,想心事咧?”
郭瓢子也站稳了,看着郭向前道:“你也想心事了白?不然咋往俺身上撞?”
郭向前暗想,甭说谁撞谁了,既然撞上了,就说事白:“老书记,俺又干了件新鲜事,要在村里成立纺线组。”
“只要不跟上边顶牛,俺支持。而且,俺也把三秀交给你。不让她干广播室了。”
“好白,您想明白咧?”
“就是哈个小项操蛋的玩意儿不是东西,刚给三秀讲了一次课,两个人就滚到一块了,俺哈个傻闺女回来就跟俺哭着喊着要盖房,要么就把孩子生出来。”
郭向前微微哂笑,他相信这一切郭三秀做得出来。哈是个既没心没肺,又胸有成竹的女子,敢切敢拉,敢说敢干,要粗有粗,要细有细,不是个善茬:“老书记,这次您就听闺女的,错不了,俺支持她。”
“你说么?你支持哈个傻闺女?”
“你家三秀可不傻。谁说她傻,谁才傻。”
“你是说俺傻,是白?俺赶紧张罗着给他们盖房,办婚礼,就不傻咧?”
郭瓢子非常不屑地看着郭向前,嘴里“切”了一声,意思是白日做梦!谁知郭向前却将了他一军:“刚才哈两个人找俺了,把情况都跟俺汇报咧。俺支持他们。你若不张罗给他们盖房,俺就张罗。谁让三秀跟俺对脾气咧,你可以甩手不管,俺咋敢甩手咧,是白?”
“爱咋咋地白,俺一辈子想不明白。愿意折腾就折腾去,别找俺要钱就行。”
不等郭向前回答,郭瓢子气哼哼地一个人走了。回到家,他让老伴把三秀的所有衣服、鞋子、被褥等常用的东西,归置到一起,装了两个麻袋,扔在院子里,告诉老伴:“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回来让她拿走,愿去谁家去谁家。”
老伴看着直抖弄手,说:“你不喜欢三秀,可她也毕竟是你闺女,该负责的事也得负责,是白,让全村人看笑话?”
“俺咋不负责咧?刚才俺还跟沙荆花讲好,让三秀跟着她干咧。俺是不愿意看着三秀个二杆子在眼前来回晃**。”
“唉!你没个儿子,就天天拿闺女撒气。看哈个都不顺眼。”
郭瓢子不说话,进屋躺着生闷气去了。
这时,周滏阳来找郭向前了。他已经到村委会去过了,没找到,又来到郭向前的小院,见沙荆花正用他打的纺车在教几个姑娘学纺线,见沙荆花老了老了还有这么好的身手,两只佝偻着的残手哈简直不是手,就是和纺车连在一起的一部分。右三下,左一下,在“嗡嗡嗡”的声音里,纺出的绒线均匀有劲儿,慢慢归到锭子上,眼看哈个穗子就越来越大,一会儿,一个红薯般大小的穗子已经纺成,可以截止了,于是,沙荆花就将穗子上的延长线掐断,把整个穗子从锭子上褪下来,码到一个柳条浅子里。下一个红薯绒捏在手里,又开始纺新一个穗子了。
沙荆花身边坐着三个姑娘,她们不时用眼睛标着沙荆花,自己的手里也忙和着,有的干了半截,左手里的绒线断了,要接上继续来,接的时候是把两个断的线头往一起一捻,因为是绒线,很容易粘在一起。后面的线就连上了。周滏阳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见姑娘们学得很快,真是眼儿热,自己几时能干起来咧?正想着,郭向前回来吃中午饭来了。手里攥着一把从路边顺手捋来的曲么菜。周滏阳急忙站起身迎上去。郭向前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他是干么来了,笑呵呵地拉着他一起进屋,说:“一会儿俺洗洗这曲么菜,咱爷俩喝一口。”
周滏阳急忙说:“不用不用,俺无功不受禄,说句话就走。”
“你一下子打出二十架纺车,这么大功劳,喝口酒算么哎?”这些日子郭向前已经把沙荆花的话变成了行动,烟和酒已经被他使唤熟了,凡是用得着的人,该递烟递烟,该一块喝一杯就喝一杯。他现在还不会品酒,就供销社卖的哈个薯干酒,喝着是酒就行。周滏阳被郭向前按在椅子上,遂拿起桌子上的“白河桥”,抽出一支点上,看着郭向前把曲么菜放进一个瓦盆,舀了半瓢水洗着。开口说:“向前侄子,自从前几天你让俺来打纺车,俺这心啊,就七上八下的。这一个人要是没有手艺,他哈心是死的;若是有手艺,他哈心就是活的。这话你信白?”
“叔,咋不信咧。你的想法跟俺一样一样的咧。”郭向前在瓦盆里把曲么菜抓挠了一阵子,算是洗完了,放在一个柳条浅子里,端上桌,又从灶台上拿过一个小蝶,里面是面酱,也端上桌。又从灶台上拿过两个吃饭碗,摆在两个人面前。再从东屋躺柜下面靠墙的地方拿出一瓶杂牌薯干酒,到这屋给两个吃饭碗斟上,说:“咱就这大碗咧,省事。”遂端起来和周滏阳碰了一下。
周滏阳一大口酒下肚,脸上稍稍泛红,打了一个嗝,额角也迸起青筋:“大侄子,俺也知道,只为自己赚钱,这事不太光彩,可是,总不能让俺跟没手艺的村民拉平了白,哈不是欺负人昂?”
郭向前把一撮蘸了面酱的曲么菜递到周滏阳手里:“叔啊,你的事俺娘跟俺讲了,俺有理由奖励你,因为,你知道么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昂?”
周滏阳瞪大了眼睛:“么哎?”
郭向前自己也掬起曲么菜蘸了面酱吃,咽下以后说:“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不得。”
周滏阳端起饭碗与郭向前相碰:“么意思哎?”
郭向前想放慢喝酒速度,快了他不习惯,就点上一根烟,先递给周滏阳,然后自己也点上:“就是说,你干一天活值十块钱,就应该给十块;他干一天活只值一块钱,哈就只给他一块钱。”
“你这么闹不算资本主义?”
“不算。你知道马克思白?是他讲的。”
“你这么闹不怕得罪人?”
“不怕。”
“若是因为这个,有人跟你动刀子咧?”
“不怕。俺也不是吃干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中国的老传统,但哈不是合理的传统,就像旧社会给妇女裹小脚,也算传统,合理昂?所以要废除。俺坚持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公’。做事公平,最重要。”
“大侄子,俺不懂么马克思,但俺听明白了,你是对的,让俺心里亮了一盏灯。俺回去就筹集木料,也要干起来。”
“如果是为自己,就先别雇工,哈个算剥削(此时的中央文件是这么讲的);如果给集体干,就无所谓。”
“明白。”周滏阳端起吃饭碗,一口将酒干了,抓了一撮曲么菜,蘸了面酱咔咔地吃进嘴里。这时,沙荆花从外面走了进来,搬过一个凳子,坐在桌子正面,把手里的一个纸包摆在桌子上打开,抖出里面的大果仁,左边看看周滏阳,右边看看郭向前,非常疼爱地从郭向前的嘴角抹去一块面酱:“爷俩慢慢吃着,俺去烀几个饼子。”就起身去洗手和面了。
周滏阳兀自给碗里斟酒,忿忿道:“俺对不起家里的,她可是当年河川镇最漂亮的女人,跟着俺却半辈子没得风光。”沙荆花在灶台上弄瓦盆,舀玉米面,舀水,说:“也不能这么说,没有你,说不定她还躲不过各种运动冲击。你看看哈些做生意的有钱人,运动来了,都把金元宝往五曲河里扔。”郭向前急忙接过话来:“娘,哈些事提它干么?往前看,沙耕读大大不是说了,以后国家要改弦更张咧。”
沙荆花说着话,已经把面和出来了,掀开蒲草锅盖,舀进水,灶底下就点起火来,呼哒呼哒拉了几下风箱,火腾腾地着旺了,锅里的水冒起热气,沙荆花便洗了手,从瓦盆里抓起一把玉米面,三团两团,就成了细溜长的饼子,“啪”一下子贴在热锅内壁上。庄户人都明白,“凉锅贴饼子——溜了”,所以,要热锅贴饼子。郭向前和周滏阳都看着沙荆花干活,郭向前道:“咱眼下的形势和俺娘贴饼子一样,需要热锅。可现在还没有热锅。咋办,咱只能小的溜儿的干。不能大张旗鼓。”
周滏阳连连点头:“明白,俺筹集木料也说是为儿子结婚盖房做准备。不提别的。”
“对。你也多注意一下集上,看看有没有卖家具的,如果没有,你就很可能一炮打响。不过,俺提醒你,现在村民们手里都没钱,家具再好也未必有人买。你可以先做办公用的文件柜一类东西,看看镇政府、中小学买不买。”
“对。大侄子,俺真服你。郭家堡有了你若不发达,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吃完饭,周滏阳就到四处寻摸木料去了。因为他老婆有些家底,这些年来深藏不露,此时悄悄拿出一点,让他去办事。大队里的农活,就交给儿子替他干了。此时,郭向前安排的“抢三秋”已经正式开始,按照郭瓢子的设想,收割玉米推迟了一周,但如此一来,进入收割阶段就格外紧张,要加班加点,因为后面还要深翻土地,还要播种小麦,农时不能耽误。纺线的副业就交给沙荆花负责了。村西哈群老叔走了,留下的土地,也要收割和播种,人手感觉紧张了。原来的割芦苇编苇席也不得不暂停了。正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在HB大学中文系读工农兵学员的丁卫红来到郭家堡。
前面有知青创作了《分界线》、《理想之歌》等闻名全国的作品,所以,HB大学中文系的领导对丁卫红的创作也十分看好,说眼下正是“抢三秋”时节,你应该去看看,对你写作有好处。丁卫红便打点行装来到了郭家堡。她原想回黄召庄,感觉哈边有黄大想,很多事情都好办。但想了想,还是来到郭家堡。因为,她感觉黄召庄对她非常照顾,而她并没有为黄召庄做出什么贡献,在眼下自己作品还没面世的时候,到了黄召庄会没有话说。如果去,也应该是“衣锦还乡”,出了书以后。而且,黄召庄毕竟只是一般的村子,不是挑大梁的红星村。所以,她来到了郭家堡。
拎着帆布提包进了村以后,她犹豫了一下:是去大队部,还是直接找沙荆花?因为她此次前来,主要了解沙荆花与郭向前。如果找大队部,必然会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来了个知青“准作家”采访先进人物,而自己目前根本不算作家,让人家以什么身份接待你?若只以普通知青的身份,人家大队部完全可以对你的请求置之不理。大忙忙的,不可能逮谁接待谁。因为接待意味着帮你安排食宿,谁有这个时间和精力?所以,丁卫红一路打听着,就来到了郭向前的小院。一进院子,见好几个姑娘围着一位大娘纺线线,院子里还摆着十几架纺车。郭家堡这是要干什么?一个问号首先闯入她的脑海:郭家堡果然不同凡响!
丁卫红在郭向前家住下了。和沙荆花睡在一屋。她的到来,自然让院子里的一群姑娘自愧不如,不光是大学生的名号比不了,哈个身材,哈个长相,爹妈给的东西竟然如此出色,让她们知道,在下乡知青里还有这么惹人注目的漂亮姐。继而私下议论起来:怪不得她能上大学,不知哈个领导看上她咧,是白?只有黄新桃了解内情,是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共同“发力”,促成了这件事,是白。
沙荆花非常喜欢丁卫红,晚上睡觉一聊就是半宿。两人虽然隔着代了,共同语言却很多。丁卫红抽冷子会讲一点父亲当年打游击的故事,譬如:1939年1月,父亲所在的新四军挺进纵队一部渡长江北上苏中。随后,与苏皖支队一起进入六合、江都地区开展游击战。1940年7月,父亲在陈毅率领下北渡长江,在新成立的新四军苏北指挥部做后勤保障,后跟随陈毅建立了以黄桥为中心的根据地。两个月后,中共苏北区委成立,陈毅任书记,陈丕显任副书记,父亲就在他们手下工作。1941年发生了令人痛心的皖南事变,苏北指挥部所属部队整编为新四军第1师,粟裕任师长,刘炎任政治委员。同年3月,新四军第1师的活动区域定名为苏中区。此时的父亲升任了第1师的副团长。丁卫红随口就背出了在新四军中流传甚广的陈毅的《梅岭三章》:
一,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二,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三,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
沙荆花虽文化不高,但这些通俗的诗句她全听得懂,在炕上趴着,胳膊支着下颚竟然泪水涟涟。丁卫红撩起枕巾给她擦泪,她就说:“你给俺抄下来白,陈毅元帅当年的诗不光写的是新四军,也写得是俺这冀中平原,哈两句话‘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做纸钱’,不就是在叮嘱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昂?俺想俺的柴大树和郭山河啊!”沙荆花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丁卫红也陪着一起落了一阵眼泪,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把诗句工工整整抄下来,递给沙荆花。沙荆花便接过来压在枕头底下了,说以后要天天看。遂讲起冀中的县大队。
丁卫红趴在炕上,眼前放着煤油灯,一个挺厚的笔记本已经记了将近半本的东西。沙荆花得知丁卫红比郭向前大很多,十分遗憾,否则,她会主动牵这条红线。当娘的总是这样,感觉自己的儿子最出色。不管人家是不是看得上你的儿子。当然,丁卫红看出沙荆花的心思以后,也很会排解:“老婶,我没哈福气,这辈子估计不会结婚了。”
“为么哎,你这么好的条件?”
“我打算为文学努力一生,贡献一生了。”
“值得昂?”
“值得。因为我欠大家的太多了,必须以一生来偿还。”
“闺女,这话说重了,以后你会改变心思的。”
“我之所以非常理解您果断离开郭老铁,宁可自己单身一辈子,也要成全他和陈玉妮。因为我也是这么想,也会这么做的。”
“俺的事你全知道了?”
“是,我采访过保定府的陈玉妮,我们俩谈了很多。我们女人一辈子不容易,既要尊重男方,还要尊重自己。”
“是咧,你真是聪明的闺女,在俺家多住几天白?”
“不行,明天我就去看郭向前他们‘抢三秋’,然后回学校,功课很紧啊。”
沙荆花告诉丁卫红,说她感觉黄新桃不错,但又非常遗憾黄家与郭家的过节,这件事让两家系了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丁卫红对这些事早已十分清楚,认为若是把黄新桃娶进门,未尝不是好事。冤冤相报总是不如捐弃前嫌好。是不是?关键是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如果难分难解,就及早把事办了,对双方家庭都有好处。沙荆花虽然对这种说法不好接受,可面对见多识广的北京漂亮姐,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要考虑。
“抢三秋”的人们在郭向前的安排下,组成两排,扫**一般,前排以妇女为多,主要是掰玉米,随掰随扔,在脚下形成一条玉米线,便于后面的人捡拾装筐;后排的人以男人为多,手持两尺长把柄的小镢头,左手把玉米秸一捋,右手朝着玉米秸根部“咔”一镢头就下去了,随手将玉米秸往后一扔,也形成一条线,等待后面人打捆。人们像疯了一样的**,掰玉米的猛掰,砍玉米秸的猛砍,比赛似的十分紧张。这种干法以前从来没有过。哈都是四平八稳,说着笑话干活,甚至你捅我一指头,我挠你咯吱窝一下,叽叽嘎嘎,瞅冷子还能抽根烟。现在不行了,郭向前发话了,干得多的工分多记,突破一天十分的记录。但按照以往四平八稳的干法,不能记十分,只能记七分。一边是奖,一边是罚。丁卫红暗暗点头,郭向前很懂得“疏导”啊。过去的黄召庄绝不会这么干。如果现在黄大想还当着书记,估计也不会改变。丁卫红紧随在郭向前身后,间或也帮着他打扫身后的战场:把掰下玉米砍倒的玉米秸堆在一起,理顺一点,等待后来人打捆。人们紧张劳作,没人注意身边有个漂亮姐跟着。
一个时辰过去,郭向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锈钢的哨子,吱吱地吹了起来,休息了,人们都住了手,直起腰,大口喘息着。丁卫红放眼看去,人人前胸后背都是一片精湿。她走到郭向前身边,问:“你一直都这么带头干吗?”
郭向前知道她是来随机采访的,便回答:“只要没有其他特别紧急的事,俺尽量参加一线劳动。”丁卫红点点头:“你工作哈么多,还坚持一线劳动,工分记得多吗?”“不多。”“动力来自哪里?”“俺们村是红星村,俺是举红星的人,不这么干不行。”“没有人逼你啊。”“这就是自觉性和主动性的问题了。就说这‘红星村’吧,周总理把奖状交给你了,以后不再督促你了,甚至现在周总理都去世了,你这个红星村还存不存在,都没人关心了。哈么,你当书记的,该怎么办?”“是啊,该怎么办?”“主动把红星举起来,让它红起来,亮起来,只有这样,人们才会知道——哦,红星村还在,表率还在。”
丁卫红再次点头。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就率先回去了。她要记下郭向前的话。哈是一个最基层党员、书记的朴实的话。可是,里面的道理竟然哈么深刻。印证着“后死诸君多努力”的叮嘱,啊,越想越感觉深刻。来到郭向前的小院,已经是中午吃饭时间,见沙荆花带着姑娘们还在纺线。她禁不住问沙荆花:“老婶,咋还不吃饭?”沙荆花道:“今天工作不理想,俺让大家返工了。这样质量的毛线咋往外卖咧?”可是,丁卫红走过去一看,哈些应该返工的毛线明明非常均匀、整齐啊。看起来沙荆花的工作标准非常之高。怪不得郭向前有着哈样不同寻常的见解。都是经年累月熏陶出来的啊!这时,大队的广播喇叭响了起来,知青小项在做着字正腔圆的播音:“各位社员同志们,大家辛苦了,‘抢三秋’工作如火如荼,振奋人心,今年可望丰收,增产百分之十。现在给大家放一段样板戏:打虎上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慷慨激昂的京剧唱腔夹杂的热闹的锣鼓点儿,铿铿锵锵地一路演绎。一直在眉头紧锁做着返工的郭三秀说话了:“这叫么事哎,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不抢三秋却去放广播,让俺下岗来纺线。是白?丁卫红,你是大知识分子,你评评理!”
郭三秀的妹妹四秀也在这个群体里,此时说话了:“三姐,你嚼清么哎,他还不是你的人昂,回头他跑了,你找谁哭去?”
郭三秀道:“俺才不哭,带上劁猪的刀子,追上他,劁了他个生地瓜的。”
姑娘们哈哈大笑。丁卫红捂住嘴,没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