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十章 止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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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小项住的五保户,是村里郭七奶奶家,早先郭七奶奶的丈夫柴满囤是练家子,柴家营人,跟着镇上镖局出去保镖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在外面,还是被外面女人绊住了脚,总之没有回来。柴家营早年有位柴老勤,大名柴勤国,俗称柴老勤,尊称老勤爷。他是咸丰至光绪年间,武林中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是搏腿功、翻子拳的一代宗师。身后培养了一批又一片远近闻名的武林豪杰。老勤爷还有一招,即练功的拿手戏:在墙上横着楔两个橛子,他能在这两个橛子上坐一天一宿,不摇不晃,乃至呼呼大睡。你若想靠近,则一脚飞你个倒仰。如此功夫,外行闻听,无不色变。

后来有喜欢钩沉考证的人搜集民间传说,形成如下文字卖给各武馆:关于搏腿的名称——搏腿是九番御步鸳鸯勾挂连环悬空搏腿的简称,又名九番鸳鸯脚、九枝子、趟子腿。搏腿的套、路称为“趟子”,一个套路称为一趟,练习搏腿称“踢趟子”。“九番踢”指搏腿套路分为“文”、“武”各九趟,其腿法一腿变多腿,变化出九九八十一腿法,其手法一手变多手,手法与腿法结合可变化出多种攻防招法。此外,据古代阴阳的说法,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九”是阳数中最大者,称为“极阳数”。所以搏腿以“九”取名。“鸳鸯”取其阴阳相济之意,用阴阳这一古代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来解释各法各势之间相辅相成、相克相生、刚柔相济、内外协调、对立统一的关系。就有跳哒过武功又懂点文字的人不同意这种说辞,随口便贬,谁知消息一经传出就惹了麻烦,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找上门来,要真刀真枪来一回,不见血不收兵。吓得这位桃之夭夭。

喜欢钩沉考证者,还探询出搏腿功的源流,以文字记录下来:“鸳鸯脚”本是搏腿功中一个动作名称,以其动作形如鸳鸯而得名。这个动作做出之前劈出的手掌就象鸳鸯鸟头上的羽冠,后起之脚好似鸳鸯鸟上翘的尾巴,成为搏腿中一个独具特色的典型动作,所以鸳鸯脚又成为搏腿功的别名。成书于元末明初的《水浒传》第二十九回,便生动细致地描写了武松使用“玉环步,鸳鸯脚”虎虎生风的招数醉打蒋门神的情节,不但其动作名称与搏腿功中的“玉环步”“鸳鸯脚”相同,而且其技击动作过程也与搏腿功中的“玉环步,鸳鸯脚’一模一样。此外,《水浒传》第十七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中还描写了鲁智深以脚“点翻”邓龙的情节。“点”是搏腿功腿法中的独特用语,意指以足尖攻击对方。书中描述和民间流传的动作完全一致,可见《水浒传》作者生活的哈个时期,搏腿功已在流行,它的历史可溯源到元末明初。包括有文武各九趟、内含八十一种腿法的“搏腿拳术”的正式形成,则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即清道光时期,距时下一百五十余年。

郭七奶奶早年听柴满囤讲过,柴家营的老勤爷一辈子走南闯北,以武会友广交朋友,门下徒弟众多,在河川镇开设顺丰镖局。经常走镖到天津、北京、南京、上海、武汉,从未失过镖。他为人忠厚,仗义疏财,在清同治八年,他走镖到了南京,恰好碰上两江总督吕尚轩霸占了他的结拜兄弟黄之全的妻子,并把黄之全以私通捻匪的名义砍了头。其实黄之全非常本分,干的只是保镖。老勤爷的另一个结拜兄弟闻听以后,气愤难捺,依仗高强的武功杀死几十个清兵,砍掉了吕尚轩的脑袋,自己也身负重伤,知道后果好不了,干脆一刀抹了自己脖子。

老勤爷把两个结拜兄弟的儿子全接到自己身边,好生培养,调理,一个起名柴敬天,一个起名柴念地,天天拔腿抻腰,舞刀弄枪,无冬历夏从无懈怠,全都练出绝世武功,成为继承搏腿功、翻子拳的杰出后来者。柴敬天性格豪爽正直,和父亲一样嫉恶如仇,而且臂力过人。村外五曲河边有一尊铸铁大牛,一人来高,千斤有余,他能双手扳倒单臂举起。人称“千斤顶”。柴念地则性格内向,不言不语,只是蔫练。有一次,他把胳膊平放在车道上,让两辆坐满人的铁轱辘大车在胳膊上轧过去,胳膊上连道白印也没有。还有一次,有人用白腊杆打他,他举起胳膊随手一搪,白腊杆断了,他的胳膊安然无恙。于是,有了“铁胳膊”称号。有敬天和念地两个徒弟支撑门面,老勤爷心满意足,在家乡五曲河渡口竖过这样的招牌和旗幡:“拳打东西两岸,脚踢南北二京”。可见底气十足。

后来清宫大太监李莲英得知了河川镇有个顺丰镖局和老勤爷,还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徒弟,便差人把大徒弟柴敬天请到了皇宫。大内副总管撒德贲是武林高手出身,见小地方人成了事心存嫉恨,遂与柴敬天比武,二人刀枪剑戟、南拳北腿连比三天,难分胜负,撒德贲方才认了账,要招柴敬天进京。但遭到柴敬天拒绝。因为,柴敬天在清宫的短短几天,看到了李莲英、慈禧他们的奢侈糜烂,一方面欺压百姓作威作福,另方面惧怕洋人卑躬屈漆,令人不齿。他亲眼见了慈禧每顿饭的菜品超过一百五十多种,五颜六色,杯盘碗盏,好生铺排。另佐以干鲜果品,糖、莲子、榛子、瓜子、核桃若干。米饭以玉田稻米、天津小站稻为主,稻穗需长及五寸,称为胭脂、碧粳。每膳还必备粥羹,稻梁菽麦,燕窝人参,多达五十余种。让人看了眼晕。一顿饭如此铺张,慈禧每道菜却只夹一筷子,甚至品尝半口又放回去。剩饭剩菜除了部分赏赐给宫女和太监,绝大部分都被倒进泔水筲。哈个情景看得柴敬天目瞪口呆。老百姓谋生哈么困难,他们竟然如此糟践。柴敬天骂了一句:“往死里作白!”一跺脚离开了清宫,跟随老勤爷继续干起保镖。只是名气更大了。

老勤爷的另一个徒弟柴念地,也有一段故事:北京东北平谷县的山南葵花谷,有一座千年古刹,古刹之中存放着一件稀世珍宝,名为“开花佛”。相传世界上只有两尊“开花佛”:中国一尊,倭国一尊。据古刹中方丈代代相传,这尊“开花佛”铸造于大唐中期,通体赤金,重二十四斤,象征它含有二十四气,金佛从外貌看很像个宝葫芦。其所以贵重,不光因为它由赤金铸造,还因为这尊金佛内有机关——头的顶端戴着一顶僧帽,这僧帽便是机关。用手一按僧帽,宝葫芦上半部便分张开来,变成一大朵盛莲,在莲花的正中端坐着一位神韵丰满、做工精细的金佛。如再按僧帽,哈花瓣便合拢起来,把金佛紧紧包住,回归原状。“开花佛”之名由此而来。有多少知名不知名的江洋大盗、绿林豪杰曾经为这开花古佛馋涎欲滴,只是此寺为五台山的分刹,寺中僧人为武松、林冲、鲁智深的徒子徒孙,个个武艺高强不说,还在存放古佛的大殿中设置了暗器“销器儿”,故前来盗宝之人不是送了性命,便是受伤致残,难以得手。转眼到了清光绪二十八年,山东一位能够飞檐走壁的江湖好汉,闻听宝物以后有意盗取。该人名叫孙干,擅轻功,号称时迁后人,但他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也未能得手。不过,此时古刹方丈早已得知强人就在身边,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失手是迟早的事。便派人来河川镇,找老勤爷的顺丰镖局拜访。请求支援。老勤爷明白,名为支援,实为除掉对手,要的是对方脑袋。谈好报酬,遂派办事稳妥内敛的柴念地前往了。

据后人口口相传,哈一日,柴念地正在古刹院子里转圈“走趟子”,屋顶忽地飞下一人,素衣素裤,嘴上捂着黑布。柴念地立即来个骑马蹲裆式,亮一个门户,道:“本人老勤爷名下的柴念地,请贵兄报上名来!”对方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东孙干是也!”二人便留行门,走过步,叮当五六交上了手,谁知,竟然三十多个照面不分胜负。哈孙干还被柴念地的武功迷得瞪大了眼睛。连蒙嘴的黑布全扯掉了。原来,搏腿功虽然重腿功、眼功、身功,也有手功,讲究“手开两扇门,后靠脚打入”,故名“搏腿功”。孙干看得分明,柴念地取了龙、虎、豹、熊、鹰、猴、马、鸡、鹤、燕、驼、鹞、蛇十三种动作,三十九种劲道,直把金刚锤、玉环步、鸳鸯腿、地功翻等拳路一一亮出,直逼得孙干步步后退无路可逃,不得已孙干一个鹞子翻身,飞上屋顶,抱拳告辞:“念地贤弟好脚功,愚兄技不如人,永不再来!”千年古刹的“开花佛”再也无人觊觎,安然至今。后被收入故宫博物院。而老勤爷的镖局,威名远扬了。

后来柴敬天、柴念地带出的徒弟不计其数,战争年代郭家堡的郭二爷,抗战英雄柴大树,目前柴家营柴大霞的丈夫柴三脚,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练家子、爱好者,掐指算来,全是老勤爷一脉相承的后人。郭七奶奶年轻时原本也跳哒过几天拳脚,否则也不可能跟柴满囤走到一起。不练拳脚的对练拳脚的是心怀防备的:你哈天不高兴,一伸手就把俺掐死了,是白?哈敢嫁给你?

郭七奶奶没有孩子,二十五岁上,刚入洞房一年的柴满囤一去不回头,郭七奶奶也没有再嫁。她没哭过,只是疑惑。丈夫的武功她了解,三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而且做事稳重,轻易失不了手。有人劝她再嫁,她说:“再等等,不知哈天俺家满囤就回来咧。”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柴满囤始终没有回来,郭七奶奶就踏踏实实跟着村干部、地下党做事,尤其做军鞋是把好手,县大队的很多战士都穿过她做的鞋。在解放战争的支前工作中,她因为做军鞋,双手磨出很厚的老膙,男人看了都要落泪。家里墙上挂着好几任军区司令发的奖状。年头长了,哈些奖状发黄,褪色,洇了湿绺子,她也不打理,心说,哈天当家的回来,让他弄。一门心思这么盼着,心无旁骛。后来她还做过郭家堡的妇女主任。岁月无情,眼看着她就完全白了头发,一生就在等待中蹉跎过去。村委会开会评她为五保户的时候,大家眼含热泪,一致通过。河川镇与一般村镇不同,县大队的家属多,军烈属多,过去为地下党做过事情的村民多,战争造成的鳏寡孤独也多,当这些人老了以后,很多人都想当五保户,享受大队照顾。可是,都评上是不现实的,所以就要横向比较。而郭七奶奶得的是全票。哈天大队广播喇叭一念出名单,很多家庭传出了哭声。有的是赞叹,有的是委屈。而评上的一般很都沉静。因为他们已经吃尽苦头,这点事让他激动不起来了。

说起来,郭瓢子还是不错的,多年来他继承郭老铁的作风,宁可自己少分一点,少吃一口,五保户的绝对不缺。即使最困难的三年灾害时期,也没让郭家堡的五保户饿了肚子。对这一点,郭七奶奶也全看在眼里。所以,当郭瓢子把知青小项安排在自己家以后,她二话没说,当即就应了下来。她说:“甭提谁对谁进行‘再教育’,俺就当小项是工作组下户了,肯定会好生照顾他。”小项虽猴儿了八七的没正形,可对郭七奶奶特别尊重,有空就帮着郭七奶奶干家务,还缠着她讲当年柴满囤保镖的事。年轻人总认为保镖这活儿充满神奇和刺激,只有郭七奶奶明白,哈是把脑袋瓜子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你劫镖,俺保镖,咱就是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句话不对付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自从郭瓢子把郭三秀的衣服、被褥扔出屋子,她就干脆搬到小项的小院,跟小项一起住了。不过,她没住小项的屋子,怕郭七奶奶不高兴。而是和郭七奶奶睡到一铺炕上。她也很会来事,天天看着郭七奶奶脸色行事,得空就帮郭七奶奶干家务,晚上还给郭七奶奶洗脚。这一条让郭七奶奶非常喜欢。可也有点过意不去,就在一天的上午,郭七奶奶去找郭瓢子了,说:“你家三秀哈么好的闺女,你咋给赶出来咧?”

郭瓢子道:“七婶子,哈是个二杆子,您甭操她的心。”

郭七奶奶道:“么二杆子哎,俺看你倒是二杆子,自己的闺女不心疼!赶紧把婚事给他们办了,才是正格的。”

“俺根本不同意他们搞对象,办个狗屁婚事咧!”

“咱都打年轻时过过,你不让他们亲热是不现实的,可真亲热了,就闹出孩子了,哈个时候你的老脸往哈搁?”

“俺不想哈些烂事,俺也不承认这个二杆子女婿。”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哈个小项天天广播,念得多好,俺就爱听他的声音,又甜又脆,像香瓜一样,这几天俺都感觉又年轻了。”

“七婶子,你莫不是讽刺俺三秀念的不行白?”

“可不是咋的,三秀‘心不在肝儿上’(心不在焉),磕磕绊绊的,声音也不好听。”

“说到归齐,你就是撺掇俺给他们办婚事白?”

“反正俺把话都说了,你爱办不办,他们生出孩子俺给养着,算俺的孙子。”

郭瓢子迫于各方面压力,不得不正式面对郭三秀的婚事。下午,家家都吃过晚饭,夕阳把西天映得通红的时辰,他来到郭七奶奶的堂屋里,把郭三秀和小项叫到面前,让他们跪在他面前,他坐在椅子上,说:“俺想通了,同意你们结婚。常言说,鱼找鱼虾找虾,油葫芦专找癞蛤蟆。你们也只能瘸驴配破磨,让你们找大学教授,找县委书记,也是胡扯。”说着话,把一沓钱摔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这是咱家的全部家底,下一步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找郭向前商量去,后面的事,俺不管了。俺这当爹的,已经尽到义务咧。给俺磕个头,算你们拜天地了——”

郭三秀和小项见此,不知应该怎么办,懵懵懂懂就伏在地上磕了头。起身看时,郭瓢子已经拿脚走了。郭三秀冲着郭瓢子背影喊:“谢谢爸!”郭瓢子理也不理,径直走出院子。两个人还在地上跪着,就拿过哈沓钱数了起来,是二百块钱。作为郭家堡的普通农民,一点“外找儿”也没有,这可是大钱了。郭三秀岂有不知道的!她拿着钱哇哇大哭,像死了人一样。小项也哭丧着脸,跟着掉泪。这时,郭七奶奶从东屋撩开门帘走出来,说:“三秀,哭么哎,结婚是高兴的事,再哭就不吉利了。”

郭三秀止住了哭声,拉着小项站起身来,对郭七奶奶说:“俺爸把全家的积蓄都拿来了,俺还有两个妹妹没出嫁,她们不得骂死俺昂?”

郭七奶奶安慰道:“走一步说一步,现在郭向前挺能折腾的,肯定能帮她们。”

两个年轻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出了屋,方才发现郭瓢子还将一把郭三秀在家天天坐的椅子——哈是她家唯一的椅子拿来摆在院子里了,椅子背上贴着一张巴掌大的皱皱巴巴的红纸,上面写着红双喜墨字。郭三秀不由得又哭了起来。她在想,这才是亲爸呀!虽然自己还没有女儿,但是身为女儿,不论如何也是在爱与呵护中长大的。老爸老妈的恩情永远不能忘啊。眼下老爸闹哄,其实透着对女儿割肉一般的不舍和眷恋,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老爸老妈在家里说不定正落泪啊。

事实只怕真的如此。郭三秀对郭七奶奶说,自己是家里最能闹的女子,相比之下,其他姐妹天天都悄没声地进进出出,只有她在,家里的小院才热热闹闹。眼下自己说走就走了,日常用的东西也全拿走了,当爸的必定会落寞地兀自回到冷冷清清的院子,一言不发坐在门口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肚子的话没处说,哈个场景完全可以想见,而且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将心比心,他此刻可能在祝福自己的女儿好好过日子,也可能在祝福世间所有的女儿,祝福世间所有的父母。是白?老爸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么,郭三秀不知道,反正此时她就是这么推断老爸的!

……

郭七奶奶的小院里只有三间正房,可以在一侧盖一间或两间厢房。当晚,他们三个人在郭七奶奶带领下,就找郭向前去了,当即决定,由郭三秀出钱,大队出人,尽快把这两间西厢房盖起来,一间作为他们的婚房,一间作为他们的厨房兼存农具、柴草的库房。这时,郭向前提出一个让他们都意想不到的要求:你们两口子要拜郭七奶奶为干奶奶,从此以后就不是郭七奶奶照顾你们,而是你们照顾郭七奶奶。否则,就不同意你们住在郭七奶奶院子里。

小项似乎脑筋好使,当即就明白了,暗想,这郭向前果然不同凡响,他比别人都多看出几里地去。便急忙点头。哈个郭三秀却不明白,瞪着眼瞪着,说:“咋还要拜干亲?”郭七奶奶也没明白,说:“现在不时兴拜干亲了,再说俺这么大岁数了,认干亲干么哎?”小项急忙扯郭三秀一把,说:“傻样儿,这件事必须做,否则俺不跟你结婚。”郭三秀依旧瞪大了眼睛,对郭向前叫阵:“为么要拜干亲,是不是大队给郭七奶奶的补助要交给俺们负责管理?”

平日懒得说话的郭向前此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郭三秀:“俺说三秀,快收起你哈点小聪明,咱郭家堡只怕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甭跟俺装疯卖傻,死了你哈个念头白——究竟拜不拜干亲?不拜,你们的事俺可屁毛儿也不管了。”

郭三秀依旧装傻,问:“向前哥,你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么药哎?”

郭向前道:“自己琢磨去,俺懒得理你了。”郭向前佯装恼怒,转身欲走,郭三秀急忙一把扯住他,说:“别走别走,俺们现在就拜,你这大书记得在旁边做个见证白?”“这还差不多。”郭向前把表情调整好,一本正经地站好,两手下垂,贴着裤缝,就像当兵的立正,两眼目视前方。郭三秀把郭七奶奶拉到郭向前面前,两口子跪了下来,对着郭七奶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发誓:“俺们从今往后就是郭七奶奶的孙女和孙女婿,一定忠心耿耿孝敬奶奶,不让奶奶着急生气,为奶奶养老送终。”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沙荆花此时走过来,拉住郭七奶奶的手,说:“七婶子,这件事您就实受就行了,向前做得对。不然哈个机伶鬼儿三秀会算计你咧。”

郭三秀一听这话急忙阻拦:“老婶您这话可不对,俺在向前哥领导下,敢做出大格的事昂?他还不得吃了俺?这半天您看他一直在数落俺!”

沙荆花道:“行了行了,事情已经办了就行了,回头让向前给你们安排盖房的事。”

一干人方才走出郭向前的小院。

郭家堡“抢”完三秋(秋收,秋耕,秋种),在10月底收完玉米、高粱,完成了深翻土地,播下了麦种,在霜冻以前保证麦苗能长到一定高度,这样,就不至于在霜降以后接踵而来的寒潮侵袭下,因小麦植株过于矮小而冻死。而今年“抢三秋”因为收割拖后了十来天,收成增加了,可后面深翻土地和播种的工作就在时间上十分赶罗,用有的村民的话说:“郭向前赶罗得俺们屁滚尿流。”虽带着玩笑口吻,却也是实情。这一切郭瓢子做不到,而郭向前做到了,原因是他推行了“按劳分配”原则,打破了原来一天十个工分铁定了不能变的老章程。事后郭瓢子自己也想过这件事,他当然明白拖后十天收割可以增产,但他动员不了全村村民这么赶罗地抢农时,原因是他一直在沿袭郭山河的工作方法,而郭山河的路数是自己带头,问题是,拖后“晚收”这种赶罗事不是一个人带了头就能带起全村的。说到底,郭山河没有儿子郭向前打破常规“按劳分配”的勇气。也许,哈个时代就如此。郭瓢子这么为自己解释和开脱。

一切都妥帖了,郭向前方才长出一口气。便安排人员给郭三秀两口子脱坯,准备盖房子。

郭三秀也在沙荆花安排下,跟着纺线组兢兢业业工作,眼看第一批手工纺的氯纶毛线,在集市上顺利卖出。大家都分得了一些收入,虽然不多,却比编苇席收入高。于是,大家信心倍增。都撺掇郭向前继续去北京氯纶厂淘换氯纶绒。郭向前便再次出发了。这次,他带了小项和另外两个小伙子。

这次拿回来的氯纶绒比上次多几倍,所以,郭向前把学纺线的队伍又扩大进十几人。

这些日子黄召庄发生一件“耩空耧”的“新鲜事”。若干年后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机械化,农民播种一般是播种机机播,但在时下,播种用的是有两个耧腿的木耧。前面一个人牵着牲口拉耧,后面一个人摇耧,种子通过耧腿角均匀地播到地里。“耩空耧”就是耧斗里不放种子,只在地里划出两道播种的沟,做做样子。黄召庄为么要费工费力地“耩空耧”?因为黄大想感觉黄召庄地处五曲河故道,土地多为沙白地,水源不足,肥力不够,如按上级分配种植计划种杂交高粱,不仅产量低,而且品质差,连牲畜和鸡都不爱吃。但因地制宜种花生和红薯,则可粮油双丰收,完成粮食征购任务会手拿把掐。之所以“耩空耧”,是为应付种植“一刀切”的检查,待检查过后再按农民意愿种植。谁知黄大想因此挨了镇里组织的批判,而事后他们种植的花生和红薯却喜获大丰收,向国家贡献的粮食和油料增多了,农民生活也略有改善。镇里便蔫蔫儿的不再多嘴。后来女作家丁卫红问黄大想对此事有什么感受,他迟疑了一阵,用手掌捂住半拉嘴说:“农民会种地,需要自主权。”丁卫红很兴奋,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们为国家做着贡献也挨批?”黄大想说:“还不是有些人没事找事?否则怎么显出他在干工作,是白?”丁卫红却摇了摇头:“这是一种可怕的‘惯性’。但愿别的村不再出现‘耩空耧’问题。”

黄大想一声叹息:“唉,农民生活贫穷,没有不缺的东西,缺粮、缺菜、缺油、缺肉蛋奶。可一些干部却打着执行国家计划的旗号,片面追求‘上纲要’、‘过黄河’,不顾土质、地力、水肥条件的局限,强行推广种植所谓高产品种——杂交高粱,搞‘一刀切’。极个别的甚至强行‘毁瓜拔苗’,快成了‘一个县一个生产队长’了。过去俺也放过‘卫星’,现在应该吸取教训了。”

丁卫红对冀中推广“杂交高粱”一事比较了解,因为实验杂交高粱成功的人也是个工农兵学员,是HB农大的,这个人叫詹振海。1971年,品学兼优的詹振海初中毕业后回冀中老家务农,大队分配的任务是赶马车。“一辆马车两人赶,一人送货一人闲。”虽然离理想抱负相去甚远,但詹振海有很多闲暇按自己的兴趣生活,而他的兴趣就是钻研粮食作物的改良。以至推荐读工农兵学员的机会到来时,他曾犹豫要不要丢下马鞭迈进考场(工农兵学员也要考试,只是相对简单)。因为此时他一直在实验“杂交高粱”。他订阅了不少这方面的报纸、杂志,实验正在“裉儿”上,大队书记找他来谈读工农兵学员问题时,他不假思索道:“让更想去的人去白,俺这实验未出结果咧。”大队书记当时就给了他一个大脖溜:“你小子咋这不识抬举,这种事哈有随便让的?”

詹振海报完到又回村里干了三个月,直到取得成果,方才去学校上课。在农大读书,专业是学习和研究谷子种植,当时小麦、玉米是研究热门,是更多人愿意选择的方向。詹振海和老师谈了自己从事“杂交高粱”实验并已见初步成果的事,校方十分高兴,立即组织师生介入进来一起研究实验,一年后,在詹振海原实验基础上又提高产量20%。省里对此非常重视,立即在条件适宜的地区进行推广。而丁卫红得知以后前去采访时,詹振海已经接了新的任务,和老师一起实验“杂交谷子”了。他介绍说:“不同品种对于光照和温度变化的敏感性是不一样的,可以通过实验去发现它们的差异。”他进行的就是这种基础实验。每天下午,他用纸箱把实验材料全部扣住,然后在第二天按设定的时间表将不同材料的纸箱依次拿开。材料见光时间长度分别为6、8、10、12小时,每到一个节点,他就要去揭开纸箱看看。实验不复杂,但对时间掌握要求严格,为获得精准数据,他趴在试验田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月。遮光10个小时和8个小时等时间长的材料提前出了穗。一系列谷子在面对光照温度差异时表现的特性被詹振海写进毕业论文。时隔不久,他们实验成功的杂交谷子也得到了推广。

科研成果得到推广,作为科研人员,是求之不得的。哈是他们成功的见证。但在黄大想这里,却不愿意被人按下脖子强饮驴。因为各村镇土地、水肥条件不一样,种什么,应该多听村里人意见。“强推”的结果,就是虚与委蛇,甚至被逼作假,出现“耩空耧”现象。

丁卫红意识到,这就是冀中农民的呼声。于是连夜赶写新闻稿,鲜明地提出“还生产队因地制宜种植的自主权”,“以粮为纲,还要全面发展”。农民“在完成国家定购任务的前提下,生产队种什么,怎么种,大队、公社、县都不要乱加干涉!”她把稿子送到省报的一个相熟的编辑朋友手里,引起报社领导高度重视,几天后便在一版显著位置加编者按刊出;其他地区报纸纷纷做了转载。稿子在冀中农村引起很大反响,“耩空耧”的“典故”连同“农民会种地,需要自主权”的呼喊,成为一时的热门话题,丁卫红感觉这是她应该,而且必须为冀中农民道出的心声。因为这件事,黄大想也派人给丁卫红送去半布袋家乡特产花生,足有二十斤,够她吃半年的。

一个周日,黄大想的侄女黄三丫到镇上集市买东西,本来她也没么钱,只是得空出来透透空气。在家里实在憋闷。哈个黄大想的脑痴呆的老婆,一会儿拉,一会儿尿,总得给她崴,还总得洗,做饭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黄三丫喘着粗气,快步走到镇上,在集上逛着,看到卖鸡蛋的,权衡了一下,没舍得,看到卖猪肉的,流连了半天,还是走开了。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姑娘蹲在路边卖毛线,哈是一个柳条簸箩,里面密密实实地码着整整齐齐的灰色毛线,她当时就想,俺买点回去给大想织件毛衣白?现在两个人好成一个,彼此变成了“心肝肝”——黄大想每到搂着她的时候都会在她耳边说:“俺的心肝肝哎!”于是,她就心旌摇**,也会咬着黄大想的耳朵回答:“你也是俺的心肝肝!”

黄三丫在毛线簸箩跟前蹲了下来,手里轻轻摸着,感觉十分柔软,温暖,便问:“怎么卖的?”

“十块钱一斤。”

“有点贵——”

“你到别处先寻寻价,回来再说贵不贵。”卖毛线的姑娘看着她,面无表情。

黄三丫站起身来,喘了口气,她因为身体稍胖,蹲一会儿再起来就喘。两眼一边四处寻摸着,一边慢慢走,哎,她看见十几米以外还有一个姑娘蹲在路边,面前也摆着柳条簸箩,里面也是毛线,只是颜色不一样,哈个是灰色,这个是蓝色。她急忙走过去:“多少钱一斤?”

“十块钱。”对方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蹲下身子,伸手摸着毛线:“俺只买一绺行白?”

“不行,论斤卖。按绺卖最后剩少了就没法卖了。”

看起来,都这个价。黄三丫犹豫再三,又蹩回去,买哈个灰色毛线去了。因为,她感觉黄大想适合穿灰色的毛衣,蓝色不上档次。虽然农民们一般舍不得穿毛衣,能有绒衣穿都算奢侈,一般就是一件棉袄,怀一掩,腰里煞根绳子就过一冬。但她太爱黄大想了,虽然穷,也无论如何要让黄大想风光一次。她都想好了,一旦给黄大想织好毛衣,就让他穿着去开村委会,外面不套外衣,就为展示。让大家看看,俺家大想也是一表人才不是?

做着美好的打算,她就掏出了仅有的十五块钱,买了一斤半灰色毛线。早年她曾经织过线衣,使用的分量差不多就是一斤半,当然,论成本就便宜多了。而且,织线衣的线是拆线手套的线,是在镇上工作的一个亲戚给了她很多脏兮兮的线手套,告诉她,洗净了可以拆了织线衣。她果真这么做了,织出一件线衣,上面有些洗不掉的污渍形成了不规则的图案,不过,这件线衣她也穿了很多年,在村里也风光过一阵子。

买好以后,她就立即回家了。到了家,先给脑痴呆的婶子崴屎崴尿,然后洗粑粑褯子,给婶子洗下身,都收拾完了,就找出织毛活的竹签子,这种东西几乎家家都有,不一定都买得起毛线,但都存着竹签子。她按照织线衣的手法,先找出黄大想的片衫,调量好了尺寸,就开始将整把的毛线缠成球。再往竹签子上绕着织。织毛活不是特别复杂,但需要专心,于是,黄三丫织起毛活就忘了做饭。转眼黄大想就进门了,她没像往常哈样迎上去搂着亲嘴,屋里也没飘着饭菜香味,静悄悄的像没人一样。

“人咧?”黄大想喊了一声。

黄三丫方才醒悟,是当家的回来了,可自己还没做饭。急忙从西屋走出来,手里织着,嘴上说着:“大想,俺刚才到镇上去了,没买吃的,给你买了点毛线,瞧。”遂举起手里的竹签子让黄大想看。

谁知黄大想没问她钱是怎么来的,也没问她为么没买点肉、蛋之类,却突然表情严肃地问:“你问哈个卖毛线的是哈村人了?”

“没有啊,问哈个干么?”

“嘿,你不懂,这里面有学问!”

“么学问哎?”

“割芦苇编苇席的事,还模棱两可地悬着,这又冒出卖毛线了,么个动向,看出来了?”

“俺就是个家庭妇女,知道么动向不动向,你甭吓唬俺,直接告诉俺就是咧。”

“这事必定是郭家堡干的,俺马上过去一趟,这事不小!”

“你不吃饭咧?”

“你不是也没做昂?”

黄大想说着话,从墙上摘下马灯,回身出屋,把一辆浑身稀里哗啦响的自行车推出来,出了院子就骑上了,一只手拎着马灯,??地奔着郭家堡而去。西天的夕阳在地平线上跳了两跳,“突”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留下的一抹火烧云,停留了片刻,也烟消云散,代之以灰蒙蒙的雾霭。赶到郭家堡,天已大黑。依靠手里的马灯照着,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来到村委会见黑着灯,知道屋里没人,便拐到街上,问一个提着马灯走路的老者:“郭向前家怎么走?”老者告诉他,见前面胡同钻进去,左拐走不远就是,郭向前的院子里有人在挑灯干活。很好找。

“挑灯干活!”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一下子钉进黄大想的脑仁里。眼下这个时段,“XXX”倒了,下一步怎么样还不明朗,不老实等着,怎么会“挑灯干活”?难道谁死了在打棺材?不然的话,就是在——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纺毛线!这活儿只有郭家堡的人敢干!割芦苇编苇席难道不是从郭家堡开始昂?

胡思乱想着,就来到了郭向前的小院门口,见大门敞着,院子里在树上高悬着好几盏马灯,地上摆着很多纺车,纺车的旁边还摆着马灯,一伙人果然在“挑灯干活”:好几个姑娘在沙荆花带领下在“嗡嗡嗡”地纺毛线。他认识沙荆花,所以,一进院就喊:“老嫂子,正忙咧?”随手把自行车停在靠墙的地方,拎着马灯走近沙荆花。

沙荆花停住手,站起身来:“大想,你咋有空视察俺郭家堡来咧?走,进屋说话。”就把黄大想手里的马灯接过来,引着他往屋里走。进到堂屋,方见郭向前正和黄新桃两个人算账,黄新桃面前的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哈叫溜,黄大想见此,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赚了多少?不保密白?”

他和郭向前也很熟,总在一起开会,尤其当年他和郭老铁关系都不错,最近得知郭向前把黄晋升的复职问题跑成了,对郭向前父子简直服服在地。作为他这种性格和思想水平,他永远不会明白郭向前为么会死乞白赖给黄晋升跑复职的事,他看得到的,只是郭向前的办事能力非常强。乃至,还可能想到郭向前有点背景。仅此而已。按照知识分子的讲法,叫做只看到“形而下的器”,而看不到“形而上的道”。

郭向前一看黄大想来了,赶紧给他让座,让他坐在自己刚才坐的地方,把一盒“白河桥”和一盒火柴扔给他,这边沙荆花已经沏了茶端过来。黄新桃就势拿着算盘离开桌子,到外面去了。黄大想也就此放低声音,与郭向前嘁嘁喳喳地说起来。说了一阵,郭向前道:“吃饭了没?跟着俺一块吃点?”

黄大想又在脸上堆起笑容:“吃点就吃点,当初俺跟着郭老铁,走到哈吃到哈。”

沙荆花走到屋外,对姑娘们说:“今晚就这样了,大家回去吃饭,明天再继续。”

大家早已饿得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便纷纷停了手,用脏兮兮的塑料布把纺车都蒙起来,边边角角用砖头压住。

黄大想不是一般人,是郭老铁过去的老同事,老战友,所以,沙荆花就拿出了体己钱,到村里供销社去买了半斤鸡蛋,半斤猪肉,一斤土豆,两包大果仁,一瓶水果罐头。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相当奢侈。而且,沙荆花拿出了一直舍不得吃,等着过节包饺子的一斤白面,给黄大想烙了白面饼,炒了鸡蛋,用猪肉烩了土豆。算是让黄大想开了荤。黄大想馋猪肉馋了太久了,专捡肥肉吃,特别是专捡肉上的白油吃,而把瘦肉夹给郭向前,他都咬过了,还夹给别人,不管别人是不是膈应。因为他感觉如果全吃了就显得太没出息。已经有多久没吃上这么有滋有味有荤有素的饭菜了?郭向前拿出来的杂牌薯干酒也让他喝得非常尽兴。最后,他与郭向前达成协议:下一步帮他们黄召庄也打二十架纺车,而且,由郭向前出面淘换氯纶绒。起初,郭向前对此面有难色,黄大想便立即表态:“俺马上就把黄召庄改名字,叫‘郭家堡二村’,隶属你的领导,行白?你得带着俺们,不能自己‘玩儿’,是白?”

郭向前非常无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知道,全村人都不会同意他这么做。送走黄大想以后,郭向前一直在堂屋椅子上坐着,始终不想进西屋睡觉去。因为他毫无睡意。黄大想的问题让他愁肠百转,没法说服自己。行与不行两个概念在打架:郭家堡比黄召庄困难,现在应该快速发展,时不我待,村民们眼巴巴看着,只要你一声招呼,没有二话,人人跟着你冲锋。可以说,现在郭向前在村里的地位十分巩固。但若你在没取得长足发展的同时,去帮一个比你强的村,让村民们怎么看这件事?你真的脑袋让门掩了,让驴踢了?你的威信还会哈么巩固昂?

夜里两三点了,郭向前还在堂屋坐着抽烟,沙荆花披了衣服走过来:“儿啊,睡觉去,想不明白的事白天想,夜晚路窄,白天太阳地儿底下,看哈全是一马平川。”

郭向前一声长叹,来到西屋,屋里沙荆花早已为他备好洗脸水,两把暖壶灌得满满的。他简单洗漱以后,衣服都没脱,就熄了灯躺下了。这时,因为头脑十分清醒,他隐隐约约听到院门的门钩响了一下,接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了,沉了片刻,突然头顶上的窗户呲呲响了两声,因为声音不大,他也没有叫喊,甚至没有起身。可是,转眼他就又警醒起来,想看看窗户为么会响。便将马灯点燃了,举起来照着窗户,发现,在窗棂下部,塞进一个纸条。他把纸条抽出来,拿到灯下,打开一看,是黄新桃写来的:“俺知道你这一夜没法睡,黄大想一来,俺就知道麻烦来了,俺给你出个馊主意,黄大想的事可以帮,但需加价。具体怎么加,你肯定明白。祝好!新桃。看完赶紧睡吧。”

郭向前连连摇头,黄新桃简直是人精啊,连他睡不着觉都猜出来了,而且给他开了药方。这个药方还真不是瞎开,说不定就要这么干。他一时间心里踏实起来,暗想,办法总比困难多,明天继续征求大家意见,群策群力,不信没有出路!

让郭向前想不到的是,转天一早,黄大想骑上自行车奔了县里,找到黄晋升,如此这般讲述一番,然后就把申请书递给了黄晋升。这样的事,还从来没遇到过,恐怕自打有了河川镇,一千多年来也不曾发生过:黄召庄要改名字,叫“郭家堡二村”。黄大想说这是全体村委会干部和村民代表的一致意见。申请书上有这些人的歪歪扭扭的签名。他们如何形成的这个“一致”,不得而知,但情况就摆在这,千真万确,不是哈个人杜撰。

黄晋升拿着这份稀奇古怪的申请书,交给解麦收,提议召开县领导班子会,郑重其事研究一次。于是,领导班子真的开了会,会上大家发言十分踊跃,感觉事出有因,黄大想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绝不会脑瓜一热就干出这种事来。于是,就进行了分析:黄召庄距离郭家堡并不近,至少十里地,但中间没隔着村子,这是黄召庄人认为的“归顺”的有利条件;除此,就是黄召庄与郭家堡一样,县大队成员家属多,军烈属多。人均土地略多,但也是盐碱地,比郭家堡实力强一些,也不是太强。合起来,应该更有优势,因为郭向前能折腾,黄召庄土地多,匀一匀的话,很可能比现在情况好。

可能因为解麦收对郭向前的印象好,加之对黄大想这个老县大队队员高看一眼,这个突发奇想的申请书竟然通过了,回头就把一纸红头文件发了下来。郭向前见到这份文件以后,脑袋嗡地一下子涨出一圈,真是怕啥来啥。但他沉思默想了一阵子以后,感觉黄新桃的话是对的,可以帮忙与合作,但需“加价”,否则,郭家堡没法发展。正想着这些事,黄召庄哈边来了一群人,带着锣鼓,敲敲打打,热热闹闹,黄大想走在前面,高高兴兴地来郭家堡办“对接”。怎么对接咧?两方人马坐在村委会小会议室以后,黄大想说了,以后黄召庄原则上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办,但每一件事,都要向郭家堡汇报,征求意见,此其一;其二,黄召庄有了难处郭家堡不能看着不管。其他就没有了。

事情看起来也很简单,并不复杂,也没有过高要求。但郭向前一细想,还是感觉压力很大。这时,一直紧跟着他的黄新桃又出主意了:“向前哥,答应吧,俺感觉利大于弊。下一步的很多工作需要发动群众,这不是现成的送来了?”

“你看到下一步了?”

“对,俺通过卖了几次毛线,看到了不错的前景,定白,甭犹豫了。”

为了要业务,黄大想非常慷慨地把黄召庄的土地匀出二十亩给郭家堡,当然,是靠近郭家堡这一侧,与郭家堡接壤的部分。郭向前当即答应,并签字接收了。这份觐见礼虽不算很大,也终归表示了诚意和忠心。郭向前也当即将前几天拉来的氯纶绒分一部分给黄召庄,当然是按照黄新桃的意见加了价的。只是加的不多。黄召庄也有木匠,也立即打出了纺车,没有会纺线的就来郭家堡学习,沙荆花也就不能不教。事情就这么在郭向前不情愿的情况下,滚起“雪球”来。在整个河川镇,郭家堡和郭家堡二村,因为黄大想冒冒失失的突发奇想,一下子横空出世,一起暴得大名。

省报记者再次来到郭家堡采访郭向前。把郭向前描绘成郭老铁第二,极具开拓精神,是当下农村不可多得的人才。但这一年舆论界有两种声音,一种是“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要始终不渝地遵循),另一种是反对“两个凡是”,主张实事求是。在这个节骨眼,看过省报的陈玉妮和陈之谦来到了郭家堡。他们劝阻郭向前,你们的毛线先别纺了,也先别卖了。眼下说不清哈种意见会占上风,你年纪轻轻,别为这种事犯了错误。为自己的事犯错误,情有可原;为集体的事犯错误,愚蠢至极。现在保定府正在刮一股风:在看不清前景的情况下,保全自己为上。人人都在说:“《红灯记》里鸠山的话是对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俺们没有哈么低级,可也不能不小心起来。”特别是沙耕读又写了信来,让郭向前小心为是,他现在被降职,正在党校学习。

啊!郭向前一时间直感觉扑朔迷离,天地万物一片混沌。在饭桌上,筷子竟然夹不起菜来,说起话来也答非所问。在这个时候,又是黄新桃给郭向前写来纸条:“俺能猜出陈玉妮和陈之谦两位前辈所来何为,但俺旗帜鲜明地告知你,你没干错,只管往前走。因为,你曾经讲过的道理是没法驳倒的:为人民服务是共产党的宗旨,坚持这一条就没错。甭管几个‘凡是’,这是最大的‘凡是’。俺们热爱领袖,但俺们尤爱真理。新桃。”

郭向前和母亲,娘,姥爷坐在一起吃饭,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家人的话是最亲切的,透着不容置疑的关爱。而黄新桃的话,又是如此高屋建瓴。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姥爷, 他们也正表情殷切地看着自己,怎么向他们表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