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十一章 衰与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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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三秀和小项住上新房没几天,在一个晚上的生火做饭时间,屋里传出撕裂人心的哭嚎声。把正房的郭七奶奶吓坏了,急忙颤巍巍过来看个究竟。却原来,是小项收到了母校的来信,撺掇他回母校复习功课,迎接全国高考。郭三秀撒了泼地哭。

来信详细讲到,今年九月,国家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了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十月下旬以来,全国各大媒体都公布了这一消息,并明确了今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与过去的惯例不同,今年高考不是在夏天,而是在十一月下旬或十二月初的冬天。

郭三秀看着来信失声痛哭,她感觉天要塌了。她已经身怀有孕,这小项不是和柴满囤一样,从此要一去不回头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难道真走改嫁的路?她郭三秀还没有这么开放,别看她搞对象很主动,但若“再蘸”,她连想都不敢想。哈个不是闹着玩的!

郭七奶奶问明白了事情缘由,劝住了郭三秀:“甭哭了,这是好事。孩子也要保住,就算小项一走不回头,孩子还有个大学生爸爸,也不丢人。再说,小项——”郭七奶奶拉住小项的胳膊,“你想离婚的事了昂?”

“没有啊?俺几时说离婚了?可她非要哭,非说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这个三秀啊,就是鬼灵精,这叫‘敲山震虎’,先警告你,不能离婚,不然她就没法活了。”

郭三秀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好像离婚已经来临,她也真的没法活了。小项真恼了,抬手给郭三秀一个耳掴子,恨恨道:“简直就是丧门星,太不吉利了,本来俺也不一定考得上,让你这么一闹,让俺心思不整,还怎么考?你以为还像你们过去哈样,人人随便抄?现在是真刀真枪的干咧!”

郭七奶奶接过话来:“小项说得没错,家和万事兴,是千年老理儿,闹么闹哎?小项,她是心里虚,你抱抱她,亲亲她,甭打甭闹,俩人甭吃饭了,先钻被窝。”说完咳了一声就出去了。她是以七十岁老人的体会,让他们在被窝里和好。正是干柴烈火的小夫妻,有么过不去的坎?一钻被窝万事大吉。这个劝架的办法土得掉渣,却百试不爽。

小项气哼哼地给郭三秀扒衣服,郭三秀抽抽搭搭地服从,不主动,也不拂逆,两个人钻了被窝。郭三秀紧紧搂着小项的脖子说:“你王八蛋若真甩了俺,俺就到你大学门口上吊去,让全校师生都跟着你难看!”“你就不能不说这种丧气话?你咋不想将来俺把你带进城去过城市人生活?整个一个大傻X!”“你才大傻X!俺不挤兑你,你会说这种话昂?俺贼(一声,观察的意思)你半天了,刚拿到一个通知,能不能考得上还不知道,立马就变深沉了,不愿意搂俺了。是看俺土了白?城里的姑娘都细皮白肉,大眼儿双眼皮白?拉粑粑也不臭白?”“俺不愿意理你。大傻X!”“你才大傻X!郭向前、老婶子、七奶奶,都说俺鬼灵精咧。”“甭自夸咧,俺咋没听见?”“夸你的话,你才听得见,夸别人你咋听得见?听得见也说没听见。”

两个人互相贬低着,互相拿最解气的话骂着,却越搂越紧,最终一动不动,完全合为一体,享受着相同频率的律动。小项这时就说出了一连串的“俺爱你,俺爱你,一辈子爱你”的话。这是一般男人在这个时候都可能说的话。郭三秀也使劲亲着小项,说着“俺真离不开你,你若不要俺了,俺就真死去。”两个人便海誓山盟了一阵子。折腾够了,感觉晚饭还没吃,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便爬起来做饭。郭三秀又恢复了叽叽嘎嘎的说笑声。正房郭七奶奶一直在东屋撩开窗帘一角看着这边,见他们出出进进开始生火做饭,方知好事已经做成,自己放心躺下睡觉了。

真是家和万事兴,郭三秀高高兴兴送小项去县里参加高考,顺便挤在小项父母家,一方面告知他家,两个人已经结婚,另方面告知他家,眼下是小项来参加高考,即使考上,两个人也不可能离婚。一番话让项家十分吃惊,结婚这天大的事哪有不告诉夫家的?你们扯了结婚证昂?没扯结婚证能算结婚昂?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好像——郭三秀不敢想,但不能不想——夫家有赖账的嫌疑咧。郭三秀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跟老公公说:“甭跟俺弄这手活儿——俺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你家的崽子,你们若跟俺耍赖,俺就一剪子进去,连小崽子一块玩儿完!”

小项的父亲是个老工人,文化不高,但还是讲理的人,说:“俺问问你是不是扯了结婚证,是说办事应该走程序,并没有反对你们结婚。如果真的没扯结婚证,马上就扯去。你们不办婚礼,俺还省钱了是白?”

郭三秀见此,方才收起剪刀,说:“俺带着户口本咧,把你家户口本也交给俺,回头俺带着小项去办手续。”

老公公很有诚意,当即把户口本拿出来交给了郭三秀。而且,觉得自己的儿子很迂,身边有这么个敢切敢拉的女子倒是好事。尤其她是乡下人,就更好,不会随便翘尾巴。还叫老伴上街去割点肉,买点蔬菜,一家人要吃顿团圆饭。县城里的老工人家庭生活也是很拮据的,比乡下的农民强不了多少。现在郭三秀完全体会到了。心里更有底了。你们一家好几口,不过才住一间房,十几平米,俺一结婚,就是两间房,都十几平米,还有七奶奶小院的三间房,将来不都是俺的?你城里人傲么傲哎?

小项参加了三天考试,自我感觉不错,做着能上学的打算。但此时他十分纠结:郭三秀逼着他去办结婚手续,办不办?如果不办,入学后,就是没有家庭拖累的学生身份,学校可能是一种待遇;如果办了,就成为拖家带口的情况,学校就可能是另一种待遇。在将来毕业分配安排工作方面,肯定都不一样。他在县城公园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没回家。思量再三,进退维谷。在考试的时候,他遇到了过去中学的好几个同学,男女都有,还有成双成对的。他非常羡慕,人家若是两个人一齐考上,一对大学生,出出进进的,多风光!自己却早早弄个乡下老婆,这辈子真死老娘裤裆了!想起这一点,他真想大哭一场。

而家里这时就像开了锅一样闹翻了天,众口一词嚷嚷:“这孩子肯定考得不好,不好意思回家。有么咧,考得好就上,考得不好就不上。人家不上大学的难道都不活了?干么不回家哎?”郭三秀就嚷着要出去寻找小项。老公公就拦住说:“算逑了,你好好养肚子,甭管哈些,回头给俺生个健康没病的孙伙计才是正事。”晚上,早已掌灯,一家人溜溜等着小项回家,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都没吃饭。最后,快夜里十点的时候,小项神情沮丧,提溜甩挂地回来了。郭三秀便怒从心头起,当着全家人,一把揪住小项耳朵,道:“你是不是找地方掉眼泪后悔去了?你搂着俺的时候是咋说的?你当着咱爸咱妈哮(学)一遍!”

这就叫先下手为强,狭路相逢勇者胜。把个一肚子委屈,愁肠百转的小项完全吓醒了。眼下他不太看得起郭三秀,但他不能不服郭三秀。郭三秀一个乡下姑娘,把他心里哈点小九九看得透透的。郭三秀揪着他的耳朵,再次掏出了剪刀,对着自己肚子,说:“生地瓜玩意儿,你当着老爸老妈给俺跪下,立保证——一辈子不变心,不然俺对着这小崽子就下剪子!”

小项看看老爸,又看看老妈,他很想说“当初是你强迫俺的呀”,但谁让你顺遂了咧,是白。老公公发话了:“儿子,你做事不占理,给媳妇跪下!在家里给媳妇跪着不丢人。”知识分子绝对说不出话这种话来。可一个小县城的文化不高而又朴实的老工人,却拿这话当做教育儿子的圭臬之语。小项有了台阶,扑通就跪下了,接下来也不用父亲教了,顺嘴说起来:“三秀,俺是爱你的,不然怎么会让你怀了孩子?你聪明伶俐,有头脑,学东西比别人都快,现在老婶子的纺织组都离不开你咧。”

“俺知道你这次考得不赖呆,该上学就规规矩矩上学去,以后俺一个礼拜到学校去一次,让全校师生都知道你是有妇之夫。把你心里哈个小火苗完全掐死。同意昂?”

“同意同意!”

“吃饭!敢不同意,全家甭想消停!”

小项这才得到解脱,无奈地站起身来,洗了手去给全家人盛饭。老爸老妈毫无办法,眼看着儿子被郭三秀完全挟制住了。不过,既然儿子考得不错,还是应该小小庆祝一下,是白?老爸拿出一瓶积存多年的老酒,没有标签,是么酒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存放时间过长,已经“飞”(耗掉)了三分之一。郭三秀怀着孕不能沾酒,老妈也滴酒不沾,小项就和老爸借酒浇愁一般三两口干掉了瓶中酒。不知是因为“飞”了很多,酒瓶里剩下的浓度更大,所以喝了上头;还是因为当初这酒就度数过高,导致上头;或者爷俩都有意没醉装醉,饭没吃完就都撂倒了。把郭三秀冷落在饭桌上,算是象征性的惩罚和抗议。只有老妈陪着。老妈不爱说话,尤其遇见郭三秀这么凶的儿媳妇,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处理不好让儿子吃亏。而且,老妈也在盘算,即使将来儿子回了农村,哈边不是还有五间房昂,也合适,是白?俺们老了,都可以跟过去养老,是白?老爸老妈眼下都没有儿子有可能展翅高飞的念想。他们想不到,也不敢想。祖祖辈辈都是劳动人民,想得最多的就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早些抱上孙伙计。

小项被HB大学政法系录取了。别人进大学都是喜笑颜开的,小项却是心事重重的。因为,这一天郭三秀腆着大肚子来送他。老爸老妈也都跟着,帮他拎着帆布提包。郭三秀说到做到,在入学第一天,就让HB大学政法系的师生们知道小项是有妇之夫。哈个时候人们思想还不开放,见此情况是轻易不会出现“小三”追小项的。谁知歪打正着,系里为此有人写了诗歌表扬小项不忘本,成为“天之骄子”(哈时候都把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叫做“天之骄子”)仍然跟农村老婆恩恩爱爱。此时郭三秀脸上因怀孕出现很多蝴蝶斑,显得更加土气,粗粝,遂让城里人愈加感慨。他们把诗歌贴在校园阅览栏里。因为诗歌写得出色,被省报转载,引来一名记者采访小项:“你以后也不会忘本白?”“不会。俺老婆也不干啊!”

记者哈哈大笑,就此写出一篇十分幽默的带玩笑的表扬稿。一时间在各大学传为佳话。小项也被政法系选为学生会主席,还入了党。同学们成立了诗社,也让他当社长,其实他根本不写诗,同学们只是为了借他的名,谁让他成了“名人”咧。看哈个情况,小项的“春天”正在不可遏止地向他走来。

而此时郭七奶奶家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年失踪没有了音讯的柴满囤回来了。七十大几的人依旧威风凛凛,银白色的须髯随风飘舞,身子骨一敲咚咚地响,但他满脸愧疚,身后带来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还有四五个孙伙计,走进自家院子,一见郭七奶奶,便叫了一声:“当家的,俺回郭家堡啦!”扑通一声跪下,哇哇大哭。身后的孩子们全都跟着跪下,一起痛哭。整个小院像死了人一样,闹得好不蝎虎。

事后人们得知,当年柴满囤走镖走到东北的吉林,被一伙土匪劫到山上。土匪头子在另一次劫镖中被飞镖打死,而柴满囤一表人才,遂被压寨夫人纳入帐下。将就着过了些年,全国解放前夕,解放军前来剿匪,山上土匪悉数投降缴械,压寨夫人被枪毙,柴满囤找了当地贫家的女儿结婚,生儿育女,一直过了下来。多年来依靠老婆出身好,本人老实,干活肯出力,没怎么挨整。时时想念家乡和原配,但感觉无颜见家乡父老,便始终没敢回来。前不久老伴去世了,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带着一家大小,悉数回到郭家堡。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不归根,就始终觉得自己在外飘零,是断线的风筝,是无锚的扁舟。

如此一来,郭三秀就不能住在郭七奶奶家了,她的“五间房”的美梦也就此破灭。郭向前一时没有办法,便将郭三秀安置在自己家住,和沙荆花睡一屋。郭三秀自然是没意见的,在她眼里,跟着郭向前便么都不愁。还到处说:“跟着党支部,天天有进步;跟着老村长,么都不用想;跟着郭向前,么事都不难。”于是,全村人都学会了这三句顺口溜。郭三秀眼神活,会来事,天天帮沙荆花干家务,还给沙荆花打洗脚水,经常给沙荆花洗脚、搓背,所以,沙荆花也很喜欢她。

柴满囤的一家老小,全由郭向前做了妥帖安排。大队里地少,郭七奶奶的不足一亩的土地不够柴满囤挑费,沙荆花便拿出儿子们寄来的体己钱接济柴满囤。也让柴满囤感激涕零。凡是正派的习武之人都是最讲义气的,除非你打地起就属于奸佞,柴满囤一家包揽了郭向前家的所有大小活儿,包括庄稼地。如此一来,两家变成了客观上的一家。分不清你我了。郭向前靠着自己的面子和人脉,还安排了柴满囤的儿孙,该送进学校的,送进学校,该找工作的,找了工作。这在当时可绝不是容易事。盈缺互补,长短结合,这样的情况在郭家堡不能不传为佳话。

其实,外人有所不知,这些天的每天夜晚,柴满囤都给郭七奶奶跪着。儿孙们在各屋都睡下以后,郭七奶奶就开始抽泣,这些年的等待,熬白了她的头发,耗干了她的肚皮,打算生一窝孩子的念想成为水中月镜中花。这一切还不是你个挨千刀的闹的?当年俺左拦右拦拦不住,非去走镖,哈个营生有今天没明天,是好干的昂?眼泪流够了,骂也骂够了,跪也跪够了,老两口搂抱着亲亲热热钻了被窝。还是老夫老妻好白?还是当年的感觉白?白天村人们见了他们免不了开句玩笑,他们也直言不讳:当然是老夫老妻好,夜黑里该闹俺们还要闹一把咧!

原本冷冷清清的郭七奶奶家,变成了现在热热闹闹的模样,郭家堡的人们再木讷的人都要感叹两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不是昂?

小项走了,离开了郭七奶奶家,离开了郭家堡,让黄新桃很是纠结了一阵子。她原本也想参加高考,而且说不定还能考上。可是,郭向前没有参加高考的意向,她便毫不犹豫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郭向前将来会娶了自己昂?不知道。哈么,你这么死等有意义昂?不知道。这个阶段的黄新桃像鬼迷心窍一样,在精神上完全被郭向前“俘虏”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郭向前,默默地帮着郭向前思考问题,帮他完善思路,帮他打圆场。她有一种感觉,在郭向前身边非常充实,即使两个人不结婚,也感觉此生没有虚度。后来,她越来越清楚,哈是一种价值观使然。当别人以赚钱为光荣为目的,以谋官为光荣为目的,而她和郭向前一样,以“为村民做事”为光荣为目的。很多人骂他们愚蠢,骂他们“假马列”,骂他们作秀,骂他们是“左的牺牲品”,连黄晋升都劝他们为个人多想一点,他们也没有动摇。直到最后胸佩红花走进人民大会堂,受到国家领导表彰、颁奖,无数的闪光点在眼前闪烁,方才感到,以往所做的一切,值!此为后话。

此时哈个HB大学的工农兵学员黄天厚提前毕业了。按照惯例,工农兵学员应该读三年。因为某种原因,他们没有读完三年,提前一年毕业出校门了。丁卫红因为此时刚好长篇小说出版,各方面反响很好,被HB大学作为特殊人才留校任教。黄天厚则按照“工农兵学员哪来哪去”的分配原则回到了河川镇。不过还好,没有下村,而是留在镇上当了干部。而且,一上任就是副股级干部。这时,他就对自己做了个基本估价:现在镇上只有自己一个是大专毕业(他读的工农兵学员算大专),其他人最好的是中专,一般都是高中、初中,在学历上鹤立鸡群了;镇政府干部中有背景的不少,但背景最高的是自己,哈个不喜欢的黄晋升是副县长,虽然不喜欢,但别人不敢小觑。这两条足以让他腰板硬起来。

继而,他分析了眼下河川镇的基本工作情况,感觉郭向前要成事,下一步要试探郭向前,看他能不能成为自己的伙伴或借用力量,如若不能,就坚决打压下去。决不允许竞争对手在自己能够遏制的情况下自由发展。“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是白?经过读大学,他对以往爷爷耳提面命叮嘱的话,体会更深更透。人生是自己长途跋涉的过程,也是与竞争对手生死搏击的过程。若只看到前一点,就太狭隘太浪漫太书生气太一厢情愿;若只看到后一点,会忘记自己的奋斗乐趣,只剩下苦涩体验而得病早死。爷爷明白这些道理,却没能摆脱,因此早死。自己务必接受爷爷的教训,将两者统一起来,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记住“其乐无穷”四个字。一个人的成长轨迹,会来自方方面面的影响。或直,或弯,或回旋,细究的话,都能找到源头和左右他的力量。

他与柴金菱的其他几个孩子,“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假如哈几个孩子有出息,能被他借用,则有可能走动。否则,他对他们毫无兴趣。目前看,也根本没有能被他借用的人。对于黄新桃,他厌烦她的精明,讨厌她走在“左”的道路上。也许他自己也“左”,甚至超过黄新桃,但他不喜欢、不允许身边的人也如此。而且,作为他,原本是无所谓左右的,需要哈个用哈个,并不较真。一切只以“需要”为宗旨。说到底,不能容忍别人抢他的风头。他与她都是黄家的人,在价值观上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因为都是为国家工作,有可能会阶段性“同路”,但绝不会永远同路。

一次县里组织各镇机关干部召开“揭批XXX大会”,在县城的大礼堂,他刚坐下,身边一个女人挨着他坐下了。一看,是他在柴家营打过交道的妇女主任柴佳禾,现在调到邻镇当干部,但没有转正,还是农民身份。她悄悄和他耳语:“只要你帮俺把身份解决了,俺就听你招呼。”对这一点黄天厚是相信的。但现在他想的就多了,俺帮你干这件事,旁边的人必然会问:你为么帮她办事?怎么不帮别人办事?对于这一点,以前是基本不想的。现在他已经学会思考了,要想了。于是婉拒说:“你的事俺明白,现在恐怕不行。不过俺想着,有了机会保证会办。”谁知,因为她被骗过,有了经验,便将他一军,说:“俺知道你爸是黄晋升,是俺找他,还是你找他?”

黄晋升就在主席台上坐着,黄天厚看着台上,暗想,如果她找黄晋升,必然怎么对她有利怎么说,备不住就抖出两个人曾经的私情。他对黄晋升根本不信任,被黄晋升抓了小软不会有任何好处。想好以后,道:“一会儿散会俺去找他。”这才稳住对方,消消停停开完了会。散会后,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黄晋升也走下了主席台,正和一个熟人握手,黄天厚走过去,站在一旁,等着他们说完话,开门见山道:“爸,俺有件事要求你。”

“么事哎?”

“给一个妇女干部转变身份的事。”

黄晋升一下子耸起了眉毛:“咋,你跟她有事?”

“不,她家有特殊困难,丈夫是个瘫子,儿子是个傻子。”

黄晋升嘬起了牙花子。这么困难,确实应该照顾一下。他沉了片刻,说:“你把女方叫过来,俺见见。”他很想和这个女人聊聊,这么困难的家境,是怎么应对的?

黄天厚把女干部领来了。这两年,她因为婚后生了孩子,已经发福了不少,身材壮硕而涪馕,大大咧咧地站在黄晋升面前,脸上还有一丝妇联干部常见的洒脱的笑。似乎对面见黄晋升这样的县领导毫不怵阵。于是,黄晋升感觉不对:这个女人说不定是骗子,家境这么困难,不应该这个样子,应该身材瘦削,脸色蜡黄,见人怯懦,懒得抬头。便心生一计,道:“你稍等一会儿,待俺送走客人,与你深谈。”离开了她,真的去送客人了。黄天厚见此,害怕露馅,便说:“刚才俺跟爹说你家里特困,丈夫是瘫子,儿子是傻子,你可得照着俺的话说呀。”

“你王八蛋,凭什么咒俺?”

“这不是帮你办事昂?”

“俺认识你算倒了血霉了。”

“你若‘不识举’俺可撒手不管了。”

“唉,就听你的白。”

两个人正说着,黄晋升回来了,他让黄天厚自便,而把女干部引到大礼堂的耳房,一个工作人员的休息室。里面原来的两个人见副县长带着人进来,知道有事,急忙躲出去。黄晋升让女干部坐在凳子上,他兀自站着,说:“你这事俺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你明白昂?”

“俺不明白。”

“如果管了,别人会嚼舌头,‘黄副县长凭么给一个女人转身份?有私情白?’哈就是裤裆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可是俺不管白,你家里又这么困难,显得俺没有同情心。这么着白,你呀,到郭家堡去一趟,看看郭向前是怎么干的,回去也折腾一下子,俺立马给你把身份转了。”

“哦,明白咧,谢谢黄副县长,您真有智慧咧!”

谈好了,两个人就分手了。黄晋升回到大礼堂后台,去安抚工作人员。黄天厚在外面等着女干部,见她满面笑容走出来,知道事情有戏,便迎住她和她一起走,说:“俺的办法管用白?”

“管用,不过,黄副县长让俺学习郭家堡,折腾一下子。”

“好啊,只要能解决身份,折腾白。”

说着话,两个人也分手了。女干部没回自己的镇,而是坐长途汽车来到了郭家堡。找到了郭向前的小院,郭向前没在家,她就和黄新桃与沙荆花聊了起来,把郭家堡这两年的路数基本都摸清了。然后就离开赶长途汽车去了。一路走一路在想: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郭家堡才是正道儿,他们这一干人真棒!

回去后,她也干起来了。她在西河川,西河川也有几十个村,虽说不如郭家堡干得这么顺手,毕竟是动起来了。郭家堡的工作是一环扣一环的,先是弄出一个社会主义大集的名义,然后发展了副业,从割芦苇编苇席,到纺毛线卖毛线。关键是现在县领导支持,她的西河川就好干多了。

西河川距离河川镇本来也不远,哈边的事情这边很快就都知道了。反过来又刺激了这边,咱是开路先锋,不能让后来者超越,是白?前些天,陈玉妮和陈之谦来劝阻郭向前,他也确实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听从了黄新桃的建议,没有停止脚步。眼下面临冬闲,郭家堡的全体妇女基本都投入到学纺线上来了,凡是家里存着木料的,都找人打了纺车。村里的木匠周滏阳不愿意管,哈就请外村的木匠。总之,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深冬时节,天下大雪,漫天皆白,无人外出,家家都在“嗡嗡嗡”地纺线线。镇上卖毛线的人越来越多,拥挤了,于是灿到了外镇,西河川、东河川,还有其他镇,都出现了来自郭家堡的卖毛线者。

柴家营的柴大霞原本一直带着大伙熬硝盐,当她在镇上发现卖毛线比卖硝盐赚钱,虽然都是为大队,为集体,毕竟还是多赚好,多赚就能多分,是白?柴大霞回村一鼓动,全村妇女们便坐不住了。纷纷找木料,打纺车,找门路,淘换氯纶绒。郭家堡走的北京的路子,柴大霞触类旁通,跑到了天津,找到毛纺厂去淘换原料。不久也风生水起,打开了销路。如此一来,在舆论不是很有利的情况下,河川镇连同周边的镇轰轰烈烈地涌起了副业大潮。

这时,县政府为转变机关作风,要求各级机关干部下基层帮助工作,一周必须有三天在下面(哈时一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没有双休日)。于是,黄天厚选择了柴家营。因为哈里人熟。在镇政府坐着的时候,他天天研究报纸,一直在想打压郭向前的计策。下到柴家营以后蓦地发现,柴家营也今非昔比,竟然也把副业干得热火朝天!而且是受到郭家堡的启发,学习郭家堡的经验所致。简直让他惊讶,让他振聋发聩。更让他恨得牙根疼。恰巧这时报纸上有一篇文章,以坚持“农业以粮为纲”的大方向为借口,对各种随意发展的副业进行了激烈抨击。而且,上纲上线,言辞尖锐。黄天厚眼前为之一亮,感觉这篇文章简直就是为他而写,立即根据这个口径,给省委写了一封信,把河川镇、郭家堡和县委告了一状。

眼下的中国,正面临一个大时代的转折,这是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机关干部都心知肚明的事。省委一干人岂不是如此?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开会研究了好几次,最后为了“求稳”做出这样的决定:以河川镇为首的村镇,要坚决回到“农业以粮为纲”,深入开展“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轨道上来。河川镇迫于压力,下发了“车马回收”的红头文件,要求所属四十三村坚决服从安排,在目前情况下,不在思想路线上出偏,不给上级领导添乱。甚至分田到户的土地也要研究是不是交回去,恢复到原先“三级管理,队为基础”的状态。鉴于郭家堡发展副业只是为集体,不存在个人谋私问题,故不处理村领导,只做口头警告。郭向前接到文件后,在家里和沙荆花与黄新桃等人议论这件事:“么叫出偏哎?为群众增加收入算出偏么?么叫给领导添乱哎,群众吃不饱肚子就不算给领导添乱?”

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总起来一句话,也是老掉牙的哈句:“坚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永远不会错。其他问题都会在这面镜子面前照出真伪。”但话是这么说,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也不能当耳旁风。郭家堡在郭向前的安排下,这项业务还是暂停了。但他们的脚步没停,在院子里支起大锅,咕嘟咕嘟地兑水熬染料,天天研究和实验毛线染色的技术。毛线的染色比较复杂,需要多种配料,关键在于“匀”和“牢”,既不出“花”,又不掉色。做到这两点,实在不容易。大家一遍遍反复试验,不厌其烦,最后,终于摸出了门道。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虽在冬闲期间没怎么纺线,但掌握了染色技术,也可自我告慰。因为他们明白,这项副业是迟早要恢复的。

此时,黄天厚来到柴大霞家,见她还在堂屋纺毛线,“嗡嗡嗡”地十分起劲,便说:“上边都发红头文件了,你咋还在干咧?脑子有毛病?”

柴大霞道:“你才脑子有毛病!俺是欠着人家一笔货,赶完就停。”

黄天厚道:“俺劝你甭赶这笔货了,赶紧把纺车砸了,俺给你报到镇上,算你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先进典型。”

柴大霞道:“咱村没哈么富裕,砸了纺车谁给补偿?”

黄天厚道:“你们思想路线出了问题,还谈么补偿?不处理你们就万幸了。”

柴大霞道:“反正俺家的纺车不能砸,别人谁愿意砸谁砸去。”

黄天厚道:“你大小也是领导,为么思想这么落后?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

柴大霞道:“说一千道一万,俺就是不砸。除非你给钱。”

黄天厚道:“俺给你个卵子,你要昂?”

柴大霞道:“给就要,搁锅里炖炖吃。正缺‘腥活儿’咧。”

“俺发现你越来越臭不要脸。”

“你才臭不要脸。”

“俺亲自动手砸了你的纺车,信白?”

“不信!”

黄天厚一时头昏,抓起柴大霞屋里的一把凳子,朝着柴大霞面前的纺车叮当五六就砸了起来,直到将纺车砸个稀巴烂。柴大霞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还是给她用热手掌焐腰的年轻人昂?哈个时候,他多温柔,现在咋变得像个恶魔?

如果柴大霞不说这种话,也许么都不会发生。当然,如果黄天厚不用哈种话激她,她也不会耍“棱棱茧”。黄天厚被柴大霞的话激起了满肚子火气,这火气只怕既有他对郭向前的忌恨,也有他对一切拂逆他的人的忌恨。他原本就是心理发育不正常的孩子,在做人做事的根本问题上看不清大方向,甚至心里根本没有大方向。一切判断标准只是“得”与“失”。若干年后社会上流行“舍得”二字,讲明“不舍不得”,遗憾的是黄天厚早生了三十年,哈个时候没流行这个说法。于是,惨剧就发生了。

黄天厚砸完柴大霞的纺车正要离去,柴大霞的夫君柴三脚回来了。他刚才在大队安排下,给一家社员拆炕坯(做磷肥用),干完活回来吃晚饭。原本累得够呛,浑身像散架一样。即使是这样,当他一进堂屋,发现地上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纺车,而柴大霞正气得扯着嗓子咆哮,他便一切都明白了,说:“俺早就看你小子不是个东西!”遂扯着黄天厚的衣领,扯到院子里,像上一次一样,往前一搡,就在黄天厚欲倒未倒之际,柴三脚的一条腿倒钩着飞了起来,这一动作是搏腿功“鸳鸯腿”的变形——只有功夫足够深的练家子才会娴熟地左变右变——黄天厚看着他是往后转身体,谁知却是“倒钩”,一脚就踢在黄天厚的后脑勺上,顿时把他踢得昏倒在地,人事不省。柴大霞见此,知道惹祸了,二话不说就往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跑。赤脚医生来了以后,摸了脉搏,听了心脏,说这个人够呛了,必须送到县医院,甚至县医院都未必治得了。村书记得知以后,马上派出一辆大车,安排了车把式,挑了一匹既走得快又脚步平稳的骡子,让赤脚医生和柴大霞跟着,护送黄天厚去县医院。柴大霞嘴里骂着,把自家的棉被拿出来两床,一床铺在马车上,一床盖在黄天厚身上。一干人骂骂咧咧奔了县医院。最后因为县医院也治不了,又转院到保定府。到了哈里,一下子就住下了。柴大霞的家庭生活完全打乱了,她要去保定府伺候黄天厚。这是村书记定的。黄天厚是副县长的儿子,出了这种事,让村书记咋办?只得牺牲你柴大霞。

而时隔不久,柴三脚也被法院判做五年徒刑,考虑到柴大霞去保定府伺候病人,他家里没人照顾孩子,故做监外执行。

事情至此也就罢了,村书记感觉对不起黄晋升,还想戴罪立功,就在全村号召砸纺车,于是,有好几家意志不坚定的就真砸了。柴三脚得知以后,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下作?难道你赔钱咋的?便寻上门去,对着村书记又是一脚。不过这次他没踢村书记的脑袋,而是踢了村书记的大腿,于是,把村书记弄了个“三节骨折”。到了医院连医生都纳闷:他不就踢你一脚昂?怎么会断成三节?法院得知此事以后,欲给柴三脚加刑十年,说他故意伤人犯罪,不能纵容。但村书记坚决反对,对法院说,是自己造成的,与柴三脚无关。于是,这件事没有成立。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么袒护柴三脚?”他说:“这也不是袒护,而是俺对黄晋升有个交待。”言外之意,是你儿子伤在柴家营,俺也陪绑了,你就甭给俺“穿小鞋”了。

后来有知识分子研究这件事,感觉似乎是河川镇四十三村这一带的古风使然,农民们身上都有一股侠气。尽管这种侠气未必合理。而哈柴三脚何许人也,竟如此凶悍?经了解,柴三脚自幼从师习武,勤奋好学,甘于吃苦。墙头上练过地趟拳,跌扑翻滚如在平地;大车上练过“风摆荷叶脚”,轻捷机敏酷似猿猴;练“凳下穿身”时,金鸡独立于矮凳一侧,从凳下穿来穿去不擦矮凳分毫,疾快如梭;练“扑柳”时,将手指粗的柳条插入地下,纵身形将柳条扑倒,随柳条的弹力跃起,如风摆杨柳,而柳条不能及身。最终练得身轻似棉絮飘落,纵跃如灵猿攀枝,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有武友高赞他“赛时迁”、“神腿猴”。1965年,全国召开第二届运动会,有人推荐他去参加武术比赛,预赛时一位体院毕业的教练说他属于“旁门左道”,让他按规定套路表演,气得他旱地拔葱一跳三尺拂袖而去。这位教练从未见过这样不晃身形就旱地拔葱的稀世武功,十分后悔,急忙差人拦他,他已经蹿房越脊尥得无影无踪。后来省里拿了武术大赛名次的练家子找他切磋,没过三个回合便被踢翻在地,倒地后老半天没明白是怎么败的。因为柴三脚名声在外,京津、东北、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等地,都常有武术爱好者前来切磋技艺;人们也都知道他生活拮据,都随身带着半袋玉米面。因为他要将对方安置在自己家中食宿。到了婚配年龄,村里有号称“假小子”的农家女把式柴大霞父母主动提亲,便娶了柴大霞,还一连气生下三个秃小子,这三个孩子都从三岁开始随他习武,抻筋下腰,舞刀弄棒。柴大霞的小院如同小武馆。

黄天厚其实早已得知柴大霞不好惹,但他感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你武功再好,也不过是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怎敢对俺动粗?早年爷爷非常喜欢教他背一首民谣,哈是大建设时期的墙头诗:“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爷爷说,做人就要有这种气势。还告诉他,中国人是讲究中庸之道不喜欢“窜头”的,人人害怕“枪打出头鸟”,而且还都有从众心理,只要你厉害,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跟随你。但偏偏爷爷没教他遇到柴三脚这样的武侠该如何对付。

黄晋升对儿子挨打一事,原本想到医院去看看,但一直犹豫,未能成行。他感觉在这件事上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稍有不慎,就会闹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几斤几两。特别是眼下国家形势发生了诸多变化,这些变化的连锁反应意义深远!这一年里,国家停止对大金门、小金门、大担、二担等岛屿的炮击,至此,从1958年开始的对上述地区的炮击宣布结束,意味着两岸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国家颁布了《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草稿)》,意味着对所有党员干部的要求更加严格;召开了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强调在思想解放基础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意味着在思想理论界有着鲜明的底线;国家批转广东省委、福建省委关于对外经济活动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的报告,决定先在深圳、珠海等地兴办“经济特区”,意味着原有意识形态的东西会被突破;国家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意味着农业的春天也已经来临,黄天厚砸人家纺车简直像个小丑;这一年中央领导访美,中美正式建交,这可是意识形态截然相反的两个国家;这一年国家发动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意味着即使意识形态相同或接近,也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一年举世瞩目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受人尊重的老艺术家们纷纷出席亮相,自己心仪已久的丁卫红也参加了会议,意味着文艺的春天也来临了……

黄晋升不是分不清大小头的人,哈么多的“意味着”,让他对待儿子的问题慎之又慎,举步维艰,最终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