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十二章 张与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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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是个暖冬。早已进入十二月份,基本没刮五级以上的西北风,更没有雪。

黄天厚成为植物人,没有了知觉。他的所有妒忌,怨恨,远大抱负,全都成为空虚的梦。眼下,他要在医院长久地将梦做下去。柴大霞进进出出地伺候他,给他喂水喂饭,擦洗身体,崴屎崴尿,洗屁股。住在县城里的柴金菱每周来一次看看黄天厚。或把黄晋升身边的另外两个儿子叫来替她。总之是每周肯定来一个人。似乎有着监督和检查柴大霞护理工作的意味。转眼一年就过去了,柴大霞已经瘦下去二十斤。原本富富太太的身架,开始变得苗条了。脸上也出现了皱纹。这天柴三脚带着两个十五六的孩子来看望柴大霞,他身穿一件带补丁的脏兮兮的黑棉袄,腰里煞着细麻绳,腼裆棉裤十分臃肿,脸上也挂着疲惫。一见面他就发了火。

“你咋累成这样?俺掐死他算了!甭给你找这罪受!俺大不了一死,看不得自己老婆受这窝囊气!”说着就往屋里走,似乎要真的掐死病**没有知觉的黄天厚。

非常凑巧的是这天柴金菱也来医院看望儿子,她打扮得文文静静,一件干净得体的褐色薄棉猴儿,敞着怀,脖子上围着白纱巾,脚上一双女式黑皮鞋擦得锃亮。她看见一个土么呛呛脏兮兮的陌生男人往病房里走,急忙三两步冲进去,拽住柴三脚,就将他扯出来,吐沫星子乱飞:“你谁呀?干么的就往病房里闯?俺怎么不认识你?”她不知轻重地对柴三脚又推又搡,没有教养的表现与文静的外表很不协调。

此时柴三脚正积蓄着火气,捏着拳头,耸着粗拉拉的扫帚眉,斜眼蔑视地看着对方,看上去时刻准备爆发。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黄天厚的母亲,否则他早就爆发了,只以为是医院领导,就强忍着。两伙人便在过道里吵嚷起来。这时,柴家营的村书记拄着拐杖也来了,脚底下嘎噔嘎噔响着,就走近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村委会干部。他认识柴金菱,此刻急忙喝止:“嗨嗨,嫂子,干不得,干不得——”心说,你怎么连柴三脚也敢惹咧,不知道死咧!嘎噔嘎噔拄着拐过去,就拦在柴三脚和柴金菱中间。

柴金菱面色丝毫没有好转,对村书记道:“俺还没顾上跟你算账咧!柴家营让你弄成啥样了?乌烟瘴气!把下乡支农的干部打成这样,你该当何罪?”

村书记腋下夹着拐,腾出手,给柴金菱抱拳作揖:“嫂子嫂子,这事俺已经跟黄副县长交待过了,不属于工作上的问题,是私人之间的恩怨。黄天厚砸毁了柴大霞的纺车,还要扒人家的裤子,让人家老头(丈夫)看见了,就给黄天厚脑袋一掴子。谁知他这么不禁打。”

“么哎,么哎?不是只砸个纺车昂,几时又出来扒裤子的事咧?你这村书记咋当的,怎么编耙奏模地瞎咧咧?这种事有随便说的昂?”

柴大霞此时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暗暗对村书记挑了大拇哥。这叫急中生智咧,反正你黄天厚说不出话,这就是“死无对证”。她便就坡下驴:“书记给你留了面子,没说已经扒下来了,你这当妈的是咋教育的?不正儿八经搞对象,专对俺们农村半大老婆子下手,以为俺们好欺负是白?”

此时柴三脚也反应过来了,一个劲跟着搭腔唱和。柴金菱十分被动,渐渐地说话声音就降下去了,因为她也想起来了,以前儿子确实做过这种事,还是黄选朝帮忙解的围。但她也突然反应过来,感觉自己的儿子是贯彻上边精神,砸你的纺车算个屁事?你们明明知道随便搞副业是在与上级领导唱反调,是政治错误,却还强词夺理,俺到县委告你们去!

村书记转过身,把跟在身后的村委会干部叫过来,让他从随身带着的书包里把一份报纸掏出来了,在柴金菱面前抖着,说:“嫂子,甭再拿‘政治’说事吓唬人了,就在前几天,北京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会议以前国家领导做了至关重要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报告,明确了党的中心工作要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结束了两年来党的工作在争论中徘徊,在徘徊中前进的情况。这是一次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你知道白?”

“俺又不当书记,咋知道这些事?再说了,这与俺儿子有关系昂?”

“当然有,证明你儿子以往主张的哈些事,全是错的。以后你可别再提了,让人见笑。”

“咋咧,你们想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

“倒没哈么严重,不过,俺要把柴大霞撤回去,以后你们要自己安排人伺候黄天厚咧。人家柴大霞为了伺候黄天厚,一年来不容易,大人不像大人,孩子不像孩子,日子不像日子,你得给柴大霞鞠个躬,表示感谢白?”

“鞠个屁躬,愿走就走,俺自个伺候儿子。势利眼!俺要不离婚,你们敢这么嚣张?”

“哈你就赶紧复婚白!俺们等着喝你的喜酒!”

“滚!忒嚣张了!俺一分钟都不想看见你们!”

村书记立即对柴大霞一招手:“收拾东西,撤!”又对身边的村干部说:“你把报纸送给她,让她好好看看。”村干部急忙将报纸折了一下,塞进柴金菱的手里。柴金菱白净的面庞,此刻涨得通红,俊俏的眉眼,此刻也已挪位,嘴唇颤抖着,不知道说啥好。她随手将报纸甩到地上,撒泼一般叫喊:“么个破报纸,俺不看!”

村书记立即抓住了话头:“俺可要到县里举报你咧,这么重要的报纸你敢扔在地上?”

一句话提醒了柴金菱,也似唤起了她早先的记忆,哈个时候各个单位都曾经抓“反标”,抓“现行”,咋会忘咧。便赶紧猫腰将报纸捡起来,塞进自己的书包。此时,柴大霞和柴三脚已经将不多的随身物品收拾完毕,装了一个大网篮,由孩子们拎着,一床被物卷被柴三脚夹在腋下,一行人跟随村书记走出医院住院部。来到外面,头顶太阳当头照,身上暖暖的。柴大霞不太放心,说:“柴金菱哈个娘们儿,根本不像干活的人,伺候得了黄天厚昂?”村书记道:“要么你就回去。俺好不容易给你找了合适的借口,让你褪了套儿,你却像东郭先生,乱发善心。”

柴大霞不说话了。几个人继续往外走。没走几步,柴大霞还是站住了,说:“不行,俺心里不踏实。你们把俺东西还送回去白。”遂转身回去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柴三脚无奈地摇摇脑袋,招呼孩子把网篮拿回去,他也跟着把被物卷送回去了。来到住院部以后,见柴金菱正在病房里握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话。一扭脸,见柴大霞又回来了,便再次发起火来:“是不是想要报酬?感觉伺候一年不上算?”

柴大霞心平气和道:“嫂子你说么哎,俺是看你不像干活的人,干不了伺候人的活,还想再帮你们几天,待你们找到合适的人俺再走。”

“你有这等好心?你是学雷锋做好事?既然如此,干么随便打人,一打就往死里打?”

“你可听明白喽,不是俺打你儿子,是俺老头(丈夫)打的,因为你儿子砸了俺的纺车,还扒俺的裤子。”

柴金菱再次不说话了,终于感觉眼前的粗粗拉拉的女人有些可爱了:“这样白,俺现在就回去安排人,人来了接了你的班,你再走。可以白?”

“可以可以,俺等着。”

柴金菱冲着柴大霞稍稍咧咧嘴,漾出一点笑意,走出屋子。起初她对柴大霞一干人恨之入骨,继而,十分看不起,现在,已经稍稍有了转变,产生些许好感。她也是害怕夜长梦多,万一柴大霞赖上黄家,非要索取报酬咧?眼下的政治形势对黄家是非常不利的。柴金菱作为在机关工作多年的退休干部,心里明镜似的。

在这年杨柳吐绿草长莺飞的时节,沙耕读结束了在党校的学习,恢复了职务,还提了半级。他给沙荆花写信,告知眼下国家形势发生的巨大变化,指出眼下百废待兴,时不我待,鼓励沙荆花带领郭向前放开手脚,沿着以往的思路高歌猛进。红星村要有红星村的样子,要让红星红起来、亮起来。

沙荆花接到信以后立即让郭向前念了一遍,关键处则念了好几遍,两个人反复咂摸滋味。郭向前待明白了一切以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两手颤抖,他迅速做出安排:全村男人准备春耕;妇女投入纺毛线,卖毛线。他派人买来一面国旗,一根长竹篙,在村头用三棵枯树干支起竹篙,把国旗挂在上面。让国旗随风飘舞。由沙荆花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买来一些红砖,在村口垒起门廊,门廊上方拱架上安放了请詹滏阳制作的一座硕大的木质五星,刷了鲜艳的红漆,远远看去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象征着郭家堡要重新擎起“红星村”的大旗了。

郭家堡的男人们热火朝天地投入了春耕生产,妇女们则家家在院子里响起了“嗡嗡嗡”的纺线声。郭向前继续解放思想,制定了计件奖励措施:多纺多奖,多卖多奖,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干就有,不干就没有。郭瓢子的五女儿郭五秀文化底子稍稍好一点,被郭向前安排在广播室干播音员了。她看到目前郭家堡的情况,就写了顺口溜,在大喇叭里念了出来:

“红星照耀加油干,

家家户户纺线线;

俺纺线线为了么,

村民生活得改善!

俺的书记郭向前,

年轻有为不简单,

为了家家纺线线,

压力误解全承担!

家家户户纺线线,

家家户户纺线线,

纺出幸福新生活,

纺出幸福万万年!”

于是,作为始作俑者,郭五秀的“家家户户纺线线”这句话一下子成为郭家堡的热词,人人打头碰面都来这么一句,作为见面的问候语,也作为一个欢快的玩笑。譬如,一男一女或两个同性,见了面一个先说:“家家户户纺线线!”另一个就回答:“家家户户纺线线!”然后两个人一同笑起来,各走各的。哈是一种情绪的表达。郭向前为大家创造了产生这种情绪的基础和条件。具体实现,则依靠每一个人。而郭五秀,又以一种顺口的语言,把这种情绪传播出去,在每个人心头流淌,再互相传递。这个春夏,如此欢快,人人在紧张的劳作中体会着这难得的欢快。这时,一种不知来自北京还是天津抑或是哈个发达城市的单人毛衣织机也在村子里传开,没有品牌,但非常好使,体积不大,价格也不贵,倏忽间就把原始纺车纺出的毛线变成了毛衣的单片,缝合起来就是毛衣。过去单纯的纺车发出的“嗡嗡嗡”的声与毛衣织机的“唰唰唰”声,混为一体,成为一曲新的更加强有力的交响曲。于是,单纯的卖毛线变为了两种产品一起卖。不知不觉中,郭家堡生产的大量的产品,在本镇和周边村镇已经不好卖了,集市饱和了,因为效仿者紧随其后,纷纷干起来了,“家家户户纺线线”的说辞,已经在其他村子也传开了,也实践起来了,甚至连外县的村子,也开始“家家户户纺线线”了!

卖不出去,这可咋好?郭向前在院子里踱来跺去,一盒烟抽下去半盒了,黄新桃走到身边:“向前哥,俺想好了,俺要到外省去卖,俺带头,挎起包袱,卖毛线毛衣去!”

郭向前看了黄新桃一眼,一言不发。黄新桃捶他一拳:“么意思哎,你倒是说句话哎。”

郭向前吭哧瘪肚半天,道:“你太文弱,你若出了门,俺该睡不着觉了。”

黄新桃的心里立即滚过热浪,她多想扑进郭向前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厚实的身躯。但长久以来,她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不论心里多么爱他,想他,也只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他。她害怕干扰他的工作,更怕遭到他的拒绝。黄家与郭家多年来的过节,她心里明镜似的。其实,她早已做好准备,只要郭向前说:“你嫁给俺吧。”她会当晚就把铺盖卷搬来。眼下这个事业需要爬坡上坎的关键时刻,俺不为他冲锋,打前站,谁为他冲锋,打前站?

“向前哥,你放心白,俺会照顾好自己,高高兴兴去,全须全尾回!”

“不行,俺不放心。俺在想,让谁出去合适。”

“不要想了,俺第一个出去,摸摸经验,回头讲给大家,大家再出去。”

此时沙荆花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刚和了面洗了手,甩着手上的水珠,说:“俺跟新桃一块出去,这你该放心了白?”

“娘,您这么大岁数——”郭向前非常吃惊地看着沙荆花。

“关键时刻当娘的不能做甩手掌柜的,是白?”

“不行,您出去,俺更不放心咧。”

“你是怀疑俺们的办事能力白?”

“不是——”

“不是就好,甭婆婆妈妈的,哈个不是你的性格。也不是咱家的传统。就这么定了!”

真是雷厉风行啊。沙荆花拿出了当年抗战时期的做事风格,当晚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转天一早,和黄新桃一人背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郭向前早已为她们安排了大车,把她们送到长途汽车站。她们的第一站,要去内蒙,因为,沙荆花想到了要顺便联系羊毛的原料,下一步要纺纯羊毛的毛线,不能总是纺氯纶绒。既防止北京氯纶厂方面情况有变,又要提高毛线的档次。以增加收入。

她们坐一阵车,走一阵,再坐一阵车,再走一阵,两个人背着沉重的包袱,一个人承担着四十斤的毛线。待她们辗转来到内蒙的乌兰察布的时候,身上的夹袄全湿透了。这是个小城市,她们像在河川镇一样,蹲在路边,铺上一块布,上面摆了毛线,静静地等候购买者。此时正值深秋,已经下午三点多钟,太阳仍然灼热,但内蒙的风稀溜稀溜地很凉。让她们湿透的衣服也变得很凉,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还没有人来买,两个人就说起闲话,沙荆花道:“新桃,俺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向前。”黄新桃脸上热了一下,说:“是。但是俺配不上他。”

“不能这么说,你也很优秀。在咱郭家堡,没有比你更强的姑娘了。”

“可是,在河川镇,没有比向前哥更优秀的村干部了。”

说到这一点,沙荆花是感到骄傲的。她也非常喜爱自己的这个晚辈。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却在感情上像亲生的一样,甚至还有过之。单是他主动要求回村这一点,就胜过了其他的几个孩子。一个人是不是高尚,往往是以能不能牺牲个人利益和维护他人利益为标准的。不论你有多少条理由,你不肯牺牲个人利益,又不能造福于他人,便没有让人服膺的资本。当然,哈几个孩子确实各有自己的实际情况,不方便回来。譬如哈两个残疾军人,回来不是伺候俺,俺还要伺候他,其他人正是国家顶梁柱,即使他们愿意来,俺也不允许他们来。两个人正说着话,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他们穿着半旧的民族服装,遛遛跶跶来到跟前,问:“怎么卖的?”

“十块钱一斤。”黄新桃回答。

“你们这总共多少斤?”

“八十斤。”

“赛音(好),我们全包圆儿了。”

一个中年男人就从肩膀上的褡裢里掏出钱包,开始往外拿钱。沙荆花和黄新桃对视一眼,她们都很惊讶,这笔买卖竟如此顺利。办完交割,另一个中年男人问:“你们几时还来?”黄新桃不好回答,就扭脸看沙荆花。沙荆花道:“很快就回来。俺也向你打听一下,在这一带能收购到羊毛昂?”

“能。你们纺线用?”

“是咧。”

“好。下次来,俺们带着羊毛,你们带着毛线,咱们折价交换。”

“好白。”沙荆花很高兴。

对方交付了八百块钱,沙荆花接过来,装进一个手缝的小布兜,揣进内衣的口袋。对方两个人一人背一个包袱,吭哧吭哧地走了。沙荆花便拉着黄新桃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她们只是早晨吃了点东西,中午饭还没吃,现在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肚里早就饿了。两个人一人要了一碗炒饼,饼不是小麦磨的粉,而是大麦面混合燕麦面磨的粉,因此吃起来不是很习惯。感觉还不如玉米面饼子好吃。炒饼里面掺杂一点菜叶,没有荤腥。

沙荆花当着年轻人的面,不好意思说她吃不惯这口儿;而黄新桃在沙荆花面前更是不敢说一个不字。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饭,一人要了一碗汤,喝下去。这汤差不多就是清水,只漂着很少一点切碎了的芫荽,里面稍稍有点酱油的味道。

出了门,太阳已经落山。内蒙的天空很奇特,刚才有太阳的时候,天还大亮,而太阳一落山,天空立马就黑了下来。她们想找个小旅馆住下,眼下看起来都有些难度。因为马路边电杆不少,路灯却很少,很多电杆上的灯泡是不亮的。于是,亮着的两盏路灯距离很远,马路很黑。她们往市中心的方向走,见迎面走来两个穿中式服装的中年男人,因为天黑,看不清面孔,沙荆花刚一开口问:“同志,前面有小旅馆昂?”两个中年男人就一人扑向沙荆花,一人扑向黄新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们捺倒在地,沙荆花见此,没有硬性挣扎,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掏出身上装钱的布兜,随手扔在脚下,踢倒路边的阳沟里。继而两个人中年男人就掏出绳子,将她们俩绑了起来。在这个节骨眼,沙荆花努力看清周边的树木和电杆,记住特征。因为,如果逃脱的话,她们还要回来找这个钱兜。

她们被押进前方不远处的一间低矮的草屋,里面黑乎乎么都看不见,只是一股发霉的草腥味和膻气的羊粪味。一个男人说:“我们只劫财不劫色,你们的钱藏在哪,告诉我们。”沙荆花看不清对方的长相,是不是下午买毛线的,也不好猜。因为接触时间短,对方的说话口音也没记住。此时只得回答:“俺们身上没有钱,你们可以翻。”

另一个男人说:“我们看见你们下午卖出不少毛线了,人家也给你们钱了,钱呢?”

沙荆花道:“俺们又给对方了,让他们为俺们买羊毛咧。”

“胡说!编瞎话都编不好!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搜!”

此时此刻,沙荆花和黄新桃都没法拂逆。她们想平安对付过去,而不想激化矛盾。于是,任凭两个男人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最后真的没摸到钱,一个男人就开口了:“对不起啊,我们本来不想劫色,可是,你们没有钱,哈就别怪我们了。”这个男人走上前来就解沙荆花的衣扣。沙荆花一声断喝:“慢着!”

“怎么着?又有钱了?”

沙荆花让他把自己的手解开,摸摸她的手。哈个人见她年龄大,估计没有反抗能力,就真把她的手解开了。沙荆花道:“你摸摸俺的手。”哈个男人真的摸了起来。摸了一阵,说:“你这手叫什么手,像鸡爪子一样!”

沙荆花顺着他的话就讲起来了。这双手怎么会成为这样,当年是怎么经受汉奸折磨的,哈个领头的汉奸叫什么;继而说起她的两个丈夫,一个叱咤风云威震敌胆的柴大树,一个一心为民鞠躬尽瘁的郭山河,他们都为国家为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汉奸沙占魁为了抓郭山河,用钳子作践了她的手,共九九八十一次,直把这双手弄成这样。但是,解放后俺并没有靠这个吃老本,俺继续为村子发展副业编苇席,纺毛线,现在带头出来卖毛线……说着说着,沙荆花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黄新桃便也跟着哭起来,她早已被沙荆花的话感动得浑身颤抖,此刻放声大哭!娘俩在这个小小的草屋里哭成一个。哈一老一少的声音,在这漆黑的晚上十分瘆人。

哭了一阵,沙荆花听不到对方的下文,就伸出手去摸,方知对方早已走了。几时走的,不知道。可能被感动了,也可能害怕惹麻烦,因为这两个女人不一般。沙荆花便手口并用,解开了捆绑黄新桃的绳子。拉着黄新桃悄悄走出草屋。她们先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然后返了回去,朝着她扔钱兜的方向找了过去。黄新桃边走边在心里敲小鼓,因为她非常害怕哈两个坏人再次出现。刚才沙荆花讲述过去的时候,另一个男人一直搂着她,手也不拾闲,让她既憎恨又恐惧。但此时沙荆花边走边小声问她:“坏人作践你了么?”“么。”黄新桃没有承认。她不愿把这种让人膈应、憎恨的信息传递出去。

她们终于走回扔钱兜的地方,沙荆花让黄新桃拉着她的一只手,探下身子去摸钱兜,因为阳沟是流脏水的沟,所以很臭。沙荆花就在这很臭的阳沟里摸啊摸,摸了好一阵,才找到钱兜。她甩甩上面湿乎乎的臭水,再拧一下,然后就揣进内衣口袋了。她也立即感到,内衣也立即凉嗖嗖地洇湿了,而且,自己的鼻子底下全是让人倒胃的臭味儿。连黄新桃都闻到臭味儿了,说:“娘,揣在俺身上白。”沙荆花道:“不用,臭就臭俺一个人白。”这个时候,黄新桃已经不知不觉喊起沙荆花“娘”来。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她此刻与沙荆花的相依为命。沙荆花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掩护并救了她。这辈子她该怎么感谢沙荆花?喊一声娘算么哎?

她们连夜往回赶,依靠沙荆花懂一点北斗星的指北作用,她们就朝着偏左一点的南方一路走了下去。柴大树活着的时候,经常给她讲,如何在迷路情况下找到方向,晚上可以依靠北斗星,白天可以依靠太阳,如果阴天没有太阳,则摸树干,树干的光滑面是朝着正南的,粗糙面是朝着正北的。依据这些判断,可以确定行走的方向……她们整整走了一宿。天快亮时,她们遇到了拾粪的老农,问了一下方向,感觉没错,又继续往前走。待走到下午,进了一个小镇,方才找到小饭馆,吃了一顿饭,又找了小旅馆住了下来。最后,成功返回河川镇。

晚上,郭向前忙完了大队的工作,回家和沙荆花一起吃饭,沙荆花特意留下黄新桃一起吃。沙荆花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讲述的过程中,额头一直冒着汗。眼神也有些惊悚。而黄新桃则神情紧张,正襟危坐。似乎对这几天的情况不堪回首。郭向前完整听完了沙荆花的诉说,给她们盛饭,给她们斟酒,要压压惊。但郭向前果断道:“俺们不能被这种烂事吓倒。不走出去行昂?肯定不行。哈么,怎么办?谁再出去,带着刀子,剪子,遇上警察检查,就说是割毛线用的。而且,外出最少五个人一组,两个人太单了。”

沙荆花和黄新桃都没有表态。她们也说不好郭向前的决定究竟对不对,外出卖毛线这条路该不该走。因为,想起来真让人后怕。

走!继续走!不光走内蒙,还要走北京,走天津,走上海,走全国!

郭向前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讲述了走全国的必要性。但同时,讲述了沙荆花和黄新桃外出遇到的危险。所以,请大家一定听招呼,按照部署,带着大队开的介绍信,介绍信里面既介绍外出卖毛线事宜,也介绍为么带刀子带剪子的原因,以防不测。

当天晚上,家家吃晚饭的时候,广播室突然开了大喇叭,一般这个时间是不开的。只听郭五秀在喇叭里广播说:“今天,俺村的书记郭向前做了很好的动员报告和周密部署,一切都有招有对,乡亲们,俺们为有这么好的领导者而骄傲,而自豪!同时,俺们也为沙荆花大娘、黄新桃大姐的敢于担当,勇于冒险的精神而骄傲,而自豪!这是郭家堡精神,这是老八路精神,这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下面,将俺草拟的顺口溜念给大家,请欣赏——

家乡女杰多不多,

背起包袱走全国;

精心纺出好线来,

不往外卖往哪搁?

今天书记把话说,

背起包袱走全国,

送出俺们一片心,

然后安排下一拨。

背起包袱走全国,

背起包袱走全国,

没有大家往外走,

哪有今后好生活!”

大喇叭把这首顺口溜连续播了十几遍,人们基本都能背下来了。

但是,整个郭家堡是沉默的。面对村里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播音员,他们没有反应。因为,他们不知道前景究竟怎样。但是,他们在郭向前的坚强意志面前,没有犹豫,家家都支持自己的媳妇,闺女,乃至母亲,奶奶,姥姥,走出去,走出去,走向全国。年轻人可以往远走,老年人则就近。郭家堡一时间成为半边天,半边城,半个村,因为,走了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一半。连播音员郭五秀都走出去了。她说,她不能光是坐在屋里念稿,否则,将来郭家堡发展了,她将没有脸面在这个村子呆着。沙荆花和黄新桃也再次出征,有人提议,说沙荆花大娘就不要去了,您是贡献最大的烈属,再有个三长两短,全村人都不好交待。但沙荆花摇摇头,没说话,打起包袱二次出发了。此时正是寒假,连中小学生都跟着家长出去了,还有母亲背着孩子的。农村的女人是能吃苦的,当需要她们付出的时候,她们身上焕发出的能量完全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没有女人的村子是寂静的,是悲壮的,是沉闷的,是充满期盼的,是带着火药味的。因为,男人们现在箭在弦上,做着一切最坏的打算,家里的铡刀,锹、锄、棍棒,练拳脚的刀枪剑戟,和一切用得着的工具,全都备好了。

郭向前则和男人们继续忙着地里的活儿。这时,一直在筹措木料的周滏阳来找他了。周滏阳说,他现在已经筹集了一定数量的木料,将要正儿八经开始家具生产。在眼下看不清前景的情况下,他也不想冒险,只想把自己这个作坊挂在大队名下,以大队的名义往外卖,但收入需以他为主,大队只象征性得一点“担肩儿”费用。

郭向前想了想,感觉所谓“担肩儿”,其实没么可担的,现在全国形势已经十分明朗,就是奔着经济工作去的,发展经济的**只怕远远没有到来。于是,当即答应。

周滏阳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开干了。他的干法是做成一套家具,卖一套,卖出去以后再继续做。每套家具,都扣上他的胶皮戳子,即“周滏阳牌”。而这些家具,又以办公用的文件柜,办公桌、椅为多。时间不长,周滏阳牌家具的名号就不胫而走。出现了众多的订货者,让他忙不过来了。

而这时,背起包袱走全国的妇女们,在陆陆续续返回,她们因为按照郭向前的安排,成帮成伙,而且身上带着护身的家伙,于是,一次危险也没发生。而带回来的,是三百、五百、三千、五千……的财富。于是,郭五秀在大喇叭里再次念起了她的顺口溜,“背起包袱走全国”的句子一下子传遍了河川镇四十三村,又传到外镇,外县,并变为她们的实际行动,说不清的各年龄段的妇女纷纷走出家门,“背起包袱走全国”了。后来有写史志的人统计,有超过十万名的妇女背起包袱走出家门。把各种颜色的毛线卖到各省。除了西藏,连距离最远的新疆库尔勒,库车,都有卖毛线的妇女们的足迹。

郭三秀也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她听说了沙荆花和黄新桃在乌兰察布遇险的情况后,身上带了劁猪的刀子,哈是一种桃状的双面刃的刀子,非常锋利。她把劁猪刀装进一个皮套,放进上衣口袋。她这个组还有其他四位姑娘,她是年龄稍大的。她们来到沙荆花曾经来过的乌兰察布,毛线卖得很顺利,她很想遇一点危险,以显示一下劁猪刀的厉害,可是,没有机会。她们卖完毛线,她提议到城外住户问问,看有没有可能收购羊毛。因为这也是郭向前交待的任务。于是,问到了一家,这家不仅养了很多绵羊,也捎带卖羊毛。

主人领着她们一直往草原腹地走。约摸走了半个小时,看到前面有一座硕大的蒙古包,虽然看上去脏兮兮,旧兮兮的,还有很多补丁,走进去以后,却非常温馨。主人五十来岁,蒙古包里是他的儿子和儿媳,都二十多岁。还有小孙子跑来跑去。一家人都穿着蒙古服装。男主人说,按照风俗习惯,谈买卖之前,要建立互信,怎么建?喝酒。郭三秀一听就额头冒汗了,因为以前家里困难,她从不喝酒,郭瓢子也从来不让她沾酒。结婚生了孩子以后,也没碰过酒。眼下,要谈成业务,不喝咋行?同来的四个姑娘都比自己年龄小,面对这种应酬,简直没法推辞。男主人拿出几个银碗,这是郭三秀这辈子刚刚看到,刚刚开了眼的物件,上面雕着花,非常讲究。只是看上去有点脏,污渍很多。但男主人似乎对这一点毫不在意,他搬出一个酒坛子,给眼前的五个女子都满上酒,问:“你们谁是主事的?”

聪明的郭三秀当即就明白,谁主事谁喝酒。让其他人喝?她做不出来。而且,她也在最短时间里做了思考,谁主事,谈成业务成绩就是谁的。于是,她不假思索回答:“俺是。”男主人道:“好,我也觉得你是。来吧——”向她一伸手。郭三秀只得把银碗端了起来。看着碗里有些发黄的酒,她不知道这是么酒,便硬着头皮喝下一口,这时男主人继续给她手势,她就只得继续喝,于是,一碗酒很顺利喝下去了。此时,她没感觉怎么着,头没晕,脑没涨,还对男主人发了问:“咱们是咋个合作法?”男主人道:“你喝一碗酒,我给你一百斤羊毛,喝两碗酒,给你二百斤羊毛。咋样?”

其他四个姑娘全都看着郭三秀,见她喝完酒没么反应,认为她能承受,就一一将酒碗推到她面前,意思是请她代劳。一群没有经验,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深浅的姑娘啊,郭三秀先吃了一口羊肉,因为没放盐,淡巴嘴儿吃的——内蒙人的习惯是将盐放在一旁的一个碗里的,不会撒在羊肉上,所以,郭三秀吃完这口羊肉就有点恶心,于是,想用酒压下去。便一碗接一碗地将其他四碗酒全喝了。按说,接酒后应用无名指蘸酒向天、地、火炉方向点一下,以示敬奉天、地、火神。但郭三秀完全不懂,就哈么干喝的。所以,男主人不太满意,也没及时向她指示盐碗,她则感觉淡巴嘴儿吃羊肉受不了,也就没吃。如此一来,肚子里全是酒,没有食物,没过十分钟,她就挺不住了,马上跑出蒙古包哇哇大吐。吐着半截,就醉倒了。没办法,其他四个姑娘只能陪伴她在蒙古包里过夜了。

半夜的时候,郭三秀肚里没食,饿醒了。睁眼一看,她正躺在男主人怀里。而男主人抽着烟在摸她的胸。她不敢翻脸,只是轻轻推开男主人的手,说:“咱这笔业务是不是要签个合同?”男主人也有些醉意,道:“用不着,你下次来带着钱,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边安排车辆给你发货。”郭三秀点点头,表示同意。男主人又说:“你想不想和我建立长期合作的关系?”郭三秀道:“想白。”“哈好,下次来,咱俩单独住旅馆去,可以吗?”“不不不,这个不可以。俺有丈夫有孩子,丈夫还是大学生。”“大学生算啥?来找我做业务,啥身份都有,她们都愿意跟我睡。”

这可能昂?郭三秀根本不信。你就看俺是初来乍到,是“老赶”,对白,欺负人白?俺这身子是干净的,是给俺家大学生留着的。但如此说来,这次谈判么也没谈成,除非自己做出牺牲。但哈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