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十九章 分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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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卫红作为省里的作家代表团成员来河川镇采风,得知黄大想一家的情况,悲痛欲绝,失声痛哭。她愤怒地背出苏东坡的《洗儿诗》,以解心头之怨:“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一个同样是知青出身的叫马姣姣的年轻女作家,身着时髦的喇叭裤,上衣开口很大,嘴角叼着烟,娇滴滴道:“丁老师,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哪来这么多怨气?”丁卫红道:“你是没深入到生活的里层。”

马姣姣虽很佩服丁卫红的才华,但对丁卫红这么近距离“观照”生活,难以苟同,她说:“黄大想这种人不会活着,不足挂齿。我比较喜欢小资情调,现在国家开放了,我们应该大力研究民国时期那些作家、大师,那种轻盈洒脱和无所谓。对社会要保持距离,不能离得太近。趁早出名最要紧,别讲什么情怀不情怀。”

丁卫红不理她了。感觉话不投机。马姣姣只怕距离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所追求的:“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伟大情怀已经很远,写作仅仅为了出名,以及其后的利益,恰如马姣姣所推崇的那种“出名要趁早。”要有深入扎实的生活积累,和对广阔社会的深入研究,就需要时间和精力,尤其需要保持和锤炼对平民百姓的深厚感情。依靠“灵感”写一点小感觉,小情怀,小愿景,对社会对生活是一种吃凉不管酸的态度,这种作品写与不写有什么区别?当然,文艺作品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谁愿写什么,怎么写,完全是自己的事。

一位年已七旬的老作家听到她们的对话,走到丁卫红身边,把她拉到一旁,悄悄伸出了大拇指。这位老作家举出一系列新晋作家的名字:刘心武,蒋子龙,张贤亮,王蒙,张洁,谌容,从维熙,邓友梅,冯骥才等人,说这些人无一不是站在时代潮头的有识之士。他们都没有规避生活,而是勇敢面对,以生花妙笔展示社会和人生。他们的作品,堪为后人研究历史的佐证。你们年轻人要能够看清迷雾后面的青山。如果一时看不清,就等等,迷雾总会过去。一番话说得丁卫红十分感奋,说:“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而马姣姣和一位男士勾肩搭背去了。她是单身,而哈位男士有家庭。但他们俩外出这段时间一直在悄悄同居。丁卫红也是单身,却对马姣姣这样的女人难以理解,遂敬而远之。

时隔不久,丁卫红的报告文学《黄大想的一家三口》面世,发表在某杂志上。于是,引来全社会的热议。前一阶段,《中国青年报》上刚刚讨论了一个叫“潘晓”的年轻人写的文章《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后来人们知道,潘晓其实是好几个人的名字组合,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为了引起讨论),社会上洋溢着对种种不公平现象的怨气。而丁卫红的文章,似乎又在其基础上加了一把火。但正所谓“墙内开花墙外红”,河川镇的人们并没有多少人读到这本杂志。倒是一位南方的法学专家看了这篇文章,给丁卫红回了一封信,说:“目前咱们国家非常缺乏法制建设,一方面不健全,另一方面不普及。尤其农村,法盲太多。即使在干部层,也以法盲居多。”

因为丁卫红十分优秀,又是美女,乡下也出现崇拜她的“追星族”(当时并没有这个词,但这种人从来就没缺过)。这些人不仅搜集了丁卫红的全部作品,还对她进行了考证和研究。在研究丁卫红父亲时,竟然找到北京陈老总门下,只因陈老总已经逝世,与夫人张茜做了交谈,确认丁卫红父亲确实曾在新四军陈毅身边工作过。而丁卫红的祖上,按《姓氏考考略》云:“太公金匮,武黄伐纣,丁侯不朝,丁姓始此。”即周武王伐纣之时,就有了丁姓的诸侯。但这位丁姓诸侯的详细情况,却没有更多的文字记载。另一派则认为,丁卫红的祖上源自于姜子牙一族。姜子牙是周朝的大功臣,儿子姜及死后,也被周王追谥为丁公,其子孙便以丁为姓,藉此缅怀先祖曾位尊丁公。史书记载较为详细,《通志.氏族略.以次为氏》中说:“丁氏,姜姓,齐太公生於公,支孙以丁为氏。”《元和姓纂》中说:“齐太公生於公,支孙以谥为姓。”自从这一支丁姓问世之后,其散居的地盘最广,人数最多。也就是说,千百年来,中国的丁姓大都源自这一世系。这一系的主要发源地,在今山东济阳。而丁卫红老家恰恰是山东济阳,祖上上溯若干代,都没离开过这片地区。更有人考证出当年爱慕丁卫红的哈个老师修斯敦,说修斯敦后来进了中国科学院任研究员,也算人中龙了,丁卫红没和他牵手实属失策。但另一派驳斥说,如果牵手,很可能两个人都耽于爱情,一事无成也未可知。还有人考证出丁卫红的姐姐也都非常漂亮,而弟弟则兼有威武,像个男明星。当然,乡间有人嘲讽“追星族”闲得难受乃至吃饱了撑的才考证名人,怎奈,这样的议论挡不住追星族的脚步,他们回击说:“‘有钱难买俺愿意’。俺想追谁的星是俺的爱好,碍着你蛋疼了?”

但有拥趸不意味着没有对立面。某省一位副省长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文章,指出丁卫红的文章专讲社**暗面,属于“右派言论”,在“思想倾向上问题严重”,对丁卫红大张挞伐。而且追随这种理论跟着摇旗呐喊者也不在少数。学校里也责令丁卫红写出书面检查,在报纸上公开向社会道歉。丁卫红毕竟年轻,一时间陷入迷茫。对自己今后是不是有能力走文学之路产生了怀疑。正苦闷间,她收到了退休多年的陈之谦教授的信函。里面是工工整整的毛笔小楷,摘录了一段鲁迅的话:“……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譬如我们学兵式体操,行举枪礼,照规矩口令是‘举……枪’这般叫,一定要等‘枪’字令下,才可以举起。有些人却是一听到‘举’字便举起来,叫口令的要罚他,说他做错。文艺家在社会上正是这样;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陈之谦没写自己的话,通篇只是引用。丁卫红明白陈教授的良苦用心,把自己签了名的一部作品给他寄过去,以表谢意。

黄天厚在保定府的精神病院住了两个月,恢复了正常,回到河川镇,继续工作。他以往的所作所为过于低端,大家都对他表示同情和怜悯,都不去议论他。但他很不知趣,经常在人们跟前嚷嚷:“黄大想罪该万死,黄大想罪该万死!”有人告诉他,黄大想已经死了。他又说,早就该死,早就该死!郭向前得知以后,猜想是黄大想举报过他,举报的原因是他与沙金来有牵连。哈么,沙金来究竟该不该判?黄天厚有没有连带责任?这件事涉及到河川镇能不能维护社会治安,能不能树立良好风气,这件事该不该告知黄晋升?郭向前犹豫不决。

“丁卫红事件”后的转年,国家开展了为期五年的首次“全民普法教育”,全国有七亿多人参与其中。规模不可谓不大。而这次活动是不是受到“丁卫红事件”的推动,则不得而知。形成反差的是,在首次普法的五年之间,学校里丁卫红所在的系声称为了爱护她而一直在勒令她写检查,一写就写了五年,累计起来至少有三十多万字。

……

而身在保定府的黄大迎得知堂兄死了的消息,十分震惊。他作为干了二十年公安工作的老警察,对这种事心里明镜似的。他来到黄大想的坟前磕了头,烧了纸。然后来到郭家堡找到郭向前,说:“老弟,俺对一切都心知肚明,没有黄天厚就没有沙金来,枪毙沙金来就会勾出黄天厚,这是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哈个为害乡里的沙金来不枪毙,天理难容!哈个兴风作浪的黄天厚也早该绳之以法!”有着二十年警龄,一身荣誉的黄大迎为给堂兄讨个说法,打算与黄天厚“死磕”。

这一年,郭家堡的毛纺厂分裂出20家分厂。他们的裂变,并不是因为发生了矛盾,而是业务不断扩展,有点“大孩穿小袄”的感觉,于是,几个领导者一商量,就办了。其间,郭三秀到HB大学进修了一年,在小项帮助下,进入企管专业,粗线条地学习了一年。按照郭三秀的文化底子,要“细线条”也不可能。但这一年,让她加钢淬火,着实长了不少见识,在思路上大为开拓。譬如,她现在就知道了早先草原上的呼尔格、呼斯满讲的哈个“福特主义”和“后福特主义”,福特主义来源于西方工业时代的福特公司的生产模式:标准化、大批量、品种单一,她的毛纺厂正是这个类型。国际上随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服务业越来越重要,市场趋于多样化,更加精细化和个性化,福特式的生产模式越来越不符合市场潮流,这便是所谓后福特主义时代。她的毛纺厂现在看挺好,将来也必然面临挑战。而后福特时代正是在福特时代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因此,她的毛纺厂虽然还会有一段黄金时间,但不能不早做预案。之所以要分裂成多家,就为迎接必然出现的变化,分厂“船小好调头”,可以随时转产,而总体利润能够得到保证。郭三秀已经学会了“下棋看五步”,很像个合格的企业家了。一年的学业结束的时候,她代表毛纺厂表示感谢,送给HB大学一块牌匾,和十万块钱“优秀学子奖励基金”。

学校对郭三秀和小项的印象极好。小项毕业后顺利进入北京的国家大机关,成为正式国家干部。郭三秀风风光光地开车把小项送到单位,帮他安排好在单位的一切事宜。这时,小项就建议郭三秀把毛纺厂分成若干分厂,因为现在毛纺厂业务太多,你作为一把手实在太累,若年纪轻轻就把身体累垮,不应该,好日子还在后头,是白。小项为郭三秀设计了完整的企业核心层、紧密层与松散层的管理思路和章程,让她交给郭向前把关。结果,与郭向前的想法一拍即合。于是,郭家堡迅速灿出一大片厂子。安排员工更多,整个郭家堡的年轻人都安排完了还不够,外村的大量年轻人也得到安置。此时,有的人像发现了新大陆,开始惊呼:“又出现‘锄禾童与姑’咧,青壮年都进了工厂,种地的剩下老弱病残,咋办咧?”

问题反映到郭向前跟前,他说:“现在农村劳动力剩余太多,不这么干怎么干?‘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这三句话已被实践证明是对的。俺们已经走出穷日子的怪圈,不能返回去。剩下的问题只是怎么摆布问题。种地的问题,能不能让既懂行又有劳力的庄稼把式把劳力不足的家庭的庄稼地包揽过来?”此言一出,郭家堡立即有十来户家庭愿意出让土地,请庄稼把式代为耕种,年底分一部分粮食即可。郭向前便做主促成了这件事。若干年后,出现一个名词叫“土地流转”,其实就是郭向前的做法。但如此一来,郭向前又成为箭靶,不知道是谁对他进行了举报,县委勒令他纠正错误,退回土地,停止工作一个月,写出深刻检讨,同时记大过一次。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年轻干部亲自来河川镇,将这份文件交给了他,看着他签了字,临走时问:“向前哥,你一向工作都不错,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了成绩头脑发胀了?”郭向前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难道宁可土地荒了,也不想办法?”“没见到红头文件你动么哎?既然有政府发工资,端稳了这个铁饭碗最重要。机关里现在流行一个说法,叫‘看破不说破’,你想想,有没有道理?”“谢谢你的提醒。”郭向前感觉“看破不说破”看似明哲保身之道,其实是不作为和不负责任。自己作为一镇之长,能看到问题不解决而装聋作哑昂?但眼下他不便争辩;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有可能被“剔儿”回郭家堡,撤掉他的镇长兼书记的职务。

一周后,内蒙哈边的呼斯满给毛纺厂打来长途电话,让郭三秀转告郭向前:“最近职场上会波诡云谲,以谨慎为上。”

把嘴闭住昂?可是他该做的决定已经做完了,该闯的“祸”已经闯完了。一个月后,郭向前上交检查报告的时候,县委书记魏昌隆严肃问道:“土地退回去了?”郭向前说出了对哈个年轻人说过的话:“难道宁可土地荒了,也不想办法?”“太放肆了,你在对谁讲话?你这么没大没小,做事不讲分寸,能怪别人对你有意见,甚至整你昂?”“村里的土地是不是集体的?村委会有没有权利处置?”“是集体的没错,但越轨的处置是不允许的。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反省,如果仍然没有进步,河川镇的职务你自己辞了白!”

郭向前低垂着脑袋,没说话,默默走出县委机关。他来到镇政府,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屋被他命名为“吸烟室”,就真有人没事来这屋抽烟,当做烟碟的两个粗瓷大碗里,烟屁股堆得几乎冒了尖,也没人清理。他也不清理,自己也掏出烟盒抽烟,然后也把烟屁股往碗里杵。抽到第五根的时候,县委书记魏昌隆带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叔来了,进了这屋,魏昌隆也不喊郭向前的名字,郭向前也不喊他书记,两个人只是对视了一眼,魏昌隆说:“这位是县委资料科副科长高登榜,还差两年退休,现在提为正科,来河川镇任镇长兼书记。你们现在是两个一把手,决策时老高在先,你在后。”说完就让郭向前召开全体机关干部会,他要在会上讲话。

一切照办。会上魏昌隆倒没提郭向前的去留问题,只是一个劲介绍老高的优点,结束的时候说:“老高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还说:“创造性这个东西,是把双刃剑,在方向上是双刃剑,在方法上也是双刃剑。任何时候都要以领导的马首是瞻。领导对了,你跟着沾光,领导错了,你也没责任,会当下属的,还会主动为领导承担。”郭向前当时很想站起来驳斥他:你这纯属奴才哲学,你眼里还有工作昂?老领导陈云是咋说的——不唯上,不唯书,要唯实。是白?但郭向前忍住了。散会后老高要在食堂请客,说是带来了好酒,与大家加深了解,魏昌隆也兴致很高,也留下来说要“与民同乐”。而郭向前悄悄走了。他写了个纸条塞进老高的口袋。

食堂里热火朝天喝酒碰杯的当口,老高告诉魏昌隆:郭向前辞职了,这是辞职书。

三天后,郭家堡的出租土地的十几户村民,都将土地收回了,前期庄稼把式为大家做的哈些劳务,被折价付款。这十几户村民的百十亩地,秋后全部歉收,场景可怜。但无人再敢找郭向前求助,不能再为难他了。况且这十几户村民还有更多的村民,现在手里有钱了,可以随便买议价粮吃,不像以前再把土地看哈么重了。交公粮的时候,就买来粮食交。但如此一来,年终盘账的时候,就感觉“又亏了”,甚至入不敷出了。一个七十岁的歉收老者找到郭三秀,请求安排个扫地的活儿,郭三秀不答应。便又去制药厂找沙红枣,说家里要揭不开锅了,你是郭向前的“哈个”,想想办法白。沙红枣不得不安排,于是,接下来就安排了十几位从六十岁到七十多岁不等的老头老太太给她扫院子。一时间成为制药厂的奇特一景。事情不能就此了结,郭向前继续让制药厂出钱,雇人把哈十几户的土地暗中包下来,该春耕春耕,该下种下种。形式上没有集中给某一个庄稼把式,给的是十几个人,这种事不可能不走漏风声,但却无人再追究郭家堡了。

(这件事涉及一个新概念“土地流转”,郭向前为此背上记大过处分。从1984年事情发生到30年后的2014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正式印发了《关于引导农村土地经营权有序流转发展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的意见》,明确了下述基本原则:1,坚持农村土地集体所有权,稳定农户承包权,放活土地经营权,以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推进家庭经营、集体经营、合作经营、企业经营等多种经营方式共同发展。2,坚持以改革为动力,充分发挥农民首创精神,鼓励创新,支持基层先行先试,靠改革破解发展难题。3,坚持依法、自愿、有偿,以农民为主体,政府扶持引导,市场配置资源,土地经营权流转不得违背承包农户意愿、不得损害农民权益、不得改变土地用途、不得破坏农业综合生产能力和农业生态环境。4,坚持经营规模适度,既要注重提升土地经营规模,又要防止土地过度集中,兼顾效率与公平,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土地产出率和资源利用率,确保农地农用,重点支持发展粮食规模化生产。而该《意见》未出台前,郭向前为此挨了记大过处分,备尝羞辱。)

县里没有为郭向前的辞职发文件公布,镇里也没发人员调整的文件,县里只发了一份高登榜任职的通知,镇里做了转发。两个一把手的情况,在河川镇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镇政府的人们都纳闷,但没人多嘴,都知道郭向前可能“失势”了。还猜想郭向前出问题了,所以没有人同情他,去看望他。月底的时候,镇里的交通员给郭向前送来了工资,郭向前一数,还是正科级的工资标准。也就是说,你郭向前辞职,县里并没批准。脱离岗位是你自己的事。沙荆花对县委的这种安排不便多说,只是对郭向前排解说,这样挺好,你也该收收心,多干点村里的事了。再说,管的事多,得罪人就多,别忘了哈把染血的匕首还在壁窑里搁着,哈就是警示。

但郭向前对土地的纠结丝毫没有开解。种地问题是农村的根本,也是全国老百姓的生活依托,他想组织一些壮劳力去为哈十几户村民种庄稼,可是,真的组织不起来,大家说,向前书记,你得算算账,种一亩地能有多少收益,抵得过在企业里打工昂?纠结啊,纠结。

郭向前要求村里的小学校安排农耕课程,让孩子们从小学会种庄稼,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有人讥讽郭向前出手不高,不瞄准现代科技,却推行“返祖”;还有人为孩子定的目标就是考大学、离开农村进城去,公开与郭向前叫板,只要到了农耕课,就让孩子逃课。不得已,郭向前“祭起”物质刺激之旗,从毛纺厂拿出一笔钱,凡是参加农耕课的小学生,都给奖励,号称“稼檣补贴”。干得好的,还戴小红花。这件事传到了镇上,高登榜也照此办理,对所有的小学做了安排,同时,在所有中学开辟农机课,水电课,让学生们学会开拖拉机和收割机,学会用电,为将来打基础。能考上大学当然好,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回村就能发挥作用。

各村陆续知道郭向前辞职了,这种事往往传得很快,很多人在迅速调整人际关系,但仍然有一些村请求郭向前指导工作。郭向前便继续“下村”了,顺便就对各村的情况做了深入调研,得知很多人愿意将自己承包的土地租给愿意并有能力种地的人,这样,主观上为了腾出劳动力干其他想干的事,客观上便于机械化,便于统一浇灌,统一施肥和打药。村民们说,人家东北森林地区用飞机播种、撒药,咱冀中平原若实现了大面积播种,不是也可以使用飞机昂?哈要节省多少劳动力?这些劳动力不是都可以外出打工,或在本村企业打工挣钱昂?他写出了详细的请示报告,寄到保定市政府。但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可能自己过于超前了,让上级领导为难了。

这一年,“乡镇企业”的名称开始使用,“社队企业”的称呼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大队部”的称呼也变为了“村委会”。但这种转变十分漫长,直到三十年后,有的村仍然把村委会叫做大队部。

对于郭家堡的乡镇企业,郭向前吸取以往的经验教训,设计了“政策引导,资金扶持,全程服务”的发展思路,譬如合理分配土地的使用,工厂要建,但建在何处最合适,不能占用好地,等等(后来有的地区搞“工业园区”大量占用亩产千斤的良田,关键是也没搞成功,那些良田就长期荒废着)。资金的扶持也不能再囫囵吞枣,别的村咱管不了,在郭家堡,不允许稀里糊涂贷出款来赖账不还。如此一来,应该得到扶持的,便一个个发展神速。郭三秀的毛纺厂成为孵化器,一个母公司下属20个子公司又孵化出若干个加工厂,以人才战略引领企业发展,建立了强壮的科技人才队伍,开发各类毛纺织花色品种100多个,创造出一批省、部优品牌,畅销全国,倏忽间成为全国乡镇企业毛纺类龙头老大,产量之大居全国之首。沙红枣的制药厂也成为全国医药行业的一朵艳丽新葩,基本还清贷款,进入良性循环。周滏阳的家具厂,也一天好似一天。

……

“腰刀帮”的三十辆大车,已经换成二十辆“解放牌”双排座卡车。之所以买双排座,是因为跑长途他们都必须带着家属,可以带妻子,也可以带兄弟姐妹或父母、叔叔大爷、侄子外甥等等,总之不允许单独行动。这是毛纺厂的规定,其实是财务总监郭二惠的规定。她对河川镇的情况非常熟悉,黄赌毒明的看不到,暗的却难保没有。人们才刚改善了生活,不能“栽”在这上面。而且,腰刀依旧随身携带。不过,不允许带在腰上,而要放在车座上顺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因为有一次车队在一个河边的路旁停住,大家下车方便,此时一个弟兄腰带上别着腰刀,恰巧碰上一辆巡逻的警车路过,便停车拦住了这个弟兄。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内蒙跑运输的,没看见我们都穿着袍子吗?”

“穿袍子也并不意味着必须带腰刀——没收!”

郭二惠有些慌,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于是一个唿哨,众弟兄一人一把腰刀,将三个警察团团围住。阿尔斯楞晃着手里明晃晃的腰刀,瓮声瓮气道:“只要我们头领一声招呼,别看你们是三个警察——”一个警察道:“什么意思,想袭警?”其他警察拦住他的话头,拽着他往回走。这个时期的警察只有警棍,没有枪支,面对这个阵势,也不想拿鸡蛋碰石头,那个警察便软下口气,道:“你们谁是领头的?由领头的说话。”郭二惠走上一步:“俺就是,你想说么就说白!”

“这种腰刀不允许随便携带,尤其不允许你们依靠人多势众形成势力,这是咱们国家坚决制止的事儿!”

郭二惠见此,就把前一段时间河川镇发生的一切简要说了一遍,特别说到了国家二级英模黄大迎,然后给了警察一个郭向前家里的电话,说:“你们若不信,就打这个号问问。”但哈时候警察也并没有手机,这是在这个地点没法核实的事儿。于是,他们承认黄大迎确有其人,但也说不定被你们假借名义,所以要求把郭二惠带到公安局去说话做笔录。郭二惠急了:“么哎?拿俺们当坏人咧?俺们既然是坏人,就先绑了你们跟我们走一趟郭家堡!”

众弟兄再次齐声叫喊:“绑!绑!绑!”立即有人拿来了绳子,步步近逼,缩小了包围圈。一个警察彻底慌了,高叫:“你们无法无天!”郭二惠:“叫什么,先把你绑了!弟兄们——”话没说完,这个警察急忙打断:“算了算了,不用你们绑,我们跟随你们走一趟郭家堡!”郭二惠道:“你以为俺们是瞎咧咧?俺们是河川镇郭向前的队伍!”

“啊?郭向前?我操!这回老郭得请我们喝一顿了!”三个警察突然哈哈大笑,似乎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了亲人,也似乎终于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早说啊,谁知道你们是郭向前的队伍啊!”他们究竟是不是知道郭向前其人,谁能说得清。

于是,这辆警车在前面开路,护送着二十辆双排座卡车浩浩****朝冀中平原的河川镇开去。及至见了面,必然是一番掏心掏肺的寒暄,夸赞,感叹,叮嘱,等等,凡此种种都可以想见。三个警察也真的弄了一顿酒喝。郭三秀还给他们每人二斤好毛线,沙红枣给他们每人一盒心脏保健药。

毛纺厂业务量倏忽间就扩大了若干倍,所有的员工和领导者都陡然感到肩上的压力增大了。一个企业和一个人一样,既要吃,还要拉;光拉不吃不行,光吃不拉也不行。眼下呼斯满和郭二惠就在商量“拉”的问题,他们要把产品“拉”到外蒙的乌兰巴托去,“拉”到苏联的莫斯科去!他们虽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却也信心满满,豪气干云!

没错,干就干大的!可是,此时中国与外蒙古的边境还没有开放,出不去咋办?呼斯满自有办法,他通过外蒙古的朋友,帮他办了护照,又和某边防站建立了互信签了生死合同。哈个外蒙古的朋友叫巴彦卡鲁热,三十五岁。几年前呼斯满往边防站送皮坎肩、皮手套犒劳边防战士的时候,在中国一侧一大片戈壁滩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小伙子,便把他拖出灌木丛,喂他奶茶和奶酪,救了他。这个人就是巴彦卡鲁热。他虽然是通过外贸部门的正当手续进来的,可进来后却因天降大雪而迷了路,还遇到三只狼,他扔掉了所有的食物(他们外出远途,身上带的最多的东西就是食物和奶茶),狼吃饱后走掉了,没再回来,他却饿昏了。呼斯满发现他以后,不光救了他,还把他背到边防站,将养了三日。就此两个人建立了生死友谊。随着中国方面的改革开放,呼斯满把一纸到外蒙做生意的申请书寄到了自治区的领导手里。

于是,呼斯满暂时没获得出境做生意的答复,却得到可以通过打包、邮寄的方式做小笔生意的允许。时隔不久,还允许他出境了。他这个情况,属于特批。需要他与边防站签订生死合同,保证不给国家惹麻烦。经过接触,聪明的呼斯满对外蒙古渐渐有了明晰的了解。过去外蒙古是中国的一部分,二战以后才独立出去,对这一点呼斯满非常清楚。这片原本属于中国的土地,与中国有着四千多公里的漫长边境线。呼斯满曾经想过一个问题:中国的发展比外蒙古快得多,好得多,他们的乌兰巴托就像中国的一个小县城,他们难道不想回归吗?经过交往得知,哈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不屑于“回归”,他们的脑子里时时洋溢着大元朝征服世界、征服中国的哈段历史,一直在为此而向往而骄傲,这是呼斯满根本没想到的!

巴彦卡鲁热对呼斯满说:“想知道中国人在蒙古人的心里是什么位置吗?日本人在中国人心里是什么样,中国人在蒙古人心里就是什么样。”中国人厌恶、憎恨日本人,好,外蒙古对中国就是这个态度。其实,中国人厌恶、憎恨的是历史上的日本人,而外蒙古人厌恶、憎恨的更多的是现在的中国人。为此,在外蒙古做生意,呼斯满从来不说自己是中国人,但他立志通过自己的努力扭转这种情况。

乌兰巴托的社会治安不是很好,巴彦卡鲁热说:“你一个人上街可要小心,特别是晚上,要离街上的醉鬼远一点儿。”而其他外蒙古人对做生意的中国人更抱有成见,一次呼斯满在一个小饭馆吃饭,听到老板说:“我从不接待中国人,因为我分不清谁是生意人,谁是旅行者。”他不知道呼斯满就是中国人,并且还是生意人,直截了当表达了他对中国生意人的抵触和厌恶感。因为经过特批来到乌兰巴托做生意的中国人除了呼斯满还有其他人,或许哈些人伤害过这个老板?不得而知。一次乌兰巴托的地方环保警察让好几个中国生意人站成一排,在太阳底下晒着,等待检查,他们自己则坐到蒙古包里喝起酒来。这明显是一种侮辱,但中国人又不得不忍气吞声,而其他的外国生意人却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一个中国做生意的朋友曾亲口告诉呼斯满,说他在乌兰巴托被小偷偷去钱包,谁知追到小偷后却被当地警察带到警察局,小偷被放走,他反而挨了打。在蒙古的中蒙混血儿,一般不会主动对别人谈及自己的中国血统,特别是有中国血统的蒙古官员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因为这是断送政治前途的危险举动。

但因为呼斯满号称自己本身就是外蒙古人,说得一口乌兰巴托腔的蒙古语,所以,不仅没遭到过刁难,还把毛线、毛衣、皮夹克、皮坎肩、皮手套、皮帽子卖得悠悠的,让所有的生意人都羡慕。但稍稍涉及国家尊严,就会遭到强力抗拒,即使是好朋友巴彦卡鲁热也不行。有一次呼斯满在酒桌上说出了“成吉思汗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既然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就要共同发展”的话,结果气得巴彦卡鲁热差点把杯中酒泼到呼斯满脸上,他试吧试吧而没泼,似乎想起了呼斯满的救命之恩。但巴彦卡鲁热说了这么一句:“你,大国沙文主义!”

但从巴彦卡鲁热身上,呼斯满也清晰地感觉到,他对自己始终抱有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觉得遇到呼斯满对他是个机遇,呼斯满的人品、产品、资金、技术对他和他的国家的经济和基础建设都可以带来实实在在的帮助。但由于外蒙曾是中国的一部分,他们对中国怀有的恐惧心理是极其普遍的,中国越是改革开放,到外蒙的的中国人越多,与其经济往来越频繁,他们在兴奋的同时越害怕。因为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意图,认为中国对外蒙还有收回领土的野心,天天心里敲小鼓,所以对大多数中国人都没有好感。

聪明的呼斯满在与巴彦卡鲁热交往的时候,就格外注意放下架子,放下哈种大国常有的居高临下的心态,不说刺激对方的话。多听对方的意见。对待商品价格宁可“薄利多销”,少赚点;而在收购外蒙古的羊毛时,只要不赔钱,尽量多给对方利益,用以维系两个人的友谊。呼斯满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大国公民所本应具有的成熟心态。

业务做了半年之后,外蒙古的北方近邻苏联换届,戈尔巴乔夫当选为苏共总书记和苏联总统,开始领导苏联进行全方位的改革,外蒙古受其影响也开始了经济领域的改革。这个长期处在苏联和中国两个大国夹缝之间的国家,自成立之日起,就长期地深刻地受到中苏两国的影响。因为它本身就在苏联扶植下成立的,其政治制度与经济制度必然完全模仿苏联的模式。这年5月,蒙古人民革命党在十九届代表大会上通过了第八个五年计划,首次提出了进行经济改革的目标。长期以来,外蒙古的经济发展严重依赖于苏联,又由于国民主要从事畜牧业,经济基础过于薄弱,并没能在苏联帮助下实现初步的工业化。又由于中苏关系在上世纪60年代破裂,外蒙古与中国之间便基本断绝了往来,正式恢复来往也是1986年以后又过了好几年的事。此时呼斯满有个设想,要在此处建立一个囤积、周转商品的大型仓库,在乌兰巴托站稳脚跟的同时,把目光瞄向莫斯科!

夜晚,呼斯满来到邮电局,花高价给郭向前家里打了长途电话。详细汇报自己对外蒙古的估价、分析与下一步的设想。谁知,郭向前却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来,几乎让呼斯满瞠目结舌:“呼斯满啊,自从与你结识,俺就在研究外蒙古,在它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上,遍布沙漠和戈壁滩,自然环境十分恶劣。但却是世界上国土面积第十七大的国家。而人口又非常少,才不到三百万。最引起俺兴趣的,是外蒙古作为矿产资源大国,拥有铁、铜、钼、煤、锌、金、铅、钨、石油等80多种矿产资源,建有很多矿区和采矿点。俺们完全可以进行多种经营,打破皮革、皮毛和毛纺织品的局限,进行矿产资源的贸易往来,俺想,县政府一定会支持俺们开展这些业务。若他们不支持,俺就到北京找老领导去!”连省领导都漫过去了,口气之大完全出乎呼斯满预料!郭向前还提出,如果需要他出面,就请呼斯满运作,他会亲自和外蒙古方面座谈协商。

呼斯满打完电话,走出邮电局的屋子,仰望东南方河川镇的位置,但见墨蓝的夜空群星闪烁,有好几颗星星非常之亮,刺人眼目。他频频点头,兴奋异常!

两个月后,呼斯满真的把郭向前“运作”到乌兰巴托来了,加上中国内蒙古外贸部门的一位同志,还有巴彦卡鲁热,四个人又一起邀请了乌兰巴托的一位副市长(巴彦卡鲁热的叔叔)进行了深入研究,最后敲定,在乌兰巴托建起面积达到四千平米的大型仓库,在库内顺带建起一座可容纳数十人的三层小楼,这样,国内外的客户和朋友都可以接待。郭向前送给副市长的礼物,是郭家堡制药厂的一套红绸子包装的心脏保健药,这种药的原料是中国的中草药,因此基本没有副作用,保质期是两年,郭向前许诺,两年后再继续给副市长寄来足够老两口吃的量来。副市长高兴之余,顺顺当当签下了合同。在饭桌上,副市长说:“我们蒙古目前的经济形势非常不好,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危机和国家破产的危险。这对于过去曾经是一家的两个国家,怎样处好关系,你们是看笑话还是帮一把,既是个契机也是个考验。呼斯满大侄子近年来与巴彦卡鲁热一直友好合作,我这个副市长于公于私都心存感激,现在我以副市长身份表示,如果郭向前镇长能在乌兰巴托投资,我们愿提供一切方便!”

这顿饭吃得非常高兴。但吃完饭散席以后,内蒙古外贸部门的同志表示了这样的担心:“向境外投资搞建设,只怕我们自治区领导不同意,因为以往还没有先例。”郭向前说:“俺也担心县政府不会同意,俺已经做好到北京求助的思想准备了。”

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内蒙古方面和县政府方面全都亮起红灯。郭向前不得不带着沙荆花前往北京,找沙耕读去了。沙耕读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接待了这娘俩,他们再次来到“丰泽园”吃饭。这次郭向前就不再哈么恓惶了。沙荆花简要汇报了郭家堡的情况,郭向前则汇报了全镇的工作,然后聆听沙耕读教诲,他想提的问题放在了最后面。

沙耕读道:“今年国家发布了一系列重要文件和规定,不知你们认真学习、传达了没有。譬如,国家从今年起开始实施‘863’计划(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国务院发布了《关于进一步推动横向经济联合若干问题的规定》;今年的六届全国人大会议批准了国务院制定的中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七五’计划,消费品除粮、油外已基本取消票证,敞开供应;国务院发布了《国营企业实行劳动合同制暂行规定》、《国营企业招用工人暂行规定》、《国营企业辞退违纪职工暂行规定》和《国营企业职工待业保险暂行规定》,颁发了《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厂长工作条例》;十二届六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提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根本任务,是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培育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四有’公民,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

沙耕读博闻强记,说出了一大串重要文件的名称,郭向前急忙从皮包里掏出纸笔,唰唰唰地记录下来,生怕漏掉一个字。末了,沙耕读道:“你们说,这一切,意味着么?”

郭向前回答:“一方面,经济工作进一步放开;另方面,党的工作进一步加强。”

“正是!向前侄子很聪明咧!”沙耕读高兴地拍了拍郭向前肩膀,主动向这娘俩敬酒。沙荆花见火候成熟了,就代替郭向前说出了毛纺厂想在外蒙古投资建仓库的事。

沙耕读思考了一下,说:“郭家堡果然不同凡响,事事走在别人前面。因为国家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文件,所以,俺权且给你们批个条子。”沙荆花娘俩自然是非常高兴的。沙耕读继而说出郭家堡应该向高科技瞄准的问题。郭向前道:“好,俺把这件事牢牢记住。”

娘俩拿了沙耕读批的条子,高高兴兴返回了家乡。他们首先来到县政府和县领导做了交涉,县委书记魏昌隆和县长黄晋升对待郭向前十分谨慎,因为他们眼下方知郭向前身后有个不得了的领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批了同意。而郭向前来县机关只是跟在沙荆花的身后,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见了这两个人全都没有说话的欲望。时隔不久,镇上的高登榜在家里喝酒引起脑溢血,半身不遂,不能上班。沙荆花对郭向前说:“儿啊,回去上班白,见好就收。”郭向前想想也是,遂重新上班了。

……

有意思的是周滏阳,他成立了“金板凳公司”以后,由于得到资金扶持,实现了半机械化,也在倏忽间蹿红,板凳椅子卖到了全国,北京某大剧院的椅子全是他做的,北京多家电影院的椅子也全是他做的。

这时,在邻县机修厂当工人的大许来找郭向前了。此前他给黄新桃写过信,打听眼下河川镇的情况,得知郭向前做了镇长兼书记,便十分兴奋。他的机修厂在半年前解散了。厂里的工人纷纷自寻出路了。解散的原因十分简单,是上级领导的要求。上级领导在一次大会上说,现在所有的集体企业全都存在软、懒、散和大锅饭问题,因此,一律解散,不能再依靠上级领导输血过日子。其实,大许的机修厂效益非常好。因为改革开放以后,各村农机与汽车大幅度增加,修理业务十分火爆。但县领导为了“统一领导”,便“一刀切”了。职工们有喊的有闹的,都无济于事。问题是这几年大许这个善于学习和动脑筋的年轻人,已经掌握了非常全面而熟练的维修技术,现在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咋办?便来求助于郭向前。

“在河川镇办一个机修厂,你来做厂长,敢不敢干?”郭向前问。

“赶鸭子上架?别看俺没当过厂长,没么不敢的,你给俺搭了架子,俺就上!”大许已经学会了抽烟,掏出烟来,递给郭向前一根,自己也抽上,“去年,俺们厂长接了一档儿北京的活儿,难度哈个大,吓死人!可你猜怎么着,俺们硬是漂漂亮亮完成了,谁是主将?你肯定想不到,本人!”

“么活儿哎?神神秘秘的?”

“俺们厂长的弟弟在国家导弹支架研究所工作,他们有个‘导弹仪器仓安装支架优化及减震性能的研究’课题,久攻不下,厂长把课题拿来让俺们这帮土包子试试,原本只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厂长也没拿俺们当回事。可是,俺就为此琢磨了三天,写出一篇两千字的论文阐述其原理,并画出草图,交了上去。虽说人家并没有照搬俺的设计思想,但在俺的设计基础上稍加改进,一举攻破难关。你猜,给了俺多少奖金?”

“多少?”

“一万!”

“嘿,还真不少!大许,俺早就看出你是个人才!”

“你若给俺拆兑出三十万来,俺就能成立一个像模像样的机修厂。举凡汽车、拖拉机、收割机之类的维修,全都手到擒来。甚至开个中专课堂,俺也敢讲!”

“真的?”

“哈还有假?”

“俺有主意了,不给你办机修厂,俺就给你办一个机修大讲堂,谁听课谁缴费。”

“赚教学的钱?”

“不行昂?”

“当然行。”

说干就干。郭向前让大许立马在郭家堡住下来,还住到他原来的五保户家中。这边,郭向前就在镇上给大许物色到一处中学的一间空闲教室。在这所中学的大门口加挂了“河川镇机修大讲堂”的木牌,白漆的底子,红色的楷体字。此时,想办机修厂的村民很多,都想试吧试吧,郭向前不急着给他们起照,先让他们到大许哈里去培训,拿到毕业证后方给起照。让大许的业务开门大吉。一来二去,大许的大讲堂就出名了。参加过培训的人们,还都把他帮助导弹支架研究所解决难题的事,像讲故事一样传播出去。于是,忽一日,某省拖拉机厂不知从哈获得了信息,派来两名技术人员求教履带拖拉机的跑偏问题。这可让大许面临了极大的技术挑战。

来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也许都是干部,但看上去都像工人,因为他们都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灰色套袖。哈是“不脱离工人本色”的象征。他们问大许:拖拉机跑偏为什么,怎么解决。大许想了想道:“拖拉机的履带和自行车的链条是一样的,其传动速度可用V=z.n.t表示。z为驱动轮的齿数,n为驱动轮的转速,t为履带板的节距。显然,若两条履带的节距不等,或两驱动轮的转速不等,或两驱动轮的齿数不等,都将使两条履带的传动速度不等而跑偏。”接下来大许不说了,因为对方还没谈报酬问题。

对方年老的哈位赶紧说:“说下去,说下去!”

大许道:“俺这个大讲堂是经营单位,你们咋不提报酬问题?”

“哈哈,我们忽略了,你说吧,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多少钱?”

“三万。”

“我们能满足,但要在实验证明你正确之后。”

“好白。”

某省拖拉机厂的两个人住在了河川镇的小旅馆里,等待大许出成果。于是,三天后,大许拿出了一篇两千字的论文,和设计草图(三视图)。某省拖拉机厂的人要将这一切悉数拿走,说是实验成功后付款。大许拒绝了:“不行,你们受到启发后不承认参考了俺的意见,咋办?”

“哈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一旦出现哈种情况,俺找谁哭去?”

年老的工人一咬牙:“我们先付你一万押金,行了吧?”

“不行,至少一万五!”

“容我们给厂里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两个人便借了学校的长途电话打到某省。哈个时候,有“长途电话”与“本地电话”之分,不是长途电话便打不了外地。两个人经请示,答应先付一半,于是,给了大许一万五,拿走了大许的设计方案。时隔不久,某省的两个人回来了,说问题已经解决,为表示感谢,还多给大许五千。于是,这一笔业务就赚了三万五。

自打起照到现在,才几天?大许激动得哭了。他拿上一万块钱去找郭向前去了。他要对郭向前表示重谢。哈个时候一万块钱可绝对是“大钱”了,因为“万元户”是多少人的奋斗目标咧!可是,大许遭到了郭向前的婉拒。

“人尽其才,历来是俺的观点,举贤不避内,举贤不避亲,更别说咱俩并没有亲属关系,俺支持你全是应该做的。”郭向前递给大许一根烟,自己也点上,态度诚恳,亲热。

大许故意问:“你屋里咋没有暖壶?俺喝惯热水了。口有点渴。”

“在里屋咧,俺的暖壶太旧,摆在外面,谁见了都叭嚓,还会抢着给俺买新的。”郭向前说着进里屋给大许倒水去了。

大许赶紧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兜压在郭向前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再坐回椅子,装作“没事人”的样子。郭向前端着一个会议室专用的白瓷碗过来,热气飘过来花茶的香气,将瓷碗摆在大许身边的办公桌边上,便发现了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一头翘了起来,而下面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兜。郭向前自然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但他不想跟大许打打咕咕,便也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与大许唠着家常。大许喝完热茶告辞出门,郭向前送他出来,问:“你这么好的文化基础,咋没有考大学?”

大许不好意思道:“俺家里困难,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里需要俺挣工资。”

郭向前道:“俺帮助你,明年夏季7月初,俺帮你报上名!”

大许急忙阻拦:“俺明白你的意思,你又不肯随便动用集体资金,必是掏自己腰包帮俺,哈怎么行,哈个大学俺也上着不踏实。俺这小门小户的最怕欠着人情债。”

郭向前一声长叹:“你可以不相信俺郭向前,但不能不相信郭家堡,俺不出钱,让郭家堡出。”

“可是,俺已经不是郭家堡知青了呀!”

“俺把你调回来,把户口办进来,总可以了白?”

此时大许几乎说出了与郭大贵相同的话:“么叫‘贵人’哎?想人所想,急人所难,治病救命,是白?”大许与郭大贵如出一辙,也是在椅子上往下一出溜,就跪在地上,要给郭向前磕头。这个阵势郭向前已经见过了,有经验了,便快速拉起了大许,说:“你这么干不是折俺的寿昂?俺年纪轻轻的咋能接受这种大礼?事不宜迟,你赶紧回邻县,把户口和家什、行李全拿回来,到河川镇派出所上户口去,落在咱郭家堡!”

大许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郭向前催促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要敢切敢拉,赶紧走,甭婆婆妈妈的!”并在大许肩膀上使劲捶了一拳。大许哭出了声,“呜呜”着走了。

一直在里屋听着对话的沙荆花此时走出屋来,说:“儿啊,你越来越会办事了。当然了,你现在有了权力,可以对一些事做主。不过,权力这个玩意儿是把双刃剑,既可能为别人办事,又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下一步,你能料定会有多少人找你要钱,资助去干这个,干哈个,你应付得过来昂?”

“娘,您提醒得对,俺一定要把住关。”

转过天来,大许把行李和户口全带过来了,经过镇上派出所,重新将户口落在了郭家堡,重新住到哈个叫杨十三的五保户老汉家中。并在郭向前资助下,全力以赴开始复习功课。大许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算计的人,他看出来,郭向前把自己给他的一万块钱全用在给自己买口粮和副食肉蛋菜方面了,为给自己增加营养,还增订了镇上的牛奶。到了转年临近大考之时,他一算账,郭向前至少花出去一万以上,超出自己送的“礼钱”了。当他问到郭向前是不是自己掏腰包时,郭向前笑着说:“俺还真没有小金库,拿不出这笔钱,是咱的毛纺厂支付的。”

人与人之间的温度是可以转移和传染的。郭向前的温度传给大许以后,他就转移给了五保户杨十三老汉。他在杨大爷家中居住期间,感到杨大爷已经年近八十,么都不愿意干了,举凡洗衣、做饭、挑水、扫院之类,全都懒得动手,与十年前大相径庭了。于是,大许便承担了杨大爷家的所有活计。也算对紧张枯燥的复习功课的一种舒缓。他在这大半年里,把杨大爷家的粮囤加固重围了一下。时下粮囤在有些村子是不起多大作用的,因为自家存的粮食少,而郭家堡因为副业好,村民们手里有活钱,就经常买些粮食囤积起来,于是,自家西厢房或院子里粮囤就成为非常重要的物什。外村人来到郭家堡,看一家粮囤的大小,就可以知道其经济境况如何,若是年轻姑娘前来相对象,粮囤也是必看之物。为妥善贮藏粮食,确实起到防潮、防霉的作用,大许把杨大爷的粮囤的底部架高,用红砖垒起高台,抹上水泥。然后用几道苇席围成筒状,再在外面抹上泥巴,抹光抹匀。中间打了隔断,底部铺上塑料布,一边存玉米,一边存小麦。大许帮杨大爷围这个粮囤,运用了一点物理知识:下面略细,上口略粗,这样的囤子装得比较多,还沉稳结实,不会发生垮塌。

杨大爷家的所有衣物,大许全帮着洗了。连铺了多年、看不出颜色的炕被,也拆了洗干净,再重新做上。杨大爷每天铺、盖的被褥,被大许全部做成“里外三新”的新被褥。杨大爷穿了多年像油包一样的老棉袄,也让大许“鸟枪换炮”换成了“里外三新”。多年的知青生活,已经磨炼得大许在筹洗浆做方面无所不能。最可贵的,是大许每天晚上给杨大爷洗脚。先兑好热水泡上半小时,然后用丝瓜瓤子细细地搓洗,两次下来,杨大爷带着很厚老膙的一双大脚就露出原有的模样。脚趾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杨大爷出了门,逢人便夸大许懂事。说大许离开郭家堡几年,现在回来完全变了个人。也有人悄悄问大许:“你这么着是为么哎?”大许的回答也很简单:“为俺自己积福分。”这年的春分时节,八十岁整的杨大爷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大许在郭向前帮助下,风风光光地为杨大爷送了葬。他披麻戴孝,摔盆抱罐儿,肩扛白幡,只是没有痛哭流涕,因为杨大爷属于“老喜丧”。

可能真是福分“积”到了,这年夏天,大许以优异成绩考上HB大学物理系研究生,因为成绩遥遥领先,完全可以读清华而没去,是HB大学放出话来:“你若去了清华大学,只是一般情况,拿不到奖学金;而在咱HB大学,保你三年全部全额奖学金!”出于经济考虑,他选了本省大学。其实,大许有所不知,HB大学之所以对他的情况门儿清,是郭向前事先找HB大学招生办的领导谈过话,哈笔奖学金由郭家堡毛纺厂出。

惩罚可以出人才,正所谓“背水一战”或“破釜沉舟”,没有退路是也;而奖励更可能出人才,因为你给了他上进与拼搏的自信,是白?大许的事例就很说明问题。他因为每年都拿到全额奖学金,感觉自己是最有前途的学子,于是,拼尽全力保这笔钱,拼尽全力攻克一系列教学与学术难关,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前没离开过学校的图书资料室。三年下来,陆续发表学术论文十几篇,累计二十多万字,在全系成为新闻人物,临近毕业时,中国军事科学院的一位副院长亲自来HB大学要人,因为他们早已将大许研制导弹发射支架的思路记录在案,一直在寻找茬口调人,得知他考取了研究生,便溜溜等了他三年,料定他不是凡夫俗子,出成绩是迟早的事。

HB大学当然不愿意撒手,遇到这样的才子,也是十分难得的荣耀,岂肯轻易答应,言称:“许建国同学可以在俺们HB大学继续为你们军事科学院做项目,只要你们给报酬,俺们校方一定会开绿灯。”怎奈军事科学院态度既诚恳又强硬,尤其说出了:“这可是关系到国防安全的大问题!”时,HB大学就不能不放人了。但两家商定,HB大学的物理系与军事科学院建立长期合作关系,虽然有着“买土豆捎带小白菜”的嫌疑,可军事科学院要人心切,全都答应了下来。于是,HB大学物理系一下子又有三名学生被挑走。当然了,这三人若论水平,是远在大许之下的。

大许犹如一颗流星,在郭家堡只住了大半年,就“鲤鱼跳龙门”了,而且,他这颗流星在大学读研三年的忽闪,竟然忽闪得如此耀眼。向郭家堡父老乡亲告别的时候,大许抱住郭向前失声痛哭,因为HB大学的领导多嘴,告知了他的全额奖学金是郭家堡资助的。还说么咧,谁关心谁,谁对谁好,用得着再标榜昂?大许要和郭向前拜把子,你若不同意,军事科学院俺也不去了。郭向前笑着说:“拜,拜,俺没说不拜,是白?”遂与大许喝了鸡血酒,又互相磕了头。郭来福、沙荆花和黄新桃在一旁作证,这件事将写入郭家堡的村志,写入河川镇的镇志,记在人们的心里!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