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五姑的儿子因为一直跟着奶奶过,所以她没有么后顾之忧,干这个餐馆也算是为儿子结婚买房存钱。儿子刚刚十岁,距离结婚还有至少十年,怎奈资金准备却要早做,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于是,就动议干起这个“五贵餐厅”。眼下被不法之徒撵了出来,下一步咋办?对方说缺钱就要,你敢要昂?借你十个胆子!
郭五姑在住院部养伤期间,一直在权衡,这件事要不要报案?就河川镇和县里目前情况看,只怕报了案还不如不报,因为不知你会触动谁的神经。你知道谁和谁是里勾外连的亲戚,是拐弯抹角的连襟?岂敢冒冒失失打上门去?假如恰好进了人家挖好的坑,哈就灭你没商量,是白?左思右想,郭五姑决定不去报案。但她也不想乌漆嘛黑。于是,在住满一个礼拜医院以后,她带着郭大贵来找郭向前了。因为,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是觉得郭向前最靠谱。虽然眼下郭向前并不是最强势,甚至还被歹人打断了腿,但郭向前一身正气,只会做对村民有利的事,而绝不会伤害村民。基于这种念想,她和郭大贵买了一些营养品,来看望郭向前了。这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碧蓝碧蓝的天空高远空阔,让人神清气爽,心情敞亮。
郭五姑走得很慢,走快了伤口会疼。她和郭大贵慢慢走到郭向前小院门前的时候,突然感觉“气场”异样了,哈是一种自己在家或在餐厅从来没有过的舒爽。难道郭向前真的与众不同,非俺辈的凡胎俗子?这些日子以来,城里有人正在风行气功,乡间也受到影响。“气场”两个字倏忽间成为人们的口头禅。郭五姑因为腰间盘不太好,还跟人学过“鹤翔庄”,对么叫“入静”,么叫“气沉丹田”、“打通经络”、“大小周天”,于神秘中,十分神圣。正思忖间,黄新桃从外面走过来,要进郭向前的小院,看到他们便问:“你们找向前哥有事?”
郭五姑赶紧说:“对对对,有事!”
黄新桃道:“如果是急事就进去,如果不急,就先在外面站会儿,因为他现在正赶写一份材料。”
“哦,既然如此,哈俺们就先站一会儿,抽根烟。”郭五姑说着,率先从口袋掏出一盒玉兰烟,弹出一根递给郭大贵;又弹出一根递给黄新桃,被婉拒,于是,自己抽了。黄新桃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对他们示意不要出声,便蹑手蹑脚进院去了。约摸半个小时,郭向前推开堂屋的门,一脸疲倦伸着懒腰走出来,对站在院外的两个人招招手,让他们进去。他们一起来到堂屋,拉过椅子坐下。黄新桃给大家沏茶,把茶水端到郭大贵跟前时说:“大贵哥,你不是说不‘尿’向前哥昂?现在‘尿’了?”
郭大贵一边接过茶碗,一边涨红了脸道:“‘尿’了‘尿’了,俺有眼不识金镶玉,早该‘尿’了!”一屋子人皆哈哈大笑。郭五姑就说起此次前来的事情原委。郭向前道:“自古以来邪不压正。你们权且找工作先干着,哈边的事情会很快得到解决。毛主席曾经说过,俺们应当相信群众,俺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哈就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郭向前还说,咱郭家堡的村西,制药厂旁边,还有几间空房,你们可以租用三间,打通了开饭店。启动资金不够的话,找沙红枣借点,就说是俺说的。现在咱村毛纺厂和制药厂都有很多员工,你来俺往的应酬也不少,你们肯定会赚到钱。而且,俺给你们半年时间尝试,若不赚钱,不收你们租金。至于哈个“五贵餐厅”,别着急,会有人帮你们解决。
么叫“贵人”哎,想人所想,急人所难,治病救命,是白?郭大贵听了郭向前的话,从椅子上一出溜,就给郭向前跪下了:“镇长,还是俺们郭家堡人是一家子!以前俺浑头愣怔不‘尿’你,真是罪该万死!你接受俺这傻哥哥一拜白!”便俯下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郭向前急忙将他拉起来,说:“咱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说哈些就远了。赶紧去看房子白——新桃,你拿着钥匙带他们去。”黄新桃“哎”了一声,从墙上一处钉子上摘下一串钥匙,招呼两个人出门去了。
就在郭大贵两口子紧锣密鼓张罗装修房子,打算尽快开业的当口,黄大迎来找郭向前了。乡间俚语称:“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懒得出奇的郭大贵一经被郭五姑**改造,一路之上福星高照。郭向前租给他的三间屋还没来得及装修,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破费,镇上的“五贵餐厅”案已然告破,一伙儿歹徒被黄大迎“旗开得胜”端了窝儿。经过是这样的:
在晚上吃饭时间,外面形成包围圈以后,黄大迎带着两个队员进屋,坐在角落的一张圆桌前,他们都化了妆,身上的衣服很破,补丁摞补丁,蓬头垢面。刚坐定,老板模样的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与黄大迎耳语道:“你化妆化得不错,要多少货?”
职业习惯使黄大迎一听就知道对方是贩毒的。“接货”的人往往都穿得很破。黄大迎便向两个队员一使眼色,两名队员一个虎扑便将对方按倒在地,铐上了铐子。黄大迎扫视一眼屋内,没发现同伙。是不是同伙,是一目了然的。趁着夜色,一干人押着这个人往县公安局走,路上,边走边审,审出很多东西,当然,其间是好几次将其打倒在地以后,他才慢慢宾服。从举报材料里,黄大迎已经知道这个人叫陈香槟,原吉林一家机械修配厂副厂长。他因嫌企业效益不好,辞职跑到河川镇租(抢)了郭五姑的饭店。随后以此为据点,快速招兵买马,一下子发展成有17名成员的犯罪团伙。在四十三村一带连续入室抢劫作案十几起,杀死一人,重伤三人,**一人,轻伤十人,涉案金额巨大。
“你怎么想到要在河川镇作案?”
“我老家许多人所在的企业效益不好,有的没饭吃。这里人富得流油,鼓鼓的钱袋子晃得我心痒难捱。开饭店既累又不挣钱,不如偷、抢来得快。”
“据说你是因一个朋友在东北犯了事才被咬出来的,你为么在河川镇能不停地作案而不失手?”
“河川镇皮毛交易旺季,每天流动人口三、四万,公安局管不过来。但人多对我是好事,除去好隐蔽外,我还结交了一批‘能人’,有的会武功,三五个人近不了身,有的专门会对付看家狗,有的驾驶技术高,在夜间能把三轮车开得像飞一样……我做过厂长,善谋划,会用人,作案时让他们各显其能,不留痕迹。另外,我发现河川镇民警连破当地人作的一些小案都很吃力,要破跨区域案件就更难了。”
顺着这条线,黄大迎继续追了下去,频频得手,连创佳绩。一天,他正坐在办公室思考问题,外县家里的老婆来电话了(这个级别的公安干警家里有电话),说:“刚刚接到一个叫沙金来的来电话,让你不要继续追了,他手里有炸药,再追就把咱家炸了。还说,他认识咱儿子,连儿子在几年级、几班都说得不错,他会在上学的路上绑儿子的票。何去何从,你看着办!”
黄大迎按照黄大想的指点,继续来找郭向前,说在他对县公安局的人马还不是很熟的情况下,郭向前能不能再帮他一把。郭向前现在腿上的夹板还没拆,天天拄着拐在屋里走来走去锻炼腿脚。见黄大迎这么说,便问:“怎么帮?”“帮俺把老婆孩子接到郭家堡来,暂时到镇上上学。插班。”“这么说,你不打算回去了白?”“是。”“俺亲自带人去接嫂子。”“你别去了,腿不方便。”“嘿,这样的腿脚才掩人耳目。”郭向前说的是以他的战斗力,这样的腿脚会给人错觉,从而放松警惕,实际上,他的战斗力并没有削弱多少。黄大迎连连摇头。但他同意了。
沙红枣的制药厂支援一辆双排座汽车,带着郭向前和黄大迎去接嫂子。为了照顾郭向前,沙红枣也随同前往了。他们都穿了防弹背心,扎了宽宽的腰硬子,头上戴了有铁板的鸭舌帽,还一人戴了一副黑边、白边不同颜色的眼镜,三个人的上下唇也都粘了胡子。汽车来到这个县以后,按照黄大迎的安排,汽车开进黄大迎的宿舍大院,看清进出路线,然后开出大院,停在大院对面的马路边上。几个人坐在车里,神情专注地看着大院门口,检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此时,沙红枣就抓时机紧紧攥着郭向前的手,一再加力,暗示她对他的感情。他则听之任之,不做表示。戴了鸭舌帽、粘了胡子的沙红枣另有一番风情,清秀中带着爽利的侠气。晚上九点左右,天已经黑得看不清几米外的人的面孔,有两个彪形大汉走进了大院,从其装束看,与这个大院的住户不搭调。黄大迎下了命令:“已经来了。第二排,第三家,你们去白。”
郭向前拄着拐,沙红枣扶着他的一条胳膊,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走近第二排第三家的门口时,两个彪形大汉突然从黑灯影里蹿了出来,举起手里的一尺多长的铁棍就朝着郭向前和沙红枣的头上猛砸,谁知,此时暗处呼啦出来四五个小伙子,嘭嘭两棍子就将这两个人撂倒了,全都满脸是血,昏死过去。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慢慢跟在郭向前和沙红枣后面的另一个人,就是沙金来,见势不妙,转头就跑,跟在他后面的黄大迎便伸开双臂拦住了他。他原本不认识黄大迎,一看这阵势,唰一下子从腰里抽出了链锁(这种锁的锁头是个铁疙瘩),朝着黄大迎的脑袋就甩了过来。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身后一条木架铁头的拐杖嘭地打在他的脑袋上,顿时将他开了瓢,一下子堆乎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黄大迎蹲下身子,给他铐上铐子。郭向前问:“他会不会死?”黄大迎道:“不会。”“怎么见得?”“你的力道俺听得清清楚楚。”
哇,郭向前又长个见识,听声音能听出力道,能判断出对方死活。三个挂花半死的歹徒全部落网。十个精壮小伙子全部亮相了。他们纷纷向郭向前和沙红枣问好。歹徒被抬上车,扔在车厢里,他们没资格坐在车楼里。却原来,沙红枣的另一辆汽车也被黄大迎借来,早已做了安排,哈十个精壮小伙子早已提前来到,并埋伏下了。接下来,他们真的接走了嫂夫人和孩子,带走了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和细软,短时间不会回来。
沙金来本打算先玩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情况不好就“金蝉脱壳”,做梦也想不到别人只一招“黄雀在后”,就将他打个半死。
……
陈香槟与沙金来等一干犯罪分子被抓获,面临法律严惩的布告,贴遍了大街小巷。这也是郭向前的主意,这笔费用也由郭家堡的企业支出。郭向前说,这对所有暗藏的不法分子,和蠢蠢欲动企图为非作歹的人都是震慑。并在布告中暗示,各村出于自我保护组织的这个帮,哈个帮,只要不干违法的事,在目前形势下都可以存在。黄大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黄天厚坐不住了。沙金来的收费站是他帮着注册的,沙金来的案件他负有连带责任。不论这个责任是大是小,都会影响到他的仕途。往大说,有可能连他也会判刑,往小说,可能会被降职或免职。因为这是极其失职、渎职的表现。看到布告以后,他急忙来到县城,找到柴金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妈,俺惹下塌天大祸了,快救救俺白!”
柴金菱正在看一本养生的杂志,见儿子进屋就跪,知道问题不小,忙扔下杂志,蹲在儿子跟前,问:“你惹下么祸咧?把哈个姑娘的肚子搞大咧?不行就娶了她白?”在她心目中,儿子不可能惹出其他大祸。
“妈——”黄天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整个过程说了一遍,最后说:“俺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整个黄家的家族兴旺?俺对郭家的崛起真的不能容忍啊!俺与郭家不共戴天啊!”
柴金菱并没有把黄天厚扶起来,而是拿过一个小板凳,放在黄天厚身旁,她在上面坐了下来,摸着儿子的后脑勺想对策。黄天厚道:“妈,你不想把俺扶起来?是感觉俺应该跪着白?”柴金菱道:“你给家里惹下这种麻烦,就应该跪着,不然俺早把你扶起来了。”
黄天厚闻听此言哇哇大哭。在柴金菱面前撒起大泼。柴金菱也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自然看得出“字儿”“闷儿”,对这样不成器的儿子也是恨得牙根疼。怎奈这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正在遐想和纠结,黄天厚又说话了:“妈,俺看你现在身体很好,细皮嫩肉,生理要求也肯定是正常的,何不跟俺爸复婚?”
“说正事咧,提他干么?”柴金菱把脑袋一扭。
“你咋不明白,俺的事跟他有关!”
“怎么见得?”
“他现在是一把县长!”
“么?这生地瓜当了一把了?”
“这还错得了?俺现在就在他领导下。”
“如果这样,还真该从长计议。毕竟不是随便哈个人都能当县长的。是白?”
“妈,你这么想就对咧!一会儿等他下班,咱们就找他去!”
娘俩在家里简单做了饭,吃完歇了一会儿,柴金菱又认真打扮了一下,穿上眼下最时髦的衣服,用红纸在嘴唇上洇了一下,让嘴唇稍稍见红——眼下很多年轻女子都这么干。就要偕同黄天厚上街,但见黄天厚上衣很脏,不光有嘎巴,还有不少灰土,就问:“你这是在哈个地方蹭的?俺给你换件衣裳,这儿有过去你爸的旧衣裳。”
黄天厚道:“甭换,一会儿坐公交车俺使劲挤,三两下就挤干净了。”
“哈不是都蹭到别人身上了?”
“管哈个去了!”
“儿子,你死了得坐坛子。”
“么意思哎?”
“你忒奸白!”
“俺这么厚道还奸?”
柴金菱不理儿子了。她知道,儿子有时候是表现得有点不精明,可哈不是厚道,而是不知进退的二杆子。在街上买了一兜水果,她们便向黄晋升家里走去。
这些日子黄晋升天天在家里读书学习,修身养性。他感觉自己离退休也不远了,要争取平平安安地退,不能灰头土脸地退。虽然以前工作并不是都随心,也没达到自己想要的高度,譬如进保定府或天津、北京,毕竟自己提职了,也算有个安慰了。他此刻正在读一本经济学家薛暮桥所著的新书《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这本书时下非常火,不是一般人随便买得到的,黄晋升这本书是HB大学的丁卫红寄来的,多年来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商定见到好书就给他淘换一本。
这本书讲到,自1958年把自负盈亏的公私合营商店和手工业合作社几乎一扫而光之后,一方面大量的社会迫切需要的工作没有人干,另一方面又有大量的劳动者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在运输业、建筑业、饮食业、修理业、服务业等方面,当时城市非常需要,却又非常缺乏,应改变过去有些人将其视为“资本主义漏洞”进行封堵的做法,允许发展集体企业甚至个体户。应鼓励回城青年自找就业门路,恢复传统小吃、小摊点等。这一观点后来被决策者概括为:“多渠道就业,三扇门(国家、集体、个体)并开。”黄晋升感觉这本书读着很解渴,以往自己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做了一些,看起来,英雄所见略同咧!
正想着,外面有人敲门。黄晋升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问:“谁呀?”最近他当了一把县长以后,时常有人上门,还往往带着各种吃食,譬如包子、饺子、花卷一类稍稍复杂一点的饭食,因为人们都知道他现在单身,而单身一般做饭非常简单,基本就是就乎。而且也都知道他老婆是原来教育口哈个漂亮姐柴金菱。人们和他聊得深了,还会开玩笑:“复婚算了,至少有个做饭的白?”
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到。一开门,柴金菱和黄天厚走了进来。这两个人都让他想起来就心情不爽,更别说见他们了。他没好气地开了门,径直走回里屋,往**一躺,接着看书去了。哈娘俩站在外屋,以为黄晋升给他们搬椅子去了,还傻等着,可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柴金菱就说话了:“老头子,你干么咧?见了俺娘俩怎么藏起来咧?”听得出来,此时柴金菱极尽讨好之态。只怕一切都是娘俩在路上商量好的。
黄天厚见此和柴金菱耳语:“你好好应付着,俺去会个朋友。你知道该怎么办。”就转身退出屋子,关了门走了。柴金菱站在外屋,想了片刻,感觉“干得过”,便慢慢脱光了衣服,露出一身雪白的酮体,笑盈盈地走进里屋,来到黄晋升跟前,“嘿!”地叫了一声。黄晋升一惊,见柴金菱这个样子站在面前,既渴望又厌恶。心情极其复杂。正矛盾着,柴金菱猛地扑进他的怀抱,一下子吻住了他。把他手里的书都弄撕了半页。黄晋升闭住眼睛忍了一会儿,打算抗住柴金菱的**。但终究他远离异性时间太长了,这种进攻他没抵御住,而是顺势搂住她的脖颈,猛力亲吻起来。
最后两个人达成两项协议:一,复婚;二,帮儿子一把。老婆,是你的原配,离婚是因为你不要人家了,不是人家自愿走的;儿子,不论多么不成器也还是喊着你爸爸。是白?现在一切言归于好,走向正常,怎么就不行?以后俺天天给你做饭吃,你想吃么俺做么。想让儿子回家干点活,只管叫,他保证随叫随到。人生在世,你还要么哎?柴金菱还顺口念起了时下正流行的马三立单口相声:“‘人生在世心不要偏,莫把哈报应当做虚言。论理说:借人家一升还人一个满,借人家五两把半斤还;也不用南去烧香北还愿,在家中一双活佛未动弹!’……谁是哈一双活佛咧,还不就是咱们俩?咱都单着,算个么哎?是白?”黄晋升抚摸着柴金菱的身体,嘴里呐呐地回应着,脑子里想着:俺真他妈是生地瓜,当初决心哈么大,现在说被攻克,没费力气就被攻克了。男人真是王八蛋!他抽出手来,啪啪啪连抽了自己三个耳掴子。
外地来河川镇作案的陈香槟被判刑枪毙。还有一干人分别判了无期、二十年、十五年、十年等不同类型刑期。但沙金来的案子被暂时挂了起来。原因是黄晋升找黄大迎谈了话,让他在沙金来问题上慎重从事。说这个人“有争议”。因为与沙金来一同到黄大迎家“绑票”的两个壮汉死在拘留所,而沙金来又一口咬定从未伤过人,所以在为他量刑上有了“争议”。还有一个情况,沙金来的父亲早年也是县大队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能教育还是以教育为主,是白?
黄大迎一时间脑袋瓜子快涨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中国的千年老理儿,如果不是黑脸包公铡了陈世美,咋会有脍炙人口的《秦香莲》,是白?如果不是郭向前帮忙打掉沙金来,自己的老婆孩子能不能活着都难说,是白?黄大迎细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黄晋升,只觉得这个人尸位素餐,不可理喻;又担心这个案子与他有牵连,对黄晋升就不能不防。
你咋就不能来个“打龙袍”,象征性惩罚一下,譬如,罚他三万五万的,或再多一点,十万八万的,是白?你要打龙袍,打的是衣裳,而不是真的打龙,明白昂?
俺不明白!这活儿俺干不了!黄大迎给保定府的领导写了一封信,表示了辞职的意思,原因没说。领导似乎琢磨出一些门道,感觉他在河川镇打黑成绩显著,已经告一段落,走就走吧,遂将他调到了保定府,没有安排一线的工作,只是让他整理资料,总结河川镇的案件特点,让他写出对全地区、全省乃至全国有指导意义的材料来。同时,给他向国家公安部报功。于是,在他写出的材料初稿报到公安部不久,这份材料经过部里大秘加工,在全国公安系统正式下发了,各省市一致反映,这份材料写出了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出现的新情况和公安部门的新对策,好评如潮。时隔不久,黄大迎被授予公安部“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和“二级英模”等光荣称号。他也干脆把老婆孩子都接到了保定府,落了户。
河川镇一时间稳定下来,郭家堡的村民们纷纷盖起了红砖房。哈些五保户在郭三秀、沙红枣和周滏阳等人赞助下,也把红砖房盖起来了,全村清一色,红砖青瓦,十分养眼。但唯独沙荆花一家还是土坯房。郭三秀、沙红枣都来动员过,“娘啊娘”、“太奶奶啊太奶奶”的喊了不知多少遍,沙荆花毫不为之所动。最后周滏阳来动员,说:“老嫂子,你盖吧,俺出钱行不行?你这是给向前侄子脸上抹黑咧。”沙荆花生气了:“么叫抹黑?这房子是当年柴大树、郭山河住过的,俺能随便拆昂?换位思考,你若是俺,你会拆昂?”周滏阳点了点头,无奈地走了。临走扔下一个信兜,里面是一个存折,存折上的钱数足够盖五间红砖房。沙荆花发现以后,又给周滏阳送了回去。
方圆左近的各村,也开始盖新房了。如同一股旋风,迅即将灰黄色的土坯房一扫而光。代之以新潮的红砖青瓦或古典的青堂瓦舍。河川镇,东河川,西河川,村容村貌焕然一新。这件事惊动了身在天津的老作家梁斌,他要回老家看看。便在一个假日来到与西河川相邻的老家庄院。他进了村以后,发现家家都盖了新房,唯独小学校还是土坯房。有的校舍的墙壁已经出现裂缝,有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土坯,看上去既危险又不雅观。他问陪同的村书记:“村里没想办法翻新小学校昂?”村书记摇摇头,说:“咱村没有集体经济,都是个体,俺曾经征集过赞助,但募集不上钱来。也就作罢了。现在分田到户了,家家忙自己的,若再组织人脱坯盖房,也太落伍了。”
梁斌作为一位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此时陷入深深的思考。眼下的农民是释放出了劳动致富的积极性,但他们还缺乏热心公益事业的积极性。这种积极性其实是一种素质,而素质这两个字,包含着思想觉悟,文化教养,精神境界,理想信念诸多方面,不是三天两早晨就能造就的。而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决定意识,眼下农民独立单干的做法确实提高了劳动积极性,但也不能不说限制了农民的胸怀和眼界。公有制与私有制,集体经济与个体经济,孰优孰劣?梁斌赞赏国家的“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并存”的体制。但这样的体制能不能贯穿到每一个村子,还是个问题。没有集体经济,就没有公共积累,公益性的事情就办不了。靠募捐,并不是上策。他不觉一声长叹。
回到天津以后,他就和老伴商量,要拿出他落实政策的补贴,再卖些字画,争取把老家的小学校盖起来。老伴说:“我支持你。不过,这么做对咱家确实是勉为其难的。”梁斌点点头说明白,就给自己的几位文化界老朋友打电话,让他们来自己家取走了大批字画。这里面有自己的作品,也有多年积存的历代名家名作。加上自己存折里的钱,最后汇总成五十万元。在时下的年代,作为一个企业家,拿出这个钱数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一个作家,这可是心血的结晶啊!不论是他点灯熬油爬格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还是展开宣纸,设色泼墨精勾细描,都太不容易了。
梁斌带着这笔钱回到老家以后,交给了村书记,让他尽快组织人将小学校盖起来。不然,与村民们的住房太不协调了。这种不协调体现了什么?讲出来绝不是让人高兴的事。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是白?村书记连连点头,马上组织队伍,干。有了赞助,有了钱,盖一座小学校还难昂?梁斌也在村里住了下来,看着他们把小学校盖起来,看着孩子们入校上学。
多年以后看,这所小学仍然是全村最炫目的建筑。两层高的教学楼坐北朝南,楼体向东西两侧伸展,恰似一个正做着广播体操的小学生,在阳光下尽情地张开他的双臂。教学楼的中部,设置了一座弧形过厅,采光充分,厅堂里阳光灿烂,明丽的光线将朗朗读书声熨烫出绸缎般的质感。梁斌看到,不少村民家长围在小学校外面,倾听孩子们的读书声:“……八月,槐树打了花苞,那花苞米粒般大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不仔细闻是闻不到的。小槐米藏在槐树丛中,轻轻地随风飘动。它们一点也不惹人注意,却是槐乡孩子的宝贝……”家长们的脸上全是醉意。梁斌也感觉自己的心要醉了。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他离开小学校,走进冬小麦返青的苍茫田野,耳畔始终回响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心情也如锦缎一般,光亮,柔滑(多年来,这个村有二百多名孩子考上了大学,拿到本科和硕士、博士学位)。
梁斌心情不错,要离开老家了,这时,来了好几位身体染病的村民,请求他帮忙到天津找医生诊治。梁斌二话没说,带着乡亲们就奔了天津。诊治了病情以后,该住院的住院,该回去调养的回去调养。梁斌还替他们买了药给他们寄回去。村里缺乏集体经济,一家五保户生活困难,梁斌得知以后立即寄去钱和衣被。感觉小学校新建,书不多,还买了一批书寄过去。得知村委会没有电视机,又买了一台电视机托人捎过去。反正是尽己所能,将一个老革命老作家的心意尽到了。
社会秩序在逐步好转,外地的客户陆续回到河川镇。曾经辉煌一时的各种交易市场重新焕发出生机。随着国家政策的逐步放开,银行开始实施贷款项目了。银行行长找到现任一把县长黄晋升,商量对外贷款的事。黄晋升道:“这是好事,要解放思想,加大力度,只要条件具备,就可以放贷。”通知一经发出,各村镇一下子轰动了。这可是多年来在河川镇四十三村从未有过的特大喜讯。不计其数的大小企业、作坊、个人,纷纷向银行送来申请书。不仅郭三秀、沙红枣哈样的大企业得到资助,周滏阳和各村的个体经济,全都沾了光。只要是扩大生产,钱就打过去。有的村民在地头摆了两块砖,把银行的人叫来看一眼,说就在这盖工厂,钱就立马来了。其实,拿到钱后他未必盖工厂。而且,银行的人若是“仨亲俩厚”的,也根本不计较你盖不盖工厂。郭家堡的一个村民,靠这个办法拿到五万块钱,立即消失了,一家伙尥到外蒙古做生意了。地头的两块砖好几年过去还在哈摆着。黄召庄的一个村民,跟某个银行职工是亲属,他拿到三十万块钱贷款以后,也消失了。但他不是做生意去了,而是跑到南方消费去了。花光了以后,带着性病回到村里。银行找他,他就耍横:“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更有通过关系拿到批条的,一下子贷出上百万,但他不是投资建厂,而是到外地继续存在银行吃利息,过起“富豪”般的寓公生活。事后银行哈边感觉惹不起,干脆做成坏账,一笔勾销。这个人就踏踏实实享用哈百万巨款了……
但大多数企业和个人还是要正经做事的,银行的举动至少推动河川镇的经济跨出一大步,一年来的经济指标超过了以往五年的总和!而具体推动者黄晋升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又因为他与前妻柴金菱复婚,在机关里形成一股“回归传统”的小旋流,人人夸赞,声誉鹊起。但他自己感觉“人怕出名猪怕壮”,小得溜地忍着,或许屁事没有,而只要崭露头角,便质疑者众。他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很多人可以同情弱者,但绝不赞赏强者,对强者反而会嫉妒打击,群起而攻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平庸者最安全。果不其然,县委书记的办公桌上,一下子飞来一大沓对黄晋升的告状信。
对黄晋升十分了解的黄大想,此时也冷眼旁观,疑问颇多。他倒不是因为贷款,而是因为堂弟。堂弟黄大迎本来破案有功,为么辞职调走,他十分纳罕。堂弟初来乍到,工作哈么难干,好不容易在郭向前帮助下打开了局面,怎么说走就走了?他便找了县公安局的熟人打听这件事。于是,得知黄大迎的离开有可能与沙金来的案子有关。沙金来作妖作的哈么厉害,难道还应该保起来?现在方方面面都在传言,方圆左近的好几桩杀人案都与沙金来有关。黄大想就此事也给县委书记写了告状信。而且,里面指名道姓提到给沙金来注册“营业”执照的黄天厚。
就在此时,河川镇的副书记到点退休,空出一个位子。县里领导班子开会研究,也请河川镇自己推荐。于是,已经伤愈上班的郭向前开了班子会后推荐了一名五十岁的正股级老同志。但名单报到县里,被领导班子否掉了,而把工商所所长黄天厚提了起来。提名黄天厚的是个县委的机关干部,他感觉县委书记魏昌隆马上到岗,很快就会退休,黄晋升推动贷款发展经济大家有目共睹,接班已成定局。于是,这个干部力荐黄天厚。其他人也都对此心知肚明,不好拂逆,便纷纷举手同意,做个顺水人情。
黄天厚上任伊始,就看到了县委转来的黄大想的告状信。说起来县委的做法值得“研究”,这种告状信怎么能转到黄天厚本人手里?他看完告状信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就嘿嘿地笑了。他先把黄召庄的情况摸了个遍,找到黄大想在黄召庄的对立面,拿到黄大想和侄女“裹掳”到一起的证词,然后乐得一宿没睡着。么叫“短板”?就是木桶桶帮最短的哈块板,因为它短,水就不能超过它。是白?不管你把村里经济搞得多好,靠这件事,俺就能让你这个老梆子管俺喊爹。说起来,你黄大想和俺爷爷是一垡的长者,可是你多管闲事,为老不尊,哈就不能怪俺了。
黄天厚没请示郭向前,私自来到黄召庄,召开了领导班子会,大讲特讲中国的传统美德,结合河川镇的“思想政治工作”(等于贯彻了郭向前的安排,至少给人这种感觉),提出,要在黄召庄召开全体村民大会,黄大想和黄三丫必须在会上向全体村民做诚恳的坦白交代,讲清楚两个人关系发展的过程,要有细节,你为么爱侄女,她为么爱大伯子,怎么钻的被窝,然后挖掘“道德堕落”的根源,先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坏的人,这样,即使会上有人上台抽你嘴巴子,往你脸上啐唾沫,打得你鼻青脸肿,也会心甘情愿。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深刻检查,然后接受全村人的监督改造,才有可能转变成好人。
消息传到黄三丫耳朵里,先是把她吓得够呛,前一阶段河川镇闹得哈么乱,现在看起来要从男女问题着手整顿咧?会不会坐班房?听说在班房还会挨坏人打?继而,就想到,让俺到哈么多人面前讲炕上的事,这是哈家的规矩?俺这快五十的半大老婆子咧,你是成心要俺的好看咧!再一想,这个黄天厚显然是想整治黄大想,俺家黄大想是全村哈么多人的当家人,没有他,黄召庄怎么能发展得这么好?看现在,家家的土坯房都盖成红砖房,很多人家买了汽车、三轮车,各项业务蒸蒸日上,你整倒黄大想,打算让哈个鸟人上来?
黄三丫仔细回顾了她与黄大想的交颈过程,感觉现在黄大想面临噩运,自己不能装傻。可是,黄天厚代表镇领导,自己跟镇领导对抗,显然是拿鸡蛋撞石头。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她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脑痴呆的大婶,更加万念俱灰。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谁肯来这伺候她?现在人们赚钱的渠道多了,也容易了,三弄两弄就是万元户了,谁愿意伺候一个大小便失禁的傻子,你又给不了多少钱!这几年,村里的赤脚医生,哈个小丫头一直在给大婶治病,天天扎针灸,根本不见效。唉!
黄三丫找出黄大想的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子下肚,直感觉豪情万丈,飘飘欲仙,又找出黄大想的纸笔,留下几句歪歪扭扭的遗嘱:“俺已经跟大想过了好几年幸福日子,值了!一切都是俺一个人干的,俺承担一切后果和骂名。再见大想,再见父老乡亲!”便解下自己的腰带,勒死了脑痴呆的大婶,然后自己在房梁上自尽了。她是想一了百了,自己死了,也把大婶和大想都解脱出来。
而黄大想被两个党员押着回家叫黄三丫,谁知一进门见到了这副场景,当时就昏倒在地。一个党员跑出去叫来了赤脚医生(这个小丫头还没走,此为后话),为黄三丫和大婶做了最后诊脉,说,完了,早就完了。小丫头感叹:“刚烈啊,为么咧?值么?”再摸黄大想的脉搏,也没有了。小丫头对身边的人说:“赶紧去叫郭向前啊,黄大想一家三口全没了!”被另一个党员叫来的黄天厚,见到这个场面,头皮发乍,两腿发软,感觉黄大想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露出一线尖锐的白光射向自己。太不吉利了。他赶紧转身走了。
郭向前来了以后看到这幅场景,也顿时感到大脑嗡的一下子。这些年,黄大想跌跌撞撞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现在全村的经济工作不断发展,前景十分看好,咋就又出这种幺蛾子?大队部干部诉说了这件事的起因,郭向前道:“黄天厚咧,不能惹了事逃之夭夭白?”大家就到处寻找黄天厚,一个时辰以后,寻找黄天厚的人们陆续返回,纷纷汇报,找遍了全村也找不到黄天厚,很显然,黄天厚见势不妙早早溜了。
郭向前忍住气愤,安排了黄大想一家的后事,然后说:“俺是镇长兼书记,原本不愿意随便表态,但现在不说不行。大想叔与三丫的事情,表面看,是合情合理不合法的事情,但他与老伴属于无性婚姻,这种婚姻超过两年就算‘事实离婚’,在这个基础上,与三丫的结合,超过两年就算‘事实婚姻’,只是大想缺少一个环节,就是和老伴办离婚手续。他为么没办?这个俺也了解,他是舍不了与老伴的多年感情,还盼着老伴能苏醒过来。现在,酿成这么大的悲剧,说么都没用了。现在咱再说黄天厚的做事风格,这么大的举动咋不通过镇党委研究?也忒随便了白?别说你爹是县长,就是省长、市长,也该向镇党委打招呼白?所以,黄天厚的行为是非组织的,一切后果应该由他自己负责!”人们静静听着,鸦雀无声。
三天以后,一切落停。这时,副镇长跑来向郭向前汇报:黄天厚“疯”了,已经由党办主任陪着被医务室大夫送到保定府的精神病院去了。郭向前疑惑地问:“疯了?怎么见得?”副镇长道:“黄天厚在办公室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端起痰盂就喝,里面尽是粘痰,还把半盒烟塞进嘴里嚼,顺着嘴角流血和烟末子,两只眼睛直勾勾,见医务室大夫喊爸爸,见党办主任喊妈妈。”郭向前又问:“医务室大夫是女的,他却喊爸爸;党办主任是男的,他却喊妈妈?”“没错,俺一直在身边看着咧。”
郭向前确认黄天厚应该是疯了。郭向前并不迷信,但此刻他非常相信是黄大想勾走了黄天厚的魂魄。他和副镇长商量了一下,亲自执笔,以镇党委的名义给县委打了报告,详细汇报了发生在黄召庄的死人事件,说黄三丫照顾黄大想老婆因为看不到希望而勒死了她,然后自己自杀,有遗嘱为证,黄大想因为着急出现脑溢血身亡。只字未提黄天厚如何在黄召庄折腾。郭向前其实是一种恻隐之心,他知道以前黄天厚因为“招欠”挨过别人好几次打,还曾经为此住过一年多的医院,说起来也挺“坎坷”,打算放他一马。后来沙红枣得知此事,再次责怪郭向前:“你以后能不能不做这种‘滥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