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十七章 流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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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节骨眼儿,解麦收被调到省里任职,级别提高了,既是对他领导全县工作的肯定,也算对他面临退休的一个照顾和安慰。一把县长当了县委书记,黄晋升则论资排辈排上了一把县长的位置。这个阶段,特别时兴论资排辈,因为长久以来压了一大批干部,现在需要逐步安排使用。当然,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免不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强求纯而又纯根本做不到,也不应该。相应的补救措施应该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实际上又往往受到各种因素的掣肘和挂碍。

此时郭向前和黄新桃双双毕业,拿到广播电视大学的大专学历,双双获得“优秀学员”的奖励,特别是郭向前的毕业论文,被推荐到省委一份理论杂志上予以全文发表。这件事让解麦收十分震撼,那份杂志,即使是县委书记,也未必都能在上面发表文章。郭向前的这个学历在干部使用问题上也是参考条件,具有一定的含金量(只是不包分配)。解麦收临走叮嘱了黄晋升,让他留心郭向前的使用问题——县里曾经有人咬呲郭向前没有学历,不应该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现在不是解决了?当时黄晋升大包大揽,让解麦收一百个放心。至于他做不做,反正解麦收已经走了,鞭长莫及了是白?

郭二惠嫁到草原以后,工作得心应手。哈边郭向前把道路铺得平平的,业务渠道让郭三秀“打”得无处不通。郭三秀一时间成为郭二惠的心中偶像,这个三秀真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当然,说到底,还是郭向前罩着她。但这足以让郭二惠对郭三秀刮目相看了。在草原上,郭二惠穿着蒙古袍子,天蓝色的布料镶着白边,中间点缀着红、绿色的小圆点光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耀人眼目。她现在已经很像一个蒙族人了。按照呼斯满的叮嘱,她招呼了三十辆马车,装满了才收购来不久的够等级的羊毛,将要运到郭家堡的毛纺厂。

前些天呼斯满从郭家堡拉出毛线走上万柳堤的时候,被沙金来拦住交了不少“服务费”,呼斯满是个“拳儿亮”(会审时度势)的人,肯定会交,但交得太多,就心情不爽,这次特别要求每个驾车的把式——都是他的哥们,每人带一把三尺长的腰刀,必要时吓唬吓唬哈些狗日的们,谅他们不敢硬拼,真要硬拼的话,咱是谁呀?打遍天下的成吉思汗的后裔,是不是?怕他几个毛贼?“你们记住,在法律管不到的地方,秩序是打出来的!”一番话说得一干人热血沸腾,似乎萌生出“替天行道”的豪情壮志。这些人奔河川镇,全都带着老婆,这也是郭二惠安排的,她已经结过婚,明白人们的正常生理需求,现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人都出现在河川镇,都盯着你口袋的钞票咧。但因为呼斯满太忙,这次出行,只有她耍着“单儿”。

“伙计们,开拔啦!”郭二惠一声吆喝,领头的大车车把式便猛的一鞭子,“劈呀——”霹雳一般的鞭声响彻在头顶,三十匹骏马的马蹄子立即“呱嗒呱嗒”地撒开尥了起来。领头的车把式叫阿尔斯楞,是蒙语雄狮的意思。人也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二百斤的麻包能扛着走几百米。胳膊根子有碗口粗,肌肉硬得杠杠的,打一拳他不疼你手疼。他和老婆搞对象时最简单,他在一次摔跤会上看到一个秀气的姑娘在给他鼓掌,摔完跤他走过去扛起姑娘就撒丫子跑出去几百米。姑娘哭了,说,还没跟我爸我妈打招呼咧。阿尔斯楞道:“你同意最重要。”“我也没同意啊。”“你鼓掌就是同意。”阿尔斯楞简直就是钢筋铁骨,抱着她的时候让她一动不能动,惹不起,只得带他去见爹妈。谁知,此时老爸恰巧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正在闹痢疾,阿尔斯楞背起老爸就往医院跑,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路上拉了一裤裆,拉了阿尔斯楞一手一身。阿尔斯楞毫不在乎,回家连老爸的衣服一块洗了。老爸当晚就留阿尔斯楞在蒙古包过夜了,说:“咱家就缺你这样能搪事的人!”还把闺女推到阿尔斯楞身边。

浩浩****的大车队特意走过万柳堤。阿尔斯楞看到了前面的“卡子”,一个草棚搭在路边,几个彪形大汉在草棚下站着,插着腰,看着来者,路中间一棵大树干横着。阿尔斯楞对哈些彪形大汉叫喊:“把树干搬开!”没人理他。阿尔斯楞回头叫喊:“弟兄们,呼图革!(刀子)”后面的车把式纷纷跳下车,都把蒙古袍的袍角撩起来掖进腰里,一人一把腰刀,举着走过来,腰刀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晃人眼目,步步近逼。最前面的郭二惠也把蒙古袍的袍角掖进腰里,挥挥手,压住阵势,首先走上去,问:“收费站的,你们还认识俺昂?”沙金来早已忘记了眼前的女士,这些天来,他已经打劫了太多的人,郭二惠也没有额外的特征,他不可能记住,便阴着脸不说话。原本应该由他喊出的“办他”,此刻从郭二惠嘴里喊了出来:“办他!”

一把把闪闪发亮的腰刀倏忽间就冲了上来,这样的阵势沙金来从没见过,打个唿哨扭头就跑,顺着河滩撒了丫子。哈几个彪形大汉紧随其后,头都不敢回,只是跑,跑,跑,生怕跑慢了挨一刀。郭二惠并不恋战,不让大家追赶,一挥手,烧了它!便有人过来把路边的草棚点着了。火苗子腾腾地烧了起来。顷刻间变为一堆灰烬。只剩地上戳着的几根半拉残木桩。几个弟兄帮着阿尔斯楞把树干搬到了路边,感觉还会被沙金来利用,便干脆将树干抬到车上,拉进郭家堡,摆在毛纺厂门口作为“战利品”“展示”。

事后,沙金来当然也会打听,这么凶悍,是谁的队伍?得知是郭家堡的毛纺厂,便对他的弟兄交待:“郭家堡咱不能惹,前些日子打了郭家堡的郭向前,俺不好出面,你们去给他买点营养品送去,套套瓷,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也别干涉谁。”

营养品确实买了不少,但都被沙荆花扔了出去。她对着沙金来的人,举起双手说:“你们看清楚了,俺的这双手——俺不是跟你们摆老资格,拍老腔,这是被小鬼子汉奸作践的,现在,俺老当益壮,要撑起郭家堡的半边天,你们如果继续作妖,咱就较量,当年小鬼子汉奸没把俺怎么样,看看你们有多大尿儿!”沙金来当然明白,跟谁较量,也犯不着跟老革命、军烈属较量,哈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外地哈些来来往往的商户,才是打劫对象。

因为郭向前挨打,沙荆花早已气得火冒三丈,只是在儿子面前她没法表露。听说了郭二惠和阿尔斯楞的表现以后,她不仅没批评他们的莽撞,而且表扬说:“呼斯满说得对,在法律管不到的地方,秩序是打出来的!”为防止坏人抢劫毛纺厂和制药厂,沙荆花在村子里组织了保安队,给他们配置了统一的服装和铁棍,这恐怕是全省最早的保安队了。但郭家堡毛纺厂的“腰刀帮”的大名却不胫而走。于是,时隔不久就在黄召庄出现了“斧头帮”,柴家营出现了“搏腿帮”……这些团队可不是嘴上说说过过嘴瘾,是真要大开杀戒的!五曲河里出现过好几次漂浮的尸体,不知道是哪个团队干的还是沙金来做的案。为谋不义之财的施暴,与被迫自卫的反暴,一时间成为人们十分惊悚的话题。

很多村子都传来信息,村书记们要来看望郭向前。不接待就显得生性,接待的话弄不好变成送礼的过程,又成为一些人的口实。于是,郭向前将计就计,在沙红枣制药厂的大会议室,召开了全镇思想政治工作研讨会。借此机会与大家见面。并特邀了自己的母亲陈玉妮和姥爷陈之谦。

这些日子以来,沙红枣在厂里的日常业务正常运转以后,就组织力量把制药厂的里里外外认真装点了一下,厂院里,厂院外,种了很多常青树木,哈时候树木价格也不贵,即使后来卖到几十几百的松柏树苗,当时不过几毛钱。她虽是一介女流,却不喜欢鲜花,所以,只种树不栽花,而且,还是常青树木。譬如,樟树,冬青,四季青,马汉松,龙柏,桧柏,侧柏,铁树之类。开会哈天,制药厂厂院外老远就开始插红旗,形成旗阵,一直延伸到厂院里。一路走来,红旗招展,绿树耸立,绿树与红旗交相辉映,向与会者传递着一种久违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大会议室摆成圆桌形状,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团团而坐。主要人物都坐在最里圈。墙壁上扯起了红布横幅,上面写着黄色大字:“河川镇首届思想政治工作研讨会”。河川镇的工作林林总总,千头万绪,该办的事哈么多,咋就非要把思想政治工作提得这么高?有必要昂?很多人都十分不解,几乎是带着疑惑来参加研讨会的。郭向前拄着拐,慢慢走进会议室,与每个人都握了手以后进入里圈,和陈玉妮、陈之谦坐在一起。陈玉妮迅即抓住了儿子的手,再没有松开。这是她的二儿子,目前看,还算不上最有出息的,但却是干得最艰难的。刚才进厂的时候,迎在门口的沙红枣早已得知她就是陈玉妮,一见面就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小声说:“娘,这是俺的厂子,您尽情参观,提问题。”陈玉妮当时一个愣怔,儿子有媳妇了?他咋没说过?

待陈玉妮和陈之谦在会议室落座以后,为大会服务的黄新桃一身职业装打扮,灰色的女士制服(哈时还不流行西装)翻出了粉红色的衬衣领子,映衬得一张面孔朝气蓬勃,艳若桃李。她给陈玉妮端上热茶的时候,也在她耳边小声说:“娘,您有事就叫俺。俺是咱村副书记。”于是,陈玉妮接过热茶的同时,又是一个愣怔,难道这也是儿媳妇?于是,会议召开前的这段时间,她的脑海里就全是这两个姑娘了。她已经意会到儿子没有结婚,这两个姑娘恐怕都在儿子的视线里,都是预备队,只差最后定夺了。所以,两个人之间存在着竞争问题。这是最残酷,最让人不堪的事情。她当年何不是如此?不是前面有个沙荆花,她怎么会和郭山河晚结婚哈么多年?当然,沙荆花大姐是非常可亲可敬的,一切都是战争使然。

郭向前主持会议,开场说道:“今天咱们召开一个思想政治工作研讨会,不知别的镇是不是也开过,在咱们河川镇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为么开这么个会?因为,在中国,凡事离不开思想与政治。俺们现在是以经济工作为中心了,哈么,经济工作中有没有思想和政治?”郭向前讲了最近一段时间河川镇发生的各种问题。问大家,哈一件没与思想和政治相关?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这段时间,围绕农村能不能发展副业,产生了多少思想和政治上的争议?有个村书记接茬坦言道:“是这样,即使现在,如果不是郭家堡在前面趟道儿,打死俺们也不会去冒险。”

沙荆花插话说:“HB大学的陈之谦教授是郭向前的姥爷,很有学问,请他讲两句白?”

陈玉妮也说:“叔,您以一位七旬老人的身份讲讲白?”

陈之谦喝了一口茶,道:“说就说,俺抛砖引玉,说得不对的请大家指正。俺今年七十有三,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所以,一切都看得很开。最近俺又翻看了马克思和列宁的有关论述,特别是列宁的话很有针对性,他说:‘我们还不能实现从小生产到社会主义的直接过渡……所以我们应该利用资本主义作为小生产和社会主义的中间环节,作为提高生产力的手段、途径、方法和方式。’咱们国家当初搞合作化有一定合理性,但因为一刀切,而各地区情况不尽相同,难免出现有的地方不错,有的地方不行的情况。若按照列宁的观点,土改后暂不进行合作化,适当拉长中间发挥个体经济作用的阶段——不要讳言‘资本主义’这个名词——恐怕俺们要赢得更多发展时间。现在河川镇的情况说明,个体经济一朝兴起,方兴未艾,几乎势不可挡。于是,俺又想起毛泽东的话,中国农民‘将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只要你给了他们发展空间,便一往无前,不可阻挡。”

陈玉妮插话道:“叔,您说的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毛泽东早年还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中国太大,人口太多,这个基本国情,决定了中国必须有一个坚强的政党领导,而这个政党只有共产党能够堪当大任。河川镇这样镇长被打断腿的可怕情况,说明加强党的领导的空间还非常大,教训深刻。”

陈之谦继续道:“前不久开展的‘真理标准的讨论’,对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十分必要的。但问题都有两面性,俺们既要敢于质疑权威,又不能无原则地怀疑一切,打倒一切;还必须尊重权威。因为权威就是权威,他高瞻远瞩,具有穿透历史的前瞻性。现在的中国农村改革,就体现了革命导师列宁的权威性和预见性,和俺们党审时度势的应变能力。”

他看着郭向前的伤腿,十分感慨,说:“向前无疑是俺们党诸多最优秀的党员之一。革命导师列宁还曾说过,‘群众是划分为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通常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响、最有经验、被选出担任最重要职务而称为领袖的人们所组成的比较稳定的集团来主持的。’俺举几个例子,第一次鸦片战争,清朝政府军在广东三元里这个地方抗英,三元里的很多民众在观战,英军登陆后民众就主动向他们出售牲畜、蔬菜和粮食,‘洋人在和皇帝打仗,与俺何干?俺还得生活,是白。’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不光带路的是华人,民众也加入了哄抢园内财物的行列,瓶子、罐子、古玩、字画也抱着往外跑;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只有区区一万八千多人,而清军至少几十万人,但十天之内就攻陷了北京——俺在出国访问的时候在国外博物馆看到了照片——俺们国内哈么多民众为八国联军推小车后勤资助,给钱就干,哈有国家、民族观念?联军攻到北京,北京城高池厚,进不来,北京的居民向联军提供消息说:‘广渠门下水道未曾设防。’于是,联军从广渠门下水道鱼贯而入,顺着土坡、斜坡,散兵队形,排着队进入,周围哈么多民众揣着手麻木地站在哈看热闹,洋人在跟皇帝打仗,与俺何干,是白?进攻皇宫,多少民众帮着联军填平壕沟、绑梯子、扶梯子,还有民众坐在墙头上帮着联军瞭望。孙中山感慨说:‘四万万中国人,一盘散沙而已!’数量不能提供力量,单纯的数量没有意义,如果俺们不凝聚的话,只能是一盘散沙。联军在北京杀人,他们指定杀谁,便由中国人捆中国人,中国人砍中国人脑袋。中国近代以来这个最大的问题被各帝国主义所窥破——”

陈之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说:“板垣征四郎,也就是1948年被判处绞刑的7个甲级战犯之一,他怎么评价中国咧?”陈之谦念道,“‘从中国民众的心理上来说,安居乐业是其理想,至于政治和军事,只不过是统治阶级的一种职业。因此,它是一个同近代国家的情况大不相同的国家,归根到底,它不过是在这样一个拥有自治部落的地区上加上了国家这一名称而已。所以,从一般民众的真正的民族发展历史上来说,国家意识无疑是很淡薄的。无论是谁掌握政权,谁掌握军权,负责维持治安,这都无碍大局。’话虽不中听,却一针见血。抗战以来,国民党汪精卫以下20多位中央委员、58位将官投敌,一些部队成建制哗变,八年抗战,协助日军作战的伪军人数高达210万,超过侵华日军数量,使中国成为唯一一个在二战中伪军数量超过侵略军的国家!当时出现这个问题,不是民众出了问题,而是精英层出现问题,都成了大汉奸了,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王克敏,殷汝耕,梁弘志,王揖唐,齐燮元,庞炳勋,全是国民政府的军政精英,庞炳勋还刚刚获得台儿庄会战的胜利,还立了功,转眼间整个部队哗变,发生集团性的精神和人格沉沦,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团团伙伙的精英们的沉沦。俺们家门口的特务队长赵志仁和沙占魁,也不能说没本事,但他们干的是么个营生?缺乏远大理想和正确的追求,必然如此。事实一再证明,中国的民众在长期社会动**中选择了共产党以后,事情就发生了根本变化。没有共产党的核心,群众就是一盘散沙,而没有领袖,政党就会群龙无首。当广大群众缺乏党的领导和没有产生自己的领袖时,他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而当他们有了自己的政党和领袖时,他们就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了。俺们建立新中国的过程就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政党和领袖对于广大群众的命运所起的作用,是怎么评价也不会过高的。河川镇虽小,仅仅四十三个村子,二十万人口,可也需要自己的领头人,郭向前这个领头人合不合格?俺是他姥爷,说了也不算,需要大家品评。他挨打是因为不向黑恶势力妥协,单凭这一点,俺就支持他!”

陈玉妮接过来道:“俺是郭向前的母亲,也是个老师,虽不研究党建问题,在这也说说党组织的作用,也算是给镇党委打场子。在我国古代,‘党’指地方单位,据《周礼》记载,‘五族为党’,并注明100户为族,就是说每500户(家)为党,由于这五百户都具有血缘姻亲关系,遇事常互相帮助配合,因此,党的引申意思是‘党助’。‘党助’本来并不是坏事,但人既然以亲疏血缘划分为党后,除了互相协助以外,还有互相掩饰过错的一面,即所谓‘相助匿非’。不仅如此,对非本党的人群,不但不加以协助,在当其有过错时或与本党发生矛盾时,还群起而攻之,因而有‘党同伐异’之说。这种含义和现代政党的某些特征是相吻合的。临来的时候,俺查了《大英百科全书》,里面说,政党是政治体制内以取得和行使权力为目的而组织的集团。俺也查了《美国百科全书》,里面说,政党是个人或团体为在某种政府制度内,通过控制政府或影响政府政策,以期行使政治权力而建立起来的组织。俺为么讲这个,就是说,河川镇现在正需要加强和维护党的建设。”

现在大家越来越清楚了,陈之谦和陈玉妮的发言,都是在维护以郭向前为首的镇党委的领导。一个镇的当家人挨了打,这种事好说不好听。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矫正视听。这两个人作为郭向前的亲属,说话有所偏袒也是情有可原。郭家堡的村主任郭来福举手,请求发言。郭向前伸出一只手请他讲。他说:“俺不用多说,俺自己的经历就表明了一切,俺最早跟着国民党打小鬼子,后来蒋介石要搞独裁打解放军,俺就带队伍投诚了解放军四野部队,先跟随部队参加‘四平攻坚战’,然后南下参加了著名的‘渡江战役’,然后又回师北上参加了东北剿匪,最后落脚在吉林,现在退休回了郭家堡。俺还要把余生献给俺村的经济发展和公益事业。俺的晚年充实,幸福,有意义,完全得益于党组织和郭向前、沙荆花这些好党员。”

黄大想举手,要求发言,郭向前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讲。他没有讲过去县大队的生活,而是单纯讲起眼下的工作:“原来一提发展经济,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干,要看看左邻右舍,尤其要看看郭家堡干没干。刚才陈之谦老叔说的哈个‘中间阶段’,俺听明白了,这是个迈不过去的坎,不经历这个阶段,到达不了真正的社会主义。贫穷不叫社会主义,是白?过去俺们大队要么没么,现在连电都通了,村路也修了,靠么哎,靠发展经济,具体讲,是发展个体经济,人人干皮革、皮毛业务,俺们大队‘抽头’(收管理费),个体经济挣得越多,俺们抽头越多,公共积累就越多,于是,该办的公共事业就都办成了。过去‘村提留’、‘乡统筹’长期拖欠,现在也全解决咧。”

柴大霞也举手了,说:“俺也发现一个问题,发展个体经济速度超快,因为涉及个人利益,所以他积极性高。如果是集体企业就不行,总有‘等、靠、要’思想,总打算找依靠。过去有个笑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为么哎,就是你靠俺,俺靠他,靠来靠去,谁都不干了。”

沙家店的书记说:“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放手让村民们干,是一种释放,释放出来的,既有诚实劳动的积极性,也有投机取巧的心机,还有坑蒙拐骗的侥幸,甚至有为非作歹的铤而走险。最近派出所通知俺们,说沙家店出了个沙金来,专干欺行霸市拦路打劫的事,虽然事情还没定案,可已经足以引起俺们重视了!”

陈之谦道:“你说的这个‘释放’二字,非常形象,也非常准确,过去一直受到压抑,一旦解除了压抑,便一下子把人性中的正反两面全暴露出来了。人原本就是阴阳两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俺们今天需要研究的,就是怎样抑制和缩小人的魔鬼的一面,发扬和光大人的天使的一面。刚才为么讲了半天党建问题咧,就因为党组织在这个过程中起着决定性作用。法院不可能天天盯着你,而党组织时刻都在你身边。过去毛主席讲,‘红军之所以艰难奋战而不溃散,支部建在连上,是一个重要原因。’否则只怕应付不了爬雪山过草地,打破国民党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是白?”

大家热烈鼓掌。感觉这个年过七旬的老教授所言不差。都是各村的书记,虽文化都不是很高,但多年的学习教育也有了一定的思想基础,所以对陈之谦的发言共鸣颇多。

这时,一直给大家端茶倒水的黄新桃说话了:“俺想起毛泽东的一首诗词《菩萨蛮.黄鹤楼》,里面说,‘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最精彩的是前面两句,‘九派’,水的支流叫派,相传长江在湖北江西一带,分为九个支派;‘一线’指横在眼前的长江。俺理解,九派就是广大党员,一线就是咱的党组织。没有‘九派’和‘一线’,土地就要干涸。所以,‘一线’很重要,‘九派’也离不开。”

大家也热烈鼓掌,感觉这个比喻很新颖也很深刻。陈之谦喝了口水,继续道:“俺再从中国的国情说几句。多年来,俺们中国自豪于自己的传统文明和主体文化,但在屡屡受挫后也看到了自己文化的局限和瓶颈。所以,自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有识之士一直在作文化反思和国民性反思,目的就是寻求突破。清末重臣李鸿章说,近代东西方文明的撞击,带来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出路就是突破自我,立足传统中华文明,借鉴西方工业、科技、市场、法治诸方面的文明,再造新的中华文明。算起来,这样的文明转型已有近两百年,康有为的改良失败了,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失败了,袁世凯的复辟失败了,孙中山的革命也失败了,蒋介石‘新生活运动’也失败了,其中,有两次有意义的现代化变革被中断:一是晚清的现代化变革(从19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因为‘甲午战争’被小鬼子所中断;二是国民党的现代化变革(1927年到1937年)因为‘抗日战争’再次被小鬼子中断。小鬼子可憎啊!毛泽东让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就是想不忘前车之鉴。以后,俺们的党又进行了多次尝试与探索,左冲右突,代价极大。眼下的改革开放,是向着民族复兴与发展,以及文明改良与进步,迈出的至为关键的一步,各种利益关系,面临重新洗牌。如此艰巨的任务,谁能承担?就是俺们的党!”

话虽说得深了点,但在座的人们还是可以听懂的。于是,也报以掌声。最后沙荆花发言了,她说:“坚定党的领导不是空话,不是口号,关键是各级党员干部本身要优秀,要以身作则,‘打铁还得自身硬’,不能你自己为所欲为,却要求别人‘这个’‘哈个’的,是白?”会议由此引申下去,大家说起应该从哈些方面加强党建,如何在目前情况下规范社会秩序。还议论出加强基层组织发展、建设的“几要几不要”的具体内容。

……

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叫魏昌隆,曾经狠狠批评过黄晋升。原是外县调过来的干部。对河川镇的情况了解一些,但不是非常清楚。他闻听河川镇派出所反映沙金来的问题请求立案,他便指示县公安局长办这件事,要求尽快调查清楚,尽快解决,决不允许因为沙金来的存在让河川镇乃至全县的经济工作开了倒车。县公安局长叫沙二彪,与沙金来是没出五服的本家,所以,接到任务后,不动声色,先沉了两天,研究了沙金来“无罪”的“可行性”,进行了“有罪推定”和“无罪推定”,结果是“有罪”。至少把镇长和一个民警打成重伤。这是抹不掉的劣迹。于是,沙二彪给沙金来写了一封匿名信,让他逃跑,说公安局近日会抓你。然后把信寄到沙金来的家里。沙金来在前几年因为私下聚赌,输光了家里的粮食,老婆已经离婚带着孩子远走他乡,所以,他好几天不在家,就看不到这封信。现在各村的情况还是老传统:外地来了信函,邮递员会首先放到大队部,由大队部的人员转给本人。没有直接送到家的。沙家店的大队部秘书拿着信到沙金来家来了好几趟,都没找到。只能让这封信在大队部的桌子上撂着。

忽一日,一个叫沙小林的年轻人来大队部看报纸,看完报纸闲得无聊,拿起这封信反复观看,看了一阵,心中起疑了,就等屋里没人时打开了信,于是吓了一跳。因为沙家店的村民都知道沙金来在干“收费站”,却并不知道他打伤很多人,公安局正准备抓他。于是,沙小林把信揣进兜里就走了。他来到万柳堤,顺着大堤不停地走,走了约摸一个钟头才在一个离村子很近的地方找到沙金来,他们一伙人正在“开展”收费业务。待他们消停下来,沙小林把沙金来拉到一旁,递给了他这封信。沙金来一看,说了一句:“够哥们!”便付给沙小林二百块钱,然后带着一干人远走高飞。去了哈里,一时无人知道。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这种乱收费,常驻河川镇的上千户商家,已经悄悄走了一多半,皮革、皮毛、毛线交易市场已经日渐冷清。没走的业务客户,也时时感到危险,便接二连三给县、市、省公安部门写告状信。省里责成保定府尽快解决,保定府领导就研究了沙二彪为么工作不力,却原来,他是沙金来的本家。于是,保定府的领导立即一纸调令将沙二彪调到了外县,又从外县调来一个叫黄大迎的公安局长。此人是黄召庄人,是黄大想没出五服的本家。也是当年县大队的后人。

黄大迎一上任,立即接到几十封告状信。一封信中说,表面看,干打劫的是沙金来,其实还有其他人在暗中也在打劫,甚至更严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些人的手里,砍刀、枪支、子弹、雷管、炸药等等无所不有。一个村民在信中说,一次他走万柳堤从河川镇往清河县运送羊绒,因拒交“线路保护费”,被一团伙拦住。这些人先是把他从车内拉出打得口鼻流血,用刀割断了他的手筋,然后又把他的车连同价值20多万元的羊绒一同烧掉。另一封信写道,一伙人受雇,用铁棍将一竞争对手的腿打折三节;还将一温州客户的8岁男孩绑架至北京,勒索很多现金。为垄断牛皮革生意,他们用铁棍将一名浙江客人胳膊打断,抢走身上的现金和大批牛皮革货物,还打算用炸药和电雷管对这位皮革经营户实施爆炸。县经贸局一名司机家属来信说,她丈夫前不久连车带人被一犯罪团伙劫持,罪犯向家属索要大笔款项,钱到手后却撕票,将人杀死后焚尸。一位人大代表也写来告状信,说,他因为在县人大会上揭露了罪犯的恶行,一帮人就打断了他儿子的一条腿,还威胁说:“不把嘴闭住,再打断你儿子的另一条腿!”一位民警匿名来信说,他因为参与过处理事件,歹徒用炸药将他家住房炸出一个大洞,另一个民警的窗玻璃则被歹徒用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这位民警反映说,有些企业老板为求安全,养起了“黑道”,有的人出了事,花钱请“黑道”解决。许多村民加筑高墙,养起了藏獒类猛犬……

黄大迎微服私访,来到堂兄黄大想的村子,与堂兄进行了私密谈话。黄大想说,要说严重,目前看柴家营最甚,一些人欺负村书记柴大霞是女人,与这个村的人们较量了多次。柴大霞知道郭向前也挨了打,所以也没找郭向前。黄大迎道:“咋不找公安局?”“找咧,没用!”黄大想道,就因为找公安局没用,所以使黑恶势力愈演愈烈。哈些人不仅打伤多名“私下”到柴家营村里卖原料的生意人,还逐户查抄个人囤积的原料。说不允许“私卖”,只有他们卖才行。一直被柴大霞按捺着的柴三脚一时火起,叫来几个弟兄打跑了哈帮无赖。谁知,他们跑了以后马上叫来上百名黑恶势力成员,叫着号:“铲平柴家营”!“铲平柴家营”!浩浩****向村里进发。柴大霞立即派人向县公安局报警,谁料想,30分钟的路,民警们走了三个多小时还没到。情急之下,柴大霞通过高音喇叭号召全村青壮年拿起铁锹、镐头、铡刀,奔出家门,与狗日的们拼了!于是,她老头(丈夫)柴三脚冲在最前面,一根一丈长铜头紫檀木杀威棒舞成圆团,当即将一个手持铁棍的领头人开了瓢,脑浆子乱飞;另两个拿大刀片的喽喽被打得哭爹喊娘。其余人一下子作鸟兽散。而“晚到”的民警除了向满脸杀气的村民们道歉“不好意思”外,再无下文。

黄大迎一声长叹。他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了。现在回来,却面临这个乱局。他问黄大想,是不是县公安局有不少“内鬼”。黄大想苦笑一声:“这你还用问?都是乡里乡亲的,里勾外连,说不定谁就是谁的亲戚。”“俺得依靠谁咧,总不能光杆儿一个人干白?”

“俺建议你去找郭向前商量去。他肯定有想法。”

黄大迎来到了郭家堡。与沙荆花和郭向前做了深谈。最后商定,郭家堡的保安队出十名最精壮的跳哒过拳脚,会使用软兵器(链锤、链镖一类)的小伙子协助黄大迎工作。黄大迎在对这十名队员做思想动员的时候,一个小伙子说,河川镇的西街,有一家新开一年的饭馆,里面经常传出哭叫声。“黑店白?”“有可能。”“先拔这个钉子!”

这家饭馆,就是郭家堡懒得出奇“大名鼎鼎”的郭大贵开的。

郭大贵怎么会开了饭馆,并且成为“藏污纳垢”的黑店,总是有原因的。

郭家堡和周围村庄的集体经济、个体经济风起云涌地迅猛发展,让郭大贵看得十分眼儿热,遂找到村里的寡妇郭五姑商量。哈个郭五姑比郭大贵大两岁,三十有五,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丈夫跟着一个温州的女人做生意,一走了之,几年下来,再无音讯,是死是活不得而知。郭五姑便和郭大贵“靠”在一起。郭大贵懒得出奇,咋会得到郭五姑的青睐?哈是一次郭五姑在村里的水坑涮苘麻——就是当年黄晋升为了整治郭山河挖的坑——她把苘麻沤在坑里的时候,害怕被偷,就找了个“闲人”看管,这个闲人就是郭大贵。哈天她扛着老大一捆苘麻走到水坑边的时候,恰好百年不遇的懒人郭大贵出来遛弯儿晒太阳,她计上心来道:“大贵兄弟,你若帮俺看住这些苘麻,俺每天管你一顿酒喝。”

“闹他个妈!”郭大贵乐得当即就叫:“五姑,这事儿就交给俺了,这酒俺喝定了!”

郭五姑是他出了五服的本家姑姑,大一辈,他便立即嘴甜了起来。郭五姑将哈捆苘麻扔进水坑,用一根绳子揽住,拴在水坑边的一棵树上。她是打算沤“熟”了以后搓麻绳用,苘麻是必须事先沤上一段时间,“熟”了以后才能搓麻绳,才能经久使用的。谁知,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水坑的水涨上来不少,坑边的倾斜的土地也很湿滑,她刚拴好绳子,才离开两步,一个仰八叉就出溜进水里,而她又不会水,便劈腾扑腾起来,眼看就要没顶,嘴里大叫:“大贵救俺!”

郭大贵是会水的,便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也许是懒得脱,顺着坑沿出溜进水里,游了几步,抓住了郭五姑的胳膊,将她拉上岸来。此时正是秋后,天气冷得让人哆嗦。郭大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水淋淋的郭五姑背起来就往家跑。一口气跑到郭五姑家,将她放在堂屋的椅子上,回过身来,就蹲在灶台旁烧起火来,拉着风箱快速烧了一大锅热水,让郭五姑擦澡。他则躲在院子里,脱下衣服拧干,搭在院子里枣树枝上晾晒。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破裤衩。于是,冻得一个劲打喷嚏。可能是打喷嚏的声音太大,被郭五姑听到,遂开门一把将他拽进屋去。

郭五姑没怎么洗,却把个八百年不洗澡的郭大贵洗出一木盆泥粥,变得清清爽爽的像个“人儿”了。郭五姑也一不做二不休,拿出过去丈夫的剃头刀子,给他剃成“盖儿头”——乡下最常见的简易发型,刮光了胡子。还拿出丈夫过去使用的牙刷,沏了盐水,让他刷了牙。一切收拾妥当,两个人便痛痛快快各取所需。自此,两个人再也没有分开。这样的异性“搭伙”,犹如吸毒,一经开始,便不会完结。而有了女人管束,郭大贵再也不敢懒了。

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两个人在同居,沙荆花便委托黄新桃来督促他们到镇上去扯结婚证。若在以往,这种情况是要挨批斗的,现在人们都见怪不怪,十分宽容了。郭五姑见村里副书记来动员结婚了,就说,俺们俩瘸驴对破磨,将就材料,扯么结婚证哎,说不定哈天俺哈口子就回来咧。黄新桃道:“你丈夫失踪好几年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你们两口子分居两年就是事实离婚,你有资格重新申请结婚。既然如此,干么做偷鸡摸狗的事?光明正大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咋不好?”郭五姑一想,也是,能来明的,干么非来暗的?虽然她大大咧咧并不在乎别人“戳脊梁骨”,可终究是光明正大更好不是?遂到镇上扯了结婚证。

村里几个企业的成功兴办,对所有人都是示范。沙红枣在村里建起制药厂,哈个难度太大,一般人干不了;周滏阳的个体经济也干得风生水起,这个可以参考。郭大贵两口子来到镇上,找到工商所的黄天厚,问:“所长,你能帮俺们选个项目昂?”郭五姑赶紧将一条“玉兰烟”递给黄天厚。

“你们有么特长哎?”黄天厚边说边把办公桌侧门打开,将烟擩进去。

“老农民一个,除了种地,有么特长哎?”郭大贵道。

“做饭会白?”

“这个俺会!”郭五姑十分兴奋。

“开饭馆。咱镇上西边正有个仓库往外出租,你们去看看白。”

于是,一个叫做“五贵餐厅”稀奇古怪名字的饭馆就这么开业了。你“五贵”,想必是菜贵、饭贵、酒贵、烟贵,乃至还有桌椅板凳贵,既然贵,谁还来?偏偏生意非常好。可能人们都想看看,你贵得是否有道理。待人们来了以后,方知价格根本不贵。郭大贵跑堂,郭五姑掌勺。妇唱夫随,得心应手。镇上人们口胃都不是多么刁,这个饭馆便“风生水起”挤上经济发展的快车道。正干得顺风顺水之时,一个东北过来的中年人来到这个饭馆。这个人文质彬彬,像个机关干部,也像个中学老师,反正不是乡下人的气质。他说,要承包这个饭馆。

郭大贵问:“你打算一年给俺们多少钱?”

对方伸出一个巴掌。

郭五姑道:“五万?”

对方摇了摇头。

郭大贵道:“么意思哎?”

对方晃着自己的巴掌开口了:“这是啥?这是巴掌,我大脖溜打你个瘪犊子!”

郭五姑惊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么?”

对方横眉立目,刚才的文质彬彬已经**然无存:“就干你,行吗?”

郭大贵立即回身,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对方见此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猛地一声唿哨,尖锐,刺耳。门外呼啦涌进一帮人来。这个东北人道:“咱好说好商量,否则,杀了你们剁成肉酱包包子吃。知道《水浒》里有个专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吗?”

郭大贵原本只是懒汉,并不是杀伐决断之人,此刻腿底下就开始哆嗦,菜刀也放了回去。郭五姑却不杭虎,说:“甭管你们有多少人,咱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这种人好日子长不了!识路子的话赶紧滚蛋,俺们‘五贵餐厅’不是你们作妖的地方!”

这个东北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轻轻一挥手,身后一个人便突然伸出了刀子,一下子攮进郭五姑的肚子。东北人对身后的同伙道:“先别拔刀子,我且问问她——(对着郭五姑)我们的好日子长不长,你说句痛快话,就带你治病去,不然就耗死你!”

他说的“耗死”绝不是空话,不让你出门,血流尽了,就必然会死。郭大贵嘴唇哆嗦,声音颤抖,道:“长!长!你们会在河川镇站稳脚跟,发大财,发横财,富得流油!”

东北人道:“妈了个巴子的,这还像句人话。(对郭大贵)你扶着刀子别掉出来,带她去医院。我的人开车送你们。”然后从腋下的皮包里掏出一沓钱来,看上去有好几万,递给郭大贵:“拿去,治病用。”此时,郭五姑已经没有了锐气,疼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失魂落魄,两手不知疼地抓在刀刃上,鲜血顺着刀身往下流。郭大贵不敢停留,接过钱来,扶着郭五姑就往门外走。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双排座小货车。便有东北人的同伙开了车门,扶着郭五姑上了车。谁知,小货车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开上万柳堤,又走了一个时辰,将他们扔在五曲河边上,“同伙”说:“记住,以后永远不要回河川镇!需要钱的话,给‘老大’来电话。电话号码就是你们店里这个。”遂开车尥了。

郭大贵扶着浑身颤抖的郭五姑,眼看着鲜血还在流,下半身全被鲜血染红了。怎么办?他放下郭五姑,回到万柳堤上,打算拦截过路的车辆,以求把郭五姑送到医院。为此,他从哈一沓钱里,数出几张,看看太新,又换成旧的——仿佛新的更值钱——手持几张钞票对着过往的车辆挥舞。多数车辆见此,使劲摁着喇叭“闯”过去。司机看到舞动钞票,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急事,于是不愿意惹这种麻烦,遂急于逃走。还不错,终归有心软的人。一个外地跑运输的大货车司机停了车。郭大贵立即凑上前去,说明意图,把身后的郭五姑扶上卡车,将钱交给司机,向县医院奔去。

因为抢救及时,而且,没把刀子拔出来,郭五姑没死。经过三个小时手术,郭五姑被推出手术室,肚子和两手都缠满纱布,进了住院部。此时,住院部主任拿着银灰色铝合金病历夹问郭大贵:“谁给她扎的?”这是非常“专业”的问题,带有“破案”性质。回答不得体,立即就得向公安局报案。就眼下的情况看,报了案,就说不定又惹出么个新情况来。现如今人际关系复杂是人人皆知的事。郭大贵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躺在担架车上的郭五姑有气无力地说了话:“是俺们自己为防身磨了把刀子,正想试试快不快,郭大贵撞了俺一下,就自己扎了自己。”这样的谎话显然是杜撰的,而院方也正企望没有幺蛾子,这才好,千万不要把院方变成破案场所,他们才不愿意惹麻烦咧,于是,尽管漏洞百出,住院部主任也仍旧一个劲说:“好,好,好,没大事就好,以后多注意。”遂逃也似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