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二十六章 黑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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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河川镇的全体干部,加上四十三村的村书记,有近百人,在镇机关大院召开欢迎郭向前上任的大会,主持大会的解麦收刚刚说完开场白,郭家堡的村民,非常出名的懒汉郭大贵,手持一副花圈走进大院,来到郭向前面前,恭恭敬敬将花圈献给他,请他给钱。郭向前明白,这是“货到付款”。便问多少钱,郭大贵伸出一个巴掌。郭向前便从口袋掏出五块钱,递给了他。郭大贵将花圈交给郭向前以后,转身就走,临出大院门的时候,喊了一句:“祝你早死早托生!”

人群中发出了“轰”的一声,人人似乎都在疑问,你郭向前上任伊始就得罪人咧?大家全都看着他。郭向前从口袋掏出几张票子,凑够了五块钱,递给郭大贵,挥手请他走人。然后手执花圈,仰头扫视了一下大院的头顶环境。河川镇的镇政府机关大院,前院后院都有几棵大槐树,此时还没有发芽。他咳了一声,道:“同志们,今天是俺上任第一天,有人来送警告,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父母亲生育了俺们,党组织和上级领导指引俺们成长,‘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本不足惧,关键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是白!俺还没开始做事,是对是错你还不知道,为么盼着俺死?应该死的,是一切不合理的东西!”话音未落,掌声四起。这就如同比武,你一拳打来,他怎么拆解,这里面有功夫,有艺术。看这种“拆解”,只要精彩,便十分开眼。

郭向前继续道:“毛主席在1958年7月1日哈天,得知了江西省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病后,‘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欣然作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叫《送瘟神》,俺在这就背诵这首诗,算是对村民郭大贵的回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毛主席给了俺们一个思路,哈就是‘纸船明烛照天烧’。俺在这就把这个花圈烧了,让它把河川镇以往的晦气全部带走,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一切重新开始,大家有意见昂?”

“没有!”谁能在这个场合说“有意见”?难道你愿意看着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乱?即使站在人群里的黄天厚,也大气不敢出一口。今天的欢迎会,怎么会开成这样,只有他最清楚。只见郭向前从口袋掏出火柴,担心风大点不着,就捏出一撮火柴棍,“唰”一下子就划着了,于是,就点燃了花圈。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花圈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红色的火苗与黑色的烟尘翻卷着腾空而起。花圈是竹竿煨的,一朵朵花都是纸质的,烧起来以后冒黑烟。哈确实是一股让人不待见的烟尘,打着旋,迅疾升起,又迅疾飘散,继而,整个花圈成为一堆不大的灰烬和几节不长的竹竿头。郭向前道:“今天的欢迎会到此为止,俺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今天的会议主题已经完成,哈些话,很快会出现在镇政府今后发出的各种红头文件中,散会!谢谢麦收书记,谢谢各村书记和各办公室干部!”

在热烈掌声中,欢迎会结束。但人们都不走。还在院子里挤挤插插地站着。连解麦收也不走。他对郭向前说:“意犹未尽,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你怎么着也得再说几句白?”郭向前道:“俺在这站着,感觉不太自在,就突然有了个想法,以后能不能尽量少来点领导讲话,多开些研讨会,对一些拿不准的问题让大家放开了讲,人人都给发言的机会。镇政府的决策要尽量来自基层实际,这样才有针对性,不能搞成坐在办公室的几个人捏咕。是白?”

“是咧,咱们以前一直这么做,最近有些疏忽,做事就难免带有个人感情色彩。你在河川镇试着来白,成效好的话,俺在全县推广。”

见郭向前确实没有再讲的想法,解麦收就率先走了。随后,各村的书记也都走了。柴大霞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过郭向前身边的时候,一边握手一边说:“记着咱俩的约定啊,咱俩可跟他们不一样。”便做个鬼脸扭扭地走了。郭向前没有说话,脸上又发起烧来。他想起了沙红枣的警告。

选择了良辰吉日“国庆节”,郭家堡的毛纺厂和制药厂双双开工。两个厂子都从柴家营买来很多炮仗,叮当五六地放了个痛快。沙红枣找银行借款,除了盖厂房,引进设备,还买了两辆双排座的货车,之所以要买双排座,是因为来来往往都需要跟着装卸工。有的企业拿装卸工不当回事,就让装卸工站在车厢里,开起来后任凭风沙吹打。沙红枣不这么干。她认为哈太不人性化。对装卸工太不尊重。装卸工虽然干的是粗活,可他们也是人,也是俺们的兄弟姐妹,是白?装卸工里确实也有女子。一方面她本人愿意干,另方面,沙红枣也考虑到一个规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而毛纺厂哈边,兵强马壮,人才济济,早已干得风生水起,气势如虹。

两个厂子的开业典礼完成后,沙荆花、郭向前、黄新桃等一干人前往郭来福的小院,为郭二惠和呼斯满举办婚礼,兑现早先的承诺。冀中地区讲究婚礼在上午举行,中午饭会是一顿丰盛的聚餐。新郎新娘都新袄新裤,胸前系着大红绸子花束,满脸醉意,喜气洋洋。

这一年,党中央平反了一系列冤假错案,很多受到迫害、触及的老干部老同志得到平反昭雪。郭老铁的“烈士”称号也终于被批下来了。他的骨灰,从郭家堡的祖坟迁到了河川镇烈士陵园,而郭家堡的祖坟里,留下了当年郭老铁的衣帽,成为衣冠冢。

郭向前到镇上去了,郭家堡谁来当书记?谁来当主任?经过广泛选举,五十六岁的沙荆花当选为书记,六十二岁的郭来福当选为主任,考虑到两个人年龄都稍大,没让他们兼任,而是分别担任。黄新桃当选为副书记兼副主任,辅佐沙荆花和郭来福的工作,看得出来,郭家堡这是在大力培养黄新桃了。

年底,国务院批转全国供销总社《关于省、市、自治区供销社主任会议的报告》。内容包括,对三类农副产品也就是小宗农副土特产品,根据供求情况,实行议购议销。文件特别指出,开展三类农副产品议购议销,是国家对农副产品收购的一项重要政策,也是把市场搞活的一种经济手段。要在国家计划的指导下,运用价值规律的调节作用,搞好小宗农副产品的经营工作。这对郭三秀的毛纺厂和黄大想的皮革加工,自然都是好事。按照郭向前的早先承诺,现在郭三秀的毛纺厂赚了钱,都先借给黄大想一部分,支持黄召庄尽快把皮革产业干起来。因为这两家都属于农副产品加工,都是免税的。经过源源不断的“输血”,黄召庄还真是发展得不错。而沙红枣的制药厂就没这么幸运了,她是必须缴税的。但因为她的产品产量高销路广,缴税后仍然利润不低。

此时,中央领导在会见日本首相时说出了国家的努力目标: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是要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使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使中国在国际事务中能够恢复符合自己情况的地位,并对人类作出比较多的贡献。而且,我们要实现的四个现代化,是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不是像西方哈样的高度发达的现代化,是“小康之家”,即到本世纪末,达到第三世界中比较富裕一点的国家的水平,实现国民生产总值人均1000美元。郭向前在读这份报纸的时候,就掂量河川镇的四十三村,距离这个目标还有多远?

其间,郭向前到县委党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回到镇里以后,发现锁眼儿被塞进一撮火柴,打不开门了。他呵呵一笑,一脚将门踹开,并立即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会,专门讲了这个问题,说,你对俺有意见,可以把问题摆在桌面上,为么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你这一招倒是提醒俺要深入群众,不能当一个天天坐办公室的镇长。现在俺宣布:日常工作由副书记和副镇长做主,主要工作由俺负责。俺定期检查两位副职的工作。俺把丑话说在前面,俺的检查不是走过场,只要让俺感觉你不称职,俺就建议县委撤了你。俺的主要精力会放到基层去。

郭向前说到做到,从此以后,办公室没有了他的书包和喝水杯,电话机也撤了。门天天敞着。他让后勤的人做了个木牌,写上“吸烟室”钉在门框上。屋里桌子上摆了两个大吃饭碗代替烟碟。看文件就到党办室。签发文件也在党办室。谁想见他,都要和党办室预约。有人讽刺说,郭向前是飞行书记。还有人说,郭家堡的企业一个比一个赚钱,他的心还在郭家堡。随便你们怎么说,俺就是不想在办公室坵着,省得个别人干偷鸡摸狗的事让俺连门都进不去。郭向前是擅长“第二反应”和“见招拆招”的,这一点河川镇的同仁们已经开始领教,而郭家与黄家的过节,也渐渐浮出水面。

这天晚上郭向前回家吃饭的时候,黄召庄的一个村委会秘书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说俺村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白。“黄大想出事了?”这是郭向前的第一反应。“不是,是会计!”郭向前撂下饭碗,拎起马灯,出门推起自行车,就蹿出了院子,朝着黄召庄飞驰而去。黄召庄的村口有个大水坑,坑边有个巨型无头石鳖,从旁边经过时,郭向前扫了一眼,感觉黄召庄应该对村容村貌设计一下,这个水坑和石鳖有些碍眼。

会计室的保险柜打开着,里面不多的钱也不翼而飞。而会计失踪了。两天了,不见人影。黄大想不知道他去了哈里,家里更不知道,只以为黄大想安排他出门了,可是,要出门总得跟家里说一声白,现在家里还在埋怨黄大想。

黄大想明白财务工作“日清月结”的规矩,每日大宗的现金收入,都及时存进镇上储蓄所,保险柜里只有不超过二百块钱的现金。虽说在当时二百块钱也不算少,可毕竟不值得为了二百块钱铤而走险,偷完跑掉,是白?所有的人几乎都这么分析。派出所民警来了,也是这么说。所以,最后确定,不是会计拿着钱跑了,而是出事了。于是,民警带着全村人,人人都拎着马灯,四处寻找会计,喊叫他的名字。

最后,两个年轻人在村子里的水坑里,看到了会计的尸体,他们吓得够呛,急忙叫来民警和家属,帮着把尸体拽上来了。民警把坑边的脚印哈块泥,起走了。经确定,这是他杀。于是,进行案情分析。眼下黄召庄的工作蒸蒸日上,村民们的收入日渐增多,有人可能会以为会计室的保险柜里藏着很多钱,于是,杀死会计,盗用保险柜钥匙开了锁,偷走了现金。遗憾的是现金并不多,为此杀一个人,而导致自己最终被判刑,实在不值。不值,是因为作案者对会计室的工作并不了解。于是,民警排除了会计身边工作的人,也排除了黄大想身边工作的人。最后瞄准了一个村子里最没技术,家家都搞皮革加工而唯独他没搞的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叫黄先进,但只是名字“先进”,现实生活中十分懒惰。在生产队的时候,劳动不积极,经常偷懒,每天的工分从来没挣过整十分。待土地分到个人手里以后,他的地差不多荒了一半。旁边的人看了心疼,就帮他干了,把地锄了,把种播了,把水浇了。到了秋收以后,他却没给过人家半斤粮。于是,下次人家也不帮着干了。而村民们都在学习同时干起了皮革加工,唯独他懒,不愿意学习,不愿意动手。但见人们增加了收入又眼儿热。好几次对做皮革赚了钱的村人说:“你有钱了,得请俺一顿白?”于是遭到嘲笑:“你也干白,赚了钱想吃么吃么,还用得着求人昂?”

会计的家属也提供情况说,有一次黄先进找会计借钱,说你们现在都赚钱了,先借俺两千花花白?会计问,你干么借这么多钱哎?他说,俺得搞对象,带着对象去旅游哎!会计说,要想有钱花,不得自己劳动去挣昂?他就不高兴了,说,你咋净说俺不爱听的话?

民警下了决心,对黄先进家进行搜查,便搜出了哈双鞋。拿鞋底与泥模比对,一模一样。便当即拘留了他,在拘留中调查审问。这个民警四十来岁,很有经验。在审讯过程中先把推测给黄先进讲了一遍,然后说:“俺说得八九不离十白?你的一举一动原本都是有人监视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黄先进还想挺着,拒不承认:“俺一个普通农民,有么可监视的,你诈俺白?”“你多次打听会计室的工作,就是想偷窃,村委会早就注意你咧!你作案哈天,正好一个村干部看见你从会计室出来。”虽然这仍然只是诈他,他却终于晕倒在地。做贼心虚是必然的。屎尿拉了一裤裆。等待他的,将是一声枪响。

这样的恶性案件,在河川镇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了。……

郭三秀每天要到市场转一圈,她蓦地发现一个现象:入冬以来,市场所有的摊位都卖的是深色毛线——蓝色或黑色。为么这么单一,俺也得随大流白?凭么哎?她问了好几个摊位的售货员,他们都说“这是按照国营毛纺厂的惯例”,而国营毛纺厂都是计划经济,冬季只生产深色毛线,没有反季的安排,因为反季的安排“不科学,不合理”。而又因为国营单位效益不好,浅色的毛线都压在仓库了,等待换季。很多中间商手里的浅色毛线也都囤积着,等待换季。而这时若买他的浅色毛线,则往往半价,因为他们急着回款。眼下郭呼毛纺厂也在生产深色毛线,虽然也卖得不错,但郭三秀看到自己的厂子是与他们处于争抢市场状态,便心生疑窦:俺不能独辟蹊径昂?回到厂子以后,就跟呼斯满通了长途电话。呼斯满说:“一个小时以前,我看到东南方蓝蓝的天空突然冷不丁生出一朵白云,周围一片空旷,这朵白云来自哪里?但它越灿越大,成为一大片。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放手干吧!”

聪明的郭三秀一拍脑门,带着厂子里的经营科骨干开始走访各摊位了。他们挨家问:“你们手里有红毛线昂?”因为这一带穿红毛线的毛衣的人很多,对其他浅色毛衣很少问津。眼下的深冬正是深色毛线、毛衣旺销的时节,对手里压着的浅色(红色)毛线,都恨不得早些处理出去,能够半价就保了本儿,还略有赚头儿,何乐而不为?于是,郭三秀以一半的价格无休止地收购红毛线。厂子里所有能盛毛线的地方都码满了成包成包的红毛线,乃至将所有但凡能淘换来的红毛线全买来了。这样的扫货如同风向标,导致一个风潮蓦地平地而起:红毛线看涨!接下来红毛衣也会看涨,是白?这是市场上所有人的推断。于是,不计其数的人们转向红毛线的收购,企图赶上“这班车”。专门收购红毛线的经营者奔走相告:“手里有红毛线可优先给俺啊!”而把原料囤得足足的郭三秀让厂子里所有的机器全部生产红毛衣,然后陆续投入市场造势,“催促”这个销售和购买观念尽快形成。此时等待收购红毛线的人急得如同火烧眉毛,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托人烦窍千方百计淘换红毛线。河川镇上所有的小旅馆都已住满了等货的人,他们声言:“贵也买!”显然他们在押宝。郭三秀见时机成熟,便一声号令,把手里的红毛线加价一倍推向市场。于是,倏忽间出现了疯抢现象。她把销售地点选在冬季空阔的棉花地,此时刚刚下过一场雪,白皑皑的棉花地里买货的人排成逶迤的长龙,郭三秀派人一卡车一卡车地往这儿拉红毛线,便一卡车一卡车地迅即卖掉。财务部的几个会计用麻袋收钱,对一沓沓的钞票只来得及数一遍,来不及复验。很快就装满了若干个麻袋。天完全黑下来,才停止销售。当夜,郭三秀和财务部的同仁对这些麻袋的钱做了大概其的估算,有一百多万(只多不少)。当时郭向前也在场,他说:“相当于一千个解麦收(县委书记)一年的工资!”郭三秀和财务部的同仁们让食堂连夜炒了几个菜,拿出红薯干白酒,喝个痛快。她们欲留郭向前一起,郭向前摆摆手走了。因为他此时想起一个医生的嘱咐:不能“暴饮暴食”。是耶非耶?

郭呼毛纺厂的红毛线连续卖了好几天,完全告罄以后,方才彻底停止。此时,郭三秀开始转向了灰毛线、灰毛衣的经营和生产。很快,一个新的风潮再次掀起。红毛线又滞销了。柴家营一个私下借高利贷经营红毛线的商户上吊自杀……沙家店一个倾全家之力倒腾红毛线的商户疯了,在市场上举着一根棍子逮谁打谁,伤及十几个人,一个重伤者被打成重度脑震**,成了植物人……郭向前急忙在全镇做了统计,“毛线风波”造成倾家**产的五十余户,为此两口子闹家务,打到法院闹离婚的一百余户……

郭瓢子找到了郭三秀,说:“三啊,你闯了祸咧,快打住白!你爹当村书记哈么多年也没这么大胆过,现在可好,千人啐,万人骂!”

郭三秀耸耸眉毛:“您听谁说的,‘千人’、‘万人’的,甭吓唬俺,向前哥支持俺咧。”

郭向前支持?郭瓢子更上火了,立即找郭向前去了。见了面就打躬作揖——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举动咧:“向前大侄子,求求你,快让三秀打住,别再瞎折腾了!”

郭向前冷静地看着郭瓢子,首先递给他一根烟,给他点上。这几天,郭向前已经收到了县政府转来的好几个村的村民们的实名来信,信中质问:你们郭家堡村带的是么头哎?你们还有良心昂?为么专门坑害俺们实心眼儿的老农民?他自己也点上烟,竭力沉住气,道:“老书记,三秀他们属于‘企业行为’,无可指摘。但善后问题,还是应该考虑一下。俺现在就正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咧。”

郭瓢子道:“俺说不过你,你们年轻人现在神通广大。但俺代表村里的老一垡村民把话撂这儿:说一千道一万,发展经济不能干坑人害人的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完,不等郭向前回答,气哼哼背着手走了。

郭向前一声长叹。回到镇政府,拿着一沓群众来信,脑子里又想起“暴饮暴食”这个词儿。农民们文化不是很高,在不了解市场经济风险的情况下参与进来,只抱着赚大钱的想法,没有对失败的防备、对策和预案,更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所以,失利后承受不了。他心事重重地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参加的镇务会,请大家发表意见。这些人虽全是机关干部,但很多村子都有他们的亲戚朋友,耳朵里早已塞满了对郭呼毛纺厂的骂声。只是在郭向前面前不好转达。大家都沉默着。谁都不说话。最后郭向前只得做个表态式的了结:“请郭呼毛纺厂收拾残局,给予适当补偿,仅此一回,下不为例。为么咧?因为这就是一堂市场经济的生动课程。郭三秀要自掏腰包花钱培训竞争对手。因为所有参与市场经济的人彼此全是对手。”

说起来有点滑天下之大稽。但郭向前不能不这么做。他始终在想,俺们的所作所为代表谁?代表政府代表党。俺们的工作目的是为民众谋幸福,而不是相反。当村民们不具备市场竞争的眼光和能力的时候,眼看着他们因失算而陷入贫困,却不帮助,哈不是俺们的宗旨(后来城市里出现下岗风潮的时候,有人唱起“从头再来”的歌声,郭向前就感觉这很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你为么没想到帮他们一把?“从头再来”以么为资本?)!

郭向前来到郭呼毛纺厂开会讲自己对这件事的意见的时候,从来没反对过他的郭三秀突然站起身来,摔了筢子:“向前哥,你可曾听说过‘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几个词儿?可曾听说过么叫‘愿赌服输’?厂长这活儿俺没法干了,俺辞职。你看谁合适让谁干白。”把正在记录的笔记本甩在桌子上就走了。

大家全都大眼瞪小眼看着郭向前。他不得不宣布散会。主要负责人不在,这会还怎么开?郭向前来到郭瓢子家,一问,说三秀没回来。他又回自己家问沙荆花——这些日子以来,郭三秀一直和沙荆花住在一屋——沙荆花也说没见郭三秀。她会到哈去咧?郭向前猜不透。他很着急,但没办法。郭呼毛纺厂不能任由人们这么骂下去。他差遣黄新桃去寻找,自己则不知不觉来到万柳堤。这里清静,每当需要深度思考的时候,他都要到这里来。

雪后的万柳堤,完全被白雪覆盖,白茫茫一望无际,蜿蜒曲折如同一条白龙,无尽无休地伸向远方。多云的天气,时而有太阳,时而没有;有太阳的时候,白雪的反光便炫人眼目。人在想不开的时候,到万柳堤走一走,确实非常值得。“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愿赌服输”,多么尖锐的词汇,硬生生地闯入他的耳膜和心扉。此前他还真没有留意过这方面的“规则”,是不是自己太“雏儿”了?这肯定是鬼灵精的郭三秀从小项哈里趸来的理论。好不厉害。问题是,这么做算有功之臣,还是罪魁祸首?是造福还是造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正走着,前面堤侧的一棵树后面猛地闪出了郭三秀。郭三秀见他走了过来,撒腿就跑。“三秀!三秀!”他喊了两声没有回应,郭三秀只是一个劲地跑。他没有追赶。而没完没了的喊叫,又不是他的性格。没滋没味地走了一会儿,带着尚未明了的疑问,独自返回家去。

(下)

郭向前思考了一个下午,没有结果。晚上吃饭的时候,沙荆花问他话,他也以最简练的语言回答,力求少说每一个多余的字。娘俩正在郁闷的当口,黄新桃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郭向前让她寻找郭三秀,她就判断三秀去了镇上,应该是找有长途电话的地方,与呼斯满通电话去了,这样的事她肯定要与呼斯满协商。果然,黄新桃推门进了邮电所的时候,郭三秀正拿着话筒滔滔不绝向呼斯满倾诉。黄新桃也不声张,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等待她把事情商量完毕,撂下了电话,付了钱。她问:“三秀姐,你和呼斯满商量的结果如何?”

郭三秀眼泪汪汪地看着黄新桃,嘴唇颤抖着,说:“呼斯满,让俺服从郭向前的,安排。他说俺们,都不如,郭向前看问题,看得透。可是,哈么多人,得掏多少钱啊,俺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耗费心血一分钱,一分钱挣来的,是白!”郭三秀抽抽搭搭地说完了话。黄新桃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劝慰说:“三秀姐,不管别人对你怎么看,在俺眼里,你就是英雄。哈些跟风跟得倒了霉的,赖谁呀,还不是因为自己的贪欲造成的?俺咋没赔钱?因为俺不参与炒毛线,俺对一夜暴富从不指望。”

处理的结果是郭呼毛纺厂办了三期培训班,凡是炒毛线赔了钱的,自愿报名参加,中午管一顿饭,结业时发一张结业证,给五百块钱。培训班一周一期。地点就是毛纺厂大礼堂。授课人为特邀HB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小项前来讲课。对死亡和受伤的家属,另行补贴,但不以毛纺厂的名义,而是镇政府领导入户看望,下发。补贴数目酌情而定。不会很多,但也拿得出手。郭向前安排全镇各村的大喇叭播放小项的讲课录音,于是,“市场有风险,参与需谨慎”的说辞,很快就传遍家家户户。

但毛线风波过后,还有人在继续炒毛线,看起来这些人“免疫力”增强了,估计已经有了应对的路数。郭三秀却对郭向前说:“以后再发生么子事,俺们毛纺厂可不掏钱了!”还说,“炒毛线或炒毛衣,总之是炒作商品,带着赌博押宝的色彩,很刺激,所以,一旦人们提高了对风险的适应力,就会乐此不疲。”事实也真是如此,河川镇的商业风起云涌,今天炒上衣,明天炒裤子;今天炒手套,明天炒皮鞋……不一而足。呈现了红红火火五光十色的景象。于是,镇政府为郭三秀单独颁发了“优秀企业家”的荣誉称号。

这时,镇上的供销社开始正儿八经收购皮革。半成品的皮革来多少收多少。一个小学生上学,路过皮革摊,花一块钱买一小张,到供销社交了就得到一块五,于是,他的早点钱就有了。孩子们的早点都是这么解决的。销售上的这种方便,极大地刺激了黄召庄的皮革加工。加上郭家堡源源不断借钱给他们,使他们的资金链得以延续,加工生产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随后,连带起皮毛加工业务。皮毛加工是更深一层、更细一层的加工,是要出“带毛”的成品的,譬如裘皮大衣之类。这种高档次,高价格的产品,虽然不如一般皮革制品卖得多,卖得快,可也不是很难卖。甚至有人专门收购,然后卖到外蒙、苏联和东欧去。呼斯满每次来河川镇,都一定会采购满满一车裘皮大衣回去。

柴家营见此也加入进来;沙家店也加入进来;很多村子,河川镇的四十三村几乎都加入进来了。皮革、皮毛加工业务,一下子异军突起。已经超越了郭家堡的毛纺厂、制药厂。这时,方圆左近乃至外省的大量业务人员来到河川镇,不光能留宿的小旅馆,连饭店、学校及家庭住户,都开始招揽外地业务人员留宿,只为方便他们收购皮革、皮毛和毛线的业务。与之相关的服务业也应运而生,卖早点的,洗衣房,小饭馆,理发店,澡堂子,克朗棋室……生意火爆得很。在河川镇边缘自然形成的市场,每日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客户大包小包背着,扛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本镇的大量剩余劳动力得到安置,“农业不足副业补”,情况最差的吃不饱饭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情况最好的则迅速富了起来。河川镇迎来了第一个副业发展的春天。若论所有制形式,有一部分是集体所有制,譬如郭三秀的郭呼毛纺厂,而更多的厂子和作坊,尤其哈些做皮革、皮毛的基本都是个体。都是以家庭小院为作坊,一家人便是一个小团队。还没有敢雇人的。过去“地主老财”才雇人做事,是白?眼下没有起头的,便没有人跟随。渐渐地,有一千余户的外地业务人员常驻河川镇了。这可是不小的群体,镇上走对面的净是脸儿生、南腔北调的外地人。于是,有人开始打这些客户的主意了。

两个东北的中年客户晚上在街上遛弯,此时已经八点左右,河川镇大街两旁的路灯下依然摆满各种货摊,卖吃食的,卖小商品的,卖字画的,当然,周滏阳的桌椅板凳也出现在这里。两个人正慢慢走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走近他们,撞了其中一个人一膀,然后以一口港台腔嗲声嗲气道:“哦,大哥,好帅吔!”这个时候,南方正在流行港台电视剧,这种腔调在南方也十分流行,而北方还很少出现,所以,两个东北客户感觉十分新鲜,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被撞的哈个人还说:“对不起哦。”就要走。谁知哈个女子伸出手给这个男人端了一个“斗”,小声说:“玩玩呗,不贵。”

两个男人终于明白了,一个吓跑了,另一个留了下来,跟随女子来到一个极其简陋的存货的席棚子里,因为没有灯,非常黑,只有苇席格子筛进的暗光。几分钟过后,付了钱,两个人相约下次见面时间,便走出席棚子。没想到,外面郭向前和一个民警正等着他们。郭向前和民警是巡视夜市的时候,走到附近,看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进了席棚子,赶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完成了交易。女子很老到,一见民警就突然蹲在地上,嗲声嗲气叫喊:“老公,我肚子疼,你得背着我!”哈个男子便装模作样去背她。民警一把将他扯住,道:“别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了。跟俺们走!”

女子见此便哇哇大哭,直喊肚子疼。男子装作要背女子,往外走出一步,突然朝着民警面门就是一拳,民警一躲,他便拔脚就跑。郭向前是练过擒拿的,便迅疾伸脚一绊,“咣当”一下子就把男子撂倒了,摔出去两米远。民警顺势走过去掏出铐子,把男子和女子铐在一起,道:“敢于袭警,胆子不小!”命令男子:“你把她背起来,走,去派出所!”男子无奈地背起女子,吭哧吭哧地跟着民警走向派出所。进去以后,民警对郭向前说:“咱这是两个人,如果只有俺自己,他们就会将俺打倒,打伤,然后逃跑。”郭向前点点头。这两个人可能受罚,郭向前不感兴趣,离开了派出所。他边往家里走边想,伴随着经济的发展,一切人类的原始的需要,哈怕是肮脏龌龊罪过的,譬如“黄、赌、毒”,被毛主席消灭了的东西,都会因为有钱了而死灰复燃。哈么,作为为政一方的管理者,应该怎么办?你管得住昂?连管理者都可能存在这类问题!因为,前几天有人对他反映,说镇机关干部有人参加聚赌,面额还不小。这种干部,必然是家里有做生意的,单纯依靠工资,是玩不起的。还有人反映,镇机关干部个别人有情人,都是因为女方做生意有求于咱的干部,拿身体做交易,甚至出现婚外孕,正在四处寻找私人医生做人流……

郭向前回到家,慢慢吃着饭,表情严峻,一言不发。沙荆花坐在旁边看着他。间或摸一下他的脑袋,满眼都是疼爱。这是她最喜欢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现在,沙荆花作为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党员,重新担纲做了村书记,在儿子面前,真有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自豪感。见郭向前沉默,沙荆花回手拿过一个药盒,说,这是沙红枣拿来的,为了给俺这老婆子以防万一的,一旦感觉心脏不舒服,马上含上几粒,立时就缓解。郭向前点了点头。沙荆花又拿过一个纸盒,说这是今天早晨在院子里发现的,谁扔进来的,不知道,俺也没打开,这会儿你打开看看白?郭向前撂下玉米面饼子——现在他还在吃这种饭食,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买市场上的“议价”面粉了,虽然稍贵一点,可手里有了活钱的村民们已经舍得买一些回家“整锅整锅”地蒸馒头了。而郭向前一直没这么做。当然,主要是沙荆花没这么做。因为每天做饭的是她这个当娘的。这么疼爱自己的老娘,不急着给自己改善生活,必然有她的想法。纸盒里的东西让郭向前猛地一个愣怔:是一把染血的匕首!

“你最近得罪人了?”

“没有,但俺一直在得罪人。”

“为么?”

“因为俺一直努力工作,可能会伤害一些人;还有些人对俺看不惯,认为俺抢了他的风头。俺为么努力工作,不就因为村民们吃不饱肚子,是白?”

“……”沙荆花连连摇头,百思不解。她惯于敌我分明的斗争,不惯于这种内部的矛盾。都是自己人,为么要这样?“你肯定是自己人扔来的?”

“差不多白。”

沙荆花默默地搂住了儿子的肩膀。好半天,才开口:“儿呀,要么你还回村干白,辞了哈个镇长工作,咱现在不缺钱,不论三秀这边,还是红枣哈边,都足够你打着滚儿花。”这话并不夸张。郭三秀属于集体企业,对大队要交利润,郭家堡的每个村民都沾了光;而沙红枣的企业名义上是社队企业,其实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她已经认下了沙荆花这个“太奶奶”,每个月都给她“零花钱”,哈个“零花钱”的数目,是郭向前买烟买酒花不完的。河川镇的乡下,历来讲究认“干亲”,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民风民俗,你能归到“行贿受贿”上来昂?你若这么想,你就不是河川镇人。你也就在河川镇难有立足之地。

郭向前慢慢地吃完饭,抹着嘴,说:“娘,现在外面情况非常复杂,说混乱也差不多,俺刚和民警抓了一个嫖娼的。您说,俺刚上任没几天,能在困难面前打退堂鼓昂?”

“儿呀,娘现在有了想抱孙子的想法,不想让你出偏差。”

“娘!”郭向前突然抱住沙荆花,嘤嘤地哭了起来。现在应该是他这个钢筋铁骨的退伍战士的内心情感最柔软的时刻。继而,他停止哭泣,看着墙上柴大树和郭老铁的照片,看着兄弟姐妹一干人的照片,看着自己的立功奖状,说:“娘,没么,大不了和俺爸俺大爷一样,去毬白,俺不干谁干?难道让坏人干?”

沙荆花点点头。是咧,你让出镇长的位置,立马就有人接替上来,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可是,谁见到一个像你这样,晚上还加班跟着民警查夜的昂?如果上来一个专门挟制郭三秀、沙红枣的镇长,郭家堡不是要坍台了?这个时间段,机关干部们要求上进的可能在家里读书看报;老实巴交的可能正在家里和老婆孩子吃饭;不老实的可能正在“挂彩”打麻将;有人正在会情人花前月下;甚至有人正在偷着从事各种交易……是白?你要冷静地思考,你的责任是么,下一步该怎么办!……沙荆花不再说话,不说鼓励的话,也不说泄气的话。因为,她现在对很多事情也看不准。两个人默默地洗漱,分别到东西屋睡下。但沙荆花此时有个想法,她最近要到北京去一趟,当面向沙耕读请教。而郭向前也有个想法,最近他要到保定府去一趟,当面向姥爷陈之谦请教。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前几年报纸上经常出现,眼下,郭向前不得不认真咀嚼它。他的皮包里,放着一封外地客户写来的告状信:有人注册了“质量收费站”这样貌似行政管理实则经营的组织,对外运的货物进行质量“评估”,按照货物质量水平收费。谁要把货物拉出河川镇,先到俺这交钱。如同早先强盗的顺口溜:“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郭向前为此暗中找镇工商所的人做了了解,注册这个收费站的负责人是沙家店人,叫沙金来,四十岁左右,矮胖子。两个月前,他不知受到谁的启发,突然来到河川镇工商所起照,起初怕起不了,就先请黄天厚喝了次酒。然后请黄天厚到澡堂泡了澡。在澡堂里,沙金来一边给黄天厚搓背,一边说了自己的打算。黄天厚感觉这么做并不违法,还对搅乱某人的事业很起作用,便一口应承,让他转天来办。

于是,沙金来的“收费站”堂而皇之地成立了。他在万柳堤上设了好几个卡子,这里是河川镇四十三村的车辆必经之路。你不走万柳堤,难道在河滩里走?能走多远?坑坑洼洼的怎么走得起来?一项膀不动身不摇的坐收渔利的业务,如此开展起来了。河川镇一千余户外地商家,每天进进出出要多少人、多少车?不交钱就甭想过去。哈哈哈,沙金来插着腰站在万柳堤上,远望来来往往的车辆,仰天大笑。傍晚,分出开业第一天的第一桶金的一半,装了一个红包,亲自给黄天厚送去了。

“哇,一天就收入这么多?”黄天厚开始盘算,要不要加入股份问题了。但仔细一想,不行,万一沙金来犯事,俺可不能牵连进去。罢了。他现在只求早日掀翻某人,钱不钱的无所谓咧。他推拒了沙金来的红包。

这天,郭向前来找黄天厚,他从心里讲,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尽管以前两个人并无交集,也并无交锋,甚至没有直接接触。但彼此早已知己知彼。人都是有气场的,感官敏锐的人可以感知这种气场的存在,两种互相顶牛的气场,冲突强烈,是彼此可以感觉到的。他问黄天厚:“沙金来这样的收费站,你为么要给他起照?”

黄天厚自然也有理由:“沙金来对过往货物进行质量检查,提供服务,既要看货物质量,还要看有无违禁品,甚至为司机提供开水、食品、烟酒(哈时候司机还没被禁酒),咋就不能收费?”

“客户反映,人家么都不需要,也必须缴费!”

“么叫不需要?哈是他们享受了服务又不承认,商人的贪婪而已!”

“……”郭向前眉头紧锁,离开了工商所这屋。他对这种话要进行验证。

这时,在万柳堤上,一位山西的客户被拦住了。一棵大树干横在路上,不由得你不停。

“缴费!”

“缴什么费?”

“服务费!”

“我们用不着提供服务,没有需要服务的事情。”

“检查质量!”

“我们自己早已验过货了。”

“哈也得缴!”

“凭什么?”

“就凭俺们干这个。”

山西人历来在钱上把得紧,便拒绝交钱。沙金来一声断喝:“割他的脚筋!”

啊,这个山西人吓坏了,急忙回身打开副驾驶的门,将汽车摇把(哈时候汽车比较原始,经常需要使用摇把在前面摇起发动机)拿了出来,打算拼命。沙金来叫道:“嘿,还没见过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办他!”三五个手持木棒的彪形大汉一拥而上,叮当五六就把这个山西人打倒在地,一个手持刀子的小子快速上前,对着他的脚后跟上部脚筋的地方,唰地割了一刀。山西人一声惨叫,昏死过去。另有两个人爬到车上,卸下两个大包袱,扔在路边,然后跳下车。你不交钱就要“交货”。是白?彪形大汉们将这个山西人搬起来,塞进副驾驶位置,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司机说:“还不滚?等死昂?”司机急忙哆嗦着发动汽车,赶紧尥了。

另一个山东人,性情豪爽,还会些武功,带着车在万柳堤上被沙金来截住。这个山东人见是打劫的——他不认为你收费有合理性,便把你收费看做“打劫”,他一下车,就将随身携带的双节棍拿了下来,沙金来一挥手,几个彪形大汉立即手持棍棒围攻这个山东人。于是,他虽然抵挡了一阵子,终归是“好虎斗不过一群狼”,也被打翻在地。你不是会使双节棍昂?哈个持刀的小子上去就割了他的手筋。车上的麻包也被扔下两个。这个山东人倒是没有昏倒,却被逼着在地上磕了头,认了栽,方才允许他甩着手上的血上车,赶紧让司机开车离开。而这个山东人不得不立即差遣司机把车开到医院。

至于一棍子就打服,乖乖缴费的,不计其数。

黄天厚又收到钱了。这是上供的。也算是“保护费”。他还是推拒,只是事后在办公室声嘶力竭喊叫:“你为么还不死——”隔壁大哥走过来问:“咋咧,你身体不舒服?”黄天厚挥挥手,撵他出去。心说俺好着咧。便构思了一封新的告状信,说郭向前作为公务员,国家干部,私下在郭家堡的毛纺公司拿钱,还在情人沙红枣的制药厂拿钱,完全属于违纪;对扰乱市场,欺行霸市的“打劫”行为也置之不理。

就在解麦收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郭向前带着一个民警正跟沙金来交锋。

“你必须立即停止这种违法行为!”

“俺是经过注册的正当经营,你说是违法就违法?”

民警插话了:“俺们已经对你的问题进行了查证,必须立即撤销你的收费站,而且,俺们还要对你进行深入调查!现在只是警告,希望你悬崖勒马!”

“没商量?”

“没商量!”

“向前老弟,虽然你是镇长,俺还是叫你一声老弟,俺注册这个收费站之前,捯了一下家谱,俺父亲当年也是县大队的人,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现在你做官俺赚钱,其实咱俩应该算‘一抹子’,咱各走各的道儿,井水不犯河水,行不?”

“不行!”

“俺可以给你们俩股份。”

“俺们不稀罕!”

“这就甭怪俺六亲不认了——办他!”

这两个字是沙金来的号令。他自打从事这个行当,就一直在使用。凡是领教过的,闻听这两个字会立即头皮发乍,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几个彪形大汉一拥而上,把郭向前和民警全都打倒在地。随后扬长而去。

郭向前的一条腿被打断,民警的一只胳膊被打断。民警用没断的哈条胳膊扶着郭向前走回家里。沙荆花非常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因为,事关这些,他们早已议论过,早有思想准备。她亲自去了县里,找到解麦收反映情况。解麦收急忙来到郭向前家里看望,同时带来县医院最好的骨科大夫,以及相应的工具药物。他一边看着大夫给郭向前施治,一边沉思默想,为么经济一放开就会这样?即使缺乏法制教育,或说法制不健全(时下舆论界非常流行这句话:“法律不健全”),也不该如此猖狂白?

经济问题的背后是么?经济放开的同时应该做么?

“难道是你不能以身作则?你在郭三秀和沙红枣哈里拿钱了,所以引起民愤了?”

“您可以在俺家搜搜,看看俺娘天天给俺做么饭吃。搜搜俺家哈个地方藏着钱,再到储蓄所查查,看俺有没有存款。您一个人干不了这件事,多叫几个人来,最好还俺一个清白,是白?”

“俺可真叫人来,你可别反感,这是为了洗清你的名声。”

“好白,越快越好。”

当夜解麦收没走,让医院大夫给县委哈边捎话,让党办室的几个人明早一起来。之所以没叫派出所民警来,解麦收知道郭向前和他们关系莫逆,他担心派出所会袒护郭向前。是夜,解麦收和沙荆花进行了长聊。两个年龄相当的人,有着说不完的话。半夜里,郭向前好几次疼得睡不着觉,坐起来读电大的课本,干耗着时间。

转天一早,县委党办室的几个人按照解麦收的安排,在郭向前家里“挨盘儿”搜索起来。但一个小时过去,差不多把郭向前家翻了个底朝天,么值钱东西也没有,更别提现金了。有两件稍稍档次高点的东西,一件是沙红枣送给沙荆花的毛衣,现在她正在身上穿着,还有一件黄大想送来的皮坎肩,因为不到冬天,没派上用场,在躺柜里撂着,沙荆花告诉解麦收,为这件皮坎肩,她给了黄大想二斤等级最高的好毛线。除了自己的儿女,沙红枣每个月会孝敬她一点体己钱,因为沙红枣已经磕了头认了她这个“太奶奶”,而她把这些钱都攒着,以备不时之需,如果组织上认为该退回去,她就立马退。她给郭向前备的粮食也还是以玉米面为主。偶尔搜到一点点白面,连两斤都不到,只够三口人包一顿饺子的。而且,现在郭家堡已经有人开始盖红砖房了,一座座新房十分抢眼,郭向前却依然住着早年郭老铁留下的土坯房。解麦收道:“你这村书记该改善也还是应该改善的。”郭向前回答:“在生活上先人后己总是咱该做的白?”

解麦收一锤定音:“向前侄子,你让俺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