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志的设备,需要装二十几辆汽车,才能拉走,租车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好在这三个人掌握着郭家堡的财权,当即做主,能付的费用当即付,付不了的,货到付款。发车哈天,纺织厂的老何也来送行。对带车的沙荆花说了很多祝福的话,祈盼郭家堡的工作马到成功。老何哈时十分感慨,也十分疑惑,看到乡下人对干企业的热情哈么高,不能完全理解。大城市都干不好的事情,你们乡下就能干好?你们能干好的依据是什么?仅仅是热情吗?热乎劲儿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办?但相信老何很快就会明白:成本,这是目前制约大城市工业的主要问题。此为后话。
县里特批了几亩地,允许郭家堡搞社队企业(哈时还不叫乡镇企业),郭家堡便斥资买来红砖,热热闹闹地建起厂房,很快就会将设备都“稳”进去。这时,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来找郭向前。这个人叫沙红枣,是沙荆花家乡沙家店的人,学生物制药的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在保定府一家药厂干了一年,感觉厂里有学历的技术人员很多,论资排辈的话,再过十年也轮不到自己说话,于是,打算跳槽创业。她早已听说了家乡河川镇有个郭向前,特别能折腾。何不前来看看,如果行的话,她就加入郭向前的队伍,把哈边的工作辞了。
她首先找到了沙荆花,称她为太奶奶,因为她家辈儿小,按辈分论下来,她是沙荆花的四辈以下了。两家算是本家,只是已经出了五服。她说她父亲也是当年县大队的战士,解放后当过大队会计,现在还活着。初次见面,给沙荆花买了一件高质量的毛衣,是上海的产品,意在让郭家堡的人知道目标应该定在哪里。沙红枣向屋里墙上所有的军人照片都鞠了躬,最后目光停留在郭向前照片上,问沙荆花:“太奶奶,向前哥有对象了昂——俺这么叫是不是辈分有点乱?”沙红枣羞赧地两手捧住自己发红的脸颊。
沙荆花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了:“哈有对象,还‘慎着’咧。”沙红枣的外貌和谈吐以及所有的表现,都让沙荆花非常喜欢。便像看儿媳妇哈样表情殷切地看着沙红枣。对沙红枣来郭家堡创业当然没有疑义。只是告诫她,这件事需要到县里咨询一下,你到郭家堡创业,尤其办这种技术性很强的厂子,涉及到资质、技术力量等一类问题,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应对招法,只怕县里也不会同意。沙红枣连连点头,认为太奶奶说得很在行。这是有过经历的过来人的体会,不可小觑。沙红枣又说,听说您与大名鼎鼎的沙耕读是近亲,能不能给俺搭个桥,俺有问题请教沙耕读领导。
沙荆花暗暗点头,这个红枣好聪明,说这说哈,这才是目的,遂答应:“好白。”
沙荆花口述了一封信,让沙红枣记录下来,沙荆花签了名,让她带着去北京找沙耕读。而且,沙荆花也收下了沙红枣的见面礼。她对沙红枣这么有心路,十分赞佩。沙红枣身材苗条,容貌俊俏,面皮白净,虽是家乡人,却是一口京腔。尤其她哈么胆大,年纪轻轻竟然有独立创业的念想,这很像过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县大队的人。遗传基因这个东西,虽不能过分迷信,也不能一点不承认。她突然坚定了一个想法,这个沙红枣比郭向前小一岁,两个人十分般配。论个人条件,沙红枣与黄新桃不相上下,有学历,却没有家族之间的隔阂。黄新桃没去考大学,原因就是她想一心一意跟着郭向前创业。现在这么对比,显然不太公平。黄新桃的所有表现,也让她挑不出毛病。唉,沙荆花开始为郭向前着急了。郭向前未必为这种事纠结,而沙荆花不能不纠结,她感觉自己的儿,虽不是亲儿,早已胜过亲儿,她不操心谁操心?
沙红枣拿着沙荆花的介绍信,来到北京某部委找到了沙耕读。走进部委机关,沙红枣十分感叹。这才是大机关咧,门口是当兵的站岗,楼房整洁,房屋都比一般乡下房屋高出不少。用一个文辞,可以叫“气势泱泱”咧。沙耕读在百忙之中接待了她,当然,也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和她一起在食堂吃了午饭,顺便回答了她的有关问题。沙耕读给她写了个便条,介绍了一位医药专家,这位专家是专门研究心脏病药物的,既治疗,也预防,而以预防为主。你建药厂的事,可以和他协商。他早先也是咱河川镇的人。他是个大牌学者,非常忙,一般人根本不接待。你去试试,也许看在我的面子上,会接待你。
好白,俺去试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是白?谢谢部长!沙红枣深鞠一躬,连饭都没吃完,就走了。眼前的饭碗和菜盘里,至少还有一半的饭菜。沙耕读见她风风火火地来去匆匆,也不劝阻。知道她也很忙。这是咱河川镇的风格,是白?说干事,哈就真像干的。干不成决不罢休。
去见专家学者,就不能像见官员哈样,是白?沙红枣把自己的学历证书(工农兵学员没有学位,只有学历),几次获奖的证书,发表的有关论文,统一装进一个文件袋,夹在腋下,左肩右斜挎了一个时下还在流行的绿色军用挎包,右肩左斜挎着一个绿色军用水壶,意思是告诉对方,俺是小字辈,您连沏茶都不必,俺有水壶,带水了。
在某药物研究所,沙红枣见到了这位专家。他叫蔡志先,已经接近六十岁,是解放前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拿着沙耕读的便条看了半天,还是不太相信,遂给沙耕读拨了电话。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两部电话——这让沙红枣十分开眼,一般的乡镇恐怕都没有这条件,据她所知,乡镇用的电话都是有总机的,要先摇一阵子,要了总机,请总机转“谁谁”。很不方便。而眼下,蔡志先当即给沙耕读打了电话,说:“部长,这个沙红枣丫头真是你介绍的?现在她正坐在我办公室里。”不知道哈边是怎么回答的,这边蔡志先道:“好白,俺知道该怎么办咧。”前半截还是京腔,后半截家乡话就出来了。
他详细看了沙红枣的毕业证书,论文内容,获奖的项目,等等。最后,突然一锤定音:“闺女,俺去给你支撑门面,做你的挂名厂长和总工程师!”啊!沙红枣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原先,她只是设想,蔡志先能出出主意,指指路,即可,现在他要亲自出马,哈么,最难的资质问题还叫问题昂?全国这样级别的专家恐怕超不过百人,蔡志先竟然亲自前来任职,这是多大的面子?真该好好谢谢沙耕读部长咧!
沙红枣同样面临资金问题。土地问题,郭家堡已经点头,还需要县里的一纸批文。她离开蔡志先以后,来到县里,直接找解麦收谈了话,她说,现在咱们国家因心脏病突发而死亡的人数非常之多。是威胁中国人生命的四大病症之首。平时你不注意,感觉不到什么,可是,你去大医院看看,就知道什么叫“河里没鱼市上见”了!她还讲了和郭家堡、沙耕读、蔡志先等单位个人的接触,以及他们的表态,继而申请县里大力支持。解麦收也把沙红枣的哈些学历证书、论文、奖状看了一遍,感觉这个丫头像干事的,不是一般赶时髦。而且,在眼下这个时间段,赶这种时髦不一定有么好处。连郭家堡干的一切,都是顶着压力,顶着风言风语,你干这个药厂,还不同样如此?甚至俺这个县委书记都跟着挨骂。会不会跟着倒霉都不好说。是白。你这样的药厂,明显带有私人性质,哈不是搞资本主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龄稍长一点的人,谁敢有这种“火中取栗”,摸“老虎屁股”的想法?你创的是谁的业?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是白?
但是,解麦收不能不这样为自己解释:为么北京的大领导会支持?单单是家乡人的感情用事昂?人家哈个级别的领导会看问题会如此浅薄?办事如此轻率?不可能!解麦收眼睛死死盯着沙红枣的眼睛,似要透过沙红枣的眼睛,看清背后的林林总总。但年轻单纯的沙红枣眼神十分清澈,她的好看的凤眼一眨不眨地回应着他,几乎没有任何功利色彩和歪门邪道。解麦收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领导干部,可以说阅人无数。研究各级干部的心理也已有经年。谁心里藏着个人算计,藏着祸心,他看你的眼神就会八九不离十。他突然一拍桌子:“闺女,俺这一关,你过了!”遂让她在传达室等着,他这边就召集在家的县领导,立马召开了专题会议。他特别拿出了沙耕读和蔡志先的意见,结果一致通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沙红枣现在只差资金问题了。她来到县里银行,找到行长,想拆借资金(哈时候还没有“贷款”这个概念,更没有这方面政策)诉说了这个项目,和她一路跑下来的情况。恰巧这个行长的老伴有心脏病,而且儿子受到遗传,心脏也不好。便对这个项目非常感兴趣。他立即给解麦收打了电话,请示这件事能不能办。当时解麦收就笑了,说:“这个沙红枣小丫头真能折腾,俺哈边刚给了她批件,这边她就淘换资金来了。事情应该是好事,但是,咱们的银行没有借这么多钱的先例。是白?这件事需要好好研究。”
行长一听,有门儿,县委书记并没有否定这件事。“研究”是活话儿,可以这么着,也可以哈么着,是白?行长马上叫沙红枣到县医院去收集本县心脏病的普及情况,最好把近期的数字拿来。沙红枣见此,便带着她的哈些资料,奔了县医院。医院的院长是个办事稳妥的老同志,当时也不相信事情的真伪,还给行长打电话核实。见真是这回事,便将本院的心脏病情况档案搬了出来。以前治愈多少,死亡多少,现在还有多少人正在施治当中,预计全县会有多少人患有轻重不同的心脏病。一大串数字,提供给了沙红枣。沙红枣拿到这些资料,当即给老院长深鞠一躬,说:“谢谢老领导,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老院长这个支持非同小可,事后老院长退了休,就被沙红枣聘到厂里当了顾问,问不问都发工资。因为,沙红枣要感谢他在这方面立下的汗马之功!
银行行长偕同沙红枣,拿着一大沓资料,来到县委,找到解麦收。于是,资金问题也解决了。这个县做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有偿“借款”(哈时候不叫贷款)。虽然有利息,但当时的利率很低。作为沙红枣而言,非常合适。
在蔡志先的亲自把脉之下,一大串专家学者列入这个药厂的工程师队伍,资质何其雄厚,于是,一举注册成功。时隔不久,就开始建起厂房了。
工商所的黄天厚对这一切简直洞若观火。他现在的办公室墙上挂了一个投镖的圆盘,他经常站在不远处,手持金属飞镖向靶心投掷。只要心情不爽,就开始投掷。最近,他对郭家堡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气得咬牙切齿,投镖的圆盘的靶心,已被他扎得千疮百孔。他并不能每次都投进靶心,但他着急,就手持飞镖走到圆盘跟前,对着靶心“咔咔咔”一顿猛扎。以解心头之恨。隔壁工商员大哥十分纳罕:“哈个圆盘招你惹你了?”他哈知道黄天厚的所思所想!
尤其当容貌俊俏白净,素质高雅的沙红枣前来注册的时候,让他简直头晕目眩。这么好的姑娘竟然往郭家堡跑?他郭家堡有么哎?(如果他晚生三十年,一定会说出这句话来:“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一个狗屁复员兵郭某人这么吸引你?你真是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天!烦请你沙红枣看着,俺要不把郭某人打个七零八落,算俺没本事,以后俺调走,远离河川镇,再不回来!
涉及资金问题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的消息。黄大想迅速得知了沙红枣的资金来源。他便找到银行行长请求支持。银行行长婉拒了。说沙红枣哈个项目是治病救人,带有公益性质,你这个只是为了赚钱。不是一回事。请你打消这个念头!啊!当时气得黄大想真是一个倒仰。于是,他就出言不逊了:“你就看人家长得好看,是个文质彬彬的大闺女,是白?俺是大老爷们,土么呛呛,你不爱,是白?”
银行行长历来架子大,说一不二,道:“滚一边去,么大闺女不大闺女的,你再说这种话,俺到县里告你去!这是县里讨论过的项目,你哈个皮革项目,找过县里昂?”
这话倒提醒了黄大想,他立即找解麦收去了。但得到的回答和银行行长一样:人家沙红枣的项目带有公益性质,你比不了。
黄大想无计可施,只能默默等待,等着郭向前赚了钱,给他支持。否则,又能咋样?
柴家营的人现在也想大干,他们在郭家堡带动下,全村妇女外出卖毛线,已经见到明显效益,但也知道,很快他们就会被郭家堡打垮,因为你是手工纺线,而人家郭家堡现在有了机器设备,这可是天大的区别。就好比人家是机枪大炮,你还是大刀长矛,是白?于是,柴家营委派柴大霞前来请求郭向前帮忙“出”项目。现在柴大霞已经当了柴家营的一把手,书记兼主任。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郭家与黄家的过节,来到郭家堡的村委会,在办公室见了郭向前,开门见山就说起她老头以往怎么把个生地瓜黄天厚踢成“植物人”的,以引起郭向前的好感。
谁知郭向前对此兴趣不大,还劝慰柴大霞说:“以后不要再提么个‘过节’不‘过节’,因为黄家的闺女现在正给俺当家咧,管着全村的财务,要把黄天厚和其他黄家人分开。他们不是一路人。”
“是咧,是咧,俺早就听说你郭向前年纪轻轻就大人大量,让人敬佩,”柴大霞大大咧咧地掏出烟来,递给郭向前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向前兄弟,俺一到你郭家堡来,这心里就酸酸的,咋这么说咧,你村子里像哨兵一样立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上面拴着电线,直通到镇上,哈个村能比?晚上你们家家亮灯,俺们还是煤油灯。听说你们村到了晚上都去大队部看电视,俺们哈辈子能看上电视?你们晚上‘闹’老婆都明明白白的,俺们还得黑灯瞎火,是白?”她见郭向前不拾茬儿,赶紧补了一句,“你还没老婆咧,瞧俺这狗脑子!”
郭向前道:“大姐,经济工作和搞运动不一样,不能大呼隆,要循序渐进。既然你来找俺,俺就说个思路,行不行的只供你们参考。俺想这样,俺们这边很快就要把毛纺厂建起来了,下一步除了生产就是销售,你们柴家营能不能参与进来搞销售?俺们给你们产品,你们一门心思往外卖。咋样?”
“俺感觉行,一会儿回去俺们开会研究一下。”柴大霞带来两瓶好酒,就要从书包里往外掏,说是要和郭向前喝两盅,加深感情。郭向前把她劝住了,说你哈两瓶好酒先留着,等业务真的开展起来了,再喝不迟。是白?柴大霞临走还提出一个请求,想抱郭向前一下。她是出于么个心理,郭向前也猜不透,既然屋里也没人,抱一下就抱白。于是,伸开了胳膊,柴大霞立即抱住了他,顺势像亲儿子似地亲了他脑门一口。郭向前眉头锁紧了一下子,努努嘴让她快走。柴大霞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柴大霞约摸一百六七十斤的分量,身材富态,郭向前感觉了她身上的涪馕和热度。她这么做有可能出于真心和诚意,也完全可能是违心,只为表示好感、爱戴乃至恭维,以求得支持。对这一点,郭向前虽没结婚,也早已参透。他此刻就禁不住把自己身边的两个年轻女性做了一下比较。沙红枣如果得七十分,哈么,黄新桃就是六十八分。两个人基本旗鼓相当。而黄新桃做的更多的是幕后的工作,不显山不露水,甘于平庸和为人作嫁。哈么,为谁作嫁,为自己。这一点务必不能忘了。否则,就太没良心。
正胡思乱想,沙红枣走进屋来。郭向前急忙请她落座。沙红枣坐下以后,看着郭向前,半天不说话。郭向前原本也是不爱说话的人,就掏出烟盒抽烟,眼睛看着桌面的木纹,也不说话。沙红枣神情专注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仍旧不说话,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好神奇咧,俺若不说话,你能陪俺到天黑也一个字不说,是不是看俺讨厌,惦着撵俺?”郭向前也终于开口:“你找俺有事?”沙红枣的脸红了一下,迟疑地以商量口吻道:“俺是个心底无私的人,说话可能没轻没重,你别太在意,可以昂?”
“嗯。”郭向前点点头,真正做到了“言简意赅”。他神态沉稳,慢慢地一口一口吸着烟看着对方。因为刚才柴大霞的一抱一吻,毕竟搅乱了他的心思。他还在慢慢“消化”这件事。他要依靠自身的理智,把自己对这种事的接纳变成抵御。
“俺原本来找你商量工作的事,看你和一个胖大姐抱在一起,就没敢进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胖大姐走了,俺才进屋。”
郭向前一下子涨红了脸,就要解释,沙红枣挥挥手阻止了他:“你听俺说,俺没有任何权利干涉别人的婚姻大事,谁和谁恋爱,谁和谁相好,只要人家自己愿意,俺也无权干涉。但俺通过沙荆花太奶奶已经知道你一直是个单身。为么咧?因为你胸怀大志,不干出一番事业不会结婚。这事正合俺意。俺也是这么想的。俺在上大学的时候,身后一群人追,里面还有年轻教师。包括副校长。但俺只是一笑置之。为么咧,为了下一步干事,在俺的字典里,家庭二字是包含在事业里面的,没有事业就没有家庭。俺不是自吹,俺的学识和能力敢于和你匹配。俺不能说‘能够’只说‘敢于’。为么咧,这就是个口味问题了。你若不喜欢俺这样的,俺再能折腾,你就是看着不爱,俺有么办法,是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能强迫昂,是白?不过,你竟然让哈样的胖大姐拥抱,太‘滥好人’了。是白?”
郭向前的脸红得简直让他自己都感觉实在烧得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沙红枣,真敢说咧。但郭向前并不怪她,因为她已经婉转地向他表达了爱意。因为婉转,就很得体,即使遭你婉拒,她也不尴尬。她几乎是公事公办一般说出了自己的意向:她已把你列入对象的范畴了,拾不拾茬是你的事,如同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上不上由你自己选择。
郭向前明白,他此刻还是需要表态的,自己虽说目前还没明确把谁列入对象范畴,但不能给人一种“滥好人”的感觉。而且,这个沙红枣也不能不作为考虑的对象之一。于是,他待沙红枣说完这件事,就讲了刚才柴大霞来了以后的事情经过。还含蓄表态说:“你提的问题非常好,俺一定慎重考虑。”就是说,俺也可能会娶你。沙红枣见此,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你这种人轻易不会被人打倒,因为你不爱财,不爱官,只想给群众做事,建功立业。可能的话,打倒你的,就是男女问题,所以,俺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成全你。即先和你做个不上床的名义夫妻,待你功成名就,俺再和你离婚。让你找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去。”
郭向前的脸又红了。真是大学生啊,思想这么不一般!吃着锅占着碗,而且还名正言顺,只因为有人愿意为此做出牺牲。自己是个立过功的复员兵,是个党员,怎么会这么做?他笑着对沙红枣道:“谢谢你的好意。俺如果娶你,就是真娶。不会玩儿虚的。而且,只要娶了,就会一辈子不变,俺要对你负责到底。”
沙红枣此刻也涨红了脸,说:“俺没看错人。俺愿意为你事业的发展牵马坠蹬,肝脑涂地!俺的制药厂就是你的制药厂。如果哈天你说不喜欢俺了,俺立马把厂子迁走,远远离开郭家堡!”
“别介别介,你不能把感情问题和企业发展说成一回事。俺任何时候都不希望你离开。”
“不不不,俺是对郭家堡和你做了深入调查以后,才打算在这扎根的。沙荆花是俺的太奶奶,她的话句句是真,一句都没骗俺。”
“可是,眼下你得给俺时间,不能这么轻率就把事情定了。因为后面还有黄新桃,她也是对俺寄予厚望的,不能让她受打击太大。”
“俺同意,不过,俺叮嘱你一句——做‘滥好人’的都没有好结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真理。”
“明白,给俺一段时间,好白?”
“好。俺也有个要求——你抱俺一下,可以昂?”
沙红枣伸出了修长的两臂。郭向前刚一抱她,她就松开了手,有些战战兢兢,道:“俺这个厂子需要很多工人,可是,村子里的孩子们素质都不够,能适应的不多,所以,俺想在镇上和县里招一些人来,问题是这些人来了住在哈?怎么吃饭?所以,这几天俺天天在村子里转悠。最后,俺看中了咱村西边哈几十间房。现在都空着,何不利用起来?”
“哈是一群老叔回老家留下的,他们说以后郭家堡发展了,还会回来。”
“俺的大书记,坚决打住!是不是你曾经答应他们了?你真是‘滥好人’!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答应?哦,他们当候鸟,创业的艰苦阶段——俺们到处磕头作揖,受尽千辛万苦,平地起厂房,风一来就是土沙混杂的白毛风——他们走了,待俺们把家乡建设好了,鸟语花香了,他们享受来了,是白?无功受禄,天上掉馅饼,世界上有这种好事昂?”
“红枣,不要这么说,这里面有个价值观的问题,就是咱创业究竟为了么?是为了自己谋名利,还是为群众改善生活。是白?弄明白了这个问题,咱吃尽苦头去奋斗就不感觉冤得慌。否则,真的是心里不平衡。是白?”
沙红枣听到这些话,突然捂住脸,呜呜大哭。浑身抽搐,哭得哈么伤心。真是姑娘的脸,八月的天,说变就变。此刻郭向前只能看着她,不敢再说么,更不敢摸她。他不明白她为么会哭。难道真的是感觉冤得慌?以后让人冤得慌的事只怕会越来越多,哈么,你还干不干?他就哈么半是冷静半是尴尬地看着沙红枣。待她完全不哭了,才把脸盘架上的毛巾拿过来递给她。她也不嫌脏(哈条毛巾确实不太干净),就把脸擦了一遍,把毛巾还给郭向前,说:“俺现在在思想上皈依于你了,你说么是么,对,俺要听,不对,俺也要听。为么咧,因为,俺知道,你这些年还没出过差错,是个高瞻远瞩的人。但俺还是要说,你必须给俺解决房子问题。”
“解决。就把哈些老叔的房子利用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济着眼前的事办。如果以后有能力了,说不定还给他们盖楼咧,你说是白?”
“真不愧是当书记的,当然对咧!但以后你要先给俺盖别墅,咱俩要住进去,明白昂?”
“看情况白,说不定会盖很多别墅咧!”
沙红枣又不说话了。她感觉到了自己与郭向前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让她时时感到咯咯愣愣地不舒服。他的脑子里总有“很多”这个概念。他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观,干事就想让很多人受益,而不是让少数人鹤立鸡群。这和她的想法不完全一样。但她知道他有他的道理,而自己也有自己的道理。现在人们都懂得“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她希望郭向前也懂,否则就很难容纳自己的一切。所以,她现在一心一意想走进他的内心去爱他,却又不能不做着因观念的差异而可能出现的劳燕分飞和分道扬镳的思想准备。但她愿意尝试性地尽她的所能。
两个人把该商量的事,都商量完了,就开始落实了。药学专家蔡志先委托内行人设计了厂房图纸,提出了一系列要求。沙红枣一一予以落实,让蔡志先非常满意。半年后,厂子由图纸变为实物,像模像样地耸立起来,该招的职工也全部到位了,蔡志先请有关药厂的技术人员前来进行培训。哈些老叔的院子、房子,全部得到利用。加固,刷浆,周滏阳打的木质双层床,一间屋住十个人左右。吃饭有食堂。
这时,县政府的一个熟人给郭向前来电话,说县里办起广播电视大学了,你为啥不来“加加钢、淬淬火”?半脱产,一周听课三个半天,你完全做得到。郭向前一听,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便答应下来。对方说:“入门考试要考高中的知识。”可是,郭向前并没有上过高中。关于社会科学的书籍,他早已看得很多、很深,但不属于应试教育内容,是不是适合电大考试,还不知道。他便找到沙红枣咨询。沙红枣认真淘换来有关规定,就开始为他做起面对面的辅导。郭向前感觉不能偏了黄新桃,便也把黄新桃拉来一起参加听课。虽然沙红枣心里不是很痛快,可郭向前做的事,她也不好拂逆,只得别别扭扭地将就下来。三个月后,郭向前和黄新桃都顺利考进了广播电大,郭向前上的是“公共事业管理”专业,黄新桃上的是“行政管理”专业,这样,两个人在听课时间上岔开了,既不影响工作,也避免“成双成对”同进同出。这个安排是沙红枣做的。她私下咄咄逼人地对黄新桃道:“你欠俺一个人情。”黄新桃红了脸,道:“你要么,俺给。”“不要别的,你和郭向前拉开点距离。”这句话好像捅破了窗户纸,更像往黄新桃眼里揉了沙子,让黄新桃耳热心跳了好半天,压住满腹憋屈,点了点头。
黄新桃就是这么一种能“忍”的女子。而沙红枣又是那么一种“攻势凌厉”的女子。
沙红枣的制药厂引起村里另一个大能人周滏阳眼儿热了。他在为制药厂打双层床的时候,已经怀揣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了。哇!哈么大的药厂,说建就建起来了,真让人开眼,羡慕,嫉妒啊。这个药厂和毛纺厂还不一样,哈是集体企业,这可是个人名义的企业咧!于是,他马上就找郭向前去了,把自己想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大侄子,哈么难办的事,你都帮着办成了,俺的事你不能不管白?”
“哈是人家沙红枣自己跑成的,俺只是支持一下,没出么力气。”
“俺也自己跑,但也得有你支持白。”
“俺支持,只要你的项目合情合理合法。”
“有么不合情理不合法的?俺想搞一个‘金板凳’木业公司,专做各种桌椅板凳,行销全国。俺最近走了一些机关、学校,看他们使用的桌椅板凳又旧又破,样子也落伍。”
“好白,你跑白,需要俺提供帮助的,只管说。”
“真的?俺可开始跑了?”
“跑白,还等么哎?”
周滏阳拍了拍郭向前肩膀,满意地离去了。
这时,省里发了红头文件,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各家。郭家堡因为没把重点放在土地上,所以,对这件事没有太当回事,只是依靠抓阄的办法,三下五除二就办完了。可是,郭家堡出现了一个情况让他措手不及:村里很多人好像经过了串通,在转天一早,就纷纷来到大队部找郭向前,要把地退了。他们人人手里拿着抓阄抓来的纸条,一个个还给郭向前,说,俺们不愿意这么干,还要按过去的大队、小队的干法。
“为么咧?”郭向前十分不解。
一个村民回答说:“你听过样板戏《海港》里面的老工人马洪亮是怎么唱的昂——‘这新社会,咱们码头工,翻身作主多自豪,生老病死有依靠,共产党毛主席恩比天高!……’你把地都分到个人手里,明摆着是不要俺们了,以后有个病有个灾儿的谁管?谁敢保证不闹自然灾害一辈子吃太平饭?”
郭向前眉头紧锁,急忙给大家散烟,瞬间一盒‘白河桥’就散个精光,他想说,谁管?个人的事为么要让别人管?转而又想,是咧,你么都不管,社会主义优越性在哈里?而没有优越性的社会主义还叫社会主义昂?眼下没法讲清楚,只得把自己亮出来:“大家不要担心,有我郭向前在,以后‘生老病死’的事,咱大队就全包。”
另一个年岁稍长的村民说:“你把地一块块地分给个人了,水渠怎么使?浇水怎么浇?难道家家都打井?是不是太奢侈了?用得着昂?再说了,水渠、水沟通着各家各户的土地,怎么维护?难道以后任其变成没娘的孩子?前些年‘兴修水利’还是你领导的,费了多大劲你忘了?”
郭向前眉头锁紧了。文件上说,安徽凤阳小岗村为了私分土地,十几个村民签下生死状,怎么自己的村民不愿意这么干咧?他很困惑。但突然就领悟了:因人,因地而异。一个地区一种情况。于是,他又想到:中国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在制定和颁布政策上其实非常不宜“一刀切”。一把钥匙难以打开千把锁,只打一把锁才最靠谱,“一村一策”,“一队一策”,在维护国家利益的前提下,以自愿为原则。为么要强制性“一刀切”?是嫌麻烦还是嫌复杂?他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丁卫红在报纸上发表的关于“耩空耧”的文章。哈其实就是变相的抵制。想是这么想的,郭向前却对大家说的是,咱村的工作重点在于副业,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这方面白,土地的事,按上级文件要求办,不能按个人意志行事,是白?“分田到户”看起来是个人的事,但想想看,把土地拿在手里,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是不是会把地种得更好?
还说么咧,没么可说的。尤其话是从郭向前嘴里说出来的,就更没人嚼清了。人们默默地走了。郭向前有所不知,有的村则不然,他们没有其他副业,就在土地划分的时候,闹起纠纷,有的还很严重,极个别的,还出现打伤人打死人的情况。郭家堡村西老叔们的土地,没有参与平分,而作为大队的集体所有了。而且,主要用于建厂房了。
这时,一个不好的消息再次传来:有人给省里写信告状,说现在大家都在贯彻“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工作,贯彻“以粮为纲”的方针,为么有的村对此置若罔闻,却大张旗鼓地搞企业?是不是大方向错了?该不该纠正?省报上也出现讨论这种问题的文章。与郭家堡有关的所有人员,全都集中到郭向前的家里。郭来福,呼尔格,呼斯满,郭二惠,黄大想,柴大霞,黄新桃,沙红枣等一干强人,乃至保定府的陈玉妮、陈之谦,沙荆花,郭向前,全伙在此。这样的火药味很浓的争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继续往前走,还是就此打住?如果当了反面典型,怎么办?
大家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讨论问题。最后得出结论:继续往前走。理由是:郭家堡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不搞副业就必然会有一部分人外出逃荒,要饭。哈就不是只丢郭家堡的脸,而是丢了全镇、全县的脸。咱的人走到哈,人家一问,咱就答:河川镇的人!你们村干部脸上好看昂?你们心里踏实昂?咱郭家堡是红星村,你这红星是怎么红的?
但有的人就是不甘心,又把告状信写到了北京,寄给了有关领导。于是,这位领导责成县里认真调查和妥善处理这件事。当然,上级领导并没有说,你们非得让副业下马,而是说“妥善处理”,这就有一定的灵活度。当县委书记的对这一点心里明镜似的。解麦收收到这样的领导批示以后。塞进抽屉,只当没收到。他当时心里就想,想当年郭山河郭老铁就因为村子里一帮人外出要饭,让他脸上挂不住了,一下子出现脑溢血(其实另有原因,只是他还蒙在鼓里)。这是多么可敬的干部!村民们外出要饭,竟然让他“脸上挂不住”!现在还有这样的干部昂?当然,也许有,俺还没发现。至少现在郭向前就有这种苗头。他顶着压力一直往前走,他图的是么?是个人赚钱昂?不是。是全村人的吃饭问题。只不过步子迈得大了一点。但人们应该明白,你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能让村民们吃上饭昂?如果行,你只管四平八稳好咧。君不见,连一贯四平八稳的黄大想,柴大霞,全拜倒在郭向前脚下。其他还说么咧!
解麦收按兵不动。不管谁来说三道四,他都以一句话回敬:“如果村民们吃不上饭,你管饭昂?”让对方无言以对。河川镇工商所的黄天厚实在按捺不住,捏着嗓子假装陌生人给解麦收打来电话,说:“大书记,郭家堡天天瞎折腾,你究竟管不管?”
解麦收干脆利索地回答:“不管!”
黄天厚便真的气了个倒仰!他马上起草了新的告状信,给北京寄去。既告郭家堡瞎折腾,也告解麦收是“不管书记”。谁知,有关方面把这封告状信写成内参,发到了各位首长的手里。于是,这个县有个“不管书记”一事迅速传开。有关报纸还登出一篇评论,题目是《论“不管书记”》,内容则对“不管”二字大张挞伐。声称,“社会主义”将毁在这些人手里,鼓动有关各方立即出面对“不管”者撤职查办。
但很快,人民日报发表了另一种意见的文章:“关键要看不管书记对什么不管”。对上面的意见给予婉转的驳斥。
解麦收看了这篇文章抚掌大笑。他明白,自打共产党成立哈天起,这种不同意见就从未休止过。否则咋会有“十次路线斗争”之说咧,“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历来如此。”是白?正如毛主席在《矛盾论》里讲的,人和人是有差异的,差异是么,就是矛盾!不仅如此,解麦收还打算把郭向前直接提拔为河川镇镇长。河川镇太缺乏这种具有远见卓识的干部了,不能说他们净是黄天厚哈样的,可河川镇这段时间的表现太一般般了!
解麦收直接给保定府的市委书记打了报告,详细介绍了目前河川镇的情况,介绍了郭向前这几年的工作成绩。说,郭向前完全贯彻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是个非常难得的年轻干部。这样的干部俺们不启用,还启用么样的?
市委书记见此,便把解麦收和郭向前亲自叫到了保定府面谈。他对解麦收当然是了解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部下了,解麦收一贯正直,敢想敢干,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从不随声附和,随波逐流,市委书记很喜欢他。当然,有时解麦收也和他意见相左,让他心里不舒服。但过后一想,解麦收完全是为了工作,并没有斜的歪的。也就作罢。眼下,这个年轻人又是个有主见有胸怀的人,尤其是郭老铁的儿子。对郭老铁,市委书记也是耳熟能详的。沙荆花为了给郭老铁办“烈士”,曾经找过他。
这样的后代,他感觉应该破格重用。郭老铁办不办烈士,是需要按照政策的。而提拔郭向前,市里、县里完全可以自行解决。于是,他专门召开会议研究,最后一致通过。郭向前便成为河川镇有史以来最年轻、而且是从一线村干部的基础上提拔起来的国家公务员,正科级镇长。县委书记解麦收在对郭向前做例行的任职谈话时,把一面玻璃镜子赠给郭向前,里面有他的亲笔题字,他说:“咱们邻县明朝有个知县名叫郭允礼,山东人氏。他曾在县衙大厅立一石碑,上面镌刻:‘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喏,就是这镜子里的字。”郭向前十分感动,回去后立即将镜子摆在家里最显眼处。但是,很遗憾,镇上给郭向前接风的时候,出了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自己村的村民郭大贵举着一个花圈,来送给郭向前。哈是死人棺材前摆的哈种花圈。花圈上的纸花有白有蓝,还有闪着亮的银箔做的花,风一吹稀里哗啦地响。面对这个让人晦气的场面,郭向前应该怎么办?全镇各科室的干部,加上四十三村的村书记,老老少少,还有县委书记解麦收,全都看着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