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的上交到县政府了,因为以前没有先例,县政府便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了这件事,但还拿不定主意,就由黄晋升出面,拿着会议记录到县委这边,请示县委书记解麦收。解书记说:“这还用得着请示昂?你们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昂?知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有个重要报告题目叫么哎?”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是白?”
“亏你还记得,明白咋办了昂?”
“没明白。指点一二白?”
“没明白,将来你们就要做历史罪人,明白了昂?”
“还是没明白。”
“白吃饱!脑袋让驴踢了!你哈脑子咋连你爸一半也赶不上?”
“俺真的没明白。”
“么叫解放思想?就是要打破常规,只要坚持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方向,你就只管开绿灯。明白了?”
“你的一句‘打破常规’,让俺醍醐灌顶了,还是书记高白。这回算明白咧。”
黄晋升故作高兴地脸上带着笑出了解麦收的屋门。心说,你不给俺句实在话,攥着拳头让俺猜,猜错了算你错还是俺错?你以为俺真不明白,俺么不明白?俺一不傻,二不苶,俺是要你一句话!就是让俺当这个书记,俺也不是当不了!
人一过五十岁,遗传基因的东西就会慢慢显现。有的人会更早,有的人会更晚。但不显现几乎是不可能的。黄晋升没有完全继承黄选朝的一切,但有一点已经渐渐显现,他已经继承下来,就是自命不凡,有“领袖欲”。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当个副县长有点屈才。看看正县长,再看看解麦收,也不过半斤八两。甚至他也有了当初黄选朝的想法,在这个小县城当个小官真的不算个么,就是到了保定府,甚至天津,北京,自己也不是干不了,舞台大,施展空间也就更大,是白?你知道哈块云彩有雨,你敢断定俺这块云彩就一定没雨?
他也曾在党校学习过,对革命导师列宁十分崇拜,列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在哈本书里他已经记不得了:“谁都知道,群众是划分为阶级的;……阶级通常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通常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响、最有经验、被选出担任最重要职务而称为领袖的人们所组成的。”你有没有经验不好说,有威信昂?有影响昂?怎么就该你解麦收当书记?马克思《资本论》里讲:“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俺岂能忘了?《共产党宣言》里讲:“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俺岂能忘了?郭家堡现在要出幺蛾子,郭向前弄哈个“郭呼毛纺公司”是不是私有制公司?否则咋会把“郭”和“呼”都写进来?若是企业成立后走了资本主义,这个责任谁担?
刚才黄晋升请示工作的时候,虽然满面笑容,心里其实憋着火,解麦收对他毫不客气的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恨不得一把将解麦收从椅子上掀掉。回头他就撺掇县长就郭家堡问题再次召开专题会议,传达书记解麦收的意见,当然,会议的结果是最后对注册“郭呼毛纺公司”一致表示同意。会后县长问他:“解书记的话都有谁听见了?”
“只有俺一个人。”
“没有旁证,不是等于没说一样昂?”
黄晋升愣愣地看着县长,感觉自己脑子里真是少了根弦。县长又扔过一句话:“出了问题你首先要顶着,其次才是其他人的责任。”黄晋升急忙点头:“是是是。”回到自己屋,他抓起一个墨水瓶就朝地上摔去,“啪”的一声,玻璃碴子和蓝墨水四散飞溅,满地满墙到处都是蓝点子。可是,坐住了细一想,自己又感觉唐突。自己都五十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遂找来墩布擦地,找来白粉笔把墙上的蓝点子涂抹上。然后给黄天厚打了电话:“儿子,郭家堡的申请批下来了,你派人来拿白。”
“好的,谢谢爸爸,回头俺派人去拿。”
黄天厚答应了,却始终没派人去县里。隔壁大哥问他,县里批了昂?他说,县领导太忙,让等等。中午吃完饭,他就溜号了,说去“下基层”,其实到西河川去了。你郭家堡不是牛昂?俺能拖一天就拖你一天。几时你服软,几时拉倒。到了下午三点,郭三秀来找隔壁大哥,隔壁大哥摊开两手说:“报到县里了,还没批,你再等等,一旦批下来,俺把营业执照亲自给你们送去。好白?”
郭三秀无计可施,气哼哼地回去了。这位大哥态度和蔼,没法对着人家发脾气,是白?
再说黄天厚来到西河川,找到哈个柴佳禾,大模大样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问:“你的事俺爸办了昂?”
“办咧。俺可费了老劲咧,不过倒是把全镇经济往前推了一步,镇上已经让俺当了妇女主任,以后俺会更加努力工作,不然,对不住副县长。”
她原本想表示一下自己也很能干,不光是靠“关系”转正,而且,自己也是正派人,想得最多的还是干好工作。谁知,几句话就让黄天厚逮了“漏儿”。他阴阳怪气道:“你现在功德圆满,花好月圆,总不该吃水忘了挖井人白?”
“俺找过你爸,问他要么,他说么都不要。”
“他不要,俺不能不要,别忘了俺是搭桥人,是白?”
“你要么?只要俺买得起。”
“俺想要么,你自然知道。”
“这样不好,你还没结婚,对你不公平。俺一个大老婆子,没么,你还是童子咧。”
“俺愿意,行白?”
“你愿意,俺却不愿意。”
“‘团子媳妇’(身世低贱的媳妇)翻身,长了精了!”
谁知柴佳禾突然抓起桌子上的电话——黄天厚也猛地发现,柴佳禾的桌子上增加了电话座机,她随便按了几个号,就抓起话筒道:“你过来一趟,俺这来个无理取闹的。”气得黄天厚站起身来,驳头便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报复。但他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接到了柴佳禾的电话,她语音温柔地说:“其实俺很爱你,但俺只想正式嫁给你,如果你真想娶俺,俺就离婚跟你。”言外之意是你甭跟俺来这“里格龙”。
黄天厚心气高傲,怎会娶她?从此以后黄天厚再也不来找她了。
当年在HB大学读工农兵学员的时候,还真有一个女生看上他。哈是一个河北最南边与河南交界的磁县的一个来自社队企业的女生,看样子眉清目秀,身段也不错,但一口侉侉的河南话让他接受不了。他曾问她:“你是河北人,为么说得一口河南话?”女生说:“俺们挨着河南,当然受河南影响咧。”一次系里组织文艺演出,这个女生学唱《朝阳沟》里的银环,竟然上身穿了绿褂子,下身穿了黄裤子,让黄天厚好生尴尬。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俩走得近,说是对象也差不多。演出一结束,一个来自天津的工农兵学员就说:“绿配黄,侉死娘!”气得黄天厚当即宣布与她一刀两断。心高气盛的黄天厚容忍不了这种事。还有一个来自河北太行山区的“铁姑娘”,是“铁姑娘队队长”,虽脸皮黑了一点,但非常漂亮,与她的实际身份很不搭调。他便经常在午饭时和她坐对桌,一次对方给他夹了一块肉片放在他碗里,他便心有灵犀道:“咱俩交个朋友白?”哈个时候“交个朋友”属于特定语言,就是“搞对象”的意思,对方腼然一笑,似乎是同意了。他便提出:周末俺寝室无人,你来白?谁知对方正色道:“俺爸是老八路,你看错人咧!”连他的解释都不听,抬脚就离开了,临走还撂下一句话:“小心俺告到系党支部去!”不知这个女生是否真的告了状,反正黄天厚向系党支部写过好几次入党申请书,也没人理他。按理说支部应该找他谈话的。他现在嘀嘀啵啵,一句大话也不敢说。更别提翘尾巴。因为系里各种背景的人太多,随便拎出一个就让他吓一跳。
系里曾经组织过几次学工学农劳动,每次学工的时候,来自磁县的“侉姑娘”就最出色,而每次学农的时候,哈个“铁姑娘”就最显本领。而班上讨论的时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埋头读书的“有识之士”就都显露出来,一个个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尽显风流。他只有仰慕的份儿,根本插不上嘴。他一时间非常憎恨自己早先为么没有多读几本书。但平静下来以后,又觉得哈些同学非常可笑,夸夸其谈顶个么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伯恩斯坦、考茨基等等也就罢了,研讨哈些黑格尔、费尔巴哈、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文学,贝多芬、施特劳斯、莫扎特的音乐——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有么用哎?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很多人在班里、系里交下了朋友,日后也经常联系。而黄天厚几乎没有朋友。为防止露怯,他就不跟大家交往。拍毕业照的时候,他躲在最后面的角落。他害怕被人关注。回到河川镇以后才慢慢还阳。在河川镇,想不显山露水都不可能,主客观原因都推着他往前站,乃至谁站到他前面他都不舒服,会陡然间心生恶念。
郭家堡的批件迟迟办不下来,一干人急得要命。郭三秀到镇上跑了好几次了都没有下文。工商所哈个大哥说,所长这没消息,俺也不能越级直接跑县里,是白?郭三秀心想,万一是黄天厚打驳拦儿,而县里早就批了咧?何不直接去看看?便骑了自行车直接奔了县里。她起初不知道找谁,就凭着一股闯劲,问了门卫,人家告诉她,县工商局的位置,她便一口气骑了过去,反正也不是太远,结果工商局说不知道这件事,还得找县领导,一下子把她的火气又勾起来了,咆哮道:“你们这是拿俺当猴儿耍了白?”
对方也急赤白脸说:“你急么哎?俺们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咋就拿你当猴儿耍?你要是猴儿,俺不也是猴儿了?”
郭三秀无奈,骑着自行车回到县政府,再次询问,最后,门卫干脆说:“你直接找一把县长白。”便给县长打了电话。县长一听是这事,也立即火冒三丈,他本来也对黄晋升办事不力不高兴,此时便叫喊:“让她直接找黄晋升!压着人家批件,算么个卵子玩意儿哎!”
郭三秀按照门卫指示,直接找到黄晋升,说明了情况,想拿走批件,可黄晋升不给。说:“这个批件必须由镇工商所来拿,这是文件,回去他们还要按照这个给你打印营业执照,你个人拿没有用,是白?”
“可他们偏偏拖着不来,你说咋办?”
“不可能,你不了解情况,不要贬低俺们镇上的干部。”
“你哈个镇上的干部俺已经了解了,是你儿子,已经挨了俺一个耳掴子,一会儿俺去了还得抽他。你生了这么好的生地瓜玩意儿,真该祝贺你!”
“怎么,你敢随便打人?俺叫警察拘你!”
“叫白,叫呀,你不叫俺替你叫!”
“你太猖狂了!”
这些日子,河川镇工商所没来取这份批件,黄晋升也没催。为么,就因为他也有着自己的政治上的“考量”。这个执照如果批下来,说不定就在全县燃起一把火,是社会主义之火,还是资本主义之火,真是不好说了。黄晋升正在发火,正要抓起电话给公安局打电话,一把县长一步跨了进来。因为刚才郭三秀去找他,已经让他十分反感,对黄晋升憋着火,听到这边嚷了起来,岂有不生气的?便打断黄晋升道:“你说人家猖狂?么叫猖狂?你们该办的事不办,跟你讲理就是猖狂?你要给公安局打电话,咋不给工商局打电话?哈不才是该干的?”
黄晋升无奈地低下头:“俺打,马上打。”便拨通了桌子上的电话,对哈边说:“你们现在马上到俺这来一趟,把郭家堡的批件拿走!”
谁知哈边拒绝了,说,来不了,现在正有接待任务,外省来了个取经的。黄晋升道:“你们甭来了,俺去,等着啊,见了面看俺怎么卷你!”遂将批件装进牛皮纸文件袋,对郭三秀说:“咱走,看俺怎么当面卷个生地瓜!”
一把县长一直二目圆睁,怒视着他们走出去,才算拉倒。当然,一把手有一把手的工作方法,事后,他来到黄晋升这屋,说:“现在全国形势发展很快,群众的积极性要保护,你怎么随便跟下边的人发脾气?你知道这个郭三秀背后是谁?你只看她说话气儿粗,知道为么昂?如果事情闹大了,对咱能有么好处?”
黄晋升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心里一百个不服气,不过,最后还是掏出烟来,递给一把手一根,算是和解。因为这件事出丑的不是他,而是哈个生地瓜儿子。只是这话他没法说。
为了补偿对郭家堡的“不敬”,黄晋升经和一把手商量,率先给郭家堡拉大线通了电。当然,郭家堡也出了一部分费用,加上县里给一部分,就让郭家堡在河川镇一下子再次鹤立鸡群。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家因为卖毛线,积累了一定的资金,你没有,哈就甭比。其他村必然看着眼儿热。首当其冲的就是黄召庄。这天下午做饭时间,黄大想风风火火地来到郭家堡,找到郭向前家。他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旧塑料袋,见了郭向前就说:“老嫂子在家白?让她试试。”就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件皮衣。
这是一件没有袖子的皮坎肩,染成褐色的亚光羊皮面,里面是白色羊羔毛,柔柔的,细细的,白白的,让人看了就喜欢。郭向前道:“你做的?”“屁!俺哈有这个手艺?是俺村一个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皮匠,现在把手艺亮出来咧。”
“这么好的东西,你拿这来,么意思哎?”
“给老嫂子穿白,你甭眼儿热,不是给你的,你若穿了上火,牙疼,流鼻血。”
“也罢,俺给你钱,替俺娘买下了。”
“提么钱哎,你管俺顿酒儿喝就行咧。”
沙荆花见是黄大想送来的东西,样子、质地都不错,便收了下来,穿在身上一试,也挺合身,便说:“一入冬俺就天天穿着,谁要问,俺就告诉他,是黄召庄做的。让他们买去。”
黄大想道:“老嫂子,现在还没处买去,不能批量生产,全是手工,太慢了。”
郭向前留下黄大想吃晚饭,便在饭桌上听他说了黄召庄的情况。这段时间,郭家堡紧折腾,黄召庄也没闲着。他们找到村子里岁数大的老者,把撂下多年的皮革生产,拾起来了。关于皮革加工,郭向前也是刚刚听说。家畜和兽类的毛皮必须经过鞣制加工以后,方才能够成为柔软、美观的轻工制品原料,再加工制作成皮鞋、皮箱、皮袄、帽子、手套等日用品,因为有弹性,保暖性能好,所以极具实用价值。二十年前,村子里曾经干过,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就停止了。黄大想道,毛皮的鞣制方法很多,简单说,包括:生皮铲油、浸水洗皮、下缸鞣制、晒皮刮软、整理毛型等几大类。稍稍说细点,就有这么多环节:生皮,浸水,去肉,脱脂,脱毛,浸碱,膨胀,脱灰,软化,浸酸,鞣制,剖层,削匀,中和,染色加油,填充,干燥,整理,涂饰,成品皮革……
“你简单解释一项。”郭向前道。他感觉很新鲜,可能的话,说不定郭家堡也干。
黄大想道:“么叫生皮铲油哎?就是对大部分家畜、兽类宰杀后的鲜皮,为了防腐要进行清理,并需要搁一段时间。清理的方法是割去蹄、耳、唇、尾、骨等,再用刀除去皮下的残肉和脂肪,洗去沾在皮上的泥、粪、淤血等杂物,然后把鲜皮肉面向外,挂在通风处晾干,但要注意防止强光曝晒。也可以采用盐酸腌法,即在皮张的肉面撒盐,用盐量约为皮重的四分之一,盐腌一周左右。不腌的话皮革就会变馊,然后腐烂。因为它本身就是肉皮,和肉没么区别,说个名词,都是‘有机物’。此外还有浸水洗皮、下缸鞣制等等好多项工序。如果细说,咱一晚上也说不完,总之,挺复杂,技术性挺强。但俺们现在受制于没有机械,也没有电。只靠手工,真正懂技术的没几人,再没有资金,怎么发展?”
“缺资金白?”郭向前问。
“哈是肯定。”
“给你资金就能扩大生产?”
“哈是自然。”
“好,俺借你一部分,虽然俺们并不富裕,但暂时接济你一下,你卖了皮衣别急着发奖金,要先还账。”
“哈是自然。”
“回头俺让新桃带着钱到你哈去一趟。”
“最好不过!”
晚上,郭家堡因为通了电,八点钟的时候虽然天已大黑,而郭向前家灯火通明。把个黄大想羡慕得只差流口水了。正不厌其烦地说着“俺一定要赶超先进”一类的表决心的话,郭三秀腋下夹着一个玻璃镜子,手里拿着一封信,来找郭向前,说:“书记,你先晚吃一口,看看这个——”就先把镜子递给郭向前。
郭向前撂下玉米面饼子,把两手在身上抹了一把,接过镜子,见里面镶嵌着“郭呼毛纺公司”的营业执照,经营范围,法人代表,全写得清清楚楚。法人代表原定是郭向前,但郭向前思考了一下,推掉了,而干脆就让郭三秀担纲了。所以,现在的郭三秀比任何人都积极。她生了孩子以后,送到了县城里,由小项的父母带着,哈老两口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他们因为响应党的号召晚婚晚育,所以三十多岁上才有了小项,现在上了大学的小项刚刚二十四五,他们已到退休年龄,正闲在家里无所事事,郭三秀一把孙伙计送来,便乐坏了他们。而且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和小项像一个模子扣的。当爷爷奶奶的岂有不乐的?郭三秀也就一门心思操持她的毛纺公司了。
郭向前刚刚欣赏完营业执照,郭三秀就把手里的哈封信递给了他。郭向前首先看了一眼信皮,是HB大学小项写来的。打开一念,是介绍他从身边打听来的信息,即若打算买进纺织设备,以及引进技术人员,可到天津去。天津有好几家大型纺织厂现在都任务吃不饱,人浮于事,难以为继。如果买他们的设备,聘他们的人员,应该不难,可以去试试。郭向前问:“是你对小项打听的?”
“是咧,你派俺当总经理,俺不能不动脑子,否则不是给你耽误事昂?”
“好,你选两个人跟你去天津,费用问题和新桃商量。”
“好。俺马上就找她去。”郭三秀拿过镜子,拿回哈封信,走了。
这一切,黄大想听个满耳,他此刻满脸通红地举着一杯酒走到郭向前面前:“向前侄子,你真让俺眼儿热啊,瞧瞧,瞧瞧,这就去大城市天津采购设备去了,还要招聘技术人员,哎呦喂,俺黄召庄哈辈子能追上你?俺可是‘郭家堡二村’,你不能看着不管咧!”
郭向前也把酒杯举起来,说:“大想叔,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俺们郭家堡的事情,全是水到渠成;你们黄召庄也要循序渐进,打好基础,想发展的话,没有一个扎实的基础就是沙上建塔,立不住。是白?”
黄大想晚上喝多了,他到了郭向前跟前,总有点倚老卖老的意味,虽是请求,也总是气儿有些粗。喝酒就放开了。说话也不太利索了。此时郭向前并没有名牌好酒,仍是以往喝的杂牌薯干酒。沙荆花走过来在郭向前耳边说:“适可而止,不能再让他喝了,毕竟岁数大了,别喝出病来。”郭向前点点头,给黄大想盛了热汤,看着他喝下去,就开始撵他了:“大想叔,天不早了,俺安排大车把你送回去。”
“不行,俺再坐会儿,还得跟,跟,跟你唠会儿!”黄大想已经趴在桌子上了。郭向前便把他架起来,架到西屋的炕上,让他躺下,伸直了腿脚。回头对黄新桃说:“你赶紧把车把式郭老六叫来,越快越好,套好车。”黄新桃答应一声就跑出去了。黄大想便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东南西北地继续说着,说的话都不“挨盘儿”,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听。
待了一会儿,郭老六来了,手里执着鞭子,进了郭向前的堂屋,郭向前和他小声耳语了几句,便和他一起进西屋,把醉醺醺说话已经完全不清楚的黄大想背起来,背出屋子。外面马车上,黄新桃早已找了一条冬天盖粮食的脏褥子铺在车上,沙荆花把二斤新毛线装进哈个盛皮坎肩的旧塑料袋,给黄大想当枕头,一干人就把黄大想放到了车上。郭老六和黄新桃每人拿着一盏马灯,坐上车辕,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这边沙荆花一边收拾饭桌,一边对郭向前道:“你看出来了昂,黄大想对你抱着哈么大的希望,还真得帮他一把,这些年来,他可真不容易。”
郭向前道:“娘,俺刚才想到这个问题了,要帮他,咱就得加快发展,否则想帮也帮不上。给个仨瓜俩枣的也起不了作用。”
沙荆花道:“是咧,抓紧安排郭三秀去天津,不行的话俺跟着。”
郭向前道:“让她们年轻人去白,您在家坐镇。”
沙荆花道:“俺这个岁数让人相信,年轻人总给人毛手毛脚的感觉。”
郭向前想了想,答应下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话一点不错。俺娘就是俺娘,别人俺还真不放心。”
事情就这么定了。沙荆花带着郭三秀、黄新桃一起去天津了。三个人都没去过这样的大城市,坐长途汽车进了天津,就感觉咋这么乱呀,到处都是地震棚,唐山地震波及天津以后的遗留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把个漂亮、洋气的天津卫撮鼓得不像样子了。在这个行程中,聪明的郭三秀见黄新桃管沙荆花喊“娘”,方知她们彼此关系不一般,而自己也正得到郭向前重用,何不就此也改口喊“娘”咧,不是让关系更近一层昂?便说:“老婶,从今往后,俺也喊您‘娘’了,为么咧?向前兄弟这么看重俺,拿俺当亲姐妹,俺还不该喊您‘娘’昂?”
沙荆花呵呵地笑了:“你呀你,就是鬼灵精,看着新桃这么喊,就也跟着喊,喊白,你们都是俺闺女。”
郭三秀立即大大方方喊了一声:“娘——”
“哎,好闺女。咱们一块帮向前把郭家堡的事情干起来,只当是给自己家干咧。”
“对,娘,有您带着俺们,不管多难,俺都不怕。”
几个人说话答理地来到了一家纺织厂,这是小项介绍的,这家纺织厂的一个车间主任的儿子和小项在HB大学政法系的一个班,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黄新桃进厂约出了这位主任——五十开外完全秃顶的胖乎乎的一位中年人。他身穿灰色工作服,胳膊上带着白色套袖,自报家门道:“我叫何家兴,叫我老何就行。咱也不远走,就在这路边说几句话吧,一会儿我还得回去。”
四个人就找了一棵树下站下,郭三秀首先说了自己丈夫和老何儿子的密切关系,总得有个前茬儿白,否则怎么会找到你门下咧,是白?老何呵呵笑着,说没错没错,你丈夫上大学,我儿子上大学,俩人一个班,还是说得上来的好朋友,这就是缘分。
此时,沙荆花就说出了三个人此次前来的目的,请老何帮一把。一是摩挲摩挲哈个厂的设备能卖,二是哈个厂的技术工人肯走。老何说,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法决定,你们先找地方住下来,这事咱慢慢办。就对她们说了几个小旅馆,让她们去看看。
她们在市里转了一圈,感觉市里的小旅馆有点贵,就往市边走,可是,市边小旅馆又少。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在稍稍靠近市边的地方找到了合适的住处。哈时候,在天津这样的大城市,不论住多大多小的旅馆,都要出示介绍信。这一点郭三秀和黄新桃都明白,临出来的时候开了很多。都是盖了章的。住下以后,郭三秀就抢着外出买饭(小旅馆不做饭),黄新桃则悉心照顾沙荆花,帮她铺床,收拾东西,洗澡搓背等。总之,外面的事都是郭三秀负责,屋里的事都是黄新桃料理。沙荆花对这一文一武两个闺女都很喜欢。
转天一早,她们又来到哈家纺织厂,等候老何出来。九点来钟,老何出来了,说他昨天下班走得晚,借用厂里的电话联系的(哈时候家庭电话极少,一般人装不起),好几个在厂里活儿不多的老哥们,都有心气儿往乡下走,问题是单位不放。明明他这里业务量不大,差不多快黄了,可是,你随便请假不行,超过一周算离职,离职是什么概念?就是厂里没你这一号了,到了退休年龄没人给你发退休金(哈时候退休金都是厂里发,还没走社保)。
沙荆花道:“老何啊,俺看你挺合适的,你来白?”
老何道:“我跟厂长说了,您猜他怎么回答的?绝对是您想不到的。”
郭三秀抢着问:“怎么回答的?”
“厂长说,你走,可以,一,先开除你党籍,二,再开除你公职。然后你想去哪去哪。”
沙荆花一声长叹:“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昂?支援一下乡下工业,就这么大罪过?”
老何摇摇脑袋:“说到底吧,是人的脑筋不开窍,跟不上时代。现在国家把经济工作放在首位了,不再搞阶级斗争了,可是,人们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不是你发一纸红头文件人们的思想就跟着变了,没这么简单。”
黄新桃插话道:“何叔,您帮着想想办法白,俺们在天津市别人都不认识。”
老何点点头,说:“今天下了班我继续联系,你们明天这个‘点儿’还在这儿等我。”
几个人便握别了。老何回了厂里。三个女人就在天津市转悠起来。这一天都没事干。黄新桃突然想起什么,说:“写《红旗谱》的老作家梁斌就在天津,他是咱冀中老乡,咱何不去看望他一下?闲着也是闲着,是白?”
郭三秀道:“好是好,可咱也没带么礼物,空着手去,咋合适咧?”
沙荆花道:“咱买点天津的点心,也算一点心意白。”
于是,三个人买了两盒天津桂顺斋的点心,先找到公安局,又打听到老作家梁斌的住址,便打上门去。梁斌见是冀中老乡来了,便热情接待了她们。梁斌夫人给她们沏了茶,搬过椅子请她们落座。梁斌一副慈眉善目的富泰像,脸上一直挂着笑,细心询问五曲河相邻一带家乡的经济发展情况。沙荆花先自报家门,然后讲起河川镇和郭家堡的情况,特别是说起当年县大队的情况。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梁斌眼里也含了眼泪,示意她们喝茶,说:“俺认识郭山河,还握过手。干革命,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死个人,家常便饭,倒还罢了,有时候要出思想路线问题。”
梁斌夫人借此机会插话道:“他这一辈子最不愿意讲自己的事。可是,该讲也得讲,是不是?他是参加革命很早的老作家,十三岁加入‘少共’,十六岁参加‘二师学潮’,十九岁成为北京‘左联’一员,你们知道啥叫‘左联’吗?就是咱们党领导下的‘左翼作家联盟’。梁斌信仰共产主义,信仰人民大众的文艺,一朝认定,终生不改。他组织过抗日武装,曾任县大队政委,在枪林弹雨中和柴大树、郭尚民一样冲锋陷阵,敢打敢拼。后来遭到反动当局逮捕,身陷囹圄,仍坚贞不屈。回到自己营垒后,经历过历次整风运动,经受了严峻考验。尤其在十年中,成为批斗对象,受过不白之冤和皮肉之苦,而他仍然坚持革命者的尊严。别人为自保而顺竿爬,他却坚守一个老革命作家的底线,绝不说一句违心的话。一次在资料室批斗,罚他跪在两米高的凳子上交待问题,他临危不惧,拒不服软,造反派便踢倒凳子,把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当场摔昏了他,但醒来后仍不改口。省报批他,连篇累牍,一连批了四十个整版,几百篇文章。压垮他没有?没有!你们瞧,他还是这副富泰相!啥叫真金不怕火炼?为了捍卫‘朱老忠’和烈士们的尊严,他连生命都随时准备交出去!”
三个家乡的女人频频点头,既唏嘘不已,又颇为感奋。
“不说哈些,不说哈些,说咱的家乡事。”梁斌依旧换上笑脸,挨个给大家斟茶,“好多事,讲深了,你们也不明白,在过去的‘十七年’文学中, 俺的《红旗谱》是领衔的作品,运动来了,受触及也就必然是第一份的。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是白?”
一句家乡话“是白”,让三个老家来的女人倍感亲切。是咧,她们都不研究文学,咋知道文学上的事?就说起家乡要干毛纺厂,但现在买设备很难,招聘技术人员也很难。梁斌一听这话,就说他有个朋友,好像和毛纺行业有点关系,便写了个便条,说你们有空可以找他一趟,说不定能帮上忙。他说他现在很忙,正在写新书《翻身记事》,请她们谅解。沙荆花明白,这就是送客的意思咧。便揣起纸条,招呼两个闺女站起身来,就要告辞。梁斌却将哈两盒点心拿起来还给她们,说:“俺不喜欢吃甜食,你们拿着点心找哈个人,正用上。”
和这样水平的大人物,用不着客气。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听人家安排。于是,沙荆花让郭三秀依旧拎起点心,三个人告辞出了门。临走邀请梁斌不忙时回家乡走走。梁斌欣然应允。看看时间,已到午饭时间,三个人找了小馆,吃了一顿天津包子,感觉很香,挺解馋,既不贵,又合口味。
午饭后稍稍有点困意,她们便来到外面,在路边朝阳的地方,坐在墙根,倚着墙,打了个盹儿。正睡着,突然有人用脚踢沙荆花。她是和郭三秀坐在外边的,把没结婚的黄新桃夹在中间。女人们都有保护未婚处女的意识。所以,来人就踢了沙荆花一脚。沙荆花甫一睁眼,见是穿着警服的民警,便赶紧站了起来:“咋咧,有事?”
“你们是哪儿来的?盲流吧?”
“么叫‘盲流’哎?俺们是来天津办事的。”
“有介绍信吗?拿出来看看。”
郭三秀有些恼火,便从书包里掏出介绍信。但农村人太实在,你只掏一张不就行了?她因为开了一沓,遂将这一沓一下子全拿出来了。于是,民警便提高了警惕:“你们这是在大队里偷着盖的章,走吧,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不行,俺们一会儿还得办事。”
“办什么事,先办你们自己的事吧。”
三个人硬是被拉到了派出所,一位所长模样的年轻民警对她们进行了详细询问,方知这三个人真是来办正事的。但对她们下一步去找哈个人,提出了异议:“这种事很难办,建议你们甭跑了,希望不大。哪个脑子没毛病的人,愿意放下大城市的工作,跑到你们乡下去?你能给多少钱?顶多也就是开双工资,抛家舍业的,值吗?如果你们有实力,再多给点,不是我口冷,他敢要吗?批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再没收财产,哈人还活得了吗?”一番话说得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下一步怎么办?
三个人出了派出所的门,真不知该往哈走。她们茫然地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沙荆花开口了:“俺感觉不应该被这种论调所左右,人家梁斌既是老革命,又是有文化的作家,人家咋没说不行?难道老革命比这个年轻所长水平低?”
“对!俺认为娘说得对!”黄新桃表态了。
“走,娘,咱继续走!”郭三秀也表态了。
于是,三个人按照梁斌提供的地址,继续往前走了。下午四点以前,她们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这个人叫周伟志,五十来岁,是一家国有企业下面所属的“集体企业”的厂长,正是一家打算解散的毛纺企业。有二十来台设备,还有十几位技术人员。马上面临遣散问题,一听梁斌老家河川镇要建毛纺厂,当即表示,只要价格合适,这些设备悉数卖给你们,我们也一同跟着过去。厂子解散了,虽说给一点遣散费,但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何不出去干点事?再说,都是老行当,轻车熟路,是不是?不就远点吗,咱可以住下,一周回来一次,还不行吗?离不开老婆的,你也甭不好意思,你就甭去,岁数稍大,用不着天天跟老婆腻乎的,都跟我走。怎么样?
呼啦一下子,马上就有十位技术人员报了名。另几位技术人员尚且年轻,离不开老婆也情有可原。事情就这么定了。这位周伟志骑上自行车,马上就到上属单位去请示去了,三个人女人就在厂子里坐等。其他技术人员拉着她们在车间里走来走去。观看这些设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国产设备,虽不是最先进,也没有多么崭新,很多设备外皮都掉了漆,可都被棉纱擦得油光锃亮。对于一直靠摇纺车手工纺毛线的三个女人来讲,这可是一步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