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向前看了条幅,说:“三秀,这件事怪你没把事情讲明白,你把化验废水的有毒指标给大家讲讲,自然就全理解了。”
郭三秀照办了。她现在对郭向前是言听计从的。不是郭向前,她怎么会有今天?毛纺厂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不是很情愿,还是捏着鼻子建起了污水处理厂。前期投入就花了很多钱,运转以后天天都要花钱。于是,全厂上下不能不研究如何降低成本问题,东边损失西边补,不然又怎么办?当然,一些人明知郭向前做得对,也仍然感到他太多事,国家还没管,你着么急哎,是白?
回过头来,郭向前又来到柴家营,找到柴大霞。因为柴家营也干的是皮革、皮毛加工,郭向前向柴大霞讲解了污水的害处,要求柴家营尽快停止目前的业务,寻找新项目。柴大霞苦着脸好半天不说话。最后,她说:“向前兄弟,俺柴家营前一阶段经历了风风雨雨,人们的心情刚刚稳定,你让俺们平平安安地过上一年,两年,行白?哈个时候再琢磨寻找项目问题,行白?”
“不行,这件事没商量。”
“国家还没管,你为么出这个幺蛾子?俺以国家要求为准,行白?”
“不行,这件事关系到咱的子孙后代。”
“以后的事,咱考虑不了哈么多。”
“为了眼前,不顾长远,是白?俺要撤了你这村书记!”
柴大霞一听这话,一把抱住了郭向前一只胳膊,摇着,像小孩子对家长:“咱俩是么关系哎,你就通融一下白?”
“咱俩么关系?不就是工作关系?”
“你是俺心中偶像。”
“甭说没用的,俺明天就带人来,在柴家营开会,撤了你这个村书记。”
柴大霞无奈地坐下来长吁短叹。郭向前道:“俺回头帮你找项目,可以白?找一个既赚钱,又无污染的。”
“真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哈个自然!”郭向前主动抱了柴大霞一下,她又得寸进尺地吻了郭向前的脸颊。当着他的面,柴大霞就用高音喇叭召集了全体党员,让大家来村委会开会。
柴家营的人,与其他村不太一样。这个村习武的人非常多。前不久县银行放贷的时候,柴三脚欲申请一笔资金办武校,黄晋升没同意,说这个项目不赚钱,没法还贷,“帕斯”了。让柴三脚对黄家人更加怨恨。后来郭向前支持他,帮他贷了款,在村里盖起一座有十几间教室,还有场地的像模像样的武校,购置了一批设施和刀枪剑戟,还款期也定得比较长:二十年。让柴三脚十分满意。他也是党员,此时开会也参加了。于是,当会上人们一致反对停止生产的时候,柴三脚就表态了:“大家都听向前镇长的白,他还从来没错过。”可是,眼看着天天进钱的道儿这就要断,人们怎么接受得了?有的说儿子正等着结婚,房还没盖起来,有的说,买设备还欠着款没还上,凡此种种,正是缺钱的时候,即使你柴三脚有武功,也不能听你的。
于是,开着会就打起来了。一屋子人揪在一起。会武功的人多,下手重,眼看就见了血,连郭向前也沾了包,被捣了好几拳,禁不住大喊一声:“住手!”大家暂且愣着,手还举着,只要下面你郭向前的话不解渴,就会继续开打。郭向前道:“明天一早,俺带大霞姐去北京找项目,可以白?这边你们皮革、皮毛还先干着,哈边新项目不赚钱,你这边就不停。可以白?”这才算给大家一个台阶,纷纷住了手落了座。柴三脚已经被打得口鼻流血,别人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一个个挂着彩,脸上还是怒容,听着郭向前的话。郭向前讲完道理,就当着大家的面,和柴大霞安排了行程。
转天一早,郭向前带着黄新桃和柴大霞起程奔了北京。他之所以带着黄新桃,主要是怕柴大霞会不停地“偷袭”他。别的女人在心里爱他,他没法阻止,偶尔表现一下,也无可指摘。他们来到北京以后,郭向前就给小项打电话,请求帮忙,小项在国家大机关工作,认识人很多,当即联系了清华大学的一位叫郑经仁的副校长,这个人主管新专利、新技术、新项目。听到这个名字,柴大霞哈哈大笑,说:“这大学里就是不一样,不知他是不是正经人,先给自己做个广告。赶明儿俺改名字叫‘柴禾垛’。”黄新桃也笑,说:“大霞姐,你既然改名还不改个好听的,叫么‘柴禾垛’哎?”“你说叫么?”“叫‘拆骨肉’。”柴大霞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捶打黄新桃。黄新桃一边躲一边说:“你也不减肥,三脚哥没踹你?”“踹么哎?他爱俺爱得不行咧。”
此时,黄新桃就涨红了脸,偷窥郭向前的表情。她现在多么希望郭向前对她说几句有温度的话啊。但郭向前一门心思想着项目问题,对她们之间“逗闷子”既不参与也不制止。
进了大学以后,他们来到副校长郑经仁的办公室,先递上介绍信,就说了此次前来的目的。郑经仁见此,领他们来到学校的“校办工厂”办公室,把一个工程师叫过来,请他向郭向前介绍项目。于是,这位工程师搬来一个大纸箱子,一本一本的资料往外拿,一家伙介绍了一百多个项目。正介绍着,突然郭向前眼前一亮:“就它了!”当即拍板定案了一个。
这个项目是做汽车方向盘把套。郭向前在听哈些项目的时候,时时在掂量其市场前景、含金量和技术难度。柴家营的村民们,以习武之人居多,技术含量太高的,肯定干不了。与其将来骑虎难下活受罪,不如当初就不干。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个项目不造成任何污染。双方商定好了价格,就签了合同。柴大霞把村委会账目的支票拿出来,与大学的人一起去银行办了交割。过两天,大学的人将来柴家营指导操作,将教会两名师傅,再由这两名师傅向全村普及技术。哈就与大学无关了。
事情办完了,柴大霞高兴,与最心仪的人在一起,几乎是心花怒放的,情绪总是激昂的,就提出在北京转转。郭向前一想,俺这些乡下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转转就转转。于是,三个人就去了天安门,故宫,雍和宫等景点。
最近一段时间,郭向前的件件工作都干在“点儿”上了,处处走在全县的前面。“高科技项目”,“外向型经济”,“绿色经济(可持续发展项目)”,“解决土地污染老大难(建污水处理厂)”等等,简直令人炫目。县委下发了一份红头文件,一方面撤销对郭向前的记大过处分,另方面,号召全县向河川镇学习。
郭向前带着柴大霞去北京之前,按照老规矩,把日常工作交给两个副职处理,一个副职是副镇长,另一个副职就是黄天厚这个副书记。现在黄天厚非常绝望。郭向前现在又走在时代前面了——黄天厚也是有着政治敏感性的——郭向前的地位和影响简直没法撼动了。当天他就在办公室喝了半瓶酒,然后酒气哄哄地来到沙红枣制药厂“检查工作”。事先,他也做了一些功课,在寻找合适机会。制药厂因为比较干净,工作不是特别累,技术性相对强一些,所以,镇上有不少人在这个厂就职。黄天厚曾经与这些人聊过天。对制药厂的一些情况知道个一鳞半爪的。他也曾想过要把沙红枣这个美女企业家“撬走”。变为他的屋里人。但经过了解,方知沙红枣眼睛刁得很,二巴巴的人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却唯独对郭向前百依百顺。便让他既气馁,又憎恶。
郭向前出门了,他便来到制药厂。沙红枣必然会奉陪,是白,他毕竟是镇领导。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在各车间转着。走到一个车间的叫做“精制釜”的设备跟前的时候,他见沙红枣走在前面引路,他就顺手将“精制釜”上的一个扳手扳了一下。沙红枣回头看时,一切已经晚了,当即发生了“轰”的一声巨响,负责管理“精制釜”的员工被炸得血肉模糊,黄天厚则整个后背炸得不像样子,而沙红枣的前身,包括脸面,一片焦黑,最倒霉的是毁容了。
厂里其他技术人员急忙赶来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没有造成进一步污染和损失。用双排座汽车把三个受伤者送往县医院。伤最重的“精制釜”管理者者没救过来。黄天厚受伤也很严重,但只是后背皮肉受损,无死亡危险;而沙红枣的面孔、前胸等部位都需要植皮,整容。事情来得太残酷了。整个制药厂一片哭声。他们不光是因为死了一个员工,而更多的是因为把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厂长毁了。沙红枣是制药厂的一张亮丽名片,不论她走到哈,没有谈不成的业务。
待郭向前一行人从北京回来以后,郭向前和黄新桃都哭成了泪人。郭向前的悲伤是因为毁了他这么好的事业伙伴,这可是一辈子的伙伴,不是谁轻易就能遇到的。是农村的改革开放,让他们走到一起。他们原以为会跟随农村的发展一同成长,不论做不做夫妻,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而黄新桃的哭,是因为她彻底失望了——沙红枣已经这样了,意味着郭向前必娶她无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以郭向前的为人,沙红枣伤得越惨,他越会娶了她。而自己用了哈么多年经营两个人的关系,此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黄新桃爱郭向前早已到了随时可以搬来铺盖卷的程度,蓦然间出现这种变局,让她几乎完全乱了阵脚。她没法适应这个乱局。她回到家里,和五保户房东交待了一下,说出一趟远门,就收拾了行李,在村里找车把手郭老六,把她拉到县城,给郭老六十块钱,让他么都别说。当晚,她就蓬头垢面地找黄晋升去了。眼下黄晋升因为与柴金菱复了婚,家庭生活走上正轨,而且都是接近六十的年龄,乱七八糟的想往已经很少,一门心思恩恩爱爱了。见黄新桃脸色难看,蓬头垢面地来到面前,十分纳罕。黄晋升道:“新桃,你不是在郭家堡干得得心应手昂?怎么这副样子?”
黄新桃坐在椅子上,两手扶着膝盖,低垂着头,面如死灰。柴金菱问:“新桃,怎么了?你爸一直夸你适应能力强,咋,现在也不行了?”
“爸,就着您现在还在位,赶紧给俺安排个工作白,俺不想在村子里干咧。”继而,黄新桃讲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黄晋升十分惊骇。他现在早已没有了整治哈个人的想法,甚至对过去哈些做法十分悔恨。人和人斗么哎,就算你赢了,能多活十年昂?就因为你殚精竭虑斗别人,很可能折寿,再时刻防着别人报复斗自己,能不早死十年?是白?他意识到制药厂运转历来正常,沙红枣哈么精明的人打理一个厂子完全是小意思,咋会出这么大纰漏?必然是有人发坏。但他还不敢往自己生地瓜儿子身上联想。虽然听说儿子也受伤了,多少有些着急,但并不十分着急。他知道,黄天厚很会照顾自己,不会平白无故吃亏。眼下只是为这个不大不小的事件纳罕。
黄新桃继而说出了自己之所以离开郭家堡的真正原因,请老爸安排工作是一,其二,立即给自己找个对象,自己在这方面早就等不及了。黄晋升连连点头,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当夜,一家三口去县医院看望了黄天厚和沙红枣。黄晋升面对沙红枣还掉下几滴同情的眼泪。他这辈子喜欢女色,尤其喜欢沙红枣这种气质的知识女性。所以,见了沙红枣的惨状,眼泪是没法控制的。他当即建议把沙红枣送到北京救治。转过天来,黄晋升就把黄新桃安排在县政府下属的税务局,做内勤,管理文件,身份依然是农民,以后伺机转换。但黄晋升讲了一点,郭家堡需要给黄新桃开出“表现良好”的证明,否则在转换身份的时候不好办。
沙荆花得知黄新桃走了,虽然也一时想不明白,但终归还是理解了——新桃这孩子爱向前儿子爱得太深,看到没有希望了,就果断离开了,连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这种果断,其实是真爱。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与郭山河郭老铁的果断分手,还不是为了成全郭老铁和陈玉妮?新桃还这么年轻,不能耽误人家,是白?于是,沙荆花为黄新桃写的鉴定和证明非常之好。还建议县委把新桃树为“三八红旗手”。过后,连同这份鉴定与证明,把十万块钱作为郭家堡的奖励,大大方方给了黄新桃。当时黄新桃搂着沙荆花一连声地叫着:“娘,您就是俺的亲娘!以后咱还要保持关系,经常走动,俺不能没有您!”
娘俩抱在一起哭了好半天,连在一边看着的黄晋升都跟着掉眼泪。他一连声道:“俺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老嫂子,俺向您学习,致敬!”
……
柴大霞回到村里,就在村委会腾出了两间房子,为清华大学来的师傅安排了住宿。清华大学的两位师傅是专门试做样品的,技术高超,不光对汽车把套的制作十分在行,对其他很多门类,凡是涉及缝纫机加工的活儿,全都手拿把掐。他们把自带的缝纫机摆在村委会的小会议室里,这里是党员开会曾经为了新项目大打出手的地方,拿出自带的一些皮革样品,按照图纸,怎么裁剪,怎么轧第一道,怎么轧第二道,乃至第三道第四道,直到最终完成,一鼓作气,一气呵成,让人看着赏心悦目。一个成型的把套做完了,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大家情不自禁地报以热烈的掌声。
两个师傅首先培养出十个徒弟,这十个人全是村里心灵手巧的姑娘、媳妇,她们完全掌握了技术,做出第一批产品之后,两个师傅就走了。这十个徒弟继续教学生,每人教五个,以此类推,越灿越多,很快,全村就消灭了死角,一家不会的也没有了。原本这也不是多么高深的技术,是白?只要会使缝纫机,你连十分复杂的制式服装都轧得了,相比之下,汽车把套不是简单多了?而且,因为前一阶段家家干皮革、皮毛,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资金,买一台缝纫机还困难昂?甚至有人声称:“俺买缝纫机就买最好的,省得老得修。”
于是,柴大霞派出一干人到天津采购名品“牡丹牌”缝纫机。当时,天津的“北京牌”电视机,“飞鸽牌”自行车,“东风牌”手表,“海鸥牌”照相机,“牡丹牌”缝纫机,“金鸡牌”闹钟以及“盛锡福”的鞋帽,“梅花牌”运动服,“回力牌”运动鞋……行销全国,大名鼎鼎。尤其哈些工艺品,令人仰慕,而且这种名品还没走出计划经济的范围,要购买还需要购物券(一种简易印成的“条儿”)。这些人进了天津到了劝业场一问,方知买“牡丹牌”缝纫机“要条儿”。这可咋办?他们在天津举目无亲,找谁咧,如果打道回府,就浪费了这么多人的车票钱,咱农民挣点钱不容易,即使现在有这个能力,也不能随便浪费,这和咱省吃俭用的生活习惯不相符,是白?他们急忙给镇上打电话求助。镇上就转告给郭向前了。郭向前得知以后,就找到沙荆花,说您赶紧到天津去一趟,您不是认识老作家梁斌昂?让郭三秀带车送您去!
现在郭三秀的毛纺厂本部已经有了三辆汽车,一辆北京吉普,是厂领导和业务人员谈生意时坐的,另外两辆是送货的大“解放”货车。因为一直以来毛纺厂都把钱把得很紧,所以,即使业务发展很大,本部也不积极买车,因为汽车也是“耗钱”的工具。
郭三秀开着北京吉普带着沙荆花来到天津,会见了柴家营的人,便一起去找老作家梁斌了。她们见到梁斌以后说明了来意,便奉上了一些家乡的产品:毛纺织物,有毛衣和毛坎肩,男式女式都有。但梁斌说:“这些俺都不喜欢,所以,俺也不要,不过都能派上用场。”他给几位老朋友打电话求援,请求办一些购买“牡丹牌”缝纫机的“条儿”来。然后请大家找旅馆住下,耐心等待。几天后,事情办成了,而梁斌连顿饭都不肯吃,就让这些人感慨了,同时也在思考,因为老作家梁斌手里并没有这种“条儿”,为了帮助家乡父老,舍着脸求人,也是不简单。因为大家早已知道,梁斌历来不愿意求人。帮乡亲们办了事,连一盒点心都不收,还给村里捐了很多钱盖小学,面对这些毛衣、毛坎肩,他怎么会接受?所以,大家在感激之余,也很过意不去。
在郭家堡的帮助下,一批缝纫机运回了柴家营。汽车把套的业务,也就由此开展起来了。此时全国的汽车产量与进口量,都在不断增加,这项业务对柴家营而言无疑属于朝阳产业,最关键的是没有污染,所以,全村人没有后顾之忧,心齐气盛,风风火火地发展起来。此时,柴大霞按照郭向前的指点,引进了两名专门学工业设计的大学毕业生,为村里的汽车把套业务设计出几百套图纸,供大家选用。村里有的考上大学的,原本已经分配到城里工作,此时竟然辞了职回村跟着干汽车把套业务。
柴大霞的大儿子就是如此。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保定府工作,在税务局当税务员。这不是挺好的工作昂?可他辞职了。哈天,他背着书包,一手拎着一个旅行包,满心激动地屁颠屁颠地回家了,可一进家门就让柴大霞看清他是咋回事了,便开口就骂:“生地瓜!你跟俺商量了昂?一辈子的大事就这么草率?”儿子说:“俺看了报纸上对你们的报道,心里长草,在保定府待不下去咧。”“你对象同意昂?”“不同意,分手了。”“混账!”
柴大霞大发雷霆。柴三脚历来看着老婆眼色行事,此时就要对儿子动武。柴大霞压住丈夫,让儿子马上拿着包打道回府,而且,要和对象言归于好。儿子说:“俺在单位都辞完职咧,再回去人家也不会要俺咧。”柴大霞开始不讲理了:“哈个俺不管,你自己想辙去!”
这不是逼儿子昂?他现在没有退路了,不可能再回去。但柴大霞不管哈些,硬往外赶儿子。因为,在她心目中,乡镇企业再好,也不过是一帮老农民的营生,与城里的干部咋比?咱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农民,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在城里落了脚,你倒好,说回来就回来了,你爸你妈在村里都是说说道道的人,你让俺两口子的老脸往哪搁,是白?
儿子不得已,来到郭家堡找郭向前求援。他在报纸上早已知道郭向前的大名,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见了面先规规矩矩深鞠一躬,再说明来由。郭向前不认识他,此时细看,但见这小伙子十分精干,身材高大不说,衣着整洁,眼神机灵,看得出来,脑筋十分活络,这可正是咱乡镇企业缺的骨干啊,不能总是一脑袋瓜子高粱花子,进门就蹲凳子“溜脚缝儿”的主儿,是白?便领着他来找柴大霞说情。柴大霞依旧满嘴唾沫星子,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最后郭向前向柴大霞许了诺,说只要儿子干得好,将来也有机会进镇政府工作。才算把柴大霞安抚住。晚上她留郭向前吃了饭,吃着饭又哭了一报。郭向前当着柴三脚和儿子的面,搂住她肩膀好生安慰,一再打保票,才算止住。
……
很多事情是出乎意料的,一直在郭家堡暗访制药厂事故的黄大迎,来到事故车间以后,看到这里虽经收拾而仍然一片狼藉,得知黄天厚和沙红枣同时受伤,一个员工还因公死亡,内心十分复杂。他以一个老警察的职业习惯,推断,黄天厚不可能弄这种“苦肉计”,玩儿一次与美女厂长同归于尽的游戏。而哈个死了的员工,很可能是肇事者。因为,以黄大迎的观点来看,憎恨黄天厚的人不会少。很可能哈个员工被黄天厚坑害过,于是,想与他同归于尽。只是遗憾的是黄天厚侥幸没死,而他自己却丢掉了生命。不论如何,这个员工算个有血性的勇士。黄天厚虽然没死,可也够呛,已经元气大伤。也算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就撇开他,不跟他死磕了。
黄大迎重新起草了一份报告,写明注册一个“服务站”是正当的,关键看你干什么。而沙金来注册了服务站以后干的不是“服务”而是干起打劫的不法勾当,这就不行了。这件事与当年帮他注册的黄天厚关系不大。建议,继续审理沙金来的案子,该重判,决不能姑息。写完,他亲自找到黄晋升。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黄晋升见儿子的问题已经撇清,当即决定,开审沙金来。于是,时隔不久沙金来就被枪毙了。此事曾经引起沙家店一些人不满,纷纷投书领导机关,要求追究黄天厚的连带责任;而沙金来的哥哥则四处活动,为沙金来鸣不平。但这些“噪音”被蓬勃发展的经济形势淹没了。特别是被制药厂事件淹没了。全沙家店都在观望,都在念叨,沙红枣跟你郭向前关系哈么铁,你该怎么表现?现在是考验一个人品性的最好时刻,是白?
制药厂出事故,沙红枣的父亲沙玉成一下子急得脑中风,“弹”了“弦子”。老伴也哭天抢地,要找郭家堡拼命,口口声声说郭家堡害人,专害好人。沙玉成早年在沙家店当过大队会计,改革开放后卸了任在村里开了个烟酒铺,规模不大,只是一间小屋,他天天优哉游哉,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抽烟,有人来买,就支应一下,赚个毛儿八七的,也不往心里去。因为他有两个能干的宝贝闺女,这俩闺女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命根儿,都是大学毕业,还都生得美人胎子。其实这也是遗传,当年他当大队会计,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差儿,娶媳妇的时候便在村里左挑右捡,最终选了一个“成分高”的地主出身的漂亮姐,为这事村里差点开除他党籍。老大沙红枣在郭家堡创业建了制药厂,老二沙红果在保定府一家外贸公司做科室干部。眼下,干得最火的老大,说不行了咣当一下子就进了医院,而且还受的是这种伤,下半辈子咋办?
郭向前早已想到,沙红枣的父母亲只怕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他经过和沙荆花、郭来福商量,就把沙玉成老两口接到了制药厂招待所住下,制药厂有坐堂医生,哈都是从大医院退休下来拿高薪的经验丰富之人,让他们调理沙玉成的病情和生活,把老两口“养起来”,同时,任命沙玉成为制药厂新一任厂长。于是,制药厂出现一幕方圆左近十分少见的场景,每天都看到沙玉成的老伴扶着他从制药厂出出进进,锻炼腿脚,真心感到郭向前的安排真心实意,如此为人实在可敬。
制药厂开班子会,老两口也要列席,明知道他们么都不懂,根本参与不了意见,也依旧让她们坐在会场。这时候,制药厂的顾问、药学专家蔡志先给郭向前打来电话,询问制药厂出事故后怎么安排,顺便批评郭向前对制药厂关心不够,这么好的企业竟然走到这一步,简直让人不可想象。郭向前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会对事情负责到底,还话赶话说打算把沙红枣的妹妹叫来,担纲这个厂长。这个厂子毕竟是沙红枣个人创建的,别人谁来接手都不合适。蔡志先对此表示同意,但叮嘱了一句:“企业一天没有厂长都不行,要做就赶紧做。”郭向前撂下电话便立即到保定府沙红果的外贸公司去了一趟。
沙红果比姐姐沙红枣小两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这家外贸公司做业务干部,专门负责跑天津海关。她这家公司很有背景,是国家外事部门的下属,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即使过去搞运动,都没停止业务,只是业务量的大小问题。看外表和身段,她与沙红枣十分相像。她在得知姐姐遭到如此噩运之后,十分震惊,马上就想到一个问题,索赔!但她又想,找谁索赔?只有找郭向前。因为这个企业是你批的,郭家堡就是你的根据地,郭家堡的社会治安不好,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又一想,如果郭向前爱自己的姐姐,打算和姐姐结婚,人家俩人是穿一条裤子的,你怎么索赔?
沙红果因为一直与外国人打交道,养成说话直来直去的习惯,于是开口就问:“你打算娶俺姐昂?”郭向前回答:“哈当然,俺过去不明确,现在完全定版了。只是还不知道你姐的态度,这种事要两厢情愿,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是白?”
沙红果立即柳眉倒竖:“你是么意思哎?只要俺姐一谦让,你干脆就坡下驴了是白?”
郭向前连连摇头:“妹子妹子,不是哈个意思,俺是说,必须尊重你姐。”
沙红果毕竟年轻,刚刚二十四五,正是不知深浅气势夺人的年龄,尤其在这种“权威”单位工作,小姐脾气一下子就露出来了:“你这样的牛X哄哄的镇长俺见的多咧,说话做事专为自己打主意,怎么合适怎么来。实话告你,你若不要俺姐了,就拿出三百万来,这还是少说。不然,俺姐这样的才女这一辈子算么哎?”
郭向前眉头紧锁。以他对沙红枣的了解,哈是个十分要强不肯低头的女子,在自己遭受了噩运之后,真可能对郭向前撒手而去。因为,她不会喜欢仰人鼻息的生活,她宁可去边疆,去更远的地方,远离一切爱慕自己的人,而不愿意让人们可怜自己,“赏”自己一个笑脸。对她来讲,哈是最可悲的生活。但是,郭向前对沙红枣的了解只怕超过了她的妹妹沙红果。所以,受到沙红果的抢白和误解,也是情有可原。最后,他只能这样表态:“妹子,咱先不说索赔的事,现在说哈个为时过早,你看俺下一步的表现,行白?现在,俺特邀你去制药厂担纲厂长,接替你姐,行白?”
沙红果想了想,说:“这事太大,俺得跟对象商量商量。你稍等。”
沙红果离开座位,出去了,郭向前便点起一根烟抽着,耐心等候。十几分钟之后,沙红果回来了,说:“俺对象不同意,怕俺企业没干成,正式职业也没有了。”
“你能不能请个‘长期事假’,先干半年看看,万一非常适应咧,哈时候再完全辞职,行白?”
“俺跟对象说了这个想法,他还是不同意,说白了,他怕俺跟你‘跑’了。”
“俺是个土八路,哪有哈个魅力!”
“嘿,俺对象一听你来了,吓得半天说不出话。”
“咋会咧?”
“他说你名声在外,前途无量,他一个科室小干部没法跟你竞争,如果你打起俺的主意——”
郭向前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抢过话头:“他太小看俺咧,只以为乡镇长天天盯着漂亮闺女,哈是谣言,也是污蔑。”
“不管咋说,他不会同意。”
“俺看着制药厂真是着急,现在你爸你妈都让俺接到厂里去了,当着名义厂长,厂里的坐堂医生天天给你爸理疗。可是,没有当家人,时间长了不行咧。”
“你能保证每个月给俺多少钱?”
“如果这个厂子经营得好,一个月万八千的没问题。”
哇,沙红果暗暗惊叹,这几乎是自己现在工资的一百倍。怪不得乡镇企业风起云涌,农民的积极性哈么高。可是,可是,她想到了另外一点,农民企业家毕竟是农民企业家,可以赚很多钱,但没有“仕途”可言。她曾经跟不少找她的乡镇企业家打过交道,一个个气吞山河豪情万丈,穿西服卷裤腿,扎领带非要歪着,以为产品出口十分简单,不给他办就没好话,甚至面对面拍桌子,听不得她苦口婆心的解释,她见了他们真的是没脾气。也许她想的说的有道理,但也只能是“一些人”,不代表所有的乡镇企业干部,真正像样的譬如黄大军、郭三秀、郭二惠乃至沙红枣,她都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干工作的,是白?
沙红果思忖着,犹豫着,眼神专注地看着郭向前手里的火红烟头,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透着疑问和为难。郭向前似乎猜到了沙红果的心里,说:“你现在可能在考虑仕途上的进步,俺且问你,近几年你有可能得到提拔昂?”
“没有可能,俺是小字辈,现在公司有很多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同志还没安排。”
“这就对咧,以后俺很可能在乡镇企业里选拔干部,评选先进。因为现在乡镇企业已经撑起咱河川镇的多半边天咧!”
沙红果终于下了决心,要去制药厂任职了。谁知,男朋友一听这话,当即就哭了。说你不能这么绝情,刚跟郭向前接触一次就被他迷惑了,用不了几天你还会跟他谈情说爱。是白?沙红果忍无可忍,抬手就给了男朋友一个大嘴巴。说:“你胡吣啥,知道外面天地有多大昂?你太小看人家咧!”
沙红果向主管领导写了辞职书,就收拾了东西,跟着郭向前走了。她的男朋友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因为他深深爱着沙红果。不愿意任何男人与沙红果产生这么近的关系。这几年,凡是有外出的任务,他都申请陪同沙红果一起前往,领导也理解他,就同意这么办。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因为他父亲就是这个公司的前任领导。他是下乡知青,前几年顶替父亲回城,为此父亲没到年龄就提前退了休。
制药厂再次走上正轨,人们一直提溜的心,也一下子放了下来。因为沙红果不仅长相酷似姐姐,做事风格也十分接近,只是因为年轻,而略略显得“嫩”了一点。但老爸老妈就在身边,郭向前也三天两头来,沙荆花更是对这里关怀备至,所以,厂里人们的情绪慢慢稳定住了,各项工作正常进行。人们甚至有了新的“祈盼”,希望郭向前和沙红果走到一起。因为,在一般世俗的眼光看来,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眼下的沙红枣已经“配”不上如日中天的郭向前了。于是,沙红果的耳朵里就听到了“你和郭向前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的带着玩笑的恭维话。对方说这话,可能主要是恭维郭向前,她不过是被捎带的,但在她听来就好像专门说给她的,心里便十分逆反。“你们是专门要俺姐的好看,是白?”
于是,沙红果莫名其妙地裁掉了两个技术骨干。吓得周围的人们全都三缄其口,不敢随便说笑了。
郭向前来到制药厂以后,站在出事的“精制釜”跟前,想了许久。起初,他也得出是哈个管理者肇事的结论,也估计是黄天厚得罪人太多。但对哈个管理者做了深入了解以后,得知哈个管理者是外县来的大学生,与黄天厚素无瓜葛,怎么会加害于他?这事就奇了怪了。黄天厚与沙红枣也素无瓜葛,会演出与沙红枣同归于尽的“苦肉计”昂?在黄天厚的知识储备里,也根本不存在制药厂的设备这一项,他也轻易不深入企业,怎么知道一扳哈个扳手就会出事?再有,也是最关键的,究竟是谁扳了哈个扳手?如果是黄天厚,到死他也不会承认;如果是哈个管理者,又毫无道理。哈么,当时的情景沙红枣是否看到了?现在需要等待沙红枣恢复身体以后将一切讲出来。郭向前对这些事似乎越来越看得明白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