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他后来给黄大迎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怀疑。黄大迎劝他说:“老弟,算了,放下黄天厚吧,这次事件已经让他伤了元气,短时间恢复不了。这个阶段,正是你消消停停干工作的好时候。俺也放弃了对黄天厚的追究,他不过是为了仕途而不讲分寸,还不是‘阶级敌人’是白?抚平自己的心态,看淡周围的一切。”
“你这莫不是放弃原则?也不符合你的一贯风格咧?”
“老弟啊——”黄大迎给郭向前讲了前几天的一件事。上个礼拜,与丁卫红是朋友的哈个“小资”作家来找黄大迎,请他讲讲警察故事,他便讲起当年破获河川镇黑恶势力的惊险事例。谁知刚讲了半截,这个小资作家便截住他,不让他说了,说你这是给咱社会主义抹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黑恶势力”?我让你讲警察故事,你怎么专讲“负面消息”?现在是谁的天下,小小毛贼不值一提,你却讲得这么津津有味?你对机关干部也似乎有成见,在故意丑化,是白?你思想有问题了,老兄,我劝你赶紧悬崖勒马,否则,我会给国家公安部写信举报,取消你的一系列荣誉称号!俺当时回答她,你哈意思只讲俺们民警天天扶着老人过马路,是白?只讲小学生捡到一分钱交给俺,俺赶紧表扬一句,是白?你以为当警察天天坐屋里抽烟喝茶看报纸,是白?小资作家让俺问得无言以对,悻悻而去。老弟啊,你想想看,现在的事情是不是五花八门很复杂?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做赶尽杀绝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对国家不是伤筋动骨,就去去吧。郭向前有些恼火。他对黄大迎的这种变化难以接受。暗想,也许是自己太年轻,与经历了太多的黄大迎没法比,至少心态不一样。黄大迎现在功成名就,一身荣誉,不想再生出幺蛾子,是白,唉。
沙红果上任以后,发现这么大的厂子到处都是绿树,却没有一盆鲜花,这太不协调了。便要身边的人去花卉市场买一批来。身边的人迟疑地看着她说:“沙红枣厂长不在,还是听听郭向前的意见白?”沙红果有些来气:“俺管的企业,为么听他的,难道俺必须要个‘婆婆’?企业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还干个屁?”
身边的人见此,也不跟她嚼清,就开着车去找郭向前了,名义是买花去了,其实把郭向前叫来了。他见是这种事,就笑呵呵地说:“红果妹子,你经营上的事,只要不是偷税漏税,俺么都不管。包括你用人裁人,俺都不问。但你要买花这事,俺不能同意。为么咧,因为你姐不喜欢。你若不尊重你姐,俺就把你请出去。俺既然能请你来,也能请你走。”
这个钉子碰的!沙红果大睁着眼睛,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此时,郭向前又说了:“会议室,办公室,厂院,一切布置都不要改变,因为哈都是你姐亲自设计安排的。你是愿意也得这么干,不愿意也得这么干。明白昂?”
沙红果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差一点掉下来。长久以来,她从不做缺理的事,也就很少遭遇这样的“拂逆”,这简直让她在制药厂抬不起头来。晚上,她就把事情跟老爸老妈说了,感觉郭向前干涉太多,这么下去,这企业可真不好干了。老爸毕竟脑子还清楚,便一只手抖着,说:“二啊,向前说得对,你姐现在医院里,人并没死,说不定几时就出院工作了,你咋能随便改变厂里的布置?你姐在你眼里有没有位置?”
老妈也说:“二啊,你太年轻,就听你向前哥的白,俺看出来了,他对你姐感情很深。不然,怎么会待俺们老两口这么好?”
沙红果不说话了。也许老爸老妈是对的。唉,沙红果一声长叹。老爸又问:“你哈个男朋友咋样咧?他同意你来接你姐的班昂?”
“俺把他‘蹬’了,他怕俺跟向前哥搞上,死乞白赖地反对俺回来。”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今天这么着,明天哈么着,就没个准稿子。不过,俺看你向前哥真是个好人,若你姐不行了,你就顶上去,咱家就缺这么个能顶戗的女婿咧。”
“妈,您说么咧?这种事哈有瞎说的?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拿闺女开玩笑?”
谁知,老爸也接过话来:“俺这些天也听到很多议论,说你和向前最合适。”
“俺都开走两个人咧,咋还有人议论这些?看起来,闲得难受白?还得开他们!”
老爸咳了一声,道:“你做事别这么莽撞,沉住气,人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沙红果不说话了。她与男人有过深入接触,甚至与哈个科室干部拥过抱接过吻。对男人的哈两下子早已心知肚明。但惟其如此,就发现郭向前对待男女之事十分慎重。脑子里一点“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想都没有。而这却是眼下很多人的人生理念。感觉经历了过去太多的折腾,看清楚人的一辈子求个欢乐最重要。什么理想、信念,全是“赚人”的。原来公司的年轻人,就有刚一搞对象,就先“闹一回”的,至于是不是结婚,则另商量。她不喜欢哈种生活态度。而郭向前板是板眼是眼的做人风格,与一往无前的做事态度,却让她颇有共鸣。河川镇四十三村藏龙卧虎,孕育了各式各样的响当当的人才。这里确实是一片热土啊,柴大树、郭尚民、黄国贤、魏雨征、郭山河……连知青都很争气,丁卫红、许建国、项未来……还有咱乡下的郭三秀、郭二惠、周滏阳等等等等……
沙红果因为婚姻问题亮起红灯,而对自己的人生态度做了深思。甚至也想,若是姐姐真的退出了与郭向前的交往,自己完全有信心顶上去。于是,她开始更加认真地工作起来。天天忙得脚不点地,像抽了一鞭子的陀螺。曾经有人说爱情的力量是无限的,有人为了真爱甚至会舍出自己的生命,或创造惊人的奇迹。这在沙红果身上,正慢慢体现出来。她把企业完全理顺以后,就开始打外贸的主意了。她依靠与外贸公司上上下下都十分熟悉的有利条件,按照外贸部门的要求打造产品,从质地到包装乃至宣传品,都尽可能与国外需求接轨,慢慢地将产品推向了国外,开始为国家赚取外汇。省报也及时报道了这一可喜消息。
忽一日,内蒙古的呼斯满带着大车队来到郭家堡,求见郭向前。而郭向前正在闭门思过,与沙荆花、郭来福一起思考面前的一切。这时,郭二惠敲门进来,说:“向前哥,俺家呼斯满想跟你说句话。”郭向前道:“这还用请示,让他来!”郭二惠便回身出去,把站在外面的呼斯满叫进屋来。
呼斯满一进屋,先将内蒙古近期的新产品一瓶金属罐装的“闷倒驴”酒奉上,说:“向前哥,这是刚刚恢复生产的,你们先尝尝,好的话,以后我就多带一些过来。”
郭向前感觉很有意思,怎么叫了这个名字?是白?呼斯满道:“很多年以前,蒙古草原上有一家酒坊,叫‘百里香’。坊主是个老者,70多岁,一生酿酒,名闻遐迩。一次他把酿好的酒摆在院子里,打算见见太阳,原本酿酒是不能见阳光的,他就想出出新,看看效果,结果拴在院子里的一头驴闻香不能自已,挣脱了缰绳前来饮酒止渴,于是,这头驴一下子醉倒三天,三天后才站起来。‘闷倒驴’的名声就传扬出去。后来搞运动,不能生产了,最近刚刚恢复。”
大家哈哈大笑,一起品尝了“闷倒驴”,感觉这酒够烈,至少六十五以上。再看金属罐上的小字,果然如此。但郭向前摆了摆手,说:“咱家乡的人本身就性子火爆,就甭引进这种酒咧,否则,俺的工作量又加大咧。是白?”
呼斯满笑着点头,说:“我再说一个情况,这是我这次要求见你的主要原因:近日有大领导来河川镇,你要有思想准备,必要的时候该收拾一下,像哈些街容街貌咧,小店小铺咧,哈些干加工的都在马路边,不像样子,不能让大领导看着不舒服,是白?”
郭向前点点头,感觉是这样。问题是,你怎么会知道有大领导要来?呼斯满呵呵笑着不回答,说你只管做准备就行了。说完就带着郭二惠走了。郭向前和沙荆花、郭来福面面相觑,够神啊,是白?郭来福道:“向前侄子,现在是你露脸的时候,该收拾一下还真得收拾,俺马上用村里大喇叭喊话去,先把咱郭家堡收拾一下。”
郭来福拍拍屁股走了,真的用大喇叭喊起话来。郭向前便向镇上走去。一路走,一路查看,觉得确实有些乱。很多店铺都是“前店后坊”,却把加工的设备、工具、材料摆到门口的便道上,叮当五六地干活,让过路的人看个满眼。制造噪音还在其次,影响行人走路,甚至还给行人带来危险,譬如,用三角铁搞焊接的,焊枪一亮起来,直接刺激行人眼睛,迸出的火星子还会伤到行人。店家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做广告,但也确实太脏太乱太危险,不成体统。以前,过于照顾群众的积极性,忽略了街容街貌问题。但是,如果仅仅因为上级领导来参观和指导工作,你临时性收拾一下,过后必然死灰复燃,该乱还是乱。所以,制定必要的规定和要求才更重要。做就做长远,不能做一时。于是,他到了镇政府,安排副镇长立即起草街容街貌的管理办法,从即日起,大力整顿。
在路边搞加工的开始往屋里“缩”,不“缩”的按扰乱社会治安处理。于是,怨气和不服就是必然的了。没过两天,一位国家副总理真的来到河川镇微服私访。闻名遐迩的河川镇早已让他耳熟能详,早想来看看了。当下终于有了时间,便真的来到河川镇。他的这次到来,邀请了冀中一带多年来涌现的知名人士,陈之谦、梁斌、黄胄、丁卫红等人都在参观的队伍里。老作家梁斌被儿子——年轻的天津团市委副书记散襄军扶着,对河川镇发生的变化十分感慨。他们先到烈士陵园去向先烈鞠了躬,然后来到街上。副总理进了一家店铺,问:“业务还好昂?”店铺经理一见来人白发苍苍,灰制服扣子严整,面色红润,神态慈祥,猜想对方级别一定很高,便有些拘谨,但对方的一口亲切的家乡话,让他消弭了距离,硬生生扔出一句:“都挺好,就是郭向前管太严。”副总理闻听哈哈大笑,离开了这家店铺。又走了两家,还是这个评价。副总理感觉一方面家乡人实在,敢说话,另一方面,郭向前这个年轻镇长是管得严了点。可问题是农村改革开放以后,也出了很多问题,连黄大迎破获“黑恶势力”的事副总理都知道,所以,不管咋行?他面对不满和牢骚只是点点头,么都没说。
来到毛纺厂和制药厂查看以后,副总理非常满意。又去黄召庄看了黄大军的服装厂,去了柴家营看了以家庭为单位的汽车把套加工,得知,这些产品的生产和销售都已成为全国同行业的龙头老大,副总理十分感慨,回到镇上,就在会议室展开宣纸,挥笔写了八个大字“南有温州,北有河川!”对河川镇给予了最高褒奖。因为,温州是哈一时期全国乡镇企业的领头羊,温州的鞋帽、服装、打火机已经行销全世界。能与温州比肩,是不是也很值得骄傲和自豪?
副总理特别到郭家堡与沙荆花见了面,亲切握住沙荆花的手,连连夸赞。当他看到村里的房子全都是崭新的红砖房,唯独沙荆花的房子是土坯房,便问:“你咋没‘拆’没‘盖’?不是与全村不协调昂?”沙荆花回答:“俺和别人不一样,所以,看着别人改善俺高兴,但俺要纪念两位烈士丈夫。”副总理当即指示身边的郭向前说:“你娘做得对,你们后来人要保护好这独一无二的‘土坯房’!”
郭向前当然会满口答应,只要他在职,也必然会这么做。但后来郭向前离开河川镇以后,继任者就忘记了副总理的嘱托,叮当五六就把这座土坯房的院子拆了,并一下子夷为平地,盖成厂子。哈个周滏阳特意用花梨木打的红木镜框连同哈面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签字的“红星村”的奖状,也被扔在村委会院子的角落,任凭风吹雨打,连里面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幸亏被一个镇上退下来的老秘书发现,收回自己屋里,小心呵护起来。但哈些字迹已经不可能再重新清晰起来了。
人们更关心各式各样的初次接触的东西。文学首当其冲,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张贤亮的《灵与肉》,路遥的《人生》,铁凝的《哦,香雪》,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王蒙的《春之声》;宗福先的《于无声处》,苏叔阳的《丹心谱》,金振家、王景愚的《枫叶红了的时候》;北岛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树》,李瑛的《一月的哀思》,艾青的《光的赞歌》,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熊召政的《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等小说、话剧、诗歌纷纷发轫,如同开闸放水,汹涌澎湃,气壮山河,成为各阶层人们热议的话题。文化界则倏忽间出现了“儒学复兴论”、“全盘西化论”、“西体中用论”、“综合创造论”,继而“反传统论”、“中西文化平衡论”、“中西文化互为体用论”、“道德重建论”、“对传统创造的轮化论”等各式各样的论家与观点纷纷登场亮相,一时间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扑朔迷离;文化学者汤一介、李泽厚、庞朴、王元化、刘再复、金观涛乃至参与其中的作家王蒙等诸名家,群星璀璨,如日中天,引领时代话语潮流。
但社会是分层次的。河川镇与全国文化界现象相伴的,是年轻人的活跃,今天要这么着,明天要哈么着。最喜欢的电视剧是时下热播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街上的小青年要穿喇叭裤,戴蛤蟆镜(迈克镜),留披头发,拎录音机才算时髦;前不久新娘子结婚要的是“三转一提溜”(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录音机),现在又要起“三金”(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有点文化的人则言必称“弗洛伊德”、“萨特”、“尼采”,如同当年的“开口不谈红楼梦,虽读诗书也枉然”。
当此节骨眼,擅长给晚辈把脉的陈之谦教授,给郭向前写来一封信,他因对郭向前知之甚深,不担心郭向前会加入河川镇年轻人的行列,但担心他会对文化界现象迷茫,于是,这样告知:前不久,省里一位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写了一篇《歌德与缺德》的杂文,引来文化界的轩然大波,本来边际模糊的两个阵营倏忽间横眉立目拔刀相向起来。文化界因为有人力倡中国需要“全盘西化”,遭到主流舆论强力批评与批判,“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尤其“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被重新强调;陈之谦慨叹,文化界虽则强大强悍,难免躁动冗杂派系林立,在随风摇曳和暗流涌动之中,透着敏感、脆弱,却也生动和景象别致。而哈些争论注定不会有么结论,只是在此过程中留下大量学术积累和思想财富,深刻地影响着后世。陈之谦道:“可把这些争论看做是中国近代以来的第二次思想启蒙运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媲美。虽然依旧没有最终完成,但这次启蒙运动却是对党内“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理论务虚会”的延续、呼应与外化,为中国持续进行改革开放奠定了广泛而深刻的思想基础,意义难以估量……”
对于“理论务虚会”,郭向前是知道的。但做为他这样的年轻基层干部,一个整日忙忙碌碌的乡镇长和文化圈以外的人,他是否关注国家的理论、文化现象,除了陈之谦,没有人在意。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用“忙于事务性工作”来遮掩漠不关心的态度。但他因为勤于读书看报,不可能不关心,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态度,而他的态度是建立在多年来通过读书学习产生的立场观点上,还建立在多年来所受到的陈之谦、陈玉妮、沙荆花、沙耕读等人的影响上。他不会随便跟着哈个潮流走。河川镇四十三村有66平方公里、6万多人,他做为这一方水土的管理者,考虑最多的必然是社会大局和总体走向。对文化界的现象也必然持一种冷静态度。
他来到制药厂巡视的时候,看到沙红果新烫了洋气的“荷叶头”,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里面是雪白的绣花衬衣,没扎领带,告别了早先村子里妇女们的哈种灰塌塌的一字领肥褂子。沙红果有些挑衅般问他:“俺最近在保定府看了刚刚恢复上演的好莱坞电影《乱世佳人》,你看过昂?俺现在的发型就是电影演员费雯.丽的发型,你喜欢昂?”
郭向前一时语塞,沉了一下,道:“俺没看过这部电影,但俺看过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是写美国南北战争中发生的故事。你的发型,俺能接受。”
沙红果感觉有些受挫。她的发型在郭向前这里仅仅是“能接受”,而没得到夸赞。她当时看完电影就到保定府的理发店做了这个发型,花了不少钱。尤其她没看过小说《飘》,但也知道电影《乱世佳人》是根据《飘》改编的。于是,她不甘示弱地继续“发力”了:“俺还看了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巴黎圣母院》和《简爱》。”
“真不错,这些电影俺都没看过,小说倒读过。”
终于表扬了沙红果一句,但后面的话又哈么透着倔强。
“现在社会思潮十分活跃,你对哈些事怎么看?”
时下年轻人沟通思想往往先从电影、书籍说起,然后转入对社会潮流的评价,几成惯例。郭向前道:“俺先问问你咧,对哈些事怎么看,免得话不投机。”
沙红果道:“俺对西方哈些东西既不反感也不膜拜,俺向老外学习,是真学,但学的不是哈些。俺之所以做这个发型,是打算——”她看了郭向前一眼不说了,可能因为么原因而忌了口。她指着自己的衣服说:“这身衣服是皮尔卡丹,法国客户送的。今年春节晚会上张明敏唱的《我的中国心》说得好——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郭向前的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道:“刚才你一个‘费雯.丽’把俺打蒙了,几乎不敢说话了。现在俺就敢说了——各种没接触过的东西进来,是改革开放的必然,也是国家物质和文化发展的需要,不足为奇。但没必要迷信。一百年前中国‘开眼看世界’的有识之士就讲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国不改革开放不行,但若放弃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本国策,靠仰人鼻息过日子,便死路一条。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自己的国家自己不建设,指望谁建设?希望老外是雷锋,是焦裕禄,他们是昂?连美苏这两个二战的战胜国都想让中国‘隔江而治’拆散中国。外蒙古原本是中国版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硬是给拆散了出去。前些日子俺跟外蒙古的人谈合作,心里边真如打碎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
沙红果一声长叹:“唉!这话俺爱听。走,咱们到万柳堤上吸吸新鲜空气去。”引着郭向前走出制药厂。
郭向前身着深蓝色土布制服,哈是沙荆花亲手织的布,亲手为他量体裁衣,亲手缝制。他嘴上抽着一根烟,裤脚上和黑布鞋上的黄土,十分扎眼。和一身洋装潇洒靓丽的沙红果走在一起,很不协调。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两个人能够最终走到一起。他们并肩徜徉在万柳堤上,郭向前说起了他和呼斯满等人与外蒙古的人谈判的情景。
沙红果道:“俺们制药厂可以加入进去昂?俺可是为这事专门做了发型的。”
“你真是有心人,当然可以。”郭向前咋会不明白,做了发型是给老外看的——接下来她笃定要提出参与与外蒙古人的谈判。郭向前此刻在心里已然做了默许。她做过好几年外贸工作,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出哪门进哪门十分熟稔,人尽其才,何乐而不为咧!
两个人走了一阵曲曲弯弯疙瘩溜晶的土堤,在一侧斜坡上有几个燃烧后剩下的黑黢黢的残木橛子,哈是原来沙金来搭的草棚,是他的收费站之一。这些地方一度是沙金来的“天下”,哈么多的外地商户在此喋血。他又向沙红果讲起了这些,讲到了彪形大汉的棍子楔到他腿上的瞬间,他的哈种撕心裂肺的痛觉。沙红果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俺不喜欢血腥!”
郭向前点点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她则顺势捏了他手指一下,两个人便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沙红果脸上微微发烧,郭向前则心里有些乱,转移话题,发起感慨:“河川镇这些年的事实证明,几时没有形成坚强统一的领导,几时就是乱局。出现不能坚强统一的原因是个别人私心太重。过去咱们讲‘斗私批修’有些过,但若作为一个党员,把‘私’字摆在万事之首,秉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没法建设好这个国家的。现在很多人在讲‘个人利益最大化’,照此办理,董存瑞就不该炸碉堡,黄继光也不该堵抢眼,雷锋也不该冒雨送大娘回家,焦裕禄更不该带病坚持工作……”
沙红果说:“这涉及‘人本主义’与‘爱国主义’的冲突,咱说不清,换个话题——最近,俺从一份报纸上读到这样一种观点,让俺十分赞成,文中说,姜太公被封齐国后,依照周朝的传统,根据殷商的制度,结合齐地实情加以改革,扩大农民的自主权,减轻农民的负担。非常难得的是姜太公还重视工业和商业,认为‘大农、大工、大商’是立国之本,是国之‘三大’(《六韬.文韬.六守》载:太公曰:‘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三宝完则国安。’他治理齐国,不但重视农业,而且利用齐地鱼盐资源丰富的优势和重商传统,大力发展工商业,‘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很快使齐国成为富国。由此可见,是分田到户还是种田集体化,仅仅是个组织形式,是形式而非内容,内容的关键在于‘农工商并举’,三者缺一不可)。文中举例说,中国和美国的情况不一样:中国和美国的国土面积差不多大,但美国的人口只有三亿,而中国是它的好几倍。美国的城市发达,人口又相对稀少,所以要将农村人口解放出来,让少数人坚持农耕,让大多数人涌向城市。而中国是人口大国,如果也像美国哈样搞,就算是建设再多的超级大城市,也不够用。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怎样把农村人口变成城镇人口,而是怎样让农村人口在自己原来的土地上安居乐业。想当年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是怎么说来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椋,桃李马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一腔乡土情怀溢于言表。”
(下)
郭向前感觉沙红果口才很好,很喜欢她的谈吐:“讲得不错,请继续。”
沙红果道:“俺这些年做外贸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盲目自信,‘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第二阶段是盲目自卑,看老外任么都好,中国应该‘全盘西化’;时间长了就有了第三阶段:虚心向老外学习,但不是一切照搬。俺越跟老外打交道,越喜欢自己的家乡,正因为家乡落后,可塑的空间才大,俺们施展才华的舞台才大。”
郭向前道:“你这些话都说到俺心里了。你的情怀、陶渊明的情怀其实就是最常见也最可贵的爱乡爱家情怀。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业大国,中国的文明是建立在农耕文明之上的,正所谓‘黄色(土)文明’。农耕文明的特点是富有建设性,而不是掠夺性,这一点与西方的所谓‘蓝色文明’是根本不同的。而正是这样的文明孕育了勤劳智慧的中华民族炎黄子孙。而且,因为人口众多,吃粮和种粮问题是顶顶重要的排第一的问题。基于这种思考,若是妥善处理好三农(农业、农村、农民)问题,国家必然稳固。譬如咱郭家堡,就是让村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而不是任由他们漫无目的地涌向城市,也因此村里的土地几经周折而一亩都没有撂荒,也没有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的问题(此时有的村已经出现这些问题);全国都如此的话,城市就不会因此带来新的年轻人就业压力,乃至不会有常住人口、外来人口的压力;春节来临之时,交通线路也不会人满为患,‘春运’一词也就无从说起;而且,发展了的、富裕了的农村会是另一道不亚于城市的亮丽风景……这些在郭家堡正在逐步实现,农村的建设,理应从农本位出发,乡村建设就是建设乡村,而不是简单地将乡村良田推平了盖楼,转变成城镇或工厂,更不是放弃和逃离……”
两个人谈得非常投机,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到村里。分手时两个人握了手,相约以后有空继续交流。沙红果还说一句这样的话:“和你在一起待不够。”郭向前听了赧然一笑。
郭向前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窗棂明月光,思绪奔腾忙。他给北京的老前辈、老领导沙耕读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眼下林林总总的疑惑和思考。除了姥爷陈之谦那样的学者,他还想听听沙耕读这样的老领导的意见与判断。
沙耕读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百忙之中还抽时间给他回了信,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但关于意识形态问题,沙耕读只字未提,只是掰开了揉碎了地讲了“三农”。信中说,向前大侄子,你说很多人“把逃离农村看做人生的成功”,其实是中国城乡二元结构问题造成的。么叫“城乡二元结构”咧?就是在发展中国家由传统农业经济向现代工业经济过渡的历史进程中,必然出现或经常出现的农村相对落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与城市不断进步的现代生产、生活方式之间的不对称的组织形式和社会存在形式。这么说有点绕嘴,不知你能否明白。而解决和突破这一矛盾的根本出路应是在发展农村经济的基础上走农村城市化道路,实现城乡良性互动,逐步减少农村人口,转移农村剩余劳力,增加城镇人口,而根本途径在于发展经济,同时,基础设施需要进一步完善,此外,村民们的思想观念也亟待更新。在咱们国家,凡是长期存在且久而不决的问题,一定是体制性、结构性问题。这类问题仅仅靠改进工作、加强领导是解决不了的,必须通过改革体制,调整结构才能解决。三农问题之所以难解决,是我国农村从土改以后就按照计划经济体制的要求,一刀切地把农民组织到高级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的体系里,逐步形成了城乡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体制的结果。这种城乡二元结构体制,是为计划经济服务的,限制、束缚了农业、农村、农民的发展。改革开放后,国家在城市、在二、三产业方面已经打破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束缚,但受一些因素掣肘,城乡分治的户籍制度和集体所有的土地制度等重要体制还没有改革,所以在农村城乡二元结构的体制还在继续。为么农民种粮不赚钱?不赚钱还要继续种,是不是不公平?……城乡的体制机制理应是一体的,城乡要素理应平等(等价)交换,公共资源理应在城乡均衡配置,这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多年来,农业基础薄弱,农村发展滞后,农民收入增长缓慢,已成为国家经济社会发展中亟待解决的突出问题。你身在农村,又担任一定职务,正可在这方面大胆实践,走出一条新路。大侄子,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沙耕读的讲解,与郭向前的愿望,成为互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郭向前赞赏,但不能完全解渴,甚至不能完全一致。沙耕读无疑描画了一张农村发展的美好蓝图,道理也当然是明了的,怎奈郭向前眼里的郭家堡和河川镇的远景,理应是更带“土腥味”的哈种美。也许他的思考带有局限性,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久住乡下,他已经对农村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让他不这么想也是做不到的。这些天他天天在万柳堤上踱步,走啊走,有时连中午饭都不吃,直到下午三四点钟,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个不停,才回到村里。几天后,他就心血**般地又干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近期各村蓦然间流行起“乙型肝炎”,患病者众,县医院和保定府的医院住满了河川镇四十三村的人,还有十几人因救治不及时死在医院里。消息反馈到郭向前的耳中,自然是火烧眉毛。以前从没听说村子里会有这种病,更没听说因这种病而死人。唉!
本村郭俊国的表现,让他不愿意提起。而因为白玉簪的存在,他便打算以她为媒介与突破口,在黄召庄打造一个医务室的样板,然后在全镇推开,把农民的防病治病工作做起来。这几年他已经收到很多群众来信,有的说,现在村里的医务所已经“关门大吉”,原医生不知所终;而有的村则存在着医务所为“搞活”乱收费问题。他想专门召集这些医务所人开个会,河川镇四十三村至少应该来四十三人,可实际上只来了十八人。郭家堡的郭俊国也只派了女儿来开会,想必也并没有拿这件事当回事。一个医务所医生还开玩笑说:“‘幺八’就是‘要发’,同志们,咱们发财的好日子要来咧!”另一个人说:“么好日子哎,散摊子的日子白!”这个会原定是上午九点召开,郭向前见来人不多就干脆宣布,这个会改为下午两点召开,并立即请镇上的秘书给各村打电话,直接请村书记来开会,来的有奖,不来的通报批评。至于“奖”么,则没说,告你有奖便是。
于是,下午两点各村的书记都到位了。他们一是知道郭向前历来说话算话,二是郭向前有办法拿出钱,给大家来点甜头轻而易举。谁知,甫一开会,郭向前就义愤填膺。说:“俺是镇长兼书记,可是召集一个村医务所的工作会议竟然这么难!”大家面面相觑,都吃惊地看着他,在大家的印象里,郭向前是不怎么爱着急的人。农村里召集会议,历来都松松散散,拖拖拉拉的,咋你当了镇长就能例外咧?
郭向前继续道:“过去咱们有个口号:‘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为么哎?因为农民占中国人口最多,俺们党就是从这个实际出发安排医疗工作的。也是党和政府的各级领导密切联系群众,保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这是关系一个国家的政治事务朝着哈个方向发展的问题,也涉及党和政府生死存亡的问题。为么这么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不为老百姓服务了,你的寿命也就到头了。你们说,是白?”
大家议论纷纷,说是的有,说不是的也有。还有人讥笑说:“都么年月咧,过去的东西提它干么哎?”郭向前便反唇相讥:“咋不能提?政策可以不断完善却需要延续,最忌讳‘翻烧饼’,今天这么着,明天哈么着,一走就是极端,好就一点毛病不许挑,不好就一点长处不许说。世界上有‘纯而又纯’的‘绝对’事情昂?一个政策的制定,总是有其根据的,否则当初怎么会制定咧?过去的领导都是傻子昂?古人讲:‘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在座的各位老叔老哥都知道《三国演义》这本书吧,书中讲了个‘官渡之战’的例子:有个叫审配的给袁绍来信,说了很多许攸贪污的坏话,恰巧此时许攸截获了曹操催粮的书信,来对袁绍献计说现在偷袭许都正当其时,而袁绍因为许攸可能存在贪污的道德缺陷,不加分析和思考,对许攸的建议不予理睬,结果气得许攸跑到曹操那边去了,反倒给曹操献计偷袭袁绍的乌巢,烧毁了袁绍的所有粮仓,于是,直接导致了袁绍七十万大军败给了曹操的七万军队,这就是非常典型的‘因人废言’的后果。”大家瞪大了眼睛看着郭向前,对他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全都缄口不语。
来参加会议的白玉簪举手发言了,她在这个场合不能不支持郭向前,她现在对郭向前这个小哥已经十分崇拜。她说:“俺三句话不离本行,离开赤脚医生的话题俺啥都讲不出来。过去的农村合作医疗,其实是个不简单的创举。俺们不能一提过去就全是错的。俺看过很多资料,都做了摘录(白玉簪挥着手里的一个笔记本),1968年9月14日的《人民日报》转载了上海《文汇报》的《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一文,毛主席在当天的《人民日报》上批示‘赤脚医生就是好’。从此,‘赤脚医生’这个新事物在中国农村迅速发展起来。没有这个过程,俺为么会下乡,并且选择做个赤脚医生?俺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在边疆工作,是支援三线的时候走的,所以,俺本来应该留城,不至于下乡。就因为俺想做个光荣的赤脚医生,才来到河川镇的黄召庄。虽然起初因为得不到尊重也动摇过,可俺克服了畏难情绪,一路干了下来。事情发展到俺下乡以后的一段时间,到了1975年底,全国农村合作医疗普及率达到90%以上,形成了集预防、医疗、保健功能于一体的县乡村三级卫生服务网络。这个网络除了50多万正式医生外,还拥有140多万不脱产的赤脚医生、230多万生产队卫生员、60多万多农村接生员。全国5万多个公社,把先前的卫生所发展成卫生院。包括咱河川镇,一度实现了‘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乡’。哈个时候哈有么个吓人的‘乙型肝炎’?这个事实大家承认昂?”
没人说话。村书记们都看着这两个人。郭向前今年应该三十出头,白玉簪略小一点,可也差不多,他们怎么会对过去恋恋不舍?按照这些文化不高的村书记的想法,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甭分么个三七开,四六开,太复杂,谁说得清?你说让俺咋办,就行咧,讲么道理哎?世间事从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有你的角度,他有他的角度,是白?俺跟你捣哈个乱干么?有哈功夫俺干点么不好哎?所以,大家都显得不耐烦,纷纷掏出烟来抽烟。会议室里迅即烟雾蒸腾了。
郭向前并不制止大家,也掏出烟来抽,还接着白玉簪的话,继续讲了目前医务工作的现状,即技术力量全在城里,或说大部分,或说最主要的,是在城里。而乡下的医务力量却越来越弱。农民们看病需要进城,非常不方便。为了找个“好大夫”还要托人烦窍,请客送礼。整个社会的问题咱管不了,但河川镇的事情咱不能不做主,是白?这次大家说话了:“能做主!但是,钱从哈出?”
郭向前提出,采取两条腿走路的办法,镇上出一部分,村里出一部分,把村级医务所健全起来,医生的工资问题也是镇上出一部分,村里出一部分。这时,村里有集体经济的就说没问题,而没有集体经济的就说不行。譬如柴家营,全是个体轧汽车把套的,全村没有大的厂子,有也是个体的小厂子,随便收钱是不行的,人家到县里告你“乱收费”,你是要受处理的。即使你理由正当,也不行。而且,现在依靠“村提留”和“乡统筹”,也不理想,很多村民家里没有在企业打工的,因为土地少,原本也交不了多少,甚至拖欠不交(农村提留款是指向农民收取的“三提五统”即: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提留;五项乡镇统筹即:教育附加、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民政优抚费、民办交通费)。
郭向前沉默了,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无能为力。他的郭家堡是红星村,是先进,可毕竟是少数,不能代表更不能代替更多的一般化和后进的村子。只能说,有条件的村子先行一步,没条件的村子想办法创造条件。在这个会上,郭向前说出很多关于集体经济与个体经济孰优孰劣的对比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同志们,事实证明,没有个体经济,广大农民富不起来;而没有集体经济,公共事业就没有来源。眼下如果一切伸手找政府要,而政府短时间又给不了,哈怎么办?看着咱们的农民弟兄有病治不了?治不起?”
人们对郭向前所表现的责任感自然是赞赏的,但也仅是赞赏而已,并不一定按照他的模式去做。现在人们的思想已经放得很开。而且周围已经形成了“拜金”的倾向,你一个郭向前扭转得了昂?别说是你一个镇长,就是咱这四十三村全体四十三名书记绑在一块,也解决不了这个社会问题,是白?沙家店的书记年龄稍大,就顺势提出了“拜金”带来的局面,说现在要重新把医务所建起来,恐怕不可能了,因为“拜金”问题左右了人们的思想,白玉簪这样的赤脚医生,恐怕没有第二个了。你说的哈个两个补助解决医务所医生的工资,你能给多少?据俺所知,现在小青年私自怀孕的很多,怕难看不愿意到正式医院,就找私人医生悄悄做掉,你知道做一个多少钱昂?还有私下给人正骨的,私下给人治牛皮癣这种疑难病的,甚至还有私下给人治梅毒、性病的……他在外面一个月能挣一万,你给得了昂?你若给不了,他凭么给你干?
郭向前道:“计划经济时期有句话经常被大家引用,哈就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眼下咱河川镇的医务工作就面临这个局面。但咱们能不能把认准的事情干下去,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俺们啥时候被困难难倒过?现在俺有白玉簪这个得力助手,要先树一个样板,干不好俺引咎辞职!”
散会后,镇上出了一笔钱,黄大军出了一笔钱,白玉簪的医务所就建起来了。当然,所谓镇上出钱,其实就是郭家堡出钱,镇上根本就没这笔开支。镇政府的机关干部全是吃财政的,财政的哈点钱是可丁可卯的,根本轮不到为医务所支出。白玉簪又招了两个助手,是从县医院退休的两个老护士,又招了两个年轻村姑,因为她们爱好这项工作,就由两名老护士带着这两个村姑,对她们进行随时随地的培训。在这个基础上,白玉簪从保定府引进了“乙型肝炎”的防治疫苗,在各村广为宣传,号召大家来黄召庄医务所免费接种疫苗。谁知来的人非常少。即使免费,也没人愿意来。么意思哎?不相信俺白?白玉簪问了一个前来接种的农民:“为么他们都不来,偏偏你来咧?”
这个农民说:“人们对你不相信,都说现在哪有不要钱的事,所以不能去,别没病找病,是白?俺是因为家里穷,赶上不要钱的事就来试试,万一管用咧,是白?”
白玉簪精心为这位农民做了接种,告诉他:“这件事是镇上给补贴的,否则不会不要钱的,明白昂?”白玉簪也突然醒悟:郭向前为么着急哎,现在金钱至上已经深入人心,并且扭曲了人们的诚信观念。但是,反过来说,过去讲的是一切为了国家和集体,现在不讲了,只讲快快挣钱发家,你不让他认钱,让他认么哎?你还让他为国家、集体操心去?村书记会告诉你,这里有你么事哎?你操心到俺头上咧?机关干部也会告诉你,一边呆着去,国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老农民操心?你算老几?
作为知青的白玉簪和大许的习惯是一样的,喜欢记日记,她就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社会深层的问题,看表面是看不清的。过去报纸经常说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群众路线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哈个时候咋就没有拜金问题?俺们究竟应该‘拜’么?人总是要有精神支柱的,是白?”时隔不久,白玉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郭向前,表示深深的忧虑,郭向前就复述了村里老主任郭来福的话:“国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国”。要扭转这种情况,需要我们这些后来人的不懈努力!可是再返回到过去只讲国家集体而不讲个人利益的时代,也不应该。人不能失去最基本的生活条件,追求物质享受和富有,只要遵纪守法,就不是错。只是村民们的格调不高,不要单纯责怪村民们。
于是,郭向前引申这个问题就联想到教育工作。一个腰缠万贯的乡镇企业家对郭向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现在有钱了,就想提高孩子的教育水平,便把两个儿子送到天津最有名的一家全托小学,可是周围的孩子们天天“小老坦儿”、“小老坦儿”这么喊,喊得两个儿子灰溜溜抬不起头来。他去天津看望儿子的时候,两个孩子就哭,求他把他们带回去。这个企业家一气之下真的把孩子接回来了,可是,毕竟不甘心,这手里有钱与没钱的心气是不一样的,这口气他咽不下去!郭向前问:“咋,你想带人到天津打架去?”
“俺又不是柴三脚,俺不干哈个。俺是想,如果你要在河川镇建全国一流的小学,俺为你肝脑涂地,捐尽最后一分钱!”这个企业家还对郭向前说了一句让他振聋发聩的话,“有了钱不往孩子身上投,往哈投?对孩子最好的爱护,就是给他最好的教育。是白?”
郭向前几乎是眼含热泪,与这个企业家紧紧握手。好哥们,你真说到俺心里了。咱祖祖辈辈为么穷?为么没见识?就因为没有文化。而且没有好的文化。论文化,五花八门多得是,哈些是对咱有用的?哈些是搅乱咱思想,让咱无所适从的?话题太大,太值得探讨了!过去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摒弃不符合实际的城市暴动方针,打出了一个新中国;现在,难道不需要以革命理论与改革开放相结合,制定符合中国实际的策略,打出一个新农村昂?中国的实际,这就是“本”,离开这个“本”,就一事无成。抓住农村的教育,是第一步。这不光是为争一口气,还是为了未来。在教学内容上,除了国家统一要求,要有咱自己的选择,有用的东西大讲特讲,没用的东西尽量少讲不讲。你敢说,咱的孩子将来做不了硕士、博士、镇长、县长、市长乃至省长或副总理?来咱河川镇指导工作的副总理不就是家乡人昂?
郭向前发动了全镇的企业家,请大家纷纷解囊,在镇上一所废弃的小学校原址上经扩充面积盖起一座气势泱泱像模像样的小学兼中学的完校。这座学校可以同时招收两千名小学生和两千名中学生。光是教师队伍就整整四百人,还全是正式院校毕业的,至少是中专毕业,而大专以上学历占到70%。所有的教学设施,全是时下最好的。凡此种种,依靠全镇的企业家资助。不仅眼下资助,还需要长久资助。因为眼下郭向前正在为教师们跑正式身份,如果跑下来了,就都享受国家的待遇,用不着企业家赞助了,而且,“国家教师”的身份还是很有含金量的,比私立学校光鲜得多,是白?所以,首先应该为学校挣一个名分。
为给学校争名分,郭向前来到黄晋升面前。县里的前任书记魏昌隆已经退休,黄晋升现在做了县委书记。郭向前虽然不愿意见他,可现在的事情绕不过去,没办法。
“前不久,副总理到你镇上指导工作,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告诉俺这县委书记?”
“副总理是微服私访,俺也不知道他来的具体时间,这一点还请您多谅解。”
“咋说你也得跟俺打个招呼白,现在显得俺多被动,副总理来,俺竟然不知道!你还记恨黄天厚白?他和你不是一个等量级,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咧。俺现在一门心思工作,别的全不想。现在俺应镇上企业家的建议,翻新维修了一所学校,这件事虽说事先没跟您商量,也是怕说了而没兑现放了空炮,让您反感。所以,现在俺找您,一是正式汇报,告知您学校已经翻新维修完毕,是全镇乃至全县规模最大和设施最好的;二是请您帮忙,把这所学校纳入国家教育系统。这样,学校的名分和教师的待遇就都解决了。”
黄晋升看着郭向前,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掏出烟来,递给郭向前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几口,吐着烟雾,说:“俺事先已经得知你在扩建学校,俺是你的长辈,这话本不该说,么话咧,就是对你十分嫉妒,还有两个字俺本不愿意说,但现在还是憋不住要说出来——忌惮。难怪俺哈生地瓜儿子见了你眼睛出血——你太有眼光,在咱县,你让俺这个书记一再打脸。副总理来,不找俺,而找你;扩建学校,俺没想到,你想到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说扩建就真扩建得规模这么大这么好,是白。俺真是老了,思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不承认不行,你说是不是?”
郭向前一下子涨红了脸,完全没想到黄晋升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急忙红着脸解释:“书记,俺且叫您一声黄叔,咋能怎么讲,您这不是让俺这个小字辈无地自容昂?”
黄晋升又使劲抽了口烟,道:“俺一定会支持你,帮助你把该办的事情全办好。前几年为了我的职务问题,你也出了大力。这件事俺不会忘。但俺也提个脸红的条件,以后你要放黄天厚一马,他不是你的对手。他最后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你明白昂?制药厂哈件事,俺心里明镜似的,知子莫如父,他是想连同你的对象沙红枣一起同归于尽,他不想活了,也把你的最爱带走。就这么简单,临死拉个垫背的。”
“可是,哈时候俺跟沙红枣并没有确定关系咧。”
“黄天厚料定你会娶了沙红枣,因为沙红枣太优秀了,凡是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夸的。俺家的新桃是没法比的,新桃自己撤出来,也算有自知之明。你们之间哈些事,新桃都跟俺说咧。”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俺以后不再追究黄天厚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签个字。”
“么哎?”
“你看看就知道了。”黄晋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早已写好了几行字,一看,是郭向前永远放弃追究黄天厚的承诺,下面留着签名的空白位置。黄晋升把笔记本推到郭向前面前,郭向前看了一眼,略一思索,就唰唰唰签了。暗想,去去吧,黄大迎的话是对的,为了大局,为了教育事业,去去吧!
河川镇的完校,在黄晋升的鼎力帮助下,办成了一切该办的手续。又经过半年的筹备,将一切琐碎的工作,包括教学计划等等,全都做在了前面,然后招生。现在村民们基本都意识到了培养孩子的重要,纷纷将孩子送到镇上报名,即使比村里的学校费用稍高一点,也心甘情愿。在一个秋季,正式开学。开学哈天,请来了黄晋升剪彩,省报记者也如约而至。在鞭炮声中,闪光灯频频闪烁。后来报纸上的报道,特意登出了黄晋升的照片,而且多写了几句。这也是郭向前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