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第三十三章 知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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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向前在河川镇的一系列举动,效果明显,影响巨大,深深震撼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郭家堡的郭俊国。此时此刻,他心情十分复杂。

郭俊国的祖上,即郭俊国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外号就叫“郭大户”;而郭向前的父亲郭山河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是“郭大户”的佃户。一年到头给郭大户扛活。后来他依靠精明娶了另一家有钱人的闺女,方翻过身来,趁着一次旱灾,买光了郭俊国祖上的土地,两家调换了身份,郭俊国的祖上开始给郭山河的祖上打工。但郭俊国的祖上懂医术,会行医,日子也还过得去。但没有土地,不能种植中草药,终归发达不起来。而郭山河的祖上一直辟出一块土地种植中草药,高价卖给郭俊国的祖上,掐着郭俊国祖上的脖子过了几十年,后来好几辈过来也没改变局面。郭俊国的祖上是有文化的人,遂将这一切记录在案,形成家谱,原意是激励后辈奋发图强,不可懈怠,谁知无意中形成两家世代难忘的“龃龉”、怨气乃至火药味。而这一切,年轻的郭向前闻所未闻。早在郭山河一代,即使了解双方祖上的恩怨之事,因为全力抗战一致对外,也早一笔勾销。

郭俊国捏着鼻子,破天荒在镇上“五贵餐厅”请郭向前吃饭。他是多么不情愿啊。他之所以在这个餐厅请客,也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哈个郭大贵和郭五姑都是郭家堡人,是白?另一层意思是告诉被请的郭向前——你也应该“肥水不流外人田”,是白?眼下俺请你为俺开绿灯,你不该轻易拂逆白?

郭俊国是想办个狗獾子养殖场,让儿子闺女干这件事,也算有了安置,挣足了钱就可以盖房结婚(哈个时候还不时兴买房),是白?郭俊国,儿子郭晓国,闺女郭晓敏,三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郭向前。被请来作陪的郭来福,显得十分多余,因为这一家人基本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看到郭俊国把话都讲明白了,郭来福首先发话了,他就是这么一种人,你越不想让俺说话,不给俺留茬口,俺还非说不可,谁让你把俺请来咧,眼下你给大侄子郭向前出难题,俺岂能坐视?而且,俺毕竟是村主任,是白?于是,郭来福抢在郭向前之前,道:“俊国啊,你若办养殖场,土地肯定是不好办的,因为咱村土地原本就少,如果办,你的两亩种植中草药的地就改养殖场算了,左右是干这不干哈,是白?”

郭俊国道:“不行哎,俺还得行医哎,不种中草药,俺就得外出购买,既费钱还得跑道儿,划不来哎!”

郭来福道:“不能只想着你划得来划不来,还得想想咱村的实际,是白?”

郭俊国道:“向前镇长,你发句话!”

郭向前一直用手指在桌子上蘸着沏茶时滴答的茶水画圈,画着画着,茶水干了,不能画了,这时恰好郭俊国请他说话。他便咳了一声指着桌面说:“俺刚才在这儿画圈,可是画着画着水干了,于是,就不能画了。俊国叔,你是聪明人,知道俺说的意思白?”

郭俊国突然哈哈大笑,想以此掩饰郭向前的婉拒带给自己的尴尬,继而说道:“咱村的‘水’目前还没干。俺想的不是村里的可耕地,而是五曲河的河滩。现在,五曲河水时断时续,有水时水流也很小,河滩的一大半都闲置,长满芦苇,过去向前镇长还带着知青们割芦苇来着,是白?俺想占它一骨碌(一段),垒砌养殖场,旁边盖一间监护用的小屋,让俺儿子和闺女轮流居住看守,喂食饲养。”

郭向前道:“过去割芦苇是因为村民们确实吃不饱肚子,弄不好会饿死人,所以,编苇席买粮,主要矛盾是吃饭问题,民以食为天,是白?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家家都能吃得饱,再打河道的主意是为了赚外快,属于锦上添花。以此违背河道管理的规定,只怕俺批了,县里也不会批。”

郭俊国沉默了。这时,郭五姑亲自端了盘子上来,说:“向前弟,尝尝俺五姑的手艺!”郭向前一看,是一盘炒河虾,里面“俏”了韭菜,看上去粉红加翠绿,十分养眼,遂夹了一筷子品尝,便表扬:“嗯,口感不错,想不到五姑还有两下子!”郭五姑十分得意:“俺也说句时髦话,还不是因为有了好政策?”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郭五姑满面笑容,乍着两手,扭扭地回操作间去了。郭俊国收起笑容,道:“镇长,你不能让俺下不来台白,俺客也请了,事却没办,是白?”

郭来福再次抢过话来:“老弟,一进屋俺就预交了三百块钱,多退少补,你就等着‘补’就行了。咱这几个人也根本吃不了三百块钱的饭菜,是白,你还提么个请客不请客!”

这时,郭五姑把炒菜一个个端上来了,很快便上来七八个菜,把一张桌子摆得满满当当。郭俊国的儿子是个外面人,感觉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急忙执起酒瓶子给大家斟酒,一边开解说:“乡里乡亲的,办不办事算个么,先喝顿酒是真的!”遂执起酒杯与大家相碰。此时郭俊国的闺女似乎也感觉应该参与进来,否则事后老爸会说自己只是个白吃饱儿,便说:“向前哥,制药厂旁边有三间空房,据说原先你打算给郭大贵办餐厅用,现在‘五贵餐厅’恢复了,哈三间空房就闲置了,俺们把三间空房圈起来,打通了,做养殖场不是正好昂?”

郭向前眨着眼睛道:“老妹此话不虚,这三间房子确实空着,可是,谁租用谁需要交租金,还要有利润分成。你们承受得了昂?”

郭俊国道:“年租金多少?利润分成多少?”

郭来福再次抢过话来:“年租金一间一千二,利润分成百分之五十。”

“想吃人白?”郭俊国有些翻脸了,“要的也忒高了!”

郭向前接过话来:“不高,毛纺厂的用地用房都是这个价码,不然咱村的所有公益事业钱从何来?制药厂的利润分成要低一些,是因为他们要给国家缴税,咱不能干竭泽而渔的事。就说这顿饭白,来福叔掏钱,掏的谁的钱?是村里的公共积累。”

郭俊国急赤白脸道:“你们不能用公共积累干这个!哈是大家的利益!”

郭向前严肃起来了:“你不是大家一分子昂?用在你身上不行昂?哈好,今天这账就由你结,不管办成办不成事,都算你的!”

郭俊国一下子急得面皮煞白,心脏也怦怦乱跳。人都是这样,刚才他不知道是村委会结账的时候,占据着精神上的主动,说话气也粗;而一旦得知村委会结账,又觉得十分合适,自己既办了事又省了钱不是?谁知这事不好办!连退而求其次都不行,这就让他十分气馁。

闺女郭晓敏再次说话,道:“爸,俺看村里这么做是对的。不这么做,您的每个月一千块钱补助,谁出钱?是白?村里还有很多五保户,他们的待遇每年都要提高,钱从何来?村民们的待遇也要年年提高,钱从何来?爸,这事儿俺想得通,干白!”

郭俊国把两只眼珠子瞪得牛眼大,心说你这倒霉闺女,咋胳膊肘子往外拐?儿子就不这么想,是白?看起来养闺女就是赔钱货!谁知,正这么想着,儿子也表态了:“爸,咱随大溜儿白,人家都行,咱为么不行?咱是‘一个身子俩脑袋’咋的?”一下子让郭俊国急得要哭了。

这时,郭来福又发话了:“俊国啊,你可以把工作人员的工资提前列支,走费用,这样,在利润分成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因为你已经把口袋装满了。当然,你制定工资的额度,需要俺们把关,不能糊弄俺们。”

郭俊国愣怔着,细心听着,感觉这么着还行,遂在心里暗骂,这帮王八蛋,真比猴儿还灵,有用的话开头不说,偏偏留在后面,简直急死人了。便点点头,说:“来福主任所言不差,俺同意。几时签合同?”

郭来福道:“俺的皮包里带着合同纸了——你以为俺们都是吃干饭的,吃饱了混天黑?”

郭俊国故作尴尬地嘿嘿笑了起来,遂让儿子代签合同,说将来一切都是儿子做主,自己今天不过是给儿子打场子,要培养儿子的办事能力。于是,郭来福与郭晓国签了租用村西三间空房(加院子)的合同书。加盖了公章。一切办妥后,郭俊国又羞羞答答地提出,能不能找村里借点启动资金?

郭向前问:“需要多少?”

郭俊国道:“差不多得三十来万。”

郭向前道:“这么大的资金量,还是找制药厂拆借白。”

郭俊国面有难色:“俺们跟他们不熟悉。”

郭来福道:“一会儿俺带你去。”

郭俊国放心了,遂与各位推杯换盏起来。吃完喝完,结账的时候,郭五姑说么也不让结,说这顿饭算她请郭向前和村干部了。但郭来福也是不爱贪小便宜的人,绝不沾这个便宜,你推俺让地打咕半天,还是照原价结了。

两个月后,“晓国狗獾子养殖场”建起来了。因为郭晓国腻歪这个名字,在挂牌子的时候,删掉了“狗獾子”三个字,而注册的时候,执照上是写着这三个字的。郭来福知道后也不计较。年轻人好面子,他表示理解。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养殖场异军突起,短短三年就达到了年收入一百万的利润额度,让其他企业家刮目相看,赞叹不已。当然,村里所得的分成也就水涨船高。但此时郭俊国的一双儿女已经累得各掉了十多斤肉,两个人瘦得嘬了腮。原本合适的衣服也变得咣里咣当了。郭俊国反悔了,他感觉自己吃亏了。他还从邻县打听来了价码:租用土地房屋包括利润分成,都比郭家堡便宜,便想撕毁合同。他差遣儿子找到郭来福说:“来福叔,俺想修改合同。”

郭来福问:“么意思哎?”

郭晓国道:“合同签的是五年合作期,俺想现在就终止。”

“为么哎?”

“不为么。”

“怎么可能,你直说白!”

“俺爹感觉不合适,这纯粹是给村里打工咧。”

“俺们这些村干部,包括郭向前,不全是给村里打工?工资连你们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是白?不赚钱的事咱当然可以不干,可也不能眼里只认钱不认人,是白?”

“人们不都是这么干的?”

“谁这么干了?毛纺厂、制药厂,哪个像你们这样,来回拉抽屉?”

“他们实力大,俺们比不了,俺们是小门小户。”

“正因为如此,你们才应‘谦虚谨慎’‘从善如流’,你知道么时候遇到天灾人祸,你抵御不了靠谁?难道不是靠这些村民和干部?为这些人创造利润,咋就觉得吃亏咧?”

郭晓国对这些话非常反感,跟俺说这个,么意思哎?谁干经营不追求利润,咋就不“谦虚谨慎”“从善如流”了?郭晓国回家就向郭俊国学(xiao二声)了舌,一下子把郭俊国气个倒仰:“咱把狗獾子全卖了!不给狗日的们当这个长工!”

于是,二百多只狗獾子,越养越少,渐渐地就快没有了。郭来福问起上半年怎么没缴利润的时候,郭晓国就回答:“总是死,可能传上病了,哪有利润哎?——‘家财万贯,带毛儿的不算’,是白?”郭来福跟着他来到养殖场查看,也是没有脾气。确实不剩几只了。怎么谈得到利润?

郭向前得知情况以后,心里明镜似的,但他没说什么。这样的合作全凭自愿,他感觉吃亏,不愿意合作了,你能咋样,还好,他没放火烧了养殖场,他若真哈么干的话,你能查出来昂?“老同志遇到新问题”是个难办的事,眼下新同志遇到了老问题,同样是难办的事。他现在手上拿着两封举报信,一封是一位中学老师写来的,说镇上他侄子开的早点铺炸的果子用的是“地沟油”,因为店主是他侄子,所以,他了解内情;不仅如此,他侄子还把地沟油转卖给其他早点铺。他请求镇领导出面解决这种“无商不奸”、“为富不仁”问题。另一封是一个农民写来的,说他买的化肥是假的,今年的收成要泡汤了,他找到卖家,卖家说,谁让你想省哈两块钱咧。郭向前眉头紧锁,把拳头捏得嗞嗞响。

……

黄新桃来到县税务局工作以后,踏踏实实,殚精竭虑,很快被上级领导所赏识,按照县里对待下乡知青的政策,为她转了正,成为正式公务员。原本可以轻轻松松过好后半生,但她已经习惯了郭家堡的忙忙碌碌的工作节奏,主动提出做税务员到基层收税去。这是一般人不愿意干的活儿。因为收税有可能得罪人。恰巧此时税务局完不成全年任务,局长正着急咧,见黄新桃自愿下去收税,局长立即给她安了个职务“第三组副组长”,这是个副股级的职位,也就是说,黄新桃刚刚转正,就提了半级,由一般干部变成副股长了。

机关干部,在面临身边的人提职的时候,往往看不到人家的长处,而是以己之长比人之短,而看不惯黄新桃的恰恰是她的正股长尤可贵。这个人比黄新桃大两岁,已有对象,还没结婚。他是工农兵学员,已经在这个岗位干了七八年,去年刚刚提为正股级干部。他就对黄新桃“轻而易举”升为副股级气不忿。眼看就到年根底下了,距离完成局里的指标,还遥遥无期。怎么办?他虽然看见黄新桃就眼睛出血,却和颜悦色地笑吟吟对她说:“新桃,咱局的工作指标今年恐怕完不成了。除非你多跑跑,依靠你与郭向前的特殊关系,让河川镇做做贡献,是白?”

黄新桃是个实在人,便一口答应下来,说跑跑试试。尤可贵立即让她带上组里的肖晓琳一同前往。肖晓琳也是女同志,名字不错,长相较黑,在黄新桃站在一起,好像黄新桃没做过知青,她反倒有过知青经历。其实,她因为父亲是原局长,高中毕业后就分到税务局了。后来父亲退休,副局长、尤可贵的父亲接班,不久又退休,换了从外县调来的新局长。原本黄新桃有黄晋升罩着,也算“有根有叶”,可眼下黄晋升也退休了,在尤可贵心目中,你黄新桃与俺半斤八两,谁也甭说谁,谁在谁面前也甭摆谱,于是,俺该得楞你也就自然会得楞。谁让你进了这个圈儿咧。而肖晓琳则认为黄新桃这种真正的知青属于“半个农民”,是“低人一等”的。所以,从骨子里看不起黄新桃。

尤可贵的父亲当初有种癖好,就是照相,家里存了各式各样的照相机不下几十种。退休前得到出国机会,还买回一架微型手表照相机,只有手表哈么大。内存胶卷与“135相机”的相同,只是数量少,只是三五张。戴在手腕上,谁也想不到哈是照相机。尤可贵把这块手表借给肖晓琳,让她“侦测”与偷拍黄新桃与基层企业家的暧昧镜头。在他心目中,女税务员要想收上税来,不动点“真功夫”,是收不上来的。基层的企业家哪个是吃干饭的?哪个没有后台?凭什么让你把钱拿走?是白?

其实,黄新桃作为尤可贵的下属,两个人并无利害关系,怎奈黄新桃天天拼命工作,就让习惯于养尊处优的尤可贵眼里出血。他要坚决打掉黄新桃的锐气。因为他预感到黄新桃会慢慢蹿红,会在他之前越级提拔。这是最让他不能容忍的。

肖晓琳和黄新桃走在路上,就给她出主意:“新桃,俺对你说件内部掌握的事儿:有时候年底税务局还完不成任务咋办?采取一个缓解的办法,‘借税’,跟企业家谈妥,先把税钱拿来入税务局的账,待税务局应付完了上边,过完年再把钱给企业退回去。”

“还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

两个人这么说着,就来到了郭家堡周滏阳的金板凳公司,黄新桃还没说话,早已结识了周滏阳的肖晓琳就说出了打算:找金板凳公司借一百万税钱,先填充税务局的账本,过完年再还回来。起初周滏阳不同意,肖晓琳就说:“你若同意,俺教你怎么‘合理避税’。”周滏阳大喜过望:“你是说偷税漏税也可以做得合理合法?”

肖晓琳十分得意:“别说这么难听,原本是技术问题,让你说成违法乱纪了!是不是不想学?”

“学,学,学!这么好的事儿为么不学?”

肖晓琳便叫周滏阳叫来会计,这么着,哈么着,讲了一通,直到会计完全闹明白了。还对周滏阳说:“老板,今天你务必要请肖晓琳吃饭——你知道一年能给你省多少钱昂?”

“多少钱?”

“够你在‘五贵餐厅’吃一百次的!”

“哎呦喂!肖晓琳,快让你叔抱抱,爱死俺咧!”

肖晓琳笑容可掬地张开臂膀,迎接了周滏阳的拥抱。周滏阳满足地说:“走,走,去‘五贵餐厅’!”就牵着肖晓琳的手走了。把个黄新桃扔在后面。两个人一起出来开展业务,黄新桃不能不跟着,便讪讪地跟在后面。来到“五贵餐厅”以后,肖晓琳像到了自己家,这个,这个,这个,啪啪啪就点了一串炒菜。还让服务员把餐厅最贵的白酒拿出来。遗憾的是五贵餐厅最好的白酒就是衡水老白干,没办法,大众餐厅么,是白,就它了。

肖晓琳酒桌上竟然与周滏阳喝起交杯酒来,逗得黄新桃不想喝酒也不得不喝,于是,也跟着喝了至少二两白酒,于是,她这个轻易不沾酒的人就头晕目眩起来,此时,肖晓琳开始出节目了:黄新桃的嘴唇上有个菜叶,你(周滏阳)给她舔掉。周滏阳正乐不得咧,抱住黄新桃就亲吻起来,黄新桃正头晕目眩,四肢绵软,无力抗拒,便被周滏阳死死地吻了一下。而这一切,肖晓琳都用手表相机拍下来了。

吃完饭,肖晓琳要挟周滏阳:“俺们俩给了你这么多好处,你该借俺们一百万了白?”

“借借,坚决借!跟俺到厂里去!”

于是,黄新桃和肖晓琳借到了周滏阳金板凳公司的税钱,在局里入了账。虽然最终税务局仍然没有完成任务,但账面上已经好看了很多。依靠这种办法也算是暂时应付了上级领导的检查——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说不定俺还调走了咧,是白?这是这个局长此时的想法。

事情过后,尤可贵干了两件事,一是把肖晓琳偷拍的照片冲洗出来,放大成四寸的,交给了税务局邻居环卫局的另一个干部顾全金。顾全金是黄新桃的对象。两个人还是黄晋升搭的桥。这顾全金在县里是个人物,虽是扫大街出身,却非常能干,刚刚三十岁已经是两届市级劳模。他最出色的业绩,是有一年春节下大雪,他一个人好几天不回家,把县政府所在的这条街扫得干干净净——哈边大雪不停地下,这边就不停地扫,领导让他休息,他坚决予以拒绝。似乎有着一种超出承受能力的狂热。因为,哈些日子有位副省长在县里调研,就住在县政府对过的小旅馆里。这位副省长把扫大街的顾全金看个满眼,十分赞赏。于是,顾全金很快从基层工人提拔为干部。这样的能够被省领导喜欢的年轻人,自然也是黄晋升喜欢的,他把顾全金介绍给黄新桃以后,还一直暗暗高兴,企望他们尽快结婚,让他活着看到他们比翼齐飞到省里任职的好消息!

鞋子是否合适,只有穿过的人才明白。这顾全金是个火爆脾气,曾经为此打过人,否则早就成为省级或国家级劳模了。他看到黄新桃与周滏阳“接吻”的照片后,在公园里与黄新桃见面的时候,把照片让黄新桃看了一眼,就叮当五六把黄新桃打了一顿,直打得口鼻流血,一只眼睛还被打成乌眼儿青。转天黄新桃上班,不得不找了个茶色眼镜戴上,可嘴唇还肿着,人们一看就知道她挨打了。此其一。

其二,尤可贵把黄新桃借来的一百万真正入了账,上缴到市里了。拿不回来了。这怎么向周滏阳交待?明明讲好的事情,你们咋这么做?周滏阳得知以后,气得妈妈奶奶地骂了好几个钟头。可是,骂得再凶,钱还是拿不回来了。而且,周滏阳吃个哑巴亏,也不敢大闹,否则以后被税务局得楞,也不是好滋味。还是打掉牙咽进肚里。

两件事让黄新桃既丢了面子,又丢了信誉。她想与顾全金断绝关系,一了百了,可顾全金又坚决不同意,还说,你若这么想,俺还得打你!而且,顾全金害怕黄新桃真跟他“吹”,就买了烟酒水果跑到黄晋升家中看望二老,只把肉麻的好话说出一火车。尤其向未来的老岳父请教如何在机关“生存”,这是最让黄晋升感兴趣的话题。于是,黄晋升就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发挥了个痛快。最后留顾全金吃饭,他还客气谦恭地推辞走掉了。惹得黄晋升对他更加喜欢了。

黄新桃愁肠百转。她夜里睡觉时感觉左边**被顾全金打得很疼,稍稍一抚摸,**就流清水。她很害怕,就连夜跑到县医院去看急诊,大夫说,这里面有炎症了,都肿了,要吃这个,吃哈个,开了一大堆药。还叮嘱注意这个,注意哈个。说得黄新桃既脸红又憎恨。她很想到保定府找郭向前倾吐衷肠,倒倒苦水,可又怕影响郭向前工作。特别是,万一郭向前已有如意女伴,自己这样打上门去,不是给人家添乱昂?早先的知青生活和村副书记的经历,让黄新桃积累了相当丰富的人生经验。她倒是非常希望有人在她和顾全金之间插一脚,来个美女把顾全金缠住才好,问题是根本没有。其实黄新桃缺乏对顾全金的全面了解和估价,除了黄晋升自诩高深对他这种人给予青睐,一般姑娘还真看不上他!

现在,尤可贵因为“立功”,被局长看中,提起来做了局长助理,距离再升半级,副科级,已经触手可及了。而肖晓琳则通过尤可贵运作,越过黄新桃直接提拔为三组组长。于是,肖晓琳提出,要带着黄新桃继续到企业去“征税”。而且,这次要去郭家堡的制药厂。

对郭家堡的制药厂,黄新桃是洞若观火的。哈里不论发生么事,黄新桃差不多都在第一时间知道。因为厂里有她贴心的姐妹,礼拜天经常跟她见面。她心里非常明白,不论沙红枣还是沙红果,肯定都是把自己作为竞争对手的。她们都会把自己看做郭向前的异性知音,红颜知己。从心底里排斥自己是板上钉钉的事。她提出换个别人去郭家堡制药厂,可肖晓琳坚决不同意。去不去?正犹豫间,突然她接到一个外地打来的电话,一听,是大许,许建国。最近大许得到一个礼拜的修整时间,他要到河川镇看看大家,特别是看看五保户老爷爷,和沙荆花大娘,看看黄新桃。因为,当年的三个知青,他走了,小项也走了,只剩下了黄新桃。同情弱者是人们的普遍心理,大许这次就给黄新桃带来很多北京中学高中应届毕业班的复习资料,他要鼓动黄新桃参加这年夏季的高考!

一提高考,黄新桃便猛地眼前一亮。似乎人生刚刚开始,前面五彩缤纷,光辉灿烂;而一想自己的单位同事和顾全金,就恨不得自杀,一死了之!人啊人,你是个么玩意儿?如此智慧万能,却又如此龌龊卑鄙?可不是么,既有雷锋焦裕禄、柴大树郭尚民,也有刘青山张子善、沙占魁沙金来,是白?当然,还有数不清的碌碌无为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

一个生活中的弱者,在困境中是必定要寻找出路和突破口的。坐以待毙的人肯定也有,但黄新桃不是这样的女子。尤其在郭向前身边熏陶了哈么多年,哈种一往无前的精神时时在鼓励她,鞭策她,让她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眼下,她还必须首先跟着肖晓琳去制药厂。因为肖晓琳现在是她的顶头上司。明天的事明天做,今天的事就今天做。“走,俺跟你去郭家堡制药厂!”

肖晓琳道:“俺的外套在外面晾着,你给抖弄抖弄拿进来。”黄新桃很想说,为么你自己的衣服,自己在屋里坐着不去拿,而让别人去拿?但她是个不喜欢争竞的女子,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还是硬着头皮去拿了。此时正是春暖花开季节,外面两棵树之间拉着铁丝,肖晓琳的外套就搭在铁丝上,树下是个硕大的花园,里面百花盛开,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地成团飞舞,黄新桃去摘外套,就惹恼了正在工作的蜜蜂,于是,上百只蜜蜂忽的一下子就围住了黄新桃,几只蜜蜂倏忽间就钉在她脸上、耳朵上和额头上。她赶紧伸手扑打,结果手上也挨了叮。一时间疼得钻心。她跑进屋把外套扔给肖晓琳,转身就跑出来直奔县医院。

待县医院给黄新桃处理完毕,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不仅耽误了大块时间,她的脸颊、额头、眼皮即使抹了碘酒也肿得不像样子了。肖晓琳见她这种样子还哈哈大笑。在郭向前身边摔打过的黄新桃突然感觉肖晓琳让她如此闹心——这就是一个县城的税务员的心地与精神风貌昂?

肖晓琳不顾时间已晚,仍然坚持要去郭家堡制药厂。在人矮檐下,黄新桃没办法。两个人骑了自行车,向郭家堡驰去。到了制药厂,已是下午的下班时间。制药厂的门卫认识她们,直接把她们引进厂长室。沙红果见黄新桃是这幅样子,立即冷笑一声:“都这样了,还赶着饭口到企业来?”直白意思是不顾自身形象来蹭饭吃。黄新桃没好气道:“现在肖晓琳提为正股级了,她命令俺来,俺是下级,咋敢不来?”心说俺就把你们都亮出来,别以为俺是没嘴的葫芦!

沙红果换上笑脸道:“肖晓琳大姐,你仕途这么顺畅,是不是因为美貌啊,俺可知道,男领导最喜欢美女下属!走,咱吃饭去!”

肖晓琳道:“去哪吃?”

“到镇上‘五贵餐厅’去。哈是咱郭家堡人开的店。”

肖晓琳道:“俺又不是郭家堡人!”

“哈就在咱自己食堂吃,今天上午刚进了半筐海螃蟹,每个足有半斤重,正是清明以前的好季节,还没搔(sao四声)子儿,满满的蟹黄。”

“早说啊,就这么地了!”肖晓琳兴高采烈。

三个人顺次走出厂长室,来到车间一侧的食堂。食堂里套着一个单间,是专门为上级领导和客户预备的。沙红果走在前面,推门进去,引领后面的人进屋落座,然后来到橱窗交待了一番,就回来也坐下,和两个税务员海聊。言谈话语之间,透着对黄新桃的揶揄和嘲讽。沙红果和沙红枣的逻辑是一样的,只要俺不偷税漏税,你税务员来了俺就绝不“尿”你。别说你只是税务员,就算是税务局长,也照样如此。

厨师进屋来了,将一盘才蒸熟的大螃蟹端上了桌,螃蟹的外壳通红,蟹爪一绺绺地半红半白,肖晓琳摸了一下烫得手疼,急忙缩回手来。沙红果从盘子里抓起一个不锈钢小锤,给肖晓琳和黄新桃讲起用法,然后抓起盘子里的不锈钢小钳子,也讲起用法,还有小不锈钢镊子,总之都是吃螃蟹的工具。厨师再次进屋,拿进一瓶开了盖儿的红酒和三个高脚杯,说酒与杯都是正宗法国货,就出去了。沙红果给三个高脚杯斟了酒,分别摆到大家面前,说:“来,先呡一口,然后吃螃蟹。”就率先呡了一口酒。在这种场合,只能客随主便,肖晓琳与黄新桃都跟着喝,跟着吃,不知不觉,一瓶红酒见底了,三个螃蟹也都被分享了。又是一盘醋溜大虾上桌了,这是女人非常爱吃的一道菜,肖晓琳和沙红果都连声叫好。可是,这盘大虾还没吃完,黄新桃的整个面庞全部红肿了起来!她突然感到疼得忍不住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转身就跑出食堂,到办公室找到哈个与她关系不错的姐妹——恰好她还没走,否则就不好办了——这个姐妹给她安排了一辆双排座,把她送到县医院。

医生对黄新桃好一顿项落与批评:“你的嘴就这么馋?你是做么工作的?机关干部?税务局的?怪不得,天天吃请,是白?你今天把脸吃成这样,明天就吃出痛风来,让你一走路就脚疼腿疼,看你还吃不吃!”

医生数落归数落,还是给她做了处理,开出了吃的药,抹的药。然后让她回去多喝水,多排尿。黄新桃垂头丧气地往税务局单身宿舍走,才把宿舍门打开,一直在附近遛跶的顾全金像一股风一般,倏忽间闪进屋来。黄新桃连外套还没来得及脱,就被顾全金揪住衣领质问:“你干么去咧?咋弄成这样?”

黄新桃愤怒地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坚持要脱掉外套。可是,她嘴里呼出的海鲜的气味儿非常大,顾全金闻个正着,于是挥拳便打,一边打一边叫道:“报纸上天天讲杜绝不正之风,你却天天跑外边吃请!俺让你吃!吃!吃!”哈只扫大街的手掌力道足够大,劈头盖脸打得黄新桃瞬间就休克了,咕咚一声摔倒在地。顾全金起初也很害怕,小心翼翼地把黄新桃扶起来搬到**,然后掐她的人中,把她弄醒后气哼哼走了。黄新桃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汩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