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谱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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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红果眉头紧锁,步步近逼地问郭向前:“哈你现在打算咋办?”

郭向前真像手里有短儿一样,低眉顺眼道:“娶你!”

沙红果一惊:“么,你打算娶俺?”

“对,马上就娶,明天就办事。”

“为么?俺不得掂量掂量?”

“因为俺没有哈么多时间考虑这件事,必须马上定夺,机关里的叔叔大爷大哥大姐都盯着俺这件事,介绍对象的踢破了门槛子,已经影响俺的工作和声誉了。”

“这也太急了点白?”

“机关工作很多,俺没有哈么多闲空。请你理解。”

“俺爸俺妈还无所谓,俺至少听听沙荆花大娘意见白?她若不喜欢俺咧?”

“只要是俺选的对象,她都喜欢。”

沙红果想了想便突然又哭起来,边哭边搂住郭向前吻了起来。原先的所有怨怼,寂寥,空虚,倏忽间烟消云散。她猛地感觉一下子拥有了世界。自己有了郭向前,到镇政府这个院子里来就可以平蹚,你刘念星敢不买账?俺到县里去,也莫不如此。不能怪俺想问题哈么实际,现如今人们都势利眼,没根没叶的谁搭理你,是白?有郭向前在身边,就有整个世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当然咧,郭向前的成功,绝不是单纯靠权力,更不是单纯靠金钱,而是靠做人。问题是,在沙红果的视野里,郭向前这种人实在太少了。太珍贵了。而现在他就在自己怀里,只要自己愿意,他就是自己的夫君了。想一想真是幸福。但一些具体问题沙红果还是憋不住要说的:“以后咱两地分居可是个问题!”郭向前道:“机关里‘一头沉’的情况很多,人家行,咱咋就不行?再说,咱离得也不远,回头你也买辆车,想每天见面也做得到。”还说现在天津新出的夏利,就挺好,也不贵。亲了一阵,沙红果拉起郭向前,抹着眼泪道:“走,跟娘说一声去。”

两个人买了一些吃食,来到沙荆花面前的时候,沙荆花早已经把这一切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所以当即就说:“儿啊,你说几时办事,娘就几时操持!”郭向前道:“明天就办,今天您就操持白。”沙荆花的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儿子选的媳妇,都是人尖子,错不了的。沙荆花去村里找厨师去了。沙红果拉着郭向前来到他平时住的西屋,就解他的衣扣,吓了郭向前一跳:“这是干么哎?你忒急了白?”沙红果脸上红红的:“俺必须先把你‘占’上,不然俺不踏实。”

郭向前突然严肃了起来,攥住沙红果的手,拉着她坐在炕沿上,说:“今天在镇上开着会,俺就想到一个问题——关于村办企业的‘集体化’应该占一定比例的问题——情况是这样,以往的集体企业往往存在‘奖惩不明’大锅饭问题,所以效率低下,结果是不得不解散。而眼下新兴的个体企业却一个比一个办得好,为么咧?就是企业产权所有者不同,责任心不一样。但是,个体经济虽然安排了很多就业人员,还给国家缴了税,但对公共事业不能‘随叫随到’——随便抽取、使用个体企业利润和资金是不合法也不合理的。所以,俺就想——”

沙红果挣脱了郭向前的手,与他面对面正襟危坐,表情也严肃起来,道:“俺明白你想说么,就是想把俺的制药厂变成集体企业,这样村里就用钱方便,是白?可是,你想没想,俺姐为创办这个厂子费了多大劲,还差点把命搭上?再说,俺为了接姐的班,舍掉了国家外贸部门的工作,到你这却不能赚大钱,俺会答应你昂?”

郭向前依旧表情严肃地说:“你的态度在俺意料之中。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俺要为郭家堡负责,为河川镇负责,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从大多数人的角度,而不是少数几个人的角度。俺为么从你的制药厂着手,因为你要做俺的老婆。俺对别人是绝不会强求这种事的。这一点还请你理解。否则,咱俩的婚是没法结的。”

“你强求俺也不会同意。俺姐创业的初衷只怕也不是仅仅为了给村里做好事。‘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这个道理你是应该懂的。”

“俺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行昂?”

“用不着一个月,俺现在就告诉你——不行。这个婚,俺不结了。”

此时,沙荆花带着两名厨师闹闹嚷嚷地走进院子,他们已经大包小包地买了很多食材,准备“落桌”用。沙红果透过玻璃窗看个满眼,脸色通红地嘴里带着哭腔站起身跑出屋去。郭向前也十分尴尬地走出屋子,对沙荆花说:“娘,您先别准备了,俺和沙红果说‘撑’了。”

沙荆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为么哎?”

“俺想把她的制药厂改成集体企业。”

“娘明白你的心。但别人只怕不能明白。”

郭向前也有几分尴尬,拿出烟来给厨师们点上,自己走出院子,朝着村里的毛纺厂走去。早先,因为柴满囤回归,郭三秀住到了郭向前家,自从建起毛纺厂,郭三秀就住到毛纺厂的办公室里了。办公室是里外间的设置,里间既有床铺,还有洗手间。外间则是办公和会客之处,有大号办公桌(老板台)和很多沙发、椅子,墙上大玻璃镜子里镶着全国地图和全省地图。来到郭三秀的办公室,就立即会让人想起两个字“豪华”。不过,在一些城里人看来,这样的豪华带着土腥味儿(若干年后,出现了“土豪”的称谓,也算实至名归)。管他咧,自己看着好就行。

谁知,郭三秀听明白了郭向前的意图以后,立即和呼斯满通电话征求意见,特别强调:郭家堡是以重要股东之一列席其中,咱不能不接受?而呼斯满稍一思考就满口答应,还说:“我明白郭向前的路数,他是想让咱们走得更稳妥,就听他的吧。”于是,毛纺厂按照股份合作制企业的要求,开始进行精心设计,此间北京的小项特意到郭家堡来了一趟,对郭三秀面授机宜,提出目前国际上流行的英美股权主导型治理模式,和德日债权主导型模式,具有不同的资本结构特征,可供参考,但不能离开“中国特色”,于是,制定和实施了每个员工都有一定股份和话语权的管理模式,特别在管理上推行了大庆的“三老四严”(此时的大庆,仍有很高声誉)和党内的“民主集中制”。能否使企业实现规范化和可持续发展,需要等待。郭向前洞若观火一般等着毛纺厂出结果。

眼下沙荆花买来很多食材等着“落桌”,“媳妇”却“跑”了。这可咋办?沙荆花让厨师们先回家听信儿,她要去县里找一趟黄新桃,看看黄新桃究竟搞上对象没有,若还单着,就立马把她迎娶过来。沙荆花是非常喜欢她的,相信儿子对黄新桃也很有感情。而此时,郭向前陆续来到黄召庄和柴家营,他要向黄大军和柴大霞推行他的思想:若村里有十个个体企业,便拿出其中一个转变成股份合作制企业,既增加集体收入,又让员工获得更多合法权益。在去的路上,他就在心里盘算:郭三秀之所以乐于服从,是因为她是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而且身后有个见多识广的呼斯满。而黄大军和柴大霞却不是,既然如此,他们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放弃个人原本已经存在的权益昂?尤其自己已经离开了河川镇。他没有一点把握。

正是早春三月,莺飞草长的季节,郭向前要在河川镇住三天,这是保定府的领导特批的,让他把家乡的善后事情处理好。而且,向他交待了一项任务,在河川镇物色两个基层政协委员报到市里备案,准备参加市里的“两会”。转天一早,沙荆花和郭向前分头出发,她去了县里;郭向前就来到黄召庄,见了服装厂的黄大军。他和黄大军在厂院里遛跶着,说:“大军啊,俺有个想法——”后面的话还没说,就被黄大军接了过来:“向前弟啊,你甭说了,你的意图昨天深夜十二点沙红果哭着给俺来电话讲了。先不说俺的意见,先让你知道知道这两年俺做了么——俺因为是在你的帮助下建起服装厂的,利润也比较大,俺就在前不久给全村家家安了电话,可以说是咱省第一个‘电话村’,因为俺天天看报纸,还没听说省里哪个村家家装了电话。此其一。其二,俺要让全村家家、人人都穿俺做的衣服,只要俺活着,就不改主意,这件事正在逐步实现。其三,俺的服装厂原则上只安排本村本镇的年轻人,但每年额外接收十名退伍军人进俺的服装厂工作,充实俺的经营、管理干部力量,立过功的优先。其四,就是俺不同意按你给沙红果划的‘圈圈’干。原因你应该是明白的。俺要实现自己的蓝图,不允许其他人参与意见。为么咧,因为俺的员工全是村里的年轻农民,多年来的农民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让他们适合干具体工作,而不太适合‘参政议政’——别误会,俺说的不是对国家,而是对俺这个服装厂。要把农民从原有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中完全解放出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黄大军当初在部队是个连长,管着百十号人,还是个有着战争年代荣誉称号的“硬骨头连”,方方面面走在其他连队前面。他思考的问题,也往往具有前瞻性。正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郭向前非常佩服他。遂点点头,不再说下去。两个人在服装厂的食堂简单吃了中午饭,郭向前就离开了。黄大军的服装厂通向村外的路十分规整,显然是黄大军出钱修的,而村里的其他路段都坑坑洼洼,间或积着臭水。他很落寞。他推着自行车径直走到了柴家营。一路走一路思考,已经预感到柴家营的骨头也不好啃了。

柴家营的村路一点不比黄召庄强,依旧还是土路不说,路边也很难见到一棵树。连沿着村边伸展出去的一条水沟,两侧也没有树。郭向前的大脑“轰”的一下子,想起上小学的时候课本里的《植树谣》:“三月好春光,大家植树忙;房前种桃树,道旁栽白杨;井上葡萄架,河边柳成行;三年五载后,绿荫满村庄;午间能歇晌,夜晚好乘凉;春来花满树,秋来果子香。”哈样的景象正该出现在各村不是?

果不其然。柴大霞对郭向前虽然远接高迎,热情有加,却对他的主张并不买账。

现在村里条件大为改善,大队部(村委会)的小院青堂瓦舍,绿树成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进得屋里,墙上挂满奖状和锦旗,柴大霞闹闹嚷嚷地给郭向前用洁白如玉的景德镇新瓷碗沏了“龙井”,还说:“向前弟,你好好品品,这可是‘明前茶’!”郭向前笑呵呵道:“甭怪俺孤陋寡闻,么叫‘明前茶’?”“就是清明以前摘的茶。”“‘明前茶’和‘明后茶’有么区别?”“‘明前茶’量小,所以贵重,行内有‘明前茶,贵如金’的说辞。”

简直让郭向前一个愣怔,过去土么呛呛、穷么哈哈天天喝稀粥的农民,现在都喝上龙井了,而且还知道么是“明前茶”了!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是昂?郭向前闻着下颚处热茶的清香味儿,十分爽气,还是忍不住掏出烟来,弹出一根扔给柴大霞,自己也点上,一口口地抽烟,但只是看着柴大霞而不说话,似在掂量这话该怎么说。柴大霞也抽着烟,因为长期操劳,柴大霞不算大的年龄,一张大圆脸上两颊的肉已见松弛,而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如既往地放肆地、挑衅地看着郭向前。沉了片刻,她的直性子还是让她憋不住先开口了:“俺知道你来找俺是么事,昨天夜里沙红果给俺来电话咧,哭了半天说不成话,你呀你,好日子刚刚开始就又瞎折腾,难道你也是黄天厚哈样的生地瓜?”

“俺不是生地瓜,俺是想让咱们镇的工作更上层楼。”

“你爱想自己想去,俺是不干的。再说了,俺村都是家家户户分散劳作,没法捏合。不过,俺跟沙红果不一样,她不同意就会跟你分手,不嫁你,俺却永远跟着你。除非你再把俺撤了。”

“既然跟着俺,为么不听俺的?”

“党内总是要讲‘民主集中制’,允许俺‘保留意见’白?”

两个人正说着,突然门外一声咳嗽,柴三脚走进屋来,手里一丈长的铜头紫檀木杀威棒往地上“咚”地一戳,就兀自落座了,屁股下的椅子竟被他压得吱吱响,郭向前记得他会轻功的。郭向前急忙扔给柴三脚一根烟,柴三脚接住,顺手摆在柴大霞面前,意思是俺不抽,留给老婆抽。开口道:“向前大兄弟,你可知道,省里前不久发的红头文件是咋讲的?‘农村政策三十年不变’,对白?这才几年?你咋年纪不大‘忘性’却这么大?”

郭向前完全明白了。黄大军的话让他明白了一半,柴大霞两口子的话让他彻底明白了。你有你看问题的角度,他们也有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当他们不明白你的心思的时候,强求是没用的。人家也不愿意出现闪失。是白?这就是眼前的实际。你由镇长升到市里工作,虽然仍想惠及本镇,但毕竟鞭长莫及了,村干部有点本位主义都很常见,不买你的账也全在情理之中。看柴三脚哈横眉立目的样子,他不便多说了,弄不好再动了拳脚。当然,离开柴家营的时候,柴大霞两口子还是热热乎乎地送他,一左一右依傍着他,好不亲切……

而两个市级政协委员候选人的轮廓,也在他心中蓦地清晰了起来:郭三秀与黄大军。他的价值观决定了他要瞄向他们。回头他将征求当村书记的娘、当村主任的郭来福以及其他有关人员的意见,还将亲自为两个候选人撰写事迹报告。周滏阳事迹也很突出,而且身后站着神通广大的柳红棉,有可能出来嚼清,郭向前想了,假如这样的话,他就向周滏阳许个愿:下一届一定推荐你,但这届不行,因为你老婆死得不明不白,群众有议论,眼下事情余波尚在,是白?

回到家以后,正见沙荆花捧着一碗热水在屋里踱步。“娘,去县里谈得咋样?”

“唉,难啊。黄新桃已经和对象定了婚,打算下个月——‘五一’就结婚,可是一听说你还‘单着’,她立马涨红了脸说,娘,俺立即退婚!倒赔两倍的彩礼也要退婚!”

“娘,您同意咧?这种事咱可不能干!‘生抢活人妻’,不得让她对象跟俺动了刀子?”

“是这话,娘当即就把她的念想截住了,可她哭得一行鼻涕两行泪,劝也劝不住。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现在的婚姻又这样,娘这心里,疼啊!”沙荆花仰起脸,看着屋顶,抑制住泪水。而郭向前再次习惯性眉头紧锁,百感交并,两行热泪汩汩而下。沙荆花把半碗热水喝了,顺手将碗放回桌子上。把郭向前按坐在椅子上,搂住他的肩膀。她又要“说古”了,她要给儿子讲讲当年的柴大树和郭山河……他们有所不知,此时黄新桃刚刚跟未婚夫打了一架,从宿舍逃了出来,骑了自行车奔向郭家堡。一路上路灯不算太亮,依仗父亲给她的自行车有摩电灯,才照着路顺利前行。待到接近郭家堡时,已经半夜三更,鸡叫头遍了,她远远看见郭家堡村口门廊上的硕大红星,在灯光照耀下正鲜艳夺目烨烨生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便跳下自行车站定了看这红星,仿佛这就是郭向前。但要不要立即去郭向前家找他一吐心曲,又一时拿不定主意,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推起自行车走进村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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