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葬父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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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夏末,你去湘黔鐵路工地做了一名民工。起初你在廚房裏打下手,上午十點左右,你就要挑起一擔茶水送往工地。工地人多得像個螞蟻窩,打炮的,運土的,打硪的,來來往往。但你很坦然,時過境遷,外地人又居多,你以為沒有人認得你。

但是有一天,你剛把茶桶放下,從耳後傳來一聲低語:他是陶根深的崽。民工們爭相搶奪茶缸,茶水從他們的嘴角溢了出來,打濕了胸脯。你沒看出那個說話的人,但你感到那句話在民工們中間無聲地傳遞。秋風水一樣漫過頭頂,你打了個顫。你擠到人群之外,蹲下來,想象自己隻是路基上的一塊石頭,沒有感覺,又不打眼,那多好。這時鄰村後生黃牯子叫你,一隻手向你揮舞:哎,你過來羅,我告訴你一件事。你毫無防備地走了過去。黃牯子微笑著,眨眨眼說:曉得麽?那年公社鬥爭你爹,我跑到台上跺了你爹一腳。

你有些懵懂,腦筋一時沒轉過彎來,木木地望著那張炫耀的臉。

黃牯子笑出聲來了,嘿嘿,沒想到你爹那麽不經跺,一下就滾到地上了!

一股灼熱的潮水從胸中漲了起來,讓你呼吸不暢。但你的臉罕見的沒有紅,更沒有螞蟻爬,你冷靜地,口齒清晰地對他說:你怎麽不狠一點跺,跺斷他幾根排骨呢?

這下輪到黃牯子驚訝了,摸摸腦殼,恍然大悟:曉得了,你是要跟你爹老子劃清界限,想做紅色接班人了!

你不再睬他,轉身離去,他嘿嘿的幹笑從你脊背上滑落下去。

你挑起空了的茶桶回到食堂,跟領導你的後勤排排長說,你想換個事做,不送茶水了。排長說,蠢,別個想這個輕鬆活還想不到呢。你說,蠢人也要人做的。排長就不耐煩了,好好,明天你上山撿發火柴去!

第二天早飯後,你就扛起扡擔上了山。上了山才想起這天是你十六歲生日。你在山上挖了一個紅薯吃,作為對自己的犒勞。此後你就幫食堂打柴、運米、打磨芋,盡量避免到工地上去,也盡量避免碰到姓黃的。冬天來臨的時候,你報名參加了隧道專業隊,輔助鐵路工人開鑿隧道。每天打炮出碴,很累很辛苦,但你心甘情願,因為,那裏沒有熟人,沒有人曉得,你是父親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