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顾晓秋想,假如没接叶露的那个电话,或者接了电话而没答应她的邀约,可能就没后来的那些麻烦事了。
但假如是不存在的,假如往往是马后炮。
没人能先知先觉。所以他才在那天中午,不假思索地接了她的电话。
她先是喂了一声,说顾科长吗?我叶露呢。
他根本想不到,叶露会主动电话他。更有意味的是,他看得见她,她就站在办公楼左侧那棵大樟树的阴影里,一如既往地亭亭玉立着。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阒无人踪,但他的嘴巴还是僵住了。
她拢了一下披肩长发,动作优雅从容,见他没回话,又说,是顾科长吧,我没打错吧?
他忙说,没错,是我。
叶露说,没想到是吧?
他朝她的背影点头,是呵是呵。
叶露说,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到茶楼坐坐。
他怔住了,直愣愣地瞪着她。红毛衣与蓝牛仔裤将她的身体勾出一条S形的曲线,有几片落叶铺在她脚边。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就是一时回答不了她。他有些茫然,背脊上有些发凉。
叶露问,怎么,思想斗争很激烈?
他脸上便一热,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像一只小虫轻轻地咬了他一口,于是脱口道,好吧,我来。
嗯,具体地点晚上再联系。
叶露说罢收了手机,款款地转过身。他们只相距十几步远,她一眼便看到了他,但她并不惊讶,沉静地走了过来。她的高跟鞋橐橐作响,像一把小槌敲击他的耳膜。她擦身而过时,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则闻到了一丝幽魂般的化妆品的香味。
叶露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大堂里,顾晓秋才醒过神来。
2
第一次见到叶露,是两年前的冬天。
顾晓秋跟着老板一行到乡下去慰问贫困村民,这是每年春节前都会有的活动,俗称送温暖。顾晓秋是负责联系的工作人员,而叶露是电视台的实习记者,于是他们坐到了最后一辆越野车上。可能因为是窝在车里吧,起先顾晓秋对叶露并无深刻印象。但当他们走在田间小路上,顾晓秋便被她窈窕的身材吸引住了。即使是穿了厚实的衣服,她身体的线条也明显的波动不已。顾晓秋不由得吞了一口痰,悄悄地向她靠近。呼吸到她温馨的体息,他感觉自己深陷在一片盛开的花海里,陶醉得骨头都有些发软了。踏入一户农家的小院时,叶露的长腿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眼看要跌倒,老板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搀住了。老板打趣道,这门槛没长眼,这么漂亮的女记者它也敢绊,不晓得怜香惜玉嘛!跟随的人都点头称是,叶露脸上立时飞出两片绯红。而他却在一边郁闷地想,连这样细节性的幸运,都轮不到卑微的他的,心里泛起的微澜也就平息了下来。
送温暖活动起先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在乡长的带领下进入农家,老板与主人握手,嘘寒问暖,然后递上一个装着慰问金的红包,再依依告别,叶露带着摄像择机采访,很熟稔的程序。但在慰问最后一户时,出了点小问题。老板慰问过后告辞出门了,叶露采访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倌子,问他有什么感想。其实,无非是想让他说感谢谁谁谁。哪知老倌子拆开红包,数了数里面的钱,便嚷开了:你们太小气了吧?给这点钱就想让我给你们讲好话?现如今什么都涨价了,五百块钱能过年吗?说着一伸手,就将叶露伸过去的话筒拨开了。叶露可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可怜巴巴的样子。比叶露更紧张的是乡长,生怕被老板听见怪罪下来,急忙用背挡住老板视线,低声道,你这老倌子也太刁了,看得起你才来慰问你呢。老倌子可不管这一套,鼓起眼睛梗着颈子继续嘟嘟囔囔。顾晓秋急忙掏出钱包,数了三张百元钞票塞进他手里,赔着笑脸说,钱是少了点,可也是一片心意啊,您老就担待点吧!顾晓秋本不是灵泛之人,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使了这么一招。老倌子的脸色慢慢就缓和下来,虽然态度还有些勉强,也还是说了几句上得了台面的话,总算配合叶露完成了采访。回机关时途经电视台,叶露先下车,下车之后,特别回头冲顾晓秋说了声:谢谢啊!
自此,顾晓秋开始关注起本市的电视新闻来了。他希望见到叶露的倩影。即使见不到本人,看到节目上她的署名,也会有莫名的欣慰。他并无非分之想,像叶露这种女子,肯定不乏追求者,一般的人,她也肯定看不上眼。他只想晓得她的行踪。回想初见她的情景,他心中总有隐约的不安,在他的感觉里,老板那只搀她的手充满了企图,而且一直没有松开。
后来,叶露和她的名字都从节目中消失了,他才慢慢地不再想象她。毕竟,他和她只不过一面之交,她的美丽与他没有关系。
再次见到叶露是在一年之前,机关大会堂。顾晓秋刚坐下,就发现她就坐在前面,只隔着一排的距离。她侧着脸,正在玩手机,在屏幕上点点划划。开会了,老板在台上语调铿锵地做廉政报告,她仍埋头玩她的。他的目光便在她面颊上留连。他发现,她耳边有颗黑痣,与那枚小小的玉色耳环形成了某种呼应的关系,很有意味。这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回过头迅速地扫他一眼,嫣然一笑。他心如兔跳,她晓得他在窥视她呢。他们碰触的目光好像将某种东西接通了。
散会时他跟随在她身后。在会堂外的甬道上,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欣喜地道,叶露,真没想到在这遇到你!
叶露笑盈盈地,我可是想到过,既然调来机关了,肯定会见到你的。
顾晓秋一愣,你调来机关了?
叶露点头道,是啊,来两月了。
顾晓秋惊讶不已,来两月了,怎么才见到你呢?
叶露说,你眼睛长在额头上嘛,怎会见到我?
顾晓秋忙说,我一小干部,整天埋头写材料,哪敢把眼睛长到额头上去?要么是你深居简出,要么是我缘分没到的原因吧。
叶露笑道,可能吧。
顾晓秋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语迟。四周一些人朝他们看,眼神有些暧昧,令他不自在。叶露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拢一下头发,说有事联系啊,就轻盈地转身,橐橐橐橐地走了。
他发现她成熟多了,身上也有了一种高不可攀的味道。
那以后,顾晓秋再也没有跟叶露说过话,也没跟她照过面。再后来他就一直回避着她了。原因很简单,机关里风传,叶露是老板的情人,是老板把她调到机关里来的。老板是机关干部们私下里对本城最高长官的称呼。他顾晓秋再不懂味,也晓得老板的情人是沾惹不得的。
3
晚餐后,顾晓秋就散步到江边去了。沿江的小街上有几家小茶楼,偏僻而幽静,他猜叶露可能会在这选一家与他见面。刚走到悠悠茶楼前,叶露的短信就到了:悠悠茶楼16包房,等你。顾晓秋怦然心跳,这也太巧合了,似乎象征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凉风从脖颈里吹过去,他全身一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迅速地闪进茶楼门内,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穿过窄窄的过道时,他想到了某个电视剧里地下党接头的情景。
在16号包房前,他咽了口痰,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门应声而开,叶露的笑脸闪了出来,仿佛她候在门后似的。她在白天那身衣服之外加穿了一件米色风衣,看样子也刚来。寒暄过后,他们才面对面坐下。叶露脱下了风衣,他忙绅士地接过来,挂在房角的衣帽架上。他的手感到了风衣的温热,而他的鼻子也吸入了她身上散发的异香。一时,他的脑壳有点晕。为了缓和一下内心的紧张,他往窗外望了望。江水无声无息地流着,水面闪烁着鱼鳞状的光斑,岸边树影摇晃,窸窣作响。
喝什么茶?叶露问。
随便。他说。
可没有叫随便的茶。叶露一笑,我想你也是个不讲究的人,那就跟我同喝一壶养颜茶好了。
好的好的。
叶露叫来服务员点茶时,他回过头,悄悄地注视她。她的左嘴角边,有个极小的酒窝,显得有点俏皮,这是他以前没有发现的。而她的眼角,居然有一条极细的鱼尾纹,这也是他以前没见过的。她应该还只有二十五六岁吧?
叶露点完茶,冲他一笑,顾科长,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他忙否认,没,什么也没想。
叶露说,我倒是想过,你可能不会来的。
他说,我既然答应了,就会来,又不是鸿门宴,怕什么。
叶露笑道,你答应得有些勉强的,你不来,我也能理解。
他点点头,如你所说,是有点思想斗争的,后来一想,来也好,正好想请你帮个小忙呢。
噢?叶露细眉一扬,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他觑觑她,沉着地道,你看我吧,别人科长科长地叫,其实还是个副科长,都做了快五年了,还没进步,就想,能不能请你到老板耳边吹吹风?
叶露不做声了,脸上的笑意像阳光下的水渍,慢慢晒干了。服务员端上了茶点,她不再看他,喝口茶,尖起手指拈着瓜子,慢慢地嗑着。他倒沉着下来了,悄悄地觑着她,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好像这场约会与他并无关系。她忽然的不快甚至于让他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心理。
沉默了一会,叶露脸色慢慢地缓和了,斜瞟他一眼说,其实,你只是给自己找个应约的理由吧?
他避而不答,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太俗?
叶露直视着他,不是太俗,是太弱智。芝麻大的乌纱,用得着找老板?一个正科级,部里可以直接提,向组织部报备就行了,都不用常委讨论的。跟你的顶头上司多打几回牌,节假日多走动走动,送送礼,他一句话就解决了。除非你做不来,那就不解决算了,顺其自然,性格即命运。要我跟老板讲,哼。
他问,怎么了?
叶露瞥瞥他,你装糊涂吧,我跟老板讲,他会怎么想你我?有你的好?那是与虎谋皮。
他心里震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词来。想必她是品尝过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了吧?
叶露起身给他续上茶,然后说,其实促使你赴约的还有好奇心吧,你想晓得我为何约你。
他点头承认了。
叶露偏头望向窗外,沉吟片刻说,其实,我也说不太清为何要约你……我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更没有男朋友,以前,我是有的,有好多。现在都不来往了。有朋友时觉得累赘麻烦,没朋友时才晓得朋友可贵。我也需要有合适的人说说话,聊聊天,解解闷。人在工作生活之外,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吧。
他嗯一声,我理解。
叶露说,我想人只有互相需要,也才能成为朋友吧?还记得那年我们下乡慰问贫困村民,你帮我解了围,我心里很感谢你,一直记得。所以我就想,你也许是适合做朋友的人,就贸然地约了你。就像一个囚禁暗室多日的人,忽然发现墙上有一扇窗户,就不管它真实的还是画在那里的,就冲动地想打开它,想透透气,见见阳光。我不晓得我表达清楚没有,你若是有顾虑,不愿和我交往,我也可以理解的。毕竟,我的情况特殊……
他说,我明白。
叶露直视着他,眼睛幽黑幽黑,眸光一闪,你若真愿做我的朋友,我是说那种可以交心的朋友,也许我会有事相求的。我希望你想清楚,能不能帮我,现在就说好,男子汉一诺千金,让我心里有个依靠。或许,这就是今晚我找你的主要目的吧。
她很直白,口气还有点咄咄逼人。
顾晓秋颇不自在,反问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就会另找别的合适人选?
叶露摇头,我若有别的人选,就不会找你了。找你也是偶然的冲动,今天情绪好一点或再差一点,也许就不会约你了。总之,无论你答应与否,我不会再约别人,也不会再有这种念头。女人总是很傻,但我只会傻一次。
说完,她右手支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左手在桌面上画着道道,面色沉郁,眼睛眨个不止,心烦意乱的样子。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她脸上的汗毛都历历在目,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轻声道,其实,我也一直记得你的,记得你在田埂上走的样子,记得你身材特别魔鬼,记得你的步态很优雅,甚至记得你身上那种特别的化妆品香味……你是个美好的女孩子,你应当有美好的爱情,过美好的生活。我也一直为你感到遗憾,觉得你不值,想起你就想起暴殄天物这个词;联想到你刚才说的那个话,我也想跟你说,你更不应当与虎谋皮……
叶露直起身子,挥一挥手说,谢谢你的怜悯,可我不需要,我的生活也不需要别人来评价,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它的价值。我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朋友做得长,或许你会慢慢了解我。但今晚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鄙视我?你会不会做我的朋友?
他认真地想了想,挠挠头说,各有各的活法吧,好像还真没有鄙视过你。至于朋友,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我愿意慢慢做起来。
那好,我们握手为定?她目光灼灼。
于是他伸出手,隔着桌子,与她郑重其事地握了握。
他立马感受到了她的小手的温软。
叶露头一偏说,是不是有精神负担了?
他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哪里,我感到很轻松,很兴奋呢!
那就好!希望你跟我做朋友做得开心。可我有点疲倦呢,好累,我闭眼养养神,你不介意吧?
不待他回话,叶露就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养起神来了。
他的目光就自由地在她脸上摩挲起来。毫无疑问,叶露的脸是非常精致的,玲珑的,圆润的,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充溢着生命的活力与韵味,因而它的魅惑力也无人可挡。她肯定晓得她对他是有吸引力的,她比别的女人更知悉男人的弱点。倏忽之间,他的内心深处掠过一线尖锐的疼,他想起了老板那张国字脸,想起了那张脸上的狮子鼻和翻唇嘴。毫无疑问,那张脸的丑陋早已经无数次地覆盖在这张脸的美好之上。在荷花般光鲜的脸面后,暗藏着被亵渎的不堪。
他站起身来,为了阻止自己龌龊的联想,他走出门,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忽然听见几个熟悉的嗓门在说话,在隔壁的隔壁。门没掩严实,一些有关情色的谈笑源源不断迸发出来。他有点心惊,急忙闪进包房。叶露斜倚在长椅上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他从衣帽架上取下叶露的风衣,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悄悄退出包房,去收银台买了单。
他在夜色掩蔽的马路上走了一阵,才给叶露发了条短信:我有事先走了,希望你好自为之,一切都好。
可能他的短信惊醒了叶露吧,稍后她就回了短信来:好的,以后多联系。她还附上了她的QQ号码。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上了QQ,加叶露为好友。
叶露的QQ昵称很有意思,叫叶上一滴露。
4
翌日,顾晓秋一上班,就得知:老板要到省城当厅长去了。
消息是坐在对面的科长跟人电话时泄露出来的。科长一般不会主动与下属分享机关里的任何资讯。科长喋喋不休地与人分析着老板任新职的利与弊,又猜测着谁将会是这个城市的新老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是得到了一个利好消息。
顾晓秋却被这消息弄懵然了。
毫无疑问,叶露要比机关里任何人先晓得这消息。那么,她昨天的邀约,她要与他做朋友的意愿,与这条消息有没有内在的关联呢?莫非她与老板关系生变,她要临时找个依靠的肩膀?不不,老板即使不把她弄到省城去,也不会放弃她的。那么,她是在给自己寻找退路了吧,至少,在精神上是如此。她还说过,可能有事相求于他,难道她挖好了坑,等着他往下跳?不,他不愿这样猜测她,而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
回想昨晚的约会,似幻似真,有梦魇之感。
科长出去了,办公室安静下来。他打开电脑,准备修改一份材料。但他的心思不在屏幕上,而是飞越了头顶的五层楼,到十五楼去了。叶露所在的部门就在那一层楼,那一层以及高层领导们所在的更高的一层,有着专用的电梯,隐藏在大堂东侧,别的楼层的人是用不了的。这也是很少遇到叶露的原因之一。直到现在,顾晓秋也不知叶露做啥具体工作,或许,她根本就不须上班吧?至少,她比别人自由,大概是没人敢管她的。
她在办公室吗?如果在,给她电话是不合适的。
他寻思一会,给她发了条短信:听说老板要走了?
她很久没有回,在他以为她不会回了的时候,手机嘟地响了一声。
她在短信里说:我不太清楚,你若是我朋友,以后就不要再提老板的事。
她的口气很冲,但他却莫明其妙地得到了某种安慰,便不再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材料上。思维清晰,效率就很高,本打算花两天时间来改的材料,一上午就完成了。他不会急着交稿,稿子交早了,上司为显示自己高明,总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让你没完没了地改。
顾晓秋在机关食堂吃的午餐,用餐的人们几乎都在议论老板调走的事。顾晓秋从没见叶露来食堂用过餐,但他的眼风还是往四周扫了一圈。此时此刻,叶露若是露面,那些议论可能就意味深长了。他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咀嚼着,隐约地觉出那些议论与自己也有一些莫名的牵扯,好像他也成了利益相关人。
午餐后他没回家,而是回到办公室。以往的习惯,他是要伏在桌上睡一会的,但他没有睡意。他的心思无法从叶露身上移开,各种猜测在脑子里交互出现,绞成一团。便上了QQ。叶上一滴露的头像灰着,她没有上线。他将鼠标压在头像上,她的等级显示出来了,才两级,看来她很少上QQ,要不就是才注册不久。他点击她的QQ空间,想进去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日志相片什么的。但跳出来一个对话框,说是访问受限,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才能进入。他想,既然她给了他QQ号,并且加为好友了,是同意他进入她的空间的吧,于是给她发了手机短信索要答案。
但叶露回短信说:我很少上QQ,空间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你想进去看就自己寻找答案吧。
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明白,只好自己瞎猜答案。先键入叶露的手机号码一试,不对,拒绝进入。想想又键入我是你的朋友一行字,还是不对。他烦躁起来了,又胡乱键入了几次,当然是不对的。后来他屏住气息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既然她设了限,说明她的空间是很私密的;但她既然要你找,肯定是找得到的。站在她的角度,会设置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他猜测着,把筛选到的几个答案一一键入验证。最后键入我是诚心做你朋友的人之后,他终于成功地进入了她的QQ空间。
空间确实很干净,除了几篇日志什么也没有。日志大都不长,写的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买了什么化妆品,吃了什么点心,大姨妈来了心情不好之类。倒是有一篇注明为转载,标题是《认命,不要怪我》的日志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晓得,总要给你一个交代的,但我们见面已经无法交流,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我不想再重复那些纠缠与伤害了,所以选择了文字,只有在用文字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才不会被你打断,才不会有心灵与身体双重互殴的危险。
事至如今,我只能说,我与你之间的一切都是命,是命运给我们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也许你会说,是我在推卸责任,我承认我有一定责任,但当厄运袭来时,一个小女子是无法抗拒的。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你又是如何给我爱的呢?
诚然,是我要你做隐身恋人,不让你在台里出现,这让你心里不快,也引起了你对我的不信任。但我是爱你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早日签约转正,不想遥遥无期地实习下去。如今这个社会,难道你不明白,一个身边没有男朋友的女人更受欢迎吗?那些明星不多都是这么做的吗?我穿得时尚一点,你也要大加批评。大凡有人明里暗里对我表达爱慕,你不去批判别人的非分之想,却硬要归结于我不够端庄。我好不容易建立人脉疏通关系,眼看就要签协议了,你却发神经一般跑到台里,到处声明你是我男朋友,还说决不允许别人心怀不轨,搞得别人看笑话不说,签协议的事又延宕了。你成了人家眼里的不安定因素你晓得不?
若不是后来搭帮学长出面找领导,又送礼又送笑脸,我是得不到这份工作的。可你又醋意大发,说我与学长关系暧昧。我早跟你说过,学长一直喜欢我,追求我,但这是他的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几次偷拿我的手机,翻看我的短信,还跑到电信去查我的通话记录。但那除了加深你对我的不信任,在心里划下新的伤痕外,还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其实,因爱生妒,我是能够理解的,尽管你多次伤害我,我还是尽可能的原谅包容你。我不能原谅你的是,S出现后你的态度。
你晓得,我是不能得罪S的,这座城市里,就没有敢得罪他的人!我是记者,对他太了解了。你也晓得的,有桩没破的人命案据说与他有关。他请我吃饭,我只能赴宴;他敬我的酒,即使是杯毒酒,我也只能干了。但他在酒店开好房要我去,我是坚决没有去的,我有我的底线。我把这事告诉你,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想让你帮帮我。我想你会暴跳如雷,去找他算账的,当然,那样我会阻止你,你只会吃亏的。可不曾想,你像霜打了的茄子,想不出办法,也打不起精神,更不晓得安慰一下我,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这样也就罢了,哪知第二天,S单独请你吃饭,你都不晓得找借口推脱回避,竟然去了;去了不说,还接受了他的馈赠!你说是先以软对硬,搞好关系再说。可人家视为一种象征,一种默认,是你示弱了,你让步了,你退出了这场情感角斗,换句话说,别人只用一只爱疯死手机,就把我换去了,而放弃我的,是你,是那个据称是最爱我的人!
是的,你让我心寒。我陷入了绝境,没人能救我。我快顶不住了。你给我唯一的好处是,让我死了心,我不必再对你负责,更不必内疚。顺从S是件恐怖的事,我不想葬送前程,我必须自己救自己。那几天,我简直要疯了,但我并不晓得如何做。直到那天,老S来参加台庆联欢会,我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老S在言语之间透露过喜欢我的意思的,他几次下乡都指名要我跟随采访,我也能从他眼里看出一个男人心底的欲望。你们男人,尊贵也好卑贱也罢,哪个不是见了漂亮女人就蠢蠢欲动呢?拉老S来抵挡S,应当是最有效的。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在晚会散场时,当着S的面,我挽住了老S的胳膊,一直把他送到车前。我刻意显示与老S的亲昵。事情就跟我预想的那样起了变化,S再坏,也不会跟老爸争一个女人的。他知趣地退避三舍了。至于后来的发展,你也都知道了,那并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自己能左右得了的。
所以,你应当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并非我希望的,却是我情愿的。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除了不能给我名分,老S对我很好。他对我的喜欢也是真实的,一个老男人,有我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子,能不喜欢吗?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名分。我有了公务员的铁饭碗,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我也有了安全感,不用一天到晚提防谁的窥视和侵犯了。我的心总算松弛安宁下来了。这都是他给我,而你和S都给不了的。我只能接受现状,至于以后怎样,我懒得去想,得过且过吧。我不需要爱,没有爱也可以过下去,爱可能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了,不要也罢。
事已至此,我们都只能认命。不要怨恨我,我也不会再怪你。不要再联络了,忘掉我,忘掉曾经的一切,找个适合你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
顾晓秋久久地沉浸在这篇日志里。他不相信它是从别人那儿转来的,所谓转载只是个遮眼法。以他的直觉,它就是叶露写的,写的就是她自己。文章涉及四个男人,有的他对得上号,有的他不晓得。毫无疑问,它是叶露写给前男友的分手信。也许是用了第二人称的缘故吧,好像就是写给他看的,叶露通过这篇文字向他倾诉了她不堪的以往。
莫非,是叶露有意为之?
科长进办公室来了,他懵然不察。
科长走到他身旁,瞟屏幕一眼,呵呵,这个叶上一滴露是谁?小顾你是在网恋吧?
顾晓秋一惊,赶紧关了QQ,尴尬地道,没有没有,一个普通网友而已。
5
临近下班的时候,顾晓秋再次打开QQ,看到叶上一滴露的头像闪了一闪,亮了起来。他赶紧跟她打招呼:你好,我找到答案,进入你的空间了,看来我们还是有点缘分呢。
叶露没有回复他,非但没有回复,头像也暗了下去,这意味着,她不是隐身了就是下线了。
她生气了?
可能吧,毕竟,他擅入她的空间,窥探到了她的隐私。但他并无恶意,无非是好奇,还有关切,以及怜惜。
呆坐了一会,顾晓秋关了电脑,拎起包出了办公室。在电梯间的镜子里,他看到一张心事重重的脸,他想,这个人是怎么了呢?好像被一个叫叶露的女人搞得心猿意马了呢。他不以为然地冲那张脸挤了一下右眼,那张脸也以挤眼的方式回敬了他,不过挤的是左眼。奇怪,他挤的是右眼,它为什么会挤左眼呢?
走出电梯,顾晓秋一眼瞟见,叶露从东侧的电梯里出来。下班时间已过,大堂里没别的人。他想他有必要对她解释一下,便走了过去。但叶露没看到他,转身出了大堂后门。他跟着到了大堂后,只见叶露沿着窄窄的甬道径直走向机关大院的后门。他本可以加快步伐追上她的,却临时改了主意,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大院后门是机关后勤部门运送物资的专用通道,平时是被警卫锁着,不允许出入的。叶露刚到门前,警卫就从警卫室出来,主动地帮她开了门。看来,叶露常从这儿出入,警卫都跟她很熟了。她的住处,就在后面不远吧?从这儿进出又便捷又隐蔽,确实很方便。
顾晓秋跟到后门前,警卫不让过,要锁门。他只好指着叶露的背影说,他有急事要找叶露,警卫才半信半疑地放行了。
出了后门,他应当要叫她的,但还是没有叫。他跟着她走了一截水泥路,踅入一条街巷。来到十字路口时,一眨眼,她不见了。他这才后悔没早叫她。他东张西望,来往的人群中并无她的身影。可他一转背,就见她站在跟前,眼睛直直地瞪着他。
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