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越过禾场,爬到阶基上来了。李娟从堂屋搬出那把竹躺椅,搁在阶基上,再从房中抱出婆婆,放在躺椅里,让她晒太阳。婆婆瘫了之后特别沉,她双臂像要断了。竹躺椅吱嘎作响,似乎也被压疼了。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甩了甩手。这时,禾场篱笆外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婆婆眼尖,说:“李娟,黄小田来了。”
她瞟了一眼,果然是黄小田。
婆婆又说:“他是来找你的,可是他不会过来的,他怕我。”
她就望着篱笆外的人,黄小田的那张脸对着她扬了扬,像是有话要说,但他终于没说,默默地看了看她,转身走了。他的身影悄然沉没在篱笆后面。
“你不去找他?”婆婆问。
“我找他干嘛?”她没好气地瞥婆婆一眼,拍拍袖子,“他有屁就会放的,我还得喂猪,还得给你洗床单。几十岁了,屙尿都不晓得叫一声。”
“你不晓得我半边身子是木的?”婆婆拿尖锐的眼光戳她一下。
李娟懒得说话了,转身到厨房,盛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边,倒进猪食盆中。猪摇晃着脑壳,叭唧叭唧吃得很欢。猪饲料越来越贵,养猪赚不了几个钱,待这头猪出栏,就不想再养了。她看着猪,眼前却出现了黄小田的影子。她于是像扑打蚊子一样挥了一下手。然后,她踅身到婆婆的卧室,拿出尿湿的床单,再找到半包洗衣粉,用铁皮桶提了,出了门,往溪里去。
下阶基时婆婆冲着她的背说:“就到屋里洗嘛,水省得了几个钱?”
“省几个是几个。”
她越过禾场,往坡下走。婆婆的眼光粘在她背上,像一根丝,被她拉得越来越长,直到被篱笆截断。阳光像一只舌子,温温的舔着她的脸,很舒服。微风里有泥土、金银花和牛粪的味道,熏得她周身发热。
沿着小路到了溪边,她在石墩上蹲下,将床单在浅浅的潭水里泡湿,然后用力摆了几下。水波**漾,粼粼闪闪。潭面上闪出一个人影。她就是冲这个人影来的,但它出现了,她却装着没看见,兀自将床单收拢,塞进铁桶,洒上洗衣粉,让它泡上几分钟。她卷起裤脚,脱了鞋,却不下水,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不声不响地,望着溪水里五颜六色的卵石出神。或者说,做出出神的样子。
她等着那个人影过来,与她说话。
有牛在远处哞地一声叫,回声飘落在溪沟里。人影趟着水,从对岸走来,水花在光滑的腿杆上溅开。她仍蹲着不动,直到一只手伸在面前,手心里躺着一只墨黑的手机,才抬头瞟了黄小田一眼:“什么意思?”
“给你用,方便联系。”
“不方便用,我娘耳尖得很。”她扭过头。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不方便打就发短信。”
“谁让你花这个冤枉钱?”她将一只赤脚伸进铁桶,使劲踩床单。
“没花钱,昨晚打牌赢的。保伢子手气不好,拿不出现钱,就用手机抵了。我帮你买了张一百元的手机卡。”黄小田将手机塞进她裤口袋里,四下看了看,欲言又止。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汗酸气与烟味,皱皱眉说:“又打牌,总有你输得哭的时候……你还有别的事吧?”
“昨晚,秦建军在牌桌上跟人打赌了呢。他说,周围的乖堂客只有你没尝过了,跟人发狠,一个月内要让你上手。”他放低了声音。
“他做梦!”她往溪里啐了一口,狠狠地踩蹂着床单,仿佛它就是做梦的那个人。汗水从她额上渗出来了。踩了几脚,她将床单扯出来,放在水里漂洗。
他抓过床单,边揉边漂:“你要小心点。”
“不放心我是吧?”
“那家伙有手段,还是小心点好。”
她鼻子哼了一声,抓住床单另一头,两人配合着使劲拧了起来。晶莹的水花哗哗地滴落。他边拧边说:“你家的田该准备插早稻了呢。谷贱赚不了钱,可田荒着也不像回事,种了,自己吃的总不用买了。这样吧,我顺便就帮你种了,你家里事多,就不用操田里的心了。别人问起,就说包给我了。”
她点头:“行,那就拜托你了,到时我给你算工钱。”
黄小田脸上一黯:“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将床单反复漂了三次,她才把拧干的床单盘进铁桶里,然后,一手提起铁桶,一手抓起那半包洗衣粉,转身往回走。
他忍不住在她扭动着的右胯上摸了一下。
她往坡上走了两步,回头俯瞰着他:“你好像还有话?”
黄小田仰起头,阳光涂在脸上,像火烧,嗫嚅着:“离上次……二十多天了呢。”
“上次什么?”
他的脸烧红了:“帮你……抠痒啊。”
她哦一声,说:“是帮你抠痒吧?方便的时候再说。”
他连连点头。她沿着小路往坡上爬,圆实的屁股左右扭动,小腿上的肌肉一瓣瓣的鼓起。他盯着她,回味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隐语,不禁喉头哽咽,一股热潮卷过心头。
2
李娟和老公雷志和跟黄小田都是镇中学的同学。李娟娘家在雷公山的一条峡谷深处,有十五里之远,而雷志和跟黄小田家虽分属两个村,却是近邻,只隔着一个小山头,特别是,两家有两块旱地是挨在一起的。初三时,李娟在抽屉里发现了雷志和塞的纸条,两个人就好上了。那时候,李娟就很纳闷,雷志和跟谁都有说有笑,唯独与黄小田互不理睬。她为此还问过雷志和,雷志和抠抠鼻屎,哼了一声,连解释都懒得给。
嫁到雷家,李娟才明白,都是那两块挨边的地造成的。若干年前,两家人曾因边界之争而大打出手。李娟跟着雷志和去挖土,总会看到雷志和将挖出来的石块和杂草往黄家地里扔。黄家地里包谷熟了,他也会顺手掰几个回来。自然,黄家也会以类似手法来报复。只是,两家不再吵架,一切都在默默之中进行。后来雷志和到东莞的一家工厂当保安去了,一去就是七年。而黄小田的堂客,那个牙尖嘴利的刘四毛也同样去东莞,到台湾人的流水线上缝衣服去了。如此一来,双方人毛都难见到一根了,矛盾也自然而然地消除了,两家人才慢慢地有了笑脸。
但是呢,两块挨在一起的地,总会有根根绊绊的事。就像黄家地里的藤会爬到雷家地里来一样,雷家庄稼的根,也会钻到黄家地里去。去年的深秋,李娟一个人在地里挖红薯,锄头嚓嚓响得孤单。自从雷志和打工去后,这块地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了。她弯腰捡起一蔸红薯往箩筐里扔时,看到黄小田喘着气走过来,脸黑得像锅底,边走边拿衣襟擦汗。他走到身边,李娟才瞟见他眼睛里漂着一层潮湿的光。
黄小田梗着颈子说:“李娟,你还有心思挖红薯。”
李娟说:“我没这个心思,就没人有这个心思了。”
“你晓得么,雷志和跟刘四毛睡到一起了!”
黄小田跺了跺脚。
李娟没有作声,脑壳里虽然嗡了一下,表情还是很平静。类似的风言风语早就听过了,一点不稀奇。她举起锄头,猛地挖下去,往回一拉,翻出一蔸白花花的红薯。她拢拢耳边短发:“你不要听到风就是雨。”
黄小田蹲在她挖松了的地里,双手箍着脑壳,声音颤抖:“我不是听到风,是听到他们的声音了。昨晚我跟四毛通电话后,她忘记关手机,结果我听到雷志和说,他还要吃……”
她安慰他:“他们是老乡,出门在外,互相帮衬很自然,在一起吃个饭就更不奇怪了,人饿了就想吃。”
黄小田跳了起来,吼道:“你就装糊涂吧!哪里是吃饭,他吃我堂客的奶,我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作声了,擦把汗,望一眼远处的山。山的那一边是哪呢?泥土的腥味包围着她。她捡起一个白白胖胖的红薯,它多像一只**啊。她拿袖子擦擦它,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她若有所思地嚼着,好像嚼的不是红薯,而是遇到的这件事情。
接着,她挑了个红薯,很客气地递给黄小田。
黄小田接过红薯,丢进她的箩筐里:“我不要你的红薯,你老公把我堂客搞了,我要你家赔!”
她很惊讶,瞪着他,毫不示弱:“你堂客勾引了我老公,我还没找她算账呢你倒要我来赔!自己戴绿帽子了拿别人的女人出气!你还算个男人的话,自己到东莞找他们去!”
黄小田怔了怔,身子缩下去:“要不是家里脱不开身,我早去了。我不找你找哪个?你,你至少跟他打个电话吧。”
“有用么?天遥地远,你打个电话他们就不在一起了?”
“那,那怎么办呢?”黄小田又蹲下了,双手捂面。
李娟很看不起他,一个男人,这么不经事。她懒得理他了,把所有的红薯都捡进箩筐里,再将锄头挂在扁担上,挑着往坡下走。担子并不比平时重,可两条腿发软,直打颤。她咬着牙挺着。她听到黄小田在背后哭,听上去像一只挨打的狗,呜呜呜呜的,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很怪,听到男人的哭声她的腿就不软了,人也轻松了。她感到自己很高大,很能扛,没有什么事能压倒她,吭哧吭哧地,不一会就将红薯挑回了家。
李娟就把这事告诉了婆婆。是在喂婆婆面条时说的,喂一口,就说一句话,喂完一碗面条,话就说得差不多了。婆婆人动不得,食欲却很好。吸溜吸溜地吃完面条,也没怎么安慰李娟,就给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母狗不摇尾,公狗不爬背。第二句呢,先叹口气,才慢慢地说出来,唉,他们在那边也不容易呢,天天累得要死,收了工也没个说话的,人不就那么回事,就像背上有块地方发痒,难受,自己又抠不着,只好找旁边的人帮忙了。你啊,任他去吧,只要钱没少寄回来就行。
婆婆的话就像一只痒痒挠,在李娟身上这里那里轻轻地挠着,挠着挠着,她就没话说了,心里也不堵了。
第二天到镇上赶场,她特地到ATM机上查了一下她的储蓄卡,余额变多了,雷志和准时把本月打工赚来的一部分钱打到了卡上。这是很实在的东西,你还要怎样呢?李娟心里就安妥了。无论如何,雷志和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
路过茶馆时,李娟看到许多人在里面打跑符子牌,黄小田也夹在其中,红着一张脸,一看就晓得灌了不少酒。李娟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几盘下来,黄小田就输了三百多块。她心里好生歉疚,心想,如果不是那件事,黄小田不会这么晦气,他哪里是打牌,是在打自己的烦恼呢。望着黄小田蓬乱的头发和发红的眼睛,李娟忽然就可怜起他来了。
几天后的傍晚,李娟在自家禾场下方发现了黄小田。他敞着怀坐在路旁,满面通红,酒气熏天,一些蠓子围着他的脸打转。
“唉,你这是作践自己呢黄小田。”李娟将他从地上拉起。
黄小田摇晃着:“我不作践自己,作践哪个去呢?”
“快回家醒酒去吧!”她说。
黄小田走了两步,一个趔趄眼看要倒,李娟赶紧扶住他。他沉甸甸地倚靠在她身上,她只好搀着他,跌跌撞撞地进了禾场,上了阶基,将他安放在竹躺椅上。
她倒了碗茶来给他喝了,低声劝道:“唉,一个男人,怎么想不开呢?镇里头,这个跟那个的,不多得很么?他们在外头也不容易,要受累,要赚钱,身边又没个亲人。你就当是他们身上痒痒难受了,互相抠抠痒。人这一世,不就这么回事?芝麻大的事,不要生出南瓜大的祸来!”
黄小田幽怨地嘟哝着:“可是,哪个又来帮我抠痒呢?”
李娟一句话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我啊。”
两个人都愣住了。
但李娟并没有后悔,说了就说了。当黄小田腾地起身抱住她,将一张嘴往她脸上凑时,她也没有拒绝,虽然酒气十分的难闻。竹躺椅是不能用的,它浑身乱响。他们倒在了地上。
婆婆在里屋喊:“李娟,你在跟哪个讲话?”
她高声回答:“我跟自己说话呢。”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她盯着屋前的小路拐弯处。每周六的傍晚,在镇里读初三的女儿雷英就会回来的。果然,女儿的影子亲切地出现在蛇一样蜿蜒的小路尽头。李娟赶紧将身上那个哼哼唧唧的男人推了下来。
3
李娟每天窗户亮了就起床,先自己洗漱,然后检查婆婆有没有屙脏被窝,给她擦洗身子,然后下两碗米粉,自己先吃,再喂婆婆;然后喂猪喂鸡,抹桌扫地,与此同时将中药煎好,再喂给婆婆吃;然后再把婆婆抱到阶基上的躺椅里,让她见阳光,看风景。等忙完这些,上午就过完一半了,身上也出了毛毛汗了。免不了有些疲,但她仍不歇气地找事做,她不想闲下来,闲下来了,就会空得难受。
一如既往地做完这些,李娟拿着一只小筲箕进了菜园。
辣椒树长出了第三盘杈,翠绿的细叶上沾着露水。黄瓜藤攀上了竹架,绽开了黄色的小花,几只金龟子在毛刺刺的叶片上爬。留下做种的莴笋长得有半人高,开花结了籽。李娟弯腰拔掉辣椒垅里的几根杂草,她见不得它们,见了心里就毛蓬蓬的不干不净。
碰落的露水滴到她脚背上,像小虫咬。
她走到竹篱笆边,绾起袖子,尖起手指摘金银花。几年前,李娟看到镇上有人专门种植金银花,便也弄了些苗来沿篱笆栽了。不承想它生命力特别旺盛,没两年就爬满了整道篱笆。每年一到这个季节,黄白相间细细碎碎的金银花就一嘟噜一嘟噜地绽放,花香沿着山坡四下漫流,当她在**睡不着时,都会闻得到它带点苦涩的芳香。
摘下的金银花在筲箕里慢慢堆积起来,有两三斤了。李娟抻了抻腰,转身望着远处。天阴着,但空气清明。山谷间,她家的水田中有个人开着耕整机打转,新鲜的泥水味随风飘了过来,很好闻。那人当然是黄小田,不会有别人。机器突突响,低微而清晰,仿佛是黄小田在说话:田我帮你种了你就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
李娟深吸一口气,机器声似乎被她吸进了腹腔深处。抬眼望向对面的山坡。一栋老木屋歪歪地立在那里,屋后有棵枯死的樟树,无论老屋还是枯树,都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李娟盯了它们一阵,叹了一口气。
“你是为我还是为我的屋叹气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娟侧身一看,秦建军隔着篱笆向她举着一张油光闪闪的脸,嘴里叼着一支烟。
“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操别人的心!”李娟拢拢短发,又说,“你那屋也该整一整了,要不哪天就倒了。”
“整得了屋也整不了命,它要倒就倒吧,倒了我就到城里打流去了。”秦建军说。
“你把屋修整好了,把牌戒了,你堂客说不定就回来了。”李娟说。
“跑了就不得回来了,回来了我也不要了。又不是像你这样的乖堂客。”秦建军斜着眼睛看她。
“我不喝酸米汤的。我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李娟转过脸,右手飞快地摘着金银花。
“晓得就好,我就是喜欢你啊,跟我到莲城耍去吧!我带你去看电影,喝咖啡,唱卡拉OK!摘什么金银花罗,顶多卖七八块钱一斤,你摘了这一条篱笆的金银花,也只几斤吧?这点钱有啥用,城里来钱快得多!”
秦建军越过篱笆抓她的手,她用力甩掉了。
“城里有钱捡?你以为你穿条牛仔裤就是城里人了?我就是乡下人的劳碌命,要是像你一样没牵没挂,我也晓得四处耍。你莫戏弄我,晓得你跟人打了赌,你撩我没用的。”
李娟鼻子哼一声,望一眼远处黄小田耕田的影子。那影子刚才还在动,现在却僵在那里了,好像听到什么了似的。
“呵呵,你不晓得,你若是上了我的手,别人会给我一千块钱吧?懒人有懒福呢,你不会让我的钱打水漂吧?”秦建军嬉皮笑脸的。
“做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李娟说。
“死心我就不是秦建军了,我有办法的。我长得不比别人差吧?说不定某天,你会乖乖地跑到我屋里去呢。”秦建军说着转身走了,大口地喷着烟,他的后脑壳看上去像颗硕大的芋头。
李娟有些难受,他并没有占到她的便宜,但她还是感到被欺侮了。心里毛蓬蓬的像塞了把茅草。金银花的香味也忽然变成了苦涩的中药味,令她透不过气来。
她没心思摘金银花了,回到屋里。
“李娟,刚才好像秦建军在撩你?”婆婆半躺着,目光明亮。
“娘你的耳朵太尖了。他那个人哪个不撩?”她说。
婆婆不吱声了,挣扎着,用一只手撑起上半身,往坡下看了看:“好像,有人帮我屋里耕田?”
“是黄小田,我把田包给他了。”李娟说。
“噢,那就好,省得你忙不过来。耕田很累人的,要不请他来家里吃个饭?”婆婆说。
“不用吧,反正包了的。”
“包是包,礼性还是要到场的。”婆婆说。
李娟想想,就认肯了,跑到房中拿出黄小田送她的手机,给他发了条请他来家吃晚饭的短信。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手机。
黄小田给她回了两个字:好的。
吃完中饭,趁婆婆睡着了,李娟扛着锄头跑到自家的旱地里挖了一会土。栽红薯的季节已到,如今城里红薯价钱看涨,比种菜还划得来。隔壁黄小田家的土已整理得松松软软,只待下雨栽薯秧了。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啊。土壤有点板结,她挖了一会就全身冒汗,手臂也开始酸疼,只好放慢速度。她的衬衫不久就湿透了。后来看看日光有些斜了,便把锄头丢在地里,跑到镇里的农贸市场砍了一斤肉,又打了一斤米酒,回到家来做晚饭。
她做了一个回锅肉,炒了一个四季豆,打了一个番茄蛋汤,还从坛子里抓了一碗酸蕌头。菜刚摆上桌,黄小田就扛着一袋猪饲料进禾场来了,吭哧吭味地登上阶基,拐进猪栏屋,放地上一扔,震得地面一颤。李娟赶忙拿条毛巾递过去,很惊奇地问:“你怎晓得我家猪饲料快吃完了呢?”
黄小田接过毛巾,抽打着身上的灰,又擦擦脸上的汗,咧嘴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晓得啊,只想你喂了猪,肯定要用饲料不?加上有顺风车到坡下,就帮你带一袋回来,省得你多跑一趟。”
李娟心里很感激,也不多说什么,掏出饲料钱往他口袋里一塞,然后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叫他上桌吃饭。他是客,自然就坐了上席。李娟将婆婆抱进那把特制的圈椅里,安顿在左席,自己坐在旁边,以便照顾她。还特地在婆婆背后塞了个枕头。她给黄小田斟了一盅酒,也给婆婆斟了一盅。婆婆好酒,加上她的病也需要喝药酒,凡家中来客,婆婆都少不了喝一盅的。婆婆虽多数时间都躺着,进餐也要李娟喂,但只要来客,她都会尽力自己坐着,颤颤巍巍地,用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拿筷端杯,吃菜喝酒。而且,每当此时,婆婆的那只手就会变得格外灵活。
李娟和黄小田说了些客气话。黄小田滋滋地抿了一口酒,由衷地道:“家里有个女人真好啊!”
李娟边给婆婆夹菜边说:“刚才在山上挖土,见你家的土都整出来了,我也想,家里有个男人真好呢!”
婆婆眼睛滴溜溜的转,说:“一个家,男人女人都少不得。”
黄小田点头称是,眼睛却不敢往老太婆脸上看。
婆婆问:“小田啊,你家四毛也有几年没回了吧?”
黄小田想想说:“前年过年回了的。”
婆婆说:“我家志和也是,前年腊月二十七回,过完年就走了。难得买上票,又路远费钱,就回来得少。在家在外的人都不容易,只好互相担着点了。”
黄小田嗯了一声,头上汗气直冒,热热的汗酸味散发开来。
李娟抽了抽鼻子,似乎那汗味很好闻。她抽出张餐巾纸,细心地替婆婆擦掉嘴边的白沫。天色暗下来了,她拉亮了电灯。黄小田的面庞愈发的油亮,她下意识地想擦他额头的汗珠,手伸出半截,又收了回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黑影一闪,女儿雷英背着书包进门来了。
李娟欣喜地站起:“英,今不是周末,哪么回了?”
雷英看了眼黄小田,咬咬嘴唇:“是不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啊?”
李娟拉了拉她:“你这是什么话!快跟小田叔打个招呼,放下书包一起吃吧!”
“我没胃口。”雷英说着一侧身,进屋去了。
李娟皱一下眉:“这孩子,没礼貌。”
黄小田说:“如今的孩子都这样。我那小子不放假就不回家,一来电话准是要钱。”
李娟想想,放下碗筷,走到女儿屋里。
雷英气鼓鼓地从书包里掏东西,看也不看她。
李娟道:“英,跟谁生气呢?”
雷英说:“我跟自己生气行不?”
李娟伸出指头戳一下女儿的额头:“死女伢,我还不晓得你?跟自己生气就是跟我生气!有话就说吧,把肚里的巴巴都拉出来!”
雷英一昂头:“那我就说了,你别给我闹什么绯闻!”
李娟脸上一热,跺一下脚:“你这死女伢,电视看多了吧?你老妈是乡下堂客,又不是明星!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哪有那个闲心?”
“那你请那人来吃饭干啥?他还坐上席,那是爹坐的位置!”雷英说。
“他帮我家耕田,请他吃个饭还不应该?”
“我看着不舒服!反正我话说在明处,你要是闹出什么事影响了我,中考就莫指望我有好成绩了。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会给你面子的。”
李娟一怔,竟说不出话来,只好回到堂屋,闷着头吃饭。女儿的声音有点大,不知婆婆和黄小田听到没有。婆婆的目光像一条虫子在她脸上爬来爬去,痒痒的难耐,她绷起脸忍耐着。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几个人嚼饭菜的声音,还有猪栏里猪的哼哼声。忽然,一声猫头鹰的啼叫从屋后划过,她全身一凛,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小田称赞了一下菜的味道,放下碗筷,告辞了。
李娟懵懵地没说话,待他走到禾场里了,才高声说:“你等会,我给你抓碗坛子菜。”她迅速地找到个干净塑料袋,到厨房里打开一个坛子,抓了些酸蕌头,然后追到禾场边交给他,压着嗓子说,“刚才,雷英的话你听到了吗?”
黄小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惹什么事的。”
李娟点点头,心里就轻松了。
黄小田又说:“刚才,你婆婆对我说,要我对你好点。还说,我有什么要洗要补的,可以让你帮我的忙。她啥意思呢?”
李娟说:“你不用管她,她病了之后说话就怪怪的。你有要补的吗?”
黄小田说:“当然有。”
李娟说:“等哪天天气好了,我再来帮你补。”
黄小田说了声好,抓起她的手捏了捏,就转身走了。
4
李娟把采来的金银花拿到镇上卖了,得了四十六块钱。她用这钱买了壶调和油和两包洗衣粉,提了往回走。路过村委会时,被村长叫住,塞给她一张表,叫她回去填写好再交给他。仔细一瞧,是县妇联发下来的好媳妇评选推荐表。她把表还给村长:“我不填,我又不是好媳妇。”
村长重新将表塞进她手里:“你不是好媳妇,村里头就没好媳妇了。不讲照顾婆婆,不上牌桌的媳妇有几个?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你不容易啊。这是组织上看得起你呢!评上了,不单是你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村里的荣誉,你就不要谦虚了。”
李娟只好把那份表带回了家。
婆婆眼尖,用那只能动的手抓过表,看了又看,催促着:“李娟你快填啊,是好事呢。”
婆婆年轻时是人民公社的铁姑娘队队长,打炮爆破造田修水库,什么都干,荣誉心极强,得过不少奖状,有些至今还贴在墙上。但李娟不是婆婆,她对此一点不感兴趣。
“我是好媳妇吗?”李娟自言自语。
“当然是啊,那年我中风,是你救了我的命呢,又侍候了我这么多年,没让我生褥疮。唉。”婆婆说着,眼里有了泪光。
李娟想起背发病的婆婆去医院,路在脚下摇晃,汗沿着下巴滴下来,而腰呢,压得像要断了。婆婆有点肥胖,沉重得很。婆婆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后又吵又闹,搞得她疲惫不堪。她没有跟雷志和说,独自撑着。天遥地远的,说了他也一时回不来。后来说了,说了他也没回来,他又不是医生,回来了也没用。雷志和在电话里用广式普通话说,老婆,只好辛苦你了。她就是个辛苦的命,也没什么。只是,有时独自躺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个墨黑的夜,就像一口口很深的井,将人埋在里面,让你看不到光亮,没有什么盼头。
她的心思飘忽得很,没来由地说:“娘,以后,你少跟别人说我,好不?”
“我没跟谁说你啊?”婆婆说。
“我呢,想怎么做,该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
婆婆沉默了一会,说:“我只想你轻松一点。”
李娟说:“你放心,再苦再累,我也不会像建军堂客那样,一不称心就拍屁股跑了。她没牵没挂,我还得送雷英上大学,还得养你的老。”
婆婆不吱声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娟在饭桌上将那张表格填了。优秀事迹那一栏她没填,她觉得优透事迹几个字有嘲讽的意味。行不行就这样了,她并不想要好媳妇的名声。
好久没拿笔写字了,几个字就像鸡爪子划的。
吃完晚饭,忙完该忙的事,就已经是九点多了。李娟把婆婆在**安顿好,又替她打开电视。家里这台十四英寸的老电视机一直放在婆婆房间里,这是唯一能给婆婆解闷的东西。然后,疲惫就把瞌睡给她带来了。她全身瘫软地躺在**,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于她来说,睡眠是个好东西,能睡好是一种福分,因为,她总是睡一会就醒,醒了就再也难以入眠。
迷糊一会,李娟照例醒了,隔壁电视还在响。起床一看,快转钟了,婆婆已经睡着,涎水挂在嘴角上,而电视里赵薇扮演的小燕子正在撒娇。她关了电视,擦掉婆婆的涎水,给自己沏了杯茶,坐到堂屋门槛上,望着朦胧的山谷发呆。
镇子里灯光闪闪烁烁,没睡的人看来还很多。黑糊糊的山脉起起伏伏,深蓝的天空里星子像撒上去的芝麻。远处有猫头鹰在啼叫,叫得有点凄凉,好像就是时常在屋后出没的那一只,声音很熟悉。它为何跑到别处去了呢?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从夜色里显现出来,飘过禾场,登上了阶基。李娟一动不动,平静地说了句:“你是人还是鬼?声音都没有。”
“当然是人,有这么漂亮这么灵泛的鬼么?”那人嬉笑着。
灯光从堂屋里射出来,照亮了秦建军的脸。
“有事?”李娟动了动身子。
“没事就不能来?我来陪你扯白话呢。”秦建军说着,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她身边。
李娟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望了望左边的山脊,又望望对面坡下秦建军的屋,那屋里的灯还亮着的。黄小田为何没想到来陪她扯白话呢?没来由的,她就叹了口气。叹气是种安慰,好多时候,她就是为自己叹上一口气,才得以心静。
她想几句话打发了他,回屋睡觉。但她的嘴巴似乎不听招呼,竟无遮无拦地说:“秦建军,你陪好多堂客扯过白话吧?”
“是啊是啊,我这人虽然喜欢打牌,打牌就是我的命,但要能陪堂客们扯白话,我命都可以不要呢!”
“你都陪哪些堂客扯过呢?”她明知不该惹他,还是忍不住。
“呵呵,明发嫂,柱子堂客,老拐媳妇……”秦建军屈着指头数着,脑壳一偏凑到她耳边,“还有毛镇长的相好,都扯过呢。”
“吹牛!”李娟觉得自己刹不住车了,“都扯些什么呢?就光扯白话?”
“嘿嘿,什么都扯,她喜欢什么就扯什么,人啊,都要有人说话不是?都怕寂寞不是?扯着扯着,大家都喜欢了,就扯到**去了。”
“啐!”
“我从不强迫别人的。我喜欢你,才陪你扯白话呢。”
“哼,你不过是打赌,想得那一千块钱。”
“我是喜欢钱啊,谁会跟人民币有仇?不过我也喜欢陪你扯白话呢。志和跟刘四毛早搞到一起去了,你何必还守着呢?”秦建军说着抓住了她的手,又撮起嘴巴凑到她脸上,想要亲她。
李娟仿佛从梦中惊醒,用力将他推开。但他力气大,右手一围将她抱住了,她放肆扭动,却挣脱不开。他的左手像一条蛇钻进了她的衣襟,咬住了她的胸乳。她后背一凉,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的感觉。她晓得这是不应该的,立即抓住他的手抽出去,并在那条臭烘烘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哎呀一声,压低嗓门道:“你怎就这样死脑筋呢?难道你不想要吗?”
“我有人了!”她喘息着说。
“我不在乎啊,你试试我如何?”
“可我在乎。你走吧,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她总算挣脱了他的怀抱。
“好,我不强迫你,买卖不成交情在,可是你让我损失了一千块钱呢,我只要你赔五百,我就走人。”秦建军拍拍手说。
“你怎这么无赖?我不欠你一分钱。”李娟说。
“可是你欠我面子,我的面子不只值五百吧?要不,先记着账?”
“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
秦建军还不走,想再次抱她。
这时屋里扑通一声响,只听得婆婆大声叫:“李娟你莫怕,我来了!”
秦建军一愣,站了起来。李娟回头一看,婆婆居然翻下床,爬到了卧室门口。她顾不得多想,赶紧去抱婆婆。婆婆右手奋力一扬,一只量米筒飞了过来,正砸在秦建军脑壳上。秦建军摸摸脑壳,转身跳下禾场跑掉了。不一会,路坎下传来扑通一声响。
李娟把婆婆抱回**,喘着气说:“娘你真厉害!”
“为人在世,你不厉害就吃亏呢,”婆婆听听外面的动静,又说,“你去看看,建军好像跌到沟里去了。”
李娟便打着手电出了门,往坡下走了十来步,就照见秦建军坐在沟边,手在肩膀上揉着,一脸的灰,额头上还划出血来了,样子很狼狈。
“嘿嘿,晓得什么叫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吧?”她把他拉了起来,又把手电筒塞给他,才摸黑回到自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