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6年,正月初六早晨,电话铃突然震响的刹那,你就想:这是噩耗的声音。
果然,弟弟在电话里说,爸爸过了,凌晨的时候。
过了是安化方言,一个很哲学的说法,人不过是世上的过客,去世了就是过了,一辈子过完了。
弟弟在长沙,你在常德,两人都不在父亲身边,给他送终的是他的现任妻子应姨,消息自然是从她那里传递过来的。你与弟弟约好即刻出发,到益阳母亲家碰面,午饭后一起去安化大福,那个被重重大山围困着的小镇,去给父亲送葬。
接着,你给单位领导打电话汇报,按约定俗成的习惯,领导是要代表单位出席葬礼的。出葬一般都安排在第三天的早晨。你跟领导说好,让妻子与女儿搭单位的小车第二天去。单位只一台小车,你就只能搭快巴先走一步了。
2
春节之前,你和妻子探望过父亲。父亲的发病猝不及防,但也是有先兆的,毕竟,他中风已经十几年了,一直只能拄着杖扶着墙走路,近几年身体越来越差,突发脑梗塞也是情理中的事。父亲半躺半坐在镇医院的病**,挂着水,戴着氧气罩,闭着眼,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嘶啦嘶啦声。应姨守在一边观察着,时刻准备为他吸出堵在喉咙里的痰。你叫了几声爸爸,他没有回应。
应姨便凑到他耳边叫道,老陶,少鸿两口子看你来了呢!
父亲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应姨便说,他知道了。
父亲显然已陷入昏迷状态,但你愿意相信父亲有意识。
你想把他转到大医院去,用最好的医疗手段。但医生说,所有该做的都做了,能用的药都用了,再大的医院也不过如此,只能这样了。医生委婉地说了许多,总的意思是现代医学已经无能为力,家属要有思想准备。你边听医嘱,边想到了那句医得好是病,医不好是命的俗语。悲凉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抓紧了你。
应姨低语着,你爸是离休干部,医药费全报,这方面不用你们管的,这里有我,你们就放心去益阳陪你妈过年吧,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打电话。
你不忍离去,凝视着父亲瘦削的脸。
应姨又压低声音说,找人算过八字了的,你爸春节还是过得去的。
你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忍不住多看了应姨一眼。这个曾经被你憎恨的女人,饱经风霜的脸显得镇静刚毅,而且通情达理。离开病房时,你含泪回望了父亲一眼,那时你还不知道,那是看父亲生前最后一眼。
3
想起1975年正月的那个傍晚,你穿着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在镇东桥上闲逛。桥是风雨桥,横跨在柳溪与资江交汇处。寒风透过桥栅刮着你麻木的脸,你望着桥下的流水,很茫然。那时,你被迫离开这个叫东坪镇的县城,迁移到乡下老家,已经八年了。这座县城早已变得陌生,若不是离婚的母亲辗转回到了这里,它与你已没有任何关系。你到资江上游的冷水江当工人才不到一月,因去株洲培训,有几天假,绕道回来看望母亲。无论是对于这座小城,还是对于这座桥,你只是路过。
但这是你命运中不堪回首的路过。
你在桥上徘徊时,父亲突然蹿过来了。
你很吃惊,那时,父亲应当远在百里之外的仙溪镇,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父亲的影子迅速而模糊。你意识到某种危险在逼近,转身欲走,但,右手腕已被父亲抓住。你抽了一下手,没能挣脱,没想到,父亲瘦小的身子里有这样一股力量。你的力气当然大得多,但你没有再挣,任父亲把你拖出了桥门。右手被扯直了,疼得似要断裂。
好啊,你居然讲,以后不见我了,走,跟我到公安局去脱离父子关系!
父亲全身颤抖,骂骂咧咧。你不晓得父亲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晓得他的愤怒是真的。你踩住马路牙子,跟父亲僵持着,谁也拖不动谁。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人认出了父亲的面目,小声地议论起来。熟悉的屈辱感爬上了你的脸,无数的小虫子咬着你的面皮,疼痒难耐。你开始恼怒,奋力一拉,摆脱了父亲的控制。灼热的泪水突然淹没了你的眼睛。
我就是不见你了!
你嘶吼一声,迅速地跑出了人圈,跑离了桥头,跑到了很远的资水河边……
这是你与父亲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其缘由是,这之前,拿到招工录取通知书之后,你跑到仙溪见过父亲一次。你本不想去的,你不想见父亲,更不想见到那个跟父亲在一起的女人。但母亲说,你长这么大,他就没怎么管过你,如今你好不容易招工了,他这个做爹的,难道不打发点东西,尽一点责任吗?他的钱就只给那个妖精用吗?母亲的话理直气壮,且带着深深的委屈与怨恨。因着母亲的这几句话,你就应当去找父亲,你有什么忌讳与畏缩的呢?你是去讨要公道的。你去了,母亲心里都好过些。
于是那天你坐在了仙溪区公所父亲的房间里。暮色和寂静将你陷得很深。听到木楼梯嘎吱作响,闻到雪花膏的气味,你就晓得,母亲说的那个妖精来了。你瞟了她几眼。正如旁人所议论,这个只比你大六七岁的女人,长得还不如母亲端庄。父亲让你叫她姨,你没吱声,你不可能吱声。她递给你七尺布票,你尖起手指接了,连看都没看。这是父亲给的,与她无关。父亲还给了你一口樟木箱子。有没有给钱?记不清了,好像没给,是没给,好像还给了一条棉絮。你并没有因此对父亲生出亲昵来,相反,你心里一直鼓鼓胀胀的。
第二天搭车离去时碰见了表姨父。既然是母亲家的亲戚,你以为他的同情肯定是在母亲这一边的,于是毫无顾忌地将心里的怨怼释放出来。你说,来这次后,再也不会来了,你不会再见父亲和那个女人了。似乎不这么说,你将愧对对姨父似的。谁知,姨父转背就把你的话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在县城与你偶遇之后,就气急败坏地抓住了你,要把你往公安局拖。
父亲真要与你脱离父子关系,还只是表达一种愤怒和姿态?你揣摸不出来。总之你屈辱地跑掉了,这一跑,就是十八年,十八年没见过父亲,十八年与父亲没有任何交往。
4
到达益阳母亲家,弟弟已经开着他的QQ车来了。大家脸上都很平静。父亲的离世是意料中的事,谁也不可逆转自己或别人的命运。你吃着母亲做的饭菜,像嚼木渣。
放下饭碗,你上了弟弟的车,母亲忽然扒着车门交代:你们两兄弟,不要太老实啊,你爸几十年的工资都给那个女人了,他没管过你们,你们尽到孝道就行了,该出的钱出,不该出的钱你们不要出啊!
你理解母亲的心情,她的耿耿于怀是一个受伤害女人的正常反应,那不是时间能够轻易抹杀的。但你能说什么呢?你以惯常的沉默坐在车上,望着那条伸向安化山区的弯曲公路,陷落在往事的包围之中。
5
共和国成立前三个月,十六岁的父亲就投身革命了,他参加了一个干部培训班,接着加入了土改工作队,风风火火地没收地主们的土地和财产,然后分给农民。据说,那时他配有一支短枪。还据说,有次被土匪围在一座祠堂里打了一天一夜。
不到二十岁,父亲就做了小淹区的副区长。
而母亲,从安化简易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就来小淹附近的白沙溪小学做了老师。
你看到过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一群女教师的合影:清一色的齐耳短发,清一色的大翻领双排扣的列宁装,或坐或立,勾肩搭背,意气风发的样子。其中的母亲微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显现着你从没见过的年轻。
白沙溪为小淹区所辖,做副区长的父亲便与做老师的母亲有了相识的机会。父亲与母亲如何接近的,你无从想象,但知道,那个时候,母亲其实是有了一个对象的,只是还没订婚。那人是舅舅在省立五中读书时的同学,跟母亲一样也出身于地主家庭。不过很显然,那人并不是障碍,据说父亲直截了当地找了母亲,并提出了很过硬的理由:他是贫农出身,并且是身居副区长的革命干部,跟他结婚有利于她的进步。向往进步的母亲便有些动心了,向父亲提了一个要求:成亲之后外婆必须与他们同住,因为外婆守寡多年,舅舅又在外省工作,不能让外婆受孤单。
这样的要求顺理成章,父亲便信誓旦旦地作了承诺。两人二十岁的时候结了婚,为你来到人世创造了先决条件。
可是父亲的承诺是不能指望的,外婆后来为此吃尽了苦头。那个落选的男人,那个舅舅的同学,后来成了上海某大学的教授。母亲偶尔谈起他,像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表情很平淡,内心却显然有点复杂。母亲肯定是有点后悔她当初的选择了的。
6
在那个堆满煤炭、矸石和坑木的山谷开始你的童年时,外婆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地方叫马路口煤矿,你出生三年后,父亲调到那当了矿长。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大山,工棚对面的山腰上有个黑咕隆咚的岩洞,像一张永远闭不拢的大嘴,不知它想吞吃些什么。夜里山上野兽嚎叫,据说那是老虫也就是老虎饿了发出的吼声,你吓得躲进被子,将外婆的脚紧紧地搂住……
玩耍或放学回家,你总能看到外婆坐在门口,不是绣花,就是择菜,向你举着一张微笑的脸。你向外婆奔去时就像往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奔去。
与之相比,你是那么的惧怕父亲,做矿长的父亲脸时常板结着,如果他手里握着卷成筒的文件或报刊,你就会赶紧躲到外婆身后。因为,那纸筒筒十有八九会敲到头上来。这完全由父亲的情绪来决定,而并非是你调了皮犯了错。
而父亲的情绪总是不好的,讲话总是粗声大气,眼光总是尖锐骇人。还好,他没拿硬邦邦的柳条矿帽打你。你从父亲桌上看到过一份油印的县委文件,标题是关于撤销对陶根深同志处分的决定。你没敢往下看,那可能就是父亲情绪总不好的缘由之一吧。
有天你带着弟弟沿着矿车轨道去找母亲。母亲也在矿上做事,有时在医务室,有时在广播室。弟弟出生之后,在父亲的要求下,母亲向县教育局请了长假,专心照顾家庭。父亲身体虚弱多病,经常吃药,母亲除了忙家务,还学会了给父亲打针。到了煤矿,有外婆来照应了,母亲才出来做事。这天合该出事,你忘了母亲不许到轨道上玩耍的警告,走着走着,就走到炼焦炉那儿,碰到了一个嘴上没毛的小矿工。小矿工拦住矿长的两个儿子,硬要叫他一声爸爸才放行。他也许就是过过嘴瘾吧?或许你叫他一声爸爸,他就会有当矿长的感觉了。你当然不愿他沾这个便宜,横竖不从。于是小矿工抱住了你俩,一阵挣扎之后,三人同时掉下轨道,跌落在一座炼焦炉里。幸亏,那是一座出过焦并且冷却了的炼焦炉,幸亏轨道离炉底还不是太高。但是弟弟压在最下边了,弟弟的脸和嘴一片血污,弟弟哇哇大哭!哭声招来了众人,弟弟被送进了医务室……
你深知罪责难逃,父亲出现了也不躲避,硬着头皮等待着。父亲的巴掌铺天盖地,你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却坚持不哭,你的倔强像极了父亲。后来你不顾一切地跑掉了。你跑进家门,抱住被子,嗅着外婆熟悉的气息号啕大哭……
外婆走了,外婆到江西舅舅家去了。舅舅从部队转业到吉安地委讲师团工作,外婆随儿子住去了。但外婆是不太情愿去的,因为舅母一直嫌弃她。可是父亲要外婆走,父亲显然不情愿与外婆长住在一块。漆黑的夜里,你听过父母压低嗓门说过一些零言碎语。母亲说,外婆去江西不光会与舅母不和,日子过不好,还会影响舅舅进步的。父亲马上说,你就不怕影响我进步?母亲无语,山里的寂静像水一样淹没了一切……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忘记了他们当初要与外婆同住的承诺。
从那时开始,你就懵懂地知道,求取政治上的进步,是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也是从那时起,你知道外婆有一个遭人侧目的身份,地主分子。外婆虽然是地主家的儿媳,可她三十岁就守寡了,守寡之后就靠去茶厂拣茶、或者绣花维持生计了,土改时也没有没收田产,她没有田产,她怎就成了地主分子呢?在你眼里,她这个地主分子要比父亲这个革命干部亲切得多。
7
初次来大福,是在1993年的正月,那时,父亲已经中风几年了。弟弟说,父亲老了,身体越来越差,很想见见你。妻呢,也时不时地规劝几句。其实,不用他们游说,你也会去看父亲了,是到了恢复父子间来往的时候了。无论如何,他是父亲,再不来看他,对自己也交待不过去。心中的怨怼早已随时光飘散,即使是对应姨,仔细想来,也没有什么深刻的仇恨了。以前不想见父亲,这不见,有怨,有畏惧,有逃避,也有惰性的原因。你是一个寡言内敛的人,你害怕父子之间剧烈的情感冲击,见面的那一刹那,你不知如何面对。你没有让妻子同行,而是把女儿带在身边。你想让女儿成为挡箭牌和缓冲器,你希望父亲的注意力在女儿身上,从而忽略自己。毕竟,从没谋面的孙女也是他生命的延续。
你牵着女儿,顶着寒风,惴惴不安地踏进区公所的院门,慌惶四顾。早就候着的应姨叫着你的名字走了过来,你的目光匆忙地掠过她皱了的脸,感到了岁月的无情。紧接着,你看到了三楼阳台上的父亲,除了头发花白人更瘦了,别的没多大改变的父亲。
是少鸿吗?父亲嘶哑着喉咙,用了一个疑问句。
当然,是用不着疑问的,你当然的是他亲儿子。可是父亲还是要这样问,父亲抢在你之前,用他的疑问句搭了一座桥,桥下是已经流逝了的十八年时光……你体察到了父亲的用心,鼻子酸了一下,赶紧叫了一声爸爸。
你们之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倏忽之间,你已从父亲搭的桥上走了过去。十八年的隔阂就这么消融了。你让女儿叫爷爷,女儿声音清脆地叫了。关键时刻女儿帮了你的忙,有个女儿真好,真是太好了。
父亲展开了苍老的笑容,拄着拐杖就要往楼下来。应姨叫他不要下来,在楼上等。可父亲不听,他等不得了,他颤颤巍巍地一手扶墙,一手拄杖,晃着一头白发往下走。你赶紧拉着女儿迎了上去。
在二楼的拐角,你遇到了十八年后的父亲,你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惊慌的目光一闪就滑过去了。你将女儿的小手递给了父亲,父亲欣喜地抓住了,仿佛是收下了你的内疚,你的歉意,你迟来的孝敬,还有你带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8
现在,大福改区设镇了,镇政府已搬往新址,但院落仍在,破旧而冷清。无论是天气,抑或你内心的紧张,都与初次来相似。你有点恐惧面对父亲的遗体。你脑子里很混乱,又很茫然。你下了车,院子里许多的脸孔朝你转了过来。你跟随着弟弟往一楼的过道走去。
灵堂已经搭好,漆黑的棺材敞着盖,父亲还没有入殓,他的遗体暂时搁在一旁的过道里。你看到了覆盖在父亲身上的寿被,看到了他脸上的白手帕,还有坐在一旁的应姨。寿被下的父亲那样的瘦小,似乎寿被下不是他的身体,只是一截木头。因为是临时性的,他的身下,只垫了一张凉席。
那凉席让你浑身凉彻。
双膝一软,你和弟弟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额头往地上连磕了三下。没有人教,事前也没和弟弟约定,连自己都没想到,这样的下意识动作与生俱来的罢?额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你心里一阵抽搐,眉心一辣,禁不住猛烈地哽咽起来!
9
第一次给父亲下跪,是在九岁时。那时,马路口煤矿已经关闭,全家随父亲来到了县城东坪镇。父亲在供电所做所长,那单位也就是后来的供电公司,再后来的电业局。你转学到了东坪完小54班。你转学时考试成绩很不好,原因是这之前你休学了一年,而休学的原因是县办煤矿粮食紧缺没饭吃,你跟着母亲到舅舅家过了一段时间。那是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你记得即使是在地委当干部的舅舅,家中也是吃的菜糊糊。
那天,你毫无准备地被叫到了父亲的办公室。一进门,父亲就声色俱厉叫你跪下了。你的膝盖硌在地板上,有些疼,但你是不敢叫疼的。
给我跪好!晓得你为么子跪么?父亲板着脸道。
你委屈地噙了两眼泪,默不作声,你不知你错在哪里。
你居然敢长三只手,敢偷东西了,学校里种的你也伸手了!不学雷锋学坏样,把你爹的脸都丢尽了,给老子好好反省!父亲弓起指头在你头上敲了一下。
你跪着不敢动,门外有人路过,伸进头来好奇地观看,让你羞愧难当。你猜出了事情原委。一个同学偷摘了校园里的向日葵,给了你一把新鲜葵瓜子,有点利益均沾的意思。谁知东窗事发,该同学被揭发之后向班主任揭发了你,而班主任又向父亲做了再一次揭发。
你却拒不认错,宁愿硬着头皮跪在那里让膝盖骨疼痛,也不承认你长了三只手。你的倔脾气再次显现,直到父亲嫌恶地将你推出门,你跑到了街上,也不肯揉揉膝盖,甚至懒得揩去眼角怨恨的泪水……
你并不单怨父亲,你还愤恨那个背后揭发诬陷你的同学,还有那个颧骨很高,每天都要讲跟谁谁谁作斗争,否则就会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的姓王的班主任老师。
不过,你确实是很惧怕父亲的。有次母亲给了你五毛钱去打酱油,你不小心弄丢了,就不敢回家,你躲在书店的夹角里看书,后来又躲到镇东桥上过了一夜。若干年若干年后,母亲说起这事,还唏嘘不已。唉,那个时候,你见了你爸就像老鼠见了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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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母亲不再愿意做家庭主妇了,她在东坪下游的黄沙坪小学,做起了代课教师。一方面,延续了她做老师的想望,另一方面,赚点工资贴补家用。父亲是十九级干部,每月七十二元的薪水,除了养活一家四口,还要时不时地接济外婆一点,手头并不宽余。两个儿子送到了县委机关幼儿园,那里有一个学生班,有幼儿园托管,父母就可专心做他们的事了。父亲吃住在单位。家里在沿河街租了一间民房,阴暗而潮湿,墙上贴着报纸,星期六母亲回来了,一家人就在这团聚一次。
你和弟弟从此难得见到父母了,这并没有多大的遗憾,相反,你心里还有着暗暗的欢喜。因为,你可以不必常见到父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能释放更多的天性了。
顺应天性的事总是快乐的,比如,邀了小伙伴,到山上打游击,一些人扮解放军,一些人扮“蒋匪军”,将土块掷向对方。又比如,三五成群地,去电影院门口,将纸子弹射在检票的彭胖子的脸上,彭胖子弃门去追,其他同学便一哄而入,美美地看一场免费电影……
还有,你也喜欢参加毛选学习小组,去体验一种隐秘的快乐。那快乐并非来自对领袖著作的领悟,而是那个叫尹小芳的女同学,她的身体散发着一股炒黄豆般的温香,你特喜欢闻。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有个浑厚的男中音不知疲倦地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哪个万遍哟下功夫……你听见就有些发呆,你联想起的并不是毛主席的书,而是梳着一条长辫子的尹小芳,从那歌里你能听出尹小芳的样子和尹小芳的味道来。
后来,学习小组很少学毛选了,大家不约而同将别的书往小组里带,什么《中国民间故事选》,什么《林海雪原》,念着里面有关男女情爱的段落,你们似懂非懂,非常兴奋,也非常快乐,人人脸蛋绯红。
在东坪镇你生活了三年,虽然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他的严厉一如既往,但总的来说你是快乐的。不过到了后来,快乐不起来了,因为,1966年的夏天来了。那个夏天改变了你,改变了你的家,改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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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遗体前抬起头来,还没擦干眼泪,你和弟弟就被一个镇干部叫到一边。他拿出一个小本子,通报有关治丧事宜,征求你们的意见。镇干部满面笑容,显得很不合时宜,但你不能怪他的,你不能要求不相干的人跟你一样悲伤。况且,你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悲伤。你心神恍惚。镇干部说,会有一些镇领导出席追悼会,会唱两晚道场,乡下现在讲究这个,也是应姨的意思。还有,葬礼所有开销都由应姨这里安排,所以全部礼金也都由应姨收下,你们兄弟只要交上自己的一份就行了,交多交少都由你们自己定。这也是应姨的意思。你没意见,弟弟也没意见。
弟弟跟一些熟人与亲友打招呼去了,你,转动身体,回到父亲的遗体边。
应姨坐在靠背椅上,将一盆炭火移了移,又往旁边放了把小板凳说,坐吧。
你在父亲身边坐下来,你把冰凉如铁的手放在火上烤着,烤了一下就又收了回来,似乎觉得,这个时候烤火有点不敬。父亲都躺在地上呢,你还怕冷?父亲脸上的手帕似乎颤动了一下。父亲是不会有气息了的,那只是你的幻觉。
应姨问起了妻女的情况,你说她们都很好,明天会过来一起送父亲上山。
几句话下来,这个你一直心存芥蒂的女人,竟有了一丝莫名的亲近感。你们本不相干,现在却守着同一盆火,陪着父亲的遗体,这样的事,你从没经历过,以后也不可能再有。父亲的死拉近了你们的距离。这时,应姨做了一件令人惊骇的事:她揭开了父亲脸上的手帕,把手放在父亲脸上轻抚着。那是一张灰白发青,黯然无光,瘦骨铮铮的脸,鼻孔黑洞洞的。应姨毫无顾忌地抚了抚父亲的左脸,又抚了抚右脸,说,你看,你爸这半边脸还肿着的呢,怎么搞的呢?
你心里战战兢兢的,往父亲脸上端详了一会,果如应姨所说,父亲半边脸是肿着的。
应姨的手在父亲脸上流连,用力抹了几下,似乎想将父亲脸上的肿抹消一点。
是有意做给你看的吗?不像。
这一刻,你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她的手掌一定感受到了父亲脸部的冰凉。
无论如何,你不会去抚摸父亲的遗体,没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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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刚来的时候,班主任王老师带领你们学习小组去乡下劳动锻炼一周。王老师说,若不如此,你们就会分不清麦子与韭菜,以后上了大学,就会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就当不了革命接班人。
去的地方并不远,离县城只有三四里地,叫闵家湾。你住进了闵家湾一户农家。
那个家里只有一个中年妇女,还有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小妹妹,你跟她们一起吃住。
你已经忘记那个婶婶姓什么了,但还记得她大概的样子。没见她笑过,但她即使不笑你也不用怕她。她待你很好,她做的薯米饭很香,每餐饭还将两块咸鱼悄悄埋进你的饭碗里,不让小妹妹看见。你呢又悄悄地分一块给小妹妹,不让婶婶看见。收工回来,婶婶总要拿起你的手检查,看到有巴茅割的口子,或者石头碰破的皮,就给你抹些红药水。你们每天都干同一样农活,帮生产队扯草。扯菜地里的草,玉米地的草,红薯地的草,你们也干不了别的。太阳烤得额头发烫,汗水流进眼睛里,一不小心毛毛虫碰触到手背,火烧火燎地疼。
不知为何同小组的尹小芳没有同去,你闻不到那炒黄豆的芳香。
每一天都很难挨,你和伙伴曾经想逃回家,最终还是没逃,本质上来说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有王老师在,就像父亲在,你不敢造次的。天黑了,你们聚集到队屋前的禾场里,参加忆苦会。你嗅着周围那些赤膊散发的汗酸味,数着天上的星星,学唱着那首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把冤申……你没找到月牙,只看到黑黑的树梢戳在深蓝的夜空。逢有人说到地主这个词,你就装没听见,你举起小拳头跟着大人们喊打倒地主反革命时,你想这是跟外婆没有关系的。地主的形象跟外婆有天壤之别。
那一星期好漫长,似乎有一年那么长。
13
你穿上了粗糙的白麻布缝制的孝衣。孝衣是租来的,用过多少次了的。你见过别人披麻戴孝,或是戴一顶白布帽,或是一块长麻布一头捆在头上另一头搭在背上,还从没见过将白布做成袍子般的孝衣,并且用以出租。这也叫与时俱进吧,戴孝也商业化了。你用带子将自己捆紧,就像被一团愁云惨雾笼罩住了。至少有两天两夜,你不能从它的笼罩中走出来。上厕所时你从一块窗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孝衣帽子包裹住了你的头,帽檐下一张从没见过的悲戚而茫然的脸,你认不出那个人是谁了。
四位道人来了,穿着黑色道袍,戴屋顶状的黑色道士帽,道貌岸然。道人们向你作揖,作为逝者的长子,你跪在草蒲团上向他们回拜,以行孝礼,以示谢意。道人们摆开法器,有的闭眼捻指,绕棺而行,有的燃纸作法,念念有词。还有人打卦之后,将纸钱往棺材里面垫。你有些好奇,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却看不出所以然。道人们咿咿呀呀地吟唱,牙疼似的不知唱了些什么,你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忽然想,轮到你辞世的那一天,是没有这么气派的千年屋睡的。作为城里人,你只能让人塞进火葬炉烧成灰,然后躺进狭小的骨灰盒里。
看看摆在地上的父亲,你不寒而栗。
14
从闵家湾回来你就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不知是不是在乡下染的。母亲把你送进了县医院。医院院长是原来马路口煤矿的书记,父亲的老同事,把你交给医院父母很放心。
你躺在**,肝部隐隐作痛。你的眼睛变黄了,你拉的屎呈黄白色,一股怪味。你口干舌焦。你天天喝白糖水,据说喝白糖水对治疗肝炎有好处。嘴巴都喝苦了。
病房里只有你,陪着你的只有到一定时间就穿空而来的雄壮的乐曲声。窗外电线杆上有只灰色的高音喇叭,它有一根长长的圆舌头。通常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威武的铜管乐器吵得你睡不着。有天你溜出病房,只见马路上人群洪水一样汹涌,他们举着红旗,打着横幅标语,举着拳头喊口号,誓死捍卫毛主席等等,脸红得像喝了酒。他们很激动,很忙碌,你想父母可能也在其中,他们太忙了,所以没时间来看你。
你的症状在减轻,慢慢地好受些了。
天气越来越热,病房里死一般寂静,而院墙外总是那么的喧嚣,口号声此起彼伏。
你很无聊,便偷偷跑出医院。供电公司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上面的字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蠕动。大门上方的横幅标语每个字都有脸盆大:坚决打倒走资派恶霸流氓陶根深!这是你第一次在公共场所看到父亲的名字,并且被倒写着,并且打了三把红色的叉,红墨水像血一样淋漓尽致地往下流。你并不知道走资派的含义,但知道它是个同恶霸流氓一样让人唾弃不耻的称呼。无数的蚂蚁爬上了你的脸,狠狠地叮你面颊……你转身跑掉了。
你跑到镇东桥,却发现,桥廊两侧的栅栏上,也钉上了篾席贴上了大字报。你不用费劲,就从中看到了父亲的名字。这里大字报多,牵涉的人也多。你读着那些狂飞乱舞的毛笔字,发现父亲的名字与一个女人的名字牵连在一起。脸上的蚂蚁突然密集而凶狠起来了。大字报说,他们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那个姓韦的女人是个电工,眼窝又黑又深,她的屁股上总是佩戴着电工刀,有一次她还给过你一支棒棒糖。你的脸从上至下麻木了。你从人群中挤出来,低头就跑,你跑啊跑啊跑啊,一直跑到沿河街你家租住的地方,但是你没有进小院的门,这个时候父母可能在家,但这时候你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们。
你踅入下河的石板小巷,往资江狂奔而去。阳光下的鹅卵石好烫,你仿佛在一口巨大的热锅上跳舞。你窜到江边,扑通跳进水中。水淹齐膝盖,一片清凉柔软的水波把你轻轻摇着了……康小为和几同学来了。康小为跟你一个学习小组的,你们常来江边抓鱼,放纸船,还掏出小鸡鸡比赛谁的尿射得远。但这次他不是来和你玩的。他冲着你大叫:他爹是走资派,还搞野女人!……你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你不愿听。你麻木着脸,抓了一把沙在手里。在你实在不能再忍的时候,将手中的沙子掷了过去。
康小为拍打着衣服,大叫:狗崽子想搞阶级报复!革命战友们,我们决不让他得逞!他们蜂拥而上,沙子纷纷扬扬如同一阵暴雨罩住了你身。
你落荒而逃。你身后不光有沙子,还有水声,还有波浪,还有大字报,还有好多的毛笔字,它们都长出了脚,都在后面追赶你。你只能逃回医院,躲到病**。窗外,雄壮的进行曲又响起来了。你干渴不已。在那个夏天,在那张散发着来苏儿味的病**,你觉得自己像一条遗落在沙滩上的小鱼,在烈日的暴晒下,你翕动嘴巴鼓着白沫,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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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姨又将父亲脸上的手帕揭开了,端详着他。
炭盆里冒起一朵火苗,父亲鼻子的阴影在脸上晃动。
父亲的样子让你不是滋味,好像他是被遗弃在地上一样。忙于丧事的人们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你希望道人们早点走完程序,将父亲入殓。地面一定很冷很冷。
道人们舞之蹈之,不知唱了些什么,你是听不懂的,也觉得那是没什么必要的。
应姨忽然想起一件事,交代你准备些零钱,说道人要打宝卦了,要打发钱的,不然卦就不灵验了。什么是宝卦?就是保佑往生者后人平安发财的卦。
你不以为然,但也只能入乡随俗。
一个中年道人一边吟唱一边走到了父亲遗体与棺材之间,他再次唱出了父亲和你还有弟弟的名字,韵味悠长却又语焉不详。朝地上的父亲作了揖之后,他将两片合拢的牛角卦抛到地上。你隐约晓得,卦的剖面朝上为阴,朝下为阳,一上一下为平,只是不晓得它们特定的含意。道士连卜了三卦,说好卦好卦,会发财的啊会发财的啊。你连忙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递上。道人瞟了票子一眼,似乎有点嫌少,胡乱地塞进了口袋。按规矩,你又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你起身时踩着了孝衣下摆,将自己扯了一个踉跄,忙伸手扶在棺材上。你的手像被咬了一口,立即收了回来。棺材冰凉如铁。
16
母亲带你出院了,回到沿河街租住的小院后,母亲却又不知去哪了。弟弟还住在幼儿园吧?外面发生了什么,父亲发生了什么,母亲都不说。父亲一直没踪影,这很好,你不想见到他,他已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你不想从他脸上看出大字报上的那些字。
小院藏得很深,听不到外面的喧嚣,很寂静。一只蜗牛背着它的壳,在墙脚青苔上艰难地爬行。你拿一根小棍子拨拨它,它蜷起身子,缩进了它的壳里。人要是有这样一个壳就好了,就可以躲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了。你坐在门槛上,很想听到久违了的邻居的二胡声,你想跟着那委婉缭绕的琴声飘浮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但拉二胡的人不在,只有他的老母亲在灶前窸窸窣窣地做事,不时地瞟你,很小心的样子。
院门口一暗,拉二胡的男人颠颠地回来了,冲着老母亲说,妈,听街上人说,那个姓柳的技术员吊死了!老母亲大惊失色,抓住儿子的手就往房门里拉,关门之前,她惊悸地看了你一眼。
那眼神看上去很惶恐,像道歉,像说对不起,由此它泄露了一个秘密:那个不翼而来的死人消息与你有脱不了的干系。四周的墙壁压了过来,挤得你透不过气。那个柳技术员,你是知道的,他就是那个姓韦的女电工的丈夫。他一定看到了那些大字报,看到了那些毛笔字。可能,就是那些字让他上了吊。拉二胡的男人与他母亲在屋里低语,父亲的名字时隐时现。天黑下来了,你陷在深深的黑里,动弹不得。
17
你闻到了棺材油漆的气息,隐隐的带点甜。棺材除了被老家人叫作千年屋,还叫作长生。明明是往生者睡的,却偏偏要叫它长生,似乎包含着某种生死观。你的目光不敢碰触它,不仅仅是它已包裹了父亲,更因为,你这一生看它看得太多了……
18
那个夏天的末尾,你和母亲还有弟弟被造反派勒令回乡下老家生活了。那时,大规模的知青与城镇居民下放运动还没开始,你们还只是一个特例,用现在的话说,你们得为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买单。那时的母亲,才三十三岁,你才十二岁,弟弟呢,才十岁。
你们带着行李摇摇晃晃上了租用的划子。在你感觉里,所有的日子都是摇摇晃晃的。父亲没有来送你们,整个夏天,你几乎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你在舱口坐下,岸边那些拥挤着的吊脚楼以及贴满标语的红砖楼,蓦地高大伟岸起来。你转脸去看旁边另一条划子。但是你的目光烫了一下,立即缩了回来。
那条划子的前舱板上,搁着一副漆黑的棺材。一个光头男孩擦着棺材走过,进舱之前,转过电灯泡似的脑壳往这边一望,你便认出了他。他小你三岁,曾经跟着你到供电公司工房里去捡拾那些废弃的下脚料,铁板线圈什么的,拿到废品收购站去换钱。他是那个姓韦的女电工和那个自缢的柳技术员的儿子。
那副棺材与他有什么关系?莫非里面躺着那个人?
你的心像只秤砣直往下坠。你用身子挡住母亲的视线。你不想让她看见那个黑色的东西。那条划子先你们起程了。这样很好,让它先走,走得远远的吧。
随后,你乘坐的划子也悠悠地离开了码头。岸上的小城一尺一尺地离去,挨批斗的父亲慢慢地远了。桨声咿呀,碧绿的江水平展开来。你伸手摸摸柔软的江水,不敢往前面看,你怕撞见那条划子上的棺材。
划子顺流而下六十里,太阳西偏的时候,来到了小淹镇。遥遥地,你看见前面那条划子靠了岸。有人在抬那副棺材,那棺材像是长了腿,慢慢地爬上了高高的码头。你们的划子并没有靠岸,这让你松了口气。你们的停泊处是下游五里的河曲溪,在那下船之后再往一个峡谷里走五里,才是老家石蛙溪。
多年之后你还在想,那条划子和划子上的棺材,是真实的存在呢,还是你的幻觉?
19
新家安置妥当后,你到小淹完小读寄宿。虽然下放回老家了,书还是要读的,不然你小学都没毕业。周六下午,你就回石蛙溪去,周日下午再背着一小袋米和红薯来学校。你的饭是要自己淘好米洗好红薯,放进一个搪瓷盆里,再搁到到食堂的蒸笼去蒸的。菜则是母亲给你炒的一玻璃瓶干菜,不是辣椒玉米粉,就是酸辣椒,或者腌萝卜菜,要吃上一个星期。
你与小迪合睡一床,他出垫褥你出盖被。小迪很懒,常常不洗脚,却又常常把臭不可闻的脚伸到你鼻子底下。你说过他两次,可他照臭不误。你就只好随他了,你不能多说的,他是贫农的儿子,而你是走资派的崽。
你夹在同学中间不声不响,但是出操、上课、唱语录歌、背老三篇,你都很积极主动,你想给别人一个求上进的好印象。学校举行背毛主席语录比赛,你背了一百零三条,获第三名,奖品是一套《毛泽东选集》。你将它放在箱子上,半个月没有收起来,只为让全寝室的同学都看见。老师带你们到山里采来野菜,剁烂了再拌些薯米粉,做成粑粑蒸着吃,叫忆苦餐。据说旧社会穷人就是用这东西充饥。粑粑又苦又涩,还有股猪潲味,许多同学吃了两口就偷偷丢了,你不敢,你将分发的两个粑粑一个不剩的吃了,哪怕它梗得你直冒泪花。
起初一段时间,你过得很平静,你以为,这里没人知道你有那样一个父亲。
一天你去食堂端饭,煮饭的彭师傅盯着你问:听说你是陶根深的崽?听到那个耻辱的名字,你的头皮发麻,却也只能老实地点一下头。彭师傅鼻子一鼓,哼,那年我在马路口煤矿,饭都没吃的,可你家还炖鸡吃!你爹还把我下放了!